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回乡祭祖

1、

赵群曾经梦想着一毕业就去环游世界，他想做一个职业旅行者，每天背着包，戴上很酷的网球帽，穿梭在每一个国家的街道上。

他想把旅行当成职业，想用相机捕捉世界上美好的事物，想用心灵感受美妙的声音，还想把路上的所见所闻编成故事，然后讲给心爱的小仔听。

小仔是一只很可爱的狗，它曾经是赵群和女友小雯的共同财产。后来小雯去了美国，嫁给了他人，再后来，小仔直接归属了赵群。

赵群很喜欢它，没有因为自己被女友的抛弃而不养它，反而一有空就带着它到处玩，给它好吃的。

赵群从小生活在A市，独生子。老爸赵树海是一个厨师，在赵群的印象里，老爸一直是一个兢兢业业的人，工作认真，吃苦耐劳，二十几年始终未变过。

他母亲去世得早，是赵树海一手把他带大。赵群从小就很调皮，是那种骨子里比较叛逆的人。在学校里是孩子王，在大院里是没人敢惹的“小霸王”。

大学以后，赵群整个人才慢慢有了改变。他参加了社团，也交了很多朋友，一改以前的嚣张和跋扈，变成了一个有上进心的好学生。

小雯就是赵群在大学里认识的。

大二那年，赵群已经成为了学校里的热门人物。人长得帅，又打得一手好篮球，一有空，他就跑到学校后门的球场上打球，他的身边也总是围着一群女生。

有一天，小雯下课后经过操场，一不小心被飞来的篮球打到，一脸嗔怒的她，想要发作的时候，赵群就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后来的事情，基本是按照小说里写得那样，两个人相恋了，一直持续到大四。

2、

那一年发生了很多事情，小雯的父母安排她出国，而赵群的老爸也因为某五星级酒店倒闭，失业了。

没有了收入来源，赵群和赵树海只能从市区搬到了郊外。就这样，两个人住在平房里，过起了节衣缩食的日子。

小雯和赵群分开后，直接被家人带到了加拿大读书。出国后，她并没有和赵群中断联系，而是靠一根电话线来诉说彼此的思念之苦。

那个时候，跨国电话费比较贵，俩人也只能隔几天才打一个电话，而每次通电话只能保持在三十分钟左右。

后来，有了网络，赵群可以去网吧和小雯视频聊天，因为有时差，他为了能和她视频，要等到很晚。

再后来，小雯和赵群的联系越来越少了，打电话的频率也逐渐减少。不是赵群没了钱，而是小雯变了心。

小雯说她有了新的恋人，自己要结婚，要嫁给一个富二代。

3、

不久后，赵树海找到一个新工作，是在A市红星机械厂职工食堂做厨师长。

说是厨师长，其实他感觉就是一个伙房总管，除了锅碗瓢盆，他还管着一帮好吃懒做的厨师。

没有了五星大饭店的豪华厨房，也没有了曾经的辉煌，他感觉人生很滑稽。不管怎么样，生活总是要面对，儿子也要养活。

赵群失恋后，一直无所事事，每天抱着小仔，骑着一辆破摩托车奔驰在郊区的小道上，摩托车发着“嘟嘟”的声音，而他在大声歌唱。

老实说，赵群唱歌很难听，基本属于五音不全，但是他特别喜欢唱郑钧的《私奔》，喜欢在无人的田野里，大声地呐喊。

“不要再悲伤，我看到了希望，你是否还有勇气，随着我离去，想带上你私奔，奔向最遥远城镇，想带上你私奔，去做最幸福的人……”

后来，他们爷俩又从郊区搬回了市区，这次不一样的是，他们不再为房子犯愁，而是直接搬进了宽敞的食堂宿舍。

食堂宿舍在职工食堂的后面，是一栋独立的两层小楼。里面住了很多人，有机械厂的工人，也有食堂里的员工。

因为是厨师长的缘故，厂里给赵树海安排了单独一间房，而赵群却只能和一个叫老铁的人住在一起。[1]

4、

老铁，一个很有意思的人。他今年四十二岁，已婚，还有一个刚上初中的儿子。

其实，老铁并不姓铁。他的全名叫杨志刚，因为他这个人比较抠门，大家就给他取了个外号叫铁公鸡。后来慢慢地，大家反倒忘记了他的真名，直接习惯了叫他老铁。

老铁也是职工食堂里的厨师，在热菜区。他在食堂差不多有五六年了，算是这里的老人儿。

他人挺老实，话不多，唯一的爱好就是玩牌。每次一下班，他就和其他的厨师们一起玩几把斗地主，一玩他就输，输了还总是爱借钱，借了钱他又不怎么还。

一开始，大家还都勉强借给他，后来，都知道了他欠钱不还的毛病，就不再和他玩，每次大家玩牌就躲得他远远的。

老铁还有个毛病——不爱洗澡，每次从食堂回到宿舍，带着一身的臭汗倒头就睡，他连衣服都懒得脱。睡觉的时候还经常磨牙、打呼噜，吵得赵群睡不着。

老铁的儿子叫杨小苗，今年刚上初一，他的个子很小，看上去有点儿像浓缩版的老铁。

小苗是个懂事的孩子，就是胆子比较小，他和老铁一样，也不怎么爱说话。

听老铁说，小苗的学习成绩很好，每次都能考全班前几名，这也是老铁经常引以为豪的地方，感觉自己的儿子有出息。

老铁和他的老婆王玉兰关系一直不好，现在又在闹分居。王玉兰嫌弃老铁没出息，埋怨他老是在食堂当厨师，挣钱少，又不懂得关心人。

老铁不愿和她吵架，一气之下，卷起自己的铺盖搬到了食堂宿舍。他心里明白，自己确实没什么大出息，但是他爱这个家。

老铁搬到食堂宿舍后，王玉兰来过一次，给他送了一些换洗的衣服，后来就再也没来过，她也没让小苗来找他。

老铁一直挺郁闷，经常在宿舍里喝闷酒，喝着喝着就哼起了歌。有一次，赵群遛狗回来，见老铁在喝酒，眼睛却是湿润的。

赵群没说话，出去买了些花生米和凉菜，陪他一起喝。那一晚，老铁给赵群讲了很多他的事，赵群也给他说了一些关于小雯的事情。

后来，两个人成了忘年交，不过赵群依旧叫他老铁。

5、

红星机械厂是A市有名的工厂，主要以生产汽车配件为主。全厂占地几百亩，位于二环东路附近。

在这个人口超过百万的地方，红星机械厂无疑是年轻人梦寐以求的就业天堂。大家都知道：机械厂的待遇好，福利又好，连很多外地人都想削尖了脑袋挤进来。

这几天，赵树海也在盘算着如何让赵群进机械厂里上班。他知道，自己虽然是食堂的厨师长，但毕竟不是厂里的正式员工，不知道哪天就拍拍屁股走人了，他得提前给儿子铺好路。再说，赵群现在已经大学毕业，也该是考虑工作、结婚的时候了。

可赵群似乎一点儿也不着急，他依旧每天抱着小仔，在机械厂或者外面乱窜，偶尔和几个小混混打个架、骂个嘴，居然也忙得不亦乐乎。

赵树海很担心儿子长此以往会堕落，就托人问了一下负责机械厂招聘的人。不问不知道，原来，机械厂招人比考公务员都严，除了要经过层层考核，还要面对各种测试。

看来常规方式是行不通了，赵树海准备用其他方式。他通过关系辗转请到了机械厂的副厂长和主任，专门在食堂摆了一桌。他亲自下厨，弄了十几个硬菜招待他们。

几杯小酒下肚后，赵树海准备打开话匣，可是话刚到嘴边，就迎来副厂长的当头一棒。

其实，这个副厂长是个明白人，他知道赵树海请吃饭的用意，就把一些真实情况告知了赵树海。赵树海听了之后，哑口无言，只能低下头喝酒。

原来，红星机械厂这几年扩张得太厉害，造成人员极大浪费。再加上厂里的业务发展缓慢，正谋划裁员……

6、

副厂长此言不虚。

一个月后，红星机械厂真的开始了大规模裁员，至上而下，走了近两百人。这次裁员影响很大，甚至波及到了食堂。

一时间，大家变得人心惶惶起来，大气都不敢喘，仿佛在随时等待“死神”的降临。

赵树海已经接到上面的通知，通知的大意，是让他根据机械厂的实际情况，重新对食堂内的用人作出规划，并进行相应的裁员。

这让赵树海犯了难，他知道食堂里很多都是老员工，而且大家干活也都比较积极，到底该让谁走呢？他拿不定主意。

为了帮老爸解决这个问题，赵群提议用抓阄的形式来决定大家的去留，但是赵树海感觉太儿戏。

无奈，爷俩研究了半天，也没想到什么好办法，只得按赵群说得来……

职工食堂加上赵树海总共五十个人。他算了一下，这次至少要辞掉十到十五人，才能符合老板的“合理”要求。

赵树海咬咬牙，让赵群准备了一些阄。

当天晚上，他就通知了食堂所有员工来后院开会。开会之前，他还特地让徒弟们炒了一些菜，又搬来几箱啤酒。

就这样，在食堂的后院里，他召开了第一次员工集体大会。

员工们似乎都知道即将要发生什么，他们坐在那里，一直闷着头不说话。有的人干脆躲在角落里喝起了酒，等着赵树海宣布裁人的消息。

赵树海一开始没说话，直接拿起啤酒，仰起头“咕咚”几口，干掉了半瓶。大家看着他，感觉有些奇怪。

“各位兄弟姐妹，你们在职工食堂待的时间都比我老赵长，你们都算是这里的老人儿，在此，我先代表食堂感谢你们。”

这就是赵树海的开场白，一段很温情的话，感人质朴。

“其实我知道，这几天，你们一定在担心裁员的事儿我并不想隐瞒各位，我确实是收到了裁员通知……”

赵树海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仰起头又“咕咚”了几口啤酒，不一会，一整瓶啤酒已见底。他旁边的小徒弟赶忙接过空瓶，又给他启开一瓶。

“说句心里话，我并不想裁掉你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我不忍心，毕竟大家在一起待了这么长时间，我已经把你们当成了我老赵的朋友，甚至是家人！”

赵树海说到这里的时候，声音有些哽咽。他站在人群里，看着周围的每一个人，心里不是滋味。

此时此刻，他说的都是真心话，他确实有些不舍。

7、

那天晚上，赵树海喝多了，醉得一塌糊涂。后面的事情他忘得一干二净，他只记得赵群拿了个纸箱子走到大家跟前，让每个人都抓了阄。再后来，人群里就陆续传来阵阵哭泣声。

这次食堂共裁掉了十二个人，临走时，赵树海给他们多申请了一个月的工资作为补偿。又租了辆车把他们送到车站。

送走他们后，赵树海生了一场大病，连续几天都在医院输液。后来，在大病初愈后的第二天，他就嚷嚷着，让赵群陪他回一趟乡下老家。

对于赵群来说，乡下老家是个很陌生的地方。他出生在A市，从小到大，从来没听赵树海讲过关于老家的任何事情。对于老爸突然说起的“老家”，赵群既好奇又害怕。

赵树海说的乡下老家，是东北部的某一个小山区，那是他出生、长大的地方。在他的记忆里，那里生活着一群朴实、安逸的人，还有一片片漂亮的树木和花草。

赵树海在那里生活了十六年。十六岁那一年，他通过自己的努力考上了中专，去了县里读书。后来，他又被特招到了某厨师培训学校学习烹饪，再后来，他辗转来到了A市工作，在这里结婚，有了孩子，然后在这里扎根。

他曾经想过要把父母接到身边，可是老人家一直以过不习惯城市生活为由拒绝。因为工作忙，他也只能在每年的春节前后回去，而每次在家待的时间都不长。后来，两位老人去世后，他基本就没有再回去，主要是他找不到回去的理由了……

赵树海给赵群讲这些往事的时候，爷俩已经坐上了回老家的高铁。三个小时后，到达济南车站。他们又从济南换乘大巴，在穿过了一条条河流和一座座山川后，才到达目的地。

赵树海父子到达县城车站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下了车，他们爷俩又累又饿。在附近随便找了家宾馆，放下东西，就迫不及待地去找吃的。

赵树海一直特别喜欢吃家乡的一种野菜，叫地菜，凉拌一下就可以吃，味道很鲜美。小时候家里比较穷，父母就经常上山摘一些地菜，回来腌制成咸菜，拌着饭吃。

此时，他多么想找寻一下儿时的美味……

赵树海带着赵群走在曾经熟悉的道路上，看着两旁灯火辉煌的高楼大厦，一种难言的陌生感涌上心头。

现在的县城变化真大，他差点儿都认不出来了。以前的小吃摊和平房都消失得不见踪影，就连附近的树林也变成了停车场。他看着眼前的一切，禁不住感慨万分。那些美好的记忆，现在都变成了宝贵的回忆；那些在生活中再简单不过的食物，现在也成为了稀缺的美食……

8、

第二天一大早，赵群陪赵树海进山。在进山之前，赵树海还特地去超市买了一些香和草纸，他多年没回老家了，这次，准备到父母的坟上烧点儿纸，再陪他们说说话。

他们要去的是一个“藏”在深山里的村庄，由于地理位置的特殊性，那里一直没能通汽车，进山，只能坐摩托车或家用三轮车。

赵群在附近找了两辆摩托车带他们进山。摩托车在蜿蜒的山路上快速奔驰，那种感觉很好，让人很舒服。看着两旁飞速闪过的树木，看着天空中漂浮的云朵，父子俩都如痴如醉——突然告别了城市里紧张、压抑的生活，来到这个仿佛世外桃源的地方，整个心灵于瞬间得到了释放和洗礼。

半个小时后，他们来到了群山围抱的一个村子。这是一片平房区，周围是一望无际的麦田，麦田里面，有一些正在忙碌的农民。田埂上，有几个玩耍的少年。

“老赵，这就是你从小生活的地方？”赵群下了摩托车，从身上掏出二十块钱分别递给两位司机。

“是啊！”赵树海也慢腾腾地下来。他今天似乎很高兴，脸上始终挂着微笑。

“这地不错，挺适合养老的！”

“你看，那个烟囱……”赵树海指了一下远处的一个烟囱，它看起来很破旧，红砖堆砌在那里，有些行为艺术的感觉。

“如果在这里弄把太阳伞，放把椅子，再喝上杯咖啡，会爽死的！”赵群也有些兴奋，不停地在周围张望着。

“小时候，我们经常爬上去玩的，这么多年了，没想到它还在……”赵树海看着烟囱，一边走一边感慨着。

赵群没再说话，直接拿出手机不停地拍着照片，他想把周围的景色都拍下来，回家后慢慢欣赏。

这个村子不算太大，赵群粗略地数了一下，差不多有三百多户。整个村子里建的都是平房，每一家离得很近。

通往村子里有两条路，一条是比较窄的土路，另外一条则是刚翻新过的水泥路。他们选择了走土路，因为这条路可以直接通往赵树海家曾经的老屋。

走了差不多十几分钟，到了一个多年失修的房屋前，赵树海停住了脚步。

“赵群，这栋房子以前是你大伯家的，你看看，多年不住人了，毁成了这样。”

“大伯？”赵群一头雾水，“老赵，你还有一个哥哥啊？”

“是我二叔家的孩子，他比我大一岁，你应该叫大伯的！”赵树海走到废弃的院落门口，从门缝往院里张望了一下，里面除了茂盛的杂草，再没有其他东西了。

“那他们一家人呢？不在这里了？”赵群拎着东西，紧追其后。

“他们一家人都搬到上海居住了，走了很多年，一直没再回来……”赵树海背着手，继续沿着这条土路往前走。

“那你们有过联系吗？这些事，我怎么一点儿也不知道？”赵群有点儿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停地追问着赵树海。

“前几年有过联系，但是后来……他换了号码，就一直没联系上……”赵树海似乎有些惆怅，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那……”赵群突然想说什么，可是话到嘴边又被他咽了下去。

“这些都是往事，没必要重提！再说，你那个时候比较小，还得学习，我就没告诉你……不过现在你不一样了，你已经长大成人，现在也已经完成学业，咱们老赵家的家族史，你应该多了解一下。”

赵树海正说着，迎面走来一个老头，驼着背，手里还拎着一个马扎。赵树海看着他眼熟，但无法叫出对方的名字。

老头看起来精神矍铄，步履矫健。在和赵树海擦肩而过的时候，还笑呵呵地打了个招呼。

“你认识他？”

“记不起来了……”赵树海摇摇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注释

[1]这是为什么？照顾厨师长，给单独一间房，还把父子分开？不合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