第三节 “术”——诗之中介层
一 “术”之内涵
“术”是陈氏论诗要旨之三,是诗学理论体系的中介层面。《凡例》曰:“曰神,曰气,曰才,曰法,此居情辞之间。取诸其怀而术宣之,致其工之路也。”[94]“术”是通过语言载体将主体之情转化诗歌文本的基本途径和技巧。“术”的四个范畴,内涵不同,逻辑层次有别,从而具有不同的诗歌批评意义。
所谓神,指诗人性情的文本投射。《凡例》曰:“夫所由致于工之路,盖有神明焉。”[95]陈氏强调诗之工,不唯尚辞,亦最重神。在文本中,神亦指审美对象的风神韵致。写人“肖其声情”[96]为神,状物写其“神气”[97]为神,写景描述其“气色声光”[98]亦为神。神,是主体与客体的统一、性情与技巧的统一。
所谓气,第一,指诗歌的生命本原。《凡例》曰:“诗所由致于工之路,使人亦悲亦喜者,神也。往复而不可穷,迁变而不滞;举大而力不诎,入微而旨不晦;零杂兼并而不乱,繁称博引,典核而洒如不纷,非气孰能胜之?”[99]感乎人心是诗歌的基本审美要求,神则是感乎人心的核心元素。神,因气而行;气,因神而生。气在作品中的特点:循环往复,流动变化;举大若轻,烛照幽微;简而驭繁,博而不纷。无气则滞,则诎,则晦,则乱,则纷,可见,气是艺术生命的本原。方东树所言“凡诗文书画,以精神为主。精神者,气之华也”[100],则由此而引申。第二,指诗歌的美感力量。如总评刘祯诗曰:“比晋有气,有气故高。如翠峰插空,高云曳壁,秀而不近。本无浩荡之势,颇饶顾盼之姿。”[101]评刘桢诗“笔气隽逸”[102],评曹植《斗鸡篇》“不觉纤且轻”“通篇气厚”[103],曹、刘之诗,或隽逸有气,或因气厚,都有动人的美感力量。如评何逊《入东经诸暨县下浙江作》所谓“一气清泚”[104]、评庾信《伤王司徒褒》所谓“一气盘礴”[105],均就此而言。如果从不同角度考察,气又可分为不同类型。从美感力量上分,气有雄厚、清洁之别,“气雄则厚,气清则洁”[106];从主体、客体上分,气有主体之气与客体之气之别。主体之气影响客体之气,如评支遁《八关斋诗》:“道气闲静,逌然自远。”[107]心气入道而静,诗境自远;客体之气又具有独立审美价值,如评杨素《赠薛播州十四章》“词气颖拔”[108],评息夫躬《绝命辞》曰“文气振宕”[109]。词气新颖峻拔,文气振扬停宕,都给人独特的美感。刘勰将孟子“养气说”由道德本体论引入审美心境论[110],而陈祚明又将气直接引入诗歌本体。
在创作中,神、气与主体的运思密切关联,而运思之拙与巧,又关涉作者之才。
所谓才,从创作主体而言,主要指内在的资质——才能、思维、学识、文学修养。评曹植曰:
古学之不兴也,以纂绣组织者为才,此非古人所谓才也。夫才者,能也,其心敏,其笔快,能道人不易道之情,状人不易状之景。左驰右骋,一纵一横,畅达淋漓,俯仰自得,是之谓才。得之于天,不可强也。若多识古今,博于故实,此尽人可以及之。且夫纂绣组织,非其多之为贵。五色之丝,锦绮之具也,散陈而未合,不足为华;经纬而织之矣,条理错彩,色不匀称,九章紊乱,颠倒天吴,可谓之华乎?宫商和而成音,丹碧错而成锦。前沉则后扬,外缛而中朗。有条递之绪以引之,则不棼;有清越之语以间之,则不沓;有超旷之旨以运之,则不滞;有宛转之笔以回翔、播荡之,则不板。故绣以能纂为文,组以善织为美。多识博览,顾所用之何如,此才子之所以异于恒人也。[111]
才是能的综合体现,思维敏捷,下笔畅达,纵横自如,俯仰自得,则可以“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112]。从本质上说,才是“得之于天”的自然禀赋和天分,与后天的学习无关,不可力强而致。从创作客体而言,“善言”与善“纂绣组织”,则是才的标志,这将在下文论述。而“善言”、善“纂绣组织”,实际上是以“法”的形式表现“才”的内质。
所谓法,概括言之,就是辞与情的组合规律。《凡例》曰:“言有绪者,取诸其不乱也;言有则者,取诸其不渎也;言益明者,取诸其先后审也;言扼要者,取诸其详略宜也。言使人若伤若畏者,取诸其敷陈切也;言使人若伫若倾者,取诸其缓急得所也;言使人若思者,取诸其蕴蓄不易穷也。谁令致之?则法之不可以已也。法有循之以为谨,有化之以为变,有忘之以为神。”[113]言有序、言有则——语言的规范与结构的逻辑;言益明、言扼要——表达的清晰与叙述的精要,是语言运用的四大审美原则。“若伤若畏”“若伫若倾”“若思”,既涉及辞也涉及情:敷陈剀切,使人心动;节奏张弛有致,能使人与作品节奏产生共同的生命律动;表达含蓄蕴藉,又给人丰富联想,这是表达技巧的三大审美原则。而“循之以为谨”“化之以为变”“忘之以为神”,则是诗法运用的三种境界。
术之神、气、才、法四大范畴,在逻辑上是递进关系。“神”是诗歌的灵魂;“气”是诗歌的生命;“才”是诗歌之法的前提;“法”是诗人之才的呈现。从范畴意义上看,又构成两个基本层面,神与气、才与法,均是二元一体。前者偏重于主体施之客体的艺术生命,后者偏重于客体所呈现的主体生命色调。
从情与辞两个方面品评诗歌之法,是陈氏作家作品论最重要的内容。然而从整体上观照诗境、诗法、诗艺,则是其最为深刻处。在诗境上,一是以缘境独赏为佳,评谢灵运《从斤竹涧越岭溪行》曰:“游乎动静之间,审乎往来之介。”[114]强调缘境所接,所见洲渚回复、川流潆转之态,心游乎动静往来之间,“即境引情”,别有会心,此即独赏。二是以寓情于景为法,评陆机《悲哉行》曰:“言情于景物之中,情乃流动不滞也,但如此已足……诗以含蕴有余,令人徘徊为妙,写尽乃最忌”[115],指出寓情于景,情则不滞,意余言外,则令人徘徊。三是造境适情为美,评谢灵运《从游京口北固应诏》曰:“以我揽物,以物会心,则造境皆以适情,抒吐自无凝滞,更得秀笔,弥见姿态。”[116]又强调以我观物,物与心会,境与情偕,情无所滞,而物见姿态。在诗法上,组诗推重“绾合”“自然”[117],绾合则“章法细密”,自然则“前后整如”[118]。在诗艺上,陈氏尤重三组对应关系,一是虚与实,如评何逊《刘博士江丞朱从事同顾不值》:“前段所写,觉同梦境,如此曲曲入想,方知此际不值,懊怅倍深。善结虚界,用抒实怀。”[119]怀想之情是实,觉同梦境则虚;访遇不值是实,假设谈宴之乐则虚,以虚写实,则显“结撰之妙”。二是正与变,如评谢灵运《初去郡》:“四语排比者,必须变化,此正法也。四语排比,而中一字虚字偏用,一例不嫌其同,此变法也。”[120]“发端使事,中段、后段,不宜复使事,此正法也。发端使事,而中段复使事,且叠用古人,至于四语之多,此变法也。”[121]排比须有变化,使事不可重叠,此正法;用典不避其同,使事不避叠用,则变法。虽同而“字面各异”“用意各别”,则变在同中。三是隐与秀,如评潘岳《在怀县作》:“投外之怨,深蓄于中,反言见谓得体,然弥为宣露。独喜其情真语迫,能故作婉笔,意极佳。”[122]以婉笔写情真语迫,“以言写不言之隐”,使隐与秀有机统一。
简言之,陈氏论术,第一,注重从主体与客体、情与辞的关系上,揭示术的构成、作用与意义,与李梦阳片面强调“法式”有别。第二,注重诗境的生成方式、诗法的转承起结、诗艺的辩证统一,整合了谢榛关于情与景、虚与实、奇与正以及公安派的诗学理论。第三,论神与气、才与法,始终抓住两者表里相依的二元关系,又整合了王世贞“才、思、格、调”和“主气主意,各有所至”的诗学理论,同样是整合与超越并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