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故土
罗仲担心这件事谈不拢,一直把江无尘护在身后,时时刻刻提高警惕,他不能让江无尘一点受伤。
不知何时,流民们还把东市这块地划分了划分,是谁的地盘便是谁的地盘。他们一个个蜷缩在自己的地盘上,用眼睛和罗仲他们对峙着。
江无尘叹了一口气,有些失望,这几日她察觉到了这些流民眼中的迷茫是如何逐渐转变为贪念的,只不过她还一直抱着幻想。
“罗仲,我们回去吧!”江无尘看着罗仲的背,低声说,“我有些累了。”
一路上,向前看去,明明还是那条路;抬头望去,明明还是那片天。但是江无尘看了又看,都觉得陌生,她不禁闭上眼睛问自己:是不是太着急了些?
若是施粥的时间再长些呢?会不会得到不一样的回答?
不会的。
他们每个人的眼睛中都充满了贪念,时间越长,贪念越不容忽视。
回到府内,罗仲不想再让江无尘心烦,便去书房找罗庆。罗庆吃过了晚饭,惊喜于他们今日回来的如此早。
“父亲。”罗仲有些气馁,更加委屈。
罗庆应了一声,没去问他怎么了。恍然间,这个儿子又变回了小时候,因为得不到想要的东西跑来同他哭诉。
罗仲说:“我想不明白,为什么对那些人越好,他们越不领情呢?”
罗庆猜想应该是东市发生了事,问:“他们不愿意听取你的建议,不愿意跟随你一起去开荒种地?”
“是。”罗仲问,“这种情况,明日到底还要不要去施粥了?”
其实“罗府”内的藏粮也快要见底了,本来罗仲是打算把家里的粮食送往边疆,让战士们吃的,幸好江万忠给了那些粮票,减轻了一些那边的粮食负担。
罗庆穿过摇摇晃晃的烛火看向罗仲,那双眼睛曾经在战场上如同狼的眼睛一样,在饱受时间的摧残下,如今已经初现浑浊,从中迸发出来的光芒也少了震慑力。
“你带流民们去开荒,是为了帮助他们,若是你因他们不愿意而放弃了施粥,他们便又要挨饿,到时候,他们岂不是对你的误会更深,更加认定你就是为了利用他们才会去做善事的吗?你可以想想,如何才能让他们信任你?”
流民们很容易被煽动,往往一句话就能掀起一阵风浪,既然如此,找那些说话很有影响力的人去谈话,说不定能有用。
罗仲像是一下子被点醒了,骑上马便又往东市赶。
今晚的风脾气收敛了一些,不会再把行人裸漏在外的皮肤割得生疼,月亮一点也不圆,好在很亮,抬眼就能看见上面的坑坑洼洼,星星们就像是躲风一样全藏了起来,不再陪伴在月亮的身边,让它独自孤零零地守着人间。
东市现在已经变成了京城人眼中的流民区,前几日不知哪家公子,大正午喝醉了酒,在街头立了一块木牌,上面用狂草写着“流民区”三个字。
自此人们便不再称东市为“东市”,而是自然而然改口称“流民区”了。
罗仲下马,见坡脚的年轻人在守夜,背靠在墙上把自己蜷缩在单薄的衣服中,用明晃晃的眼睛死瞅着罗仲,直到罗仲在他面前停下。
年轻人不等罗仲说话就直接问:“你是来杀我的?”
罗仲站在他面前俯视问道:“为什么会这样说?”
年轻人笑了笑,似乎早已看透了一切,语气不减弱分毫,说:“因为今天我顶撞了你们,穿白衣的那个姑娘,她是你的心上人吗?”
年轻人的眼神很犀利,这也是罗仲很早之前就注意到他,今晚也来找他的原因了,这个人如若加以培养,绝非池中之物。罗仲是很佩服他的,因此不打算欺骗他。
罗仲大大方方地承认,道:“是的,那是我的娘子。”
“那就不奇怪了,今日你把她护在身后,看向众人的眼神满是杀气,之前施粥你也总找理由把她支开,让她去休息,生怕把她累着了一样。”
年轻人和罗仲说话一直都是放松状态,他不害怕。
罗仲沉默,年轻人接着说:“其实,我不怕死,但是这么多人我要照看着,所以我不能死,既然是我把他们带来的,就不能抛弃他们。”
周围的呼噜声渐渐变小,有人翻了翻身,觉得太冷,又翻了回去。
年轻人没再看罗仲,思绪顺着黑夜延展到了在村子里的时候。这几年都是天公不作美,粮食旱的旱死,涝的涝死,朝廷非但不体谅老百姓,还增加了赋税。交了沉重的赋税后,哪儿还剩有什么粮食。
乡里有村民渐渐被饿死,有的发疯发狂出现幻觉,有的忍受不了选择自尽。年轻人看着满地的凉席不禁难过,凉席里面卷着的是尸体,现在村民连身后事都办不起了,砸锅卖铁去换粮食,就连过冬的衣物都当的差不多了。
空气中整日弥漫着恶臭和腐蚀的味道,年轻人在这种环境下思考如何活下去,如何让村民们都活下去。
他上过一段学,是村里为数不多进过学堂的人,虽然时间不长,但也识得几个字,看过一些书。要不是后来家里实在是供应不起了,不得已辍学回来帮忙打理农田事,其实他是打算考取功名,入朝为官的。
终于凉席中卷入了他的双亲,他想到了活下去的办法,那就是入京。既然不能入京当官,那边入京讨饭,他想离京城近一些。
当年轻人刚开始和村民们提议进京的时候,村民是胆怯的,因为他们生活的地方太过穷乡僻壤,若不是收赋税,那些做官的也不会踏进一步。“京城”于他们中大多数人来说,太过遥远,也太过美好,从而不敢踏入,更何况老人们大多有“落叶归根”的想法,不愿离开家乡,不愿离开故土,踏入别人的地盘。
没劝动几个人,年轻人便打算独自出发,连夜收拾了行囊,想着天一亮就走。
天亮之后,他刚推开门,就看见村民们个个整装待发。危急时刻,他所做的决定终究还是被大家承认的。
因着这些人的信任,他很开心,一路上的步子都很轻快。
直到途经一块戈壁,虽然这个戈壁不大,但是由于一行人多是老人,耐不住炎热,便接二连三的中暑,最终不幸身亡。
年轻人听着周围人的叹气声不由得害怕,他不是怕死,而是怕辜负大家对他的信任,他在心里祈求,跪在地上祈祷,他在求一场雨,求老天爷可怜可怜这些百姓。
人数骤减,但是在走出戈壁后,有人问他们是去做什么,年轻人答“入京讨饭”,队伍便在这短短的四个字中不断扩大,又在不利的条件下不断减少。
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增增少少,少少增增。
从大暑前后出发,在霜降之前抵达,他们当流民当的理直气壮,轰走摊贩,纠缠行人。
年轻人不怕死,却在睡梦中不知所措,他带着认识的、不认识的人们,强硬地闯入向往的京城,可是除此之外,又不知道该怎么做了。他既然读过书,便懂得道理,所以是真的打心眼里厌恶自己的行为。
年轻人又仰起了头,问罗仲说:“大将军,你说,活着难不难?想法子活命有没有错?我们辛辛苦苦在田间耕作,到最后却是我们买不起粮食,你说,可笑不可笑?”
活着难不难?当然难。但是罗仲不喜欢这个问题,他选择不回答。
想法子活命有没有错?这要就事而论,他选择日后有机会再同这个年轻人讲。
于是他点了点头,回答了第三个问题,着实可笑。
罗仲也蹲了下去,问:“你叫什么名字?”
年轻人这才想起了自己说了这么多却未曾提到过名字,答:“古卓方。”
“你为什么不愿意相信我?”罗仲和他并排坐在一起,没再看他,就像是为了打发孤独的黑夜而随便找的话题。
“你有什么好让我相信的?就凭给我们吃食?”古卓方就像是一个白眼狼,丝毫不念恩情,“那个叫孟祥卫的不也给我们吃的了吗?但是他把我们这里强壮的男人都哄骗走了,说是请他们帮两天忙,然后就回来,可是到现在人都没有回来,孟祥卫也没再来过。”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罗仲表示理解,再次平心静气解释道:“但是我真的没有骗你们,我的娘子更没有骗你们,我已经同皇上说过,而且皇上也同意把那块地给你们耕种了,在交了赋税之后,所得的粮食皆有你们平分,这些粮食不经我的手,我不会捞得一粒粮食。”
古卓方不说话,罗仲拿出最后的诚意,说:“你先思考一晚上,再来的时候我拿张纸,我们白纸黑字写清楚,你又识字,我骗不到你。”
古卓方反应过来的时候罗仲已经骑上了马,他还有一个问题没来得及问,便连忙站起来,由于担心大喊会吵醒大家,只好往罗仲骑马离开的方向跑去。结果这一追,一直追到了“罗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