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梦文化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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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梦的神性与梦神话

在上一节里我们谈到,初民的梦魂观念一旦与神灵信仰联系在一起,神灵就将以比其他的力量更为强大也更为神圣的权力意志,支配着初民的梦幻世界。所以,在远古神话时代,人们认为梦是有神性的,是受到神的安排和管理的,梦游于是被称为“神游”。在敦煌遗书伯3908和斯5900的《新集周公解梦书》完本序言里,也说:“梦是神游,依附仿佛。”

创造过仰韶文化、马家窑文化、河姆渡文化、红山文化等的我国先民们,同世界上一切文化民族一样,“都在这个时期经历了自己的英雄时代”[20]。在当时人们的文化观念以及整个社会文化氛围中,关于黄帝、炎帝这两位历史巨人的起源及其历史贡献,除了称之为“人文初祖”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表现,就是将他们神化。今天,我们虽然找不到当时的文字材料,何况当时有没有文字的出现至今仍然是个谜,但是,我们从后世关于这两位人物的传说中,确乎可以看出他们被神化的痕迹。例如,成书于战国末期的《韩非子·十过》就说,黄帝在西泰山之上会合鬼神,各种神祇都自动充当黄帝的侍卫,“风伯进扫,雨师洒道;虎狼在前,鬼神在后,腾蛇伏地,凤凰复上”。《史记·封禅书》也说:“黄帝采首山铜,铸鼎于荆山下。鼎即成,有龙垂胡髯,下迎黄帝。黄帝上骑,群臣后宫从上者七十余人,龙乃上去。”所以,司马迁在《史记·五帝本纪》里,开宗明义就把黄帝称为“轩辕”。而对于炎帝,西晋皇甫谧的《帝王世纪》里就说,炎帝之母“游华阳,感神而生炎帝,长于姜水”[21]

由于对黄帝和炎帝的神化,当时的人们就竭力创造出许许多多的有关他们的神话和传说,这里面自然就包括梦的神话。在黄帝时代,人们究竟能不能用文字记梦和占梦,现在还不能完全地把握,但根据现有的文献资料,我们又确乎可以知道黄帝是中国古代最早运用占梦的人物。尽管汉代流行的托黄帝之名的《黄帝长柳占梦》十一卷,后来已基本亡佚,然而,黄帝所做的几个被后世流传下来的著名的梦,却给人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其中的华胥之梦,即黄帝梦游华胥氏之国,可以看作被神化了的黄帝所做的中国历史记载上的第一个梦。传说黄帝执位三十年后,由于身体方面的原因,休闲三个月不参政事。一日,黄帝——

昼寝而梦游于华胥氏之国。华胥氏之国在弇州之西,台州之北,不知斯〔离〕齐国几千万里,盖非舟车足力之所及,神游而已。其国无师长,自然而已;其民无嗜欲,自然而已。不知乐生,不知恶死,故无夭殇;不知亲己,不知疏物,故无爱憎;不知背逆,不知向顺,故无利害。都无所爱惜,都无所畏忌,入水不溺,入火不热,斫挞无伤痛,指无痟痒。乘空如履实,寝虚若处床。云雾不碍其视,雷霆不乱其听,美恶不滑其心,山谷不踬其步,神行而已。黄帝既寤,怡然自得,召天老力牧太山稽,告之曰:朕闲居三月,斋心服形,思有以养身治物之道,弗获其术。疲而睡,所梦若此,今知至道不可以情求矣。朕知之矣,朕得之矣,而不能以告若矣。又二十有八年,天下大治,几若华胥氏之国,而帝登遐,百姓号之,二百余年不辍。[22]

黄帝所梦见的华胥氏国是个理想国、乌托邦世界。尽管这是一个虚无的国度,然而黄帝下决心治理天下,要使自己的国家变成如同华胥氏国那样神奇而繁荣。黄帝本身已被神化,他所做的梦当然也就被神化到如此神妙的地步,这无疑说明了远古神话时代的神灵对梦魂的主宰,成为占梦的神学根据,使得梦境充满了神性的光辉。此外,《帝王世纪》还记载了黄帝的另一个著名的梦:

黄帝梦大风吹天下之尘垢皆去,又梦人执千钧之弩驱羊万群。帝寤而叹曰:风为号令,执政者也;垢去土,后在也。天下岂有姓风名后者哉?夫千钧之弩,异力者也;驱羊数万群,能牧民为善者也。天下岂有姓力名牧者哉。于是依二占而求之,得风后于海隅,登以为相;得力牧于大泽,进以为将。黄帝因著占梦经十一卷。[23]

在这个传说中,黄帝以占梦得到了风后和力牧两位名臣。从传说本身看,黄帝的时代就有了占梦的行为;并且,从那个时代人们对于梦象的解释水平上,我们还可以看出,黄帝的梦仍然被笼罩在一片浓重的神性光环里,为神灵所支配、所主宰。梦的神秘本质和梦象所包含的神意,在这里是昭然若揭了。

由于被梦象所包含的神意迷惑,当时的人们对于梦是“天神”之所“告”坚信不疑,并且愚昧地认为,梦既然是神的安排,受到神的管理,那么,按照神的旨意就能在梦中和相爱的人幽会,甚至可以在梦中感生受孕。《山海经·中次七经》里记载着这么一件事,炎帝有个女儿名叫瑶姬,死后化为瑶草,“服之媚于人”,说是吃了这种草就可以被人所爱。为了更加明确地指出相爱的人在梦中约会,唐余知古撰的《渚宫旧事》在引古本《山海经》后说道,“媚而服焉,则与梦期”,被人所爱之后还去吃这种草,就可以和相爱的人在梦中幽会了。这就是瑶姬怀梦草而使恋人在梦中相爱的传说。从这里衍生出来的神话,在汉郭宪撰的《洞冥记》里就有如下记载:

有梦草,似蒲,色红,昼缩入地,夜则出,亦名“怀梦”,怀其叶则知梦之吉凶,立验也。帝(汉武帝)思李夫人之容不可得,朔(东方朔)乃献一枝,帝怀之,夜果梦夫人,因改名“怀梦草”。[24]

这无疑也是将梦神化以后形成的梦的神话传说。

在感生传说中,帝喾之妃感梦而生的神话是比较典型的梦神话。帝喾是个生来就有神异之人,常常认为唯有自己最能与神灵交往。据《帝王世纪》记载,帝喾“生而神灵,自言其名”,他刚出母胎时,就知道自己的名字叫“夋”,并且告诉了别人。因为帝喾的母亲是践履着神的脚迹而感孕,生下了帝喾,帝喾的神性是与生俱来的。根据萧兵先生的考证,这个传说是不可靠的,它是“由子及父”,从后稷推想,比附其“父”当亦感迹而生[25],因为帝喾曾经率领其妃姜螈祈子于高禖神,姜螈践履着帝喾的足迹,亦步亦趋,例行了一道仪式后,便感觉自己怀了孕,于是生下了后稷。在周人的史诗《生民》里,就把后稷的诞生说成是“履帝武歆敏”的结果,司马迁将它解释为姜螈践“巨人迹”。这正应了“天赐神授”的机缘,是上帝造人说的一种曲折反映。而“由子及父”地推想帝喾亦乃其母履神迹而感生,这是史家们的信史化的结果,不足为信。关于帝喾妻子的神话不胜枚举。传说中帝喾有个妃子是太阳女神。帝喾想要个儿子,就让他的妃子在梦中吞太阳,每吞进一个太阳就生下一个儿子。《拾遗记》卷一云:

帝喾之妃,邹屠氏之女也。轩辕去蚩尤之凶,迁其民善者于邹屠之地,迁恶者于有北之乡。其先以地命族,后分为邹氏、屠氏。女行不践地,常履风云,游于伊、洛。帝乃期焉,纳以为妃,妃常梦吞日,则生一子,凡经八梦,则生八子。世谓为“八神”,亦谓“八翌”,翌,明也,亦谓“八英”,亦谓“八力”,言其神力英明,翌成万象,亿兆流其神睿焉。

这个传说,与感太阳而孕的神话颇为相类似。契丹的开国英雄阿保机便是其母“梦日堕怀中,有娠”而生的,是标准的太阳子孙。[26]在藏族民间文学《格萨尔王传》里,格萨尔王之母龙女也是在梦中与太阳神交媾,生下了这位太阳的英雄儿子的:“待到黎明时分,有前次梦中见到的喇嘛放在自己头顶的金刚杵的光辉、彩虹的光辉、玛瑙的光辉,一齐并入顶门”,正是这太阳的神力,使她感到“从来没有过的愉快遍及全身”,从而受了孕。[27]所以,不论是帝喾之妃的神话,还是龙女的神话,太阳都是以神的力量去关怀着人的梦境,并以托梦的方式去实现人的种种美好愿望。正因为此,梦的神性就越被人们神圣化、神秘化。根据古籍记载,远古神话时代还有尧的攀天、乘龙之梦[28],舜的长眉、击鼓之梦[29]以及禹的山书、洗河、乘舟过月之梦[30]等,都是在神的关怀之下或是在神性光芒的照耀之下,走向一种原始信仰的文化氛围的。当然,这个时候的人们由于认识能力与想象能力的限制,并非能够将人自身的触角自觉地伸入神的世界,达到人神沟通的境界,从而使梦象真正具有某种预兆的功能。随着人类社会和文化的不断发展,人神沟通的梦兆迷信时代是自然要到来的。


[1] 斯宾塞:《第一原理》,第158~159页。

[2] 恩格斯:《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四卷,人民出版社,1995,第223页。

[3] 王充:《论衡·纪妖》。

[4] 王充:《论衡·纪妖》。

[5] 转引自《太平御览》卷397。

[6] 普列汉诺夫:《没有地址的信》,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第120页。

[7] 转引自列维–布留尔《原始思维》,商务印书馆,1985,第49页。

[8] 参见覃光广等《中国少数民族宗教概览》上册,中央民族学院科研处,1982,第17页。

[9] 转引自《原始思维》,第73页。

[10] 乐蘅军:《古典小说散论·中国原始变形神话试探》,台北:纯文学出版社,1976,第27页。

[11] 《原始思维》,第48页。

[12] 转引自《原始思维》,第46页。

[13] 《原始思维》,第47页。

[14] 《原始思维》,第48、49页。

[15] 丁·哈斯廷斯语,转引自卓新平《宗教起源纵横谈》,湖南人民出版社,1988,第112页。

[16] 恩格斯:《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四卷,人民出版社,1995,第223~224页。

[17] 普列汉诺夫:《论艺术》,三联书店,1974,第104页。

[18] 转引自欧阳仑、王国琪《梦:一种正常的心理现象》,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88,第10页。

[19] 《楚辞·招魂》注。

[20] 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四卷,人民出版社,1972,第159页。

[21] 《史记·五帝本纪》正文引《帝王世纪》。

[22] 《列子·黄帝篇》。

[23] 见《史记·五帝本纪》正义。

[24] 郭宪:《洞冥记》卷三。

[25] 萧兵:《中国文化的精英》,上海文艺出版社,1989,第208页。

[26] 萧兵:《中国文化的精英》,第115页。

[27] 《格萨尔王传·花岭诞生之部》,甘肃人民出版社,1985,第45页。

[28] 见《后汉书·和熹邓皇后纪》。

[29] 见《太平御览》卷81引《帝王世纪》。

[30] 见《太平御览》卷82引《吴越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