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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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情”之内涵

关于“情”的内涵,陈祚明解释曰:“曰命旨,曰神思,曰理,曰解,曰悟,皆情也。”[16]这五个范畴,既有特定的理论内涵,又互相包容;既分属不同的子层次,又构成完整的核心层面。其中以神思为手段,以命旨为目的,从而表现主体对客观物象的理、解、悟等。因此,他说的“情”就不仅仅就性情而言,也不是传统诗学的“志”所能涵盖,而是将“义理”甚至佛教所言之“解悟”都收揽在内了,这已经大大超越了传统诗学“情”的范畴,而是将“意境”也包括在内了。

所谓命旨,又曰“命意”“作意”“炼意”“用意”“言志”“寄旨”。第一,指诗歌命意的原则,评李密《赐饯东堂诏令赋诗》曰:“诗可以怨,怨生于忠爱,虽沉痛言之可也。怨生于己私,虽委屈隐抑,欲掩弥彰。故诗言志,志无不立见于诗,性情得正之为贵。”[17]诗主性情,然以言志为旨归,方得性情之正。第二,指诗歌表达的主旨,其评陶渊明《时运》“欣在春华,慨因代变。黄农之想,旨寄西山。命意独深,非仅闲适”[18]。陈祚明评陶渊明诗重在揭示其慨想、寄旨、命意,强调表达主旨的独特性,正是其论诗的着眼点。

所谓神思,第一,指构思之想象。一方面,“广之山川、时序、鸟兽、草木者,各有取而也”[19],想象是以表象运动为内容;另一方面,“诗者,思也,惟其情之是以”[20],想象以情感渗透为表象运动的纽带。与《文心雕龙·神思》“神与物游”,“志气统其关键”,内涵近之。第二,指文本之意象。或是“状是事,图是景”[21],写景叙事以传情;或是“鸟兽草木,比兴之旨”[22],比兴寄托以言志。存在于文本中的神思,以物象为内容,以情感为生命表征。

所谓理,第一,指文本内在的义理,是诗歌的骨干,即“理主辞,辞显理”[23],与陆机《文赋》“理扶质以立干”意义差近;第二,指事物的自然之性,“夫理,调理也。如析薪然,循其理,则离;至于族,则格”[24],强调诗歌创作如庄子之“庖丁解牛”,因乎自然,表达事物的本然之性;第三,指宇宙人生的哲理。其评《平调曲·君子行》曰:“古人作理语,自觉古雅”[25],就是指此。

所谓解、悟,是指文本中所表现的创作主体对物理人情的理解与感悟。这以总评嵇康诗为代表。陈祚明说:

叔夜情至之人,托于老庄忘情,此愤激之怀,非其本也。详竹林沉冥,并寻所寄。典午阴鸷,摧残何、夏,惟图事权,不惜名彦。如斯之举,贤者叹之,非必于魏恩深,实亦丑晋事鄙。阮公渊渊,犹不宣露。叔夜婞直,所触即形。集中诸篇,多抒感愤。召祸之故,乃亦缘兹。夫尽言刺讥,一览易识,在平时犹不可,况猜忌如仲达父子者哉!叔夜衷怀既然,文笔亦尔。径遂直陈,有言必尽,无复含吐之致。故知诗诚关乎性情。婞直之人,必不能为婉转之调,审矣![26]

诗关乎性情,嵇康的诗被钟嵘置于中品,评之曰“过为峻切,讦直露才,伤渊雅之致。然讬喻清远,良有鉴裁,亦未失高流矣”,陈祚明对此却有不同看法,认为嵇康乃“情至之人”,只是叔夜所言之情,“径遂直陈,有言必尽,无复含吐之致”,这正是特殊的社会背景和心理压力下,诗人应有的情怀。在这一点上,嵇康有别于阮籍的“渊渊”“不宣露”。“志有独感”,为解、为悟,“予所屡赞诸家以工言情,此其志皆有独感,形诸声,盖万态矣”[27]。“留连景物”,亦为解、为悟,“志非有独感,作而不深于情,乃工拟古,不则留连景物,语嫣然,此亦情也”[28]。所谓“志有独感”,是指对现实人生的独特理解与体悟;而“志非有独感”,不是心无所动,而是指在流连自然之中发现独特的审美体验。前者感于人情,因情布辞;后者感于物理,因辞达情。然解与悟,亦有细微区别。解,偏重于理性分析;悟,偏重于感性直觉。

析而言之,“情”的五个诗学范畴可分为三个子层次,其间有显明的逻辑关系:以“命旨”为核心,以“神思”为中介,以理、解、悟为表达。命旨之“旨”,本质就是创作主体对审美对象的理、解、悟,是“情”在诗中的命意安排。而这种命意安排,是通过神思而清晰化、条理化,最后以理、解、悟的生命内容定格于诗中,成为表达的主旨。值得注意的是:理、解、悟也存在着不可分割的层次关系。解与悟具有强烈的主体性色彩,而理则具有强烈的客观性色彩;解与悟是理的生成过程,是达于理的基本途径,也最终以理的形式存在于诗中。

概括言之,陈氏所言之情,又是情、志、理的统一。第一,情与志相生,“怀来郁不吐,志不可见,失其本矣”[29]。心怀郁结则为情。吐郁结而见志,则可见情志相生。第二,情与理共振,如评陶渊明《拟挽歌辞》曰:“言理极尽,故言哀极深。”[30]陶诗言有生必死之理,说理愈透彻,表达的人生悲哀就愈深厚,情与理振荡共生。第三,志与理共存,评曹操《短歌行》是“言志之作”,“所尚理忌显言,杂引《三百篇》,故谬其旨”。[31]曹诗既言牢笼人才之志,又寓人才择主而依之理,引《诗经》成句,言志与说理共存于一体。简言之,情、志、理圆融共生,是诗歌抒情的基本特征,这就与“诗缘情”说有本质的不同。

陈氏论诗之情,“以言情为本”是其基本的审美标准。如评曹植《门有万里客》云:“直序不加一语,悲情深至。人赏子建诗以其才藻,不知爱其清真。如此篇与《吁嗟篇》,有何华腴耶?”[32]曹植才藻,历来为人称道,而陈氏则赏其“纵笔直写”而“悲情深至”。“归于雅正”是其基本的审美归趣。如评秦嘉《述昏诗》:“言之郑重,用意轨于雅正。”[33]他明确反对“无所择,不轨于雅正,疾文采如仇雠”[34]。陈氏又从三点上诠释“雅正”:在性情上,本于“至性”而归于正。评曹植《吁嗟篇》与“‘煮豆’之诗”皆为“至性”[35],赞赏左思《招隐诗》“颓心任之,言志爽朗”[36],而“性情得正之为贵”[37],则为诗写至性的前提。在命意上,贵“作意”而尚“意圆”。评刘桢《公宴诗》曰:“凡言有作意者,写景写事,须与寻常不同。天下事物与寻常不同者,始堪歌咏,故诗以有作意为贵。”[38]诗贵命意,不唯取材避俗尚雅,而且须炼意圆融,浑然一气。或是由反入正,言理圆融,如评《古绝句四首》曰:“意炼则圆,圆则语警。所谓炼者,但知理有正反,从反得正,便圆。”[39]或是理至情随,情理圆融。如评陆机《饮马长城窟行》曰:“凡诗语理至到者,情亦至到,便成名言,不可易,但贵炼令圆耳。”[40]或是融情入景,情境圆融。如评谢灵运《邻里相送至方山》:“触境自怡,而意能圆琢。”[41]在诗旨上,情止于理,温柔敦厚。因为孙楚《除妇服诗》“发乎情,止乎礼义”,故称之为“雅音”[42];评《庭中有奇树》是“风雅温柔敦厚之遗”[43]。止乎礼义,温柔敦厚,是诗歌言情的基本准则。陈氏认为,诗本于情,生于境,止于礼。情与境、志与理,圆融统一,乃言情之上乘。

由上所论,“以情为本”是陈祚明诗学理论体系的核心,具体表现在立意、想象、义理、理解、顿悟之中。在创作中,由象而悟,而解,归之于理;在文本中,由象见悟,见解,见理,归之命意。既与传统的“言志”说、“缘情”说有明显的传承关系,然强调归于雅正,则又超越了前代诗学。从理论上说,既取儒家诗论,又融合宋人以禅论诗而主顿悟、追求理趣统一的佛理禅思,强调主体对表现对象的生命观照;从时代上说,本于至性,归于雅正,理性与直觉并重,既与明公安派“独抒性灵”有或隐或显的联系,又以传统诗学修正公安派的偏颇,对前代诗学有整合,亦有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