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玉鱼记(五)
郑介诚目送老张远去,吩咐伙计照顾生意,自己退进内室,铺了块红绫,放上玉鱼,取出放大镜,仔细端详半天,叹口气随手搁下了。摸摸发烫的脑门,不禁有几分后悔:自己眼力平日虽没外人吹得那么厉害,也不差太多,这物件按行里话说,工太差了!料子更不好,怎么也瞧不出是哪朝哪代的玩意儿,如果自己瞧不出来,在琉璃厂这条街上,更没几个人瞧得出。真就算是夏商周三代的物件,这么个成色,连二十两银子也不值!今儿半是赌气半是叫板,情急之下,脑子一热掏出二百两银子买了来,真亏大了。
如今想起自己这番作为,苦笑连连,自言自语道:“今儿可现了眼,还是自己不够沉着,说不定明儿在行里得谣传成什么笑话呢!”,细琢磨又有些疑惑:如果玉鱼真是一文不值,那史密斯为啥单单看中了它呢?
思来想去不得要领,喝了半杯茶,他就把这事儿放下了。宋大掌柜上了年纪,不爱操心的,一个铺子全靠他支应,多少买卖还等着他跑呢,为了这么件小玩意儿实在耽误不起工夫,便随手揣起玉鱼,去前头忙活生意。
紫檀桌上的自鸣钟沙沙敲了六下,一天的生意忙活完,郑介诚松口气,端着小茶壶喝了几口,嘱咐伙计们预备下板,自己背着手溜溜达达在寻古轩外四处远望,这仿佛是他自打主持铺子以来每天的功课,就像早晨吃早点前先来一壶闷得透透的小叶茶,喝得浑身鼓胀暖热,晚饭后用那只古旧的大铜盆烫烫乏累的双脚,再在灯下翻阅那些陈年的线装古籍一样,宽心而舒适惬意。
然而此刻,天色灰蒙蒙的,晦暗不明,不仅仅是风沙,还有笼罩在京城所有老少爷们心里的愁闷,高大古朴的前门箭楼和城楼,早已在上年战乱中毁于一旦,光秃秃的城墙,杂草丛生,残垣断壁,砖瓦散落,摇摇欲坠。
街面上也萧条冷落了很多,行色匆匆的人们不少都是半熟脸,穿着别别扭扭的青衣小帽,夹着包袱偷偷摸摸,一脸灰心丧气,看得出也都是些老藏家或往日的豪门大户的管家,多半因为家大业大,主仆家人都没逃出去,守着一屋子的东西,坐吃山空,如今说不得也只好把家里能换钱的物件拿到这里来贱卖,换点嚼裹儿。
“真是盛世的古董,乱世的黄金。”他轻叹一声,想想不对,这日子口,还是粮食最宝贵,转身吩咐大伙计去前门外熟识的粮铺打探消息,自己沉思:该不该趁国难之际,狠狠压低价码,多收点古董珍奇,等事态平息再高价卖了发一笔横财?还是照往常平淡缓慢的日子一样,公买公卖?虽然他严格遵守“莫谈国事”的买卖人老规矩,可心里总觉得,这次大变跟以往都不相同,至于哪里不一样,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看这样要变天,你们别傻呆呆吃完了就睡,把板子上牢靠,门关严实,夜里看好门户,灯烛可都得小心!”
“是喽,二掌柜的,您放心吧,我们哥儿几个都小心着呢!”大伙计喏喏连声。郑介诚点点头,抬脚就往家走。他家离这儿不远,在吉祥胡同里,按说像他这身份和进项,在南城随便买个大院不在话下,可郑介诚心里遵循着世路上的老规矩,也是他这些年的立身之本:静以修身,俭以养德,勤以裕财,以诚待人。
他是正儿八经从学徒一步步走到现在的,虽然在古玩行多少有了点名气,可绝不能像有些人一样有了点名利,便穷人乍富,得意忘形,目中无人,烧包显摆,甚至花天酒地,抽大烟捧名伶养兔子,到处散德行。古玩行里这种一夜暴富而一夜暴亡的事儿还少?在他看来,并不是这些人运气不好,也不是什么八字命理不佳,而是做古董生意的不在真本领上脚踏实地下功夫,而老存着这些心思,早晚好运阴德全散尽,擎等着一败涂地!所以,这些年他虽然攒了些银子,依然守着自己的本色,谨慎诚朴,不显山不露水,在僻静之处买了所小院,安顿家人。
也幸亏如此,上年京城又是义和拳又是洋鬼子闹得天翻地覆,宫廷王府都被骚扰抢掠,前门外顶红火的银号、金楼、当铺被毁了多少家,损失惨重,而他那不起眼的小院和寻古轩,却都安安稳稳渡过了大难,一是他早已趸了足够家人伙计们吃大半年的粮食,二是把铺子里大量的古董现银挖坑深埋,老话说“有钱有粮,心中不慌。”、“有时防无,盛时防衰”,靠着这些老掉牙“老话”,他的未雨绸缪十分成功,在大难来临时,他的家和铺子都没有“伤筋动骨”。
回家脱去大褂,郑介诚把那只脏兮兮的玉鱼随手扔在了外屋书桌上,欣赏了一番桌边大青花瓷水缸里吐着泡泡的几对金鱼在彩石水草中舒展游动,精神立马好了些,挥手叫来俩儿子:八岁的大宝和三岁的小宝,检查功课。俩儿子虎头虎脑都很聪明伶俐,大宝已经读到了《千家诗》和《论语》,小宝还在背《三字经》《百家姓》,爷仨在桌前说笑了半晌,妻子秦氏喊:“当家的,饭得了!来洗手吃饭吧。没见你这么爱跟孩子一处叽咕的。”
瞅着热气腾腾的饭菜和黏糊糊的粥,郑介诚笑道:“孩子他妈,辛苦。我啊,这不是见天在铺子里跟那群人聊生意,头昏脑涨的,回家来瞅见咱们儿子,心里就亮堂多喽!”
“是啊,”秦氏还不到三十,透着少妇特有的温柔爽利,递过饭碗笑道:“现在太平多了,街面上也有人来往了,你那铺子可不得忙活了?要老是像上年似得,没把咱们打死也得吓死!我听见胡同里的二大妈说,老佛爷和万岁爷在西安府也急着呢,等福王爷、李中堂跟洋人签好了合约,两宫就要回銮!”
“两宫回銮你高兴个什么劲儿?到时候免不了又是割地赔款!”郑介诚皱眉用筷子拨拉拨拉粥上的沙砾问。
“你成天介摆弄你那些老古董,一点儿也不关心市面!一听说这话,粮食铺、肉铺都蹭蹭降价呢,连油盐酱醋都降了,这还不是好事?”秦氏颇不以为然,继续说:“割地赔款?那是皇上家的事,跟咱没关系,可咱老百姓想的不就是油盐酱醋米面粮食?你们老爷们在外头赚嚼裹,说来说去还不是我们女人打理家务?”
吃完饭,借着昏黄的油灯,郑介诚把白天的事儿说闲话一样讲给了秦氏,正哄小宝睡觉的秦氏一听就傻了:“多少?二百两!当家的,你不是疯魔了吧?”
“喏,那不是在那呢。”郑介诚一指大宝把玩的玉鱼,秦氏随便看了看摇头:“我虽不懂什么劳什子古董,可跟了你这些年,光听也听会了。这么个脏兮兮的小玩意儿,二两银子我也不要。你啊,别是买错了吧。柜上那怎么交代?”
“嗐,吃一堑长一智不是?”郑介诚倒不在意:“宋掌柜那我自然有话,从咱的份子钱里头扣,不能叫柜上吃亏。”,秦氏有些惋惜点点头,又摇头:“按你说那俩洋人不简单,怎么也瞅上这小破东西了?这里头别是有啥事吧。现今我一听见洋人心里就突突乱跳,当家的,咱是做买卖的平头老百姓,可别招惹上他们呀。”
夫妻俩说了几句闲话,大宝还攥着玉鱼问:“爹,这小鱼我也会做,赶明儿我照样拿石头刻一个。”,“哈哈哈,随你,不过你得下点功夫,不然做成这副模样,肯定出不了徒!擎等着师父骂!赶紧睡吧儿子。明儿还得早起背书呢。”
大宝喜滋滋又玩了一会儿去西间睡了,夫妻二人带着小宝在东里间睡。夜色沉沉,不知为啥,郑介诚睡得并不踏实,迷迷糊糊似醒非醒,猛听正屋座钟“当当”敲了两下,他昏昏沉沉睁眼,院里漆黑一片,只听略微听见角落里小虫儿叽叽咕咕虫鸣。
“咦?”,透过东里间的门帘,正屋外若隐若现一片紫红光焰,光怪陆离闪烁不定。“走水了?!”他一激灵爬起来,没敢先叫秦氏,趿拉鞋挑帘一看,登时呆住了!
正屋里并没有失火,根本没有灯烛之光,可半个屋都笼罩在那种离奇的紫红光焰中。光芒是从青花大鱼缸里发出来的,他一个箭步窜了过去。不错,这会儿看清了:青花大鱼缸外,祥光迸现紫气腾腾,里面流光溢彩氤氤氲氲,一圈圈盈盈融融的五色光晕由内而外,缓缓升腾,斑斓夺目,令人目眩神迷。
他不敢出声,蹑足潜踪伸脖子往里一瞧,六条三、四寸长的金鱼不见了往日活泼机灵,全都像怕什么似得被挤到一边,对着当中一条碧绿如翠,鲜艳似霞的小鱼战战兢兢瑟瑟发抖,那小鱼正围着水草撒欢儿似得摇头摆尾上下游动,嘴里“咕噜噜”吐出一串串晶亮的小水泡,半屋的祥光瑞彩紫气,正是从小鱼和他嘴里吐出的水泡上散发而出。
“怪了?”他暗暗吃惊:鱼缸里明明只有六条金鱼,怎么多出来一条?这是咋回事?呆立半晌,那条碧绿小鱼吐了越来越多的水泡,六条金鱼不知怎么了,排成一条线缓缓到了小鱼近前,竟然摇尾伸头,如臣子临朝参拜天子一般,对着小鱼俯首摆尾,毕恭毕敬!
郑介诚大气不敢喘,呆若木鸡瞅着鱼缸里的离奇场面,等座钟“当当当”三声,才惊醒了他,此刻紫红光焰渐渐黯淡,他伸手慢慢入缸,霎时祥光紫气销声匿迹,方才那条小鱼也不见了。六条金鱼这才恢复了正常。他顺着鱼缸慢慢摸索,却摸出不少绿豆粒大小白莹莹精光四射的东西,等他哆哆嗦嗦点燃了油灯,再瞧手心里的“绿豆粒”,登时吓得毛发直竖脸色苍白!
他看多了古物珍奇,一上眼就认了出来,手心里哪是什么“绿豆粒”,竟是一捧滚圆闪亮的珍珠!难道是做梦呢?郑介诚狠狠咬了咬舌头,生疼!倒吸口冷气,脑门上大汗淋漓,这神异一幕着实令他傻了眼。
面对大鱼缸里游动的金鱼,他不敢再伸手,生怕掏出什么更令人震惊的东西,抹了把热汗,郑介诚坐在书桌前,捧着手里的珍珠苶呆呆寻思,直到鸡叫三遍,秦氏起床洗漱,这才发觉丈夫端坐在椅子上失魂落魄,神思恍惚。
“当家的,怎么了这是?你坐在这儿多久了?”秦氏赶紧过来摇了摇郑介诚,“嗯?哦,没什么。”郑介诚把珍珠塞进了抽屉,揉揉酸胀的眼眶挥手说:“你去预备早饭吧。”
见他神色古怪,秦氏先摸摸他额头,并不热,赶紧烧水泡好了一壶小叶茶用手巾垫着送了过来:“当家的,昨晚做噩梦了?还是身子不舒坦?”
喝了几口茶,郑介诚定住了神笑笑:“好着呢,啥也没有。就是昨晚走了困,有点头疼。”,一眼见大宝揉眼出了西里间,一怔,忙招手喊:“大宝,过来。”
“爹,睡得好?娘,睡得好?”大宝蹦跳着过来问安。秦氏笑着抚慰一番,买早点去了。
郑介诚小声微笑:“爹问你,昨晚我带回来那条小鱼,你临睡觉前搁在哪儿了?”,大宝歪头看看父亲不像生气,便仰头笑道:“爹,你说的是桌上那条脏兮兮的小鱼?”
郑介诚点点头,大宝笑着说:“那条鱼太脏了,我玩了一会就扔进咱家大鱼缸里,想等白天洗干净了再玩。您现在要?我找找!”大宝三两下从鱼缸里摸出水淋淋的玉鱼递给他笑笑:“这不是?爹,您看,这鱼瞅着比昨儿干净了呢。”
郑介诚点点头,掏出手帕,双手接住玉鱼,小心翼翼捧了过来,挥手叫儿子洗漱吃饭,自己忙取出放大镜,对着玉鱼又是一通端详。帕子上的玉鱼没变样,还是似玉非玉似石非石,他不顾忌讳,用手帕仔细擦了擦,发觉除了“开窗”部分,其余之处并无变化。放下玉鱼,他又悄悄摸出几粒珍珠,对着朝阳细细鉴赏。
绿豆粒大的珍珠亮闪闪白光四射,既不是东珠,也不是南珠,更不是河珠,晶莹剔透圆润如脂,阳光下散发出一种极为柔和而美丽的光晕,放在桌上滚一滚,宝气蒸腾,十分耀眼。细数数,足有五六十粒,再从鱼缸里踅摸一番,又找出三十多粒,颗颗精美。
瞅瞅玉鱼再看看珍珠,郑介诚悚然震惊:如果自己没看错,这毫不起眼的玉鱼竟然能在水中夜半吐珠!这只有鼓词儿传说中的神奇景象,竟然真的活生生出现在自己面前!太不可思议了。即便见多识广,阅历深厚,过手的珍奇古物成百上千,可如此万中难见稀世罕见的宝物,平生还真是第一次遇见。
然而他又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自拜师学艺,无论是耳闻目睹师父教授,还是阅读的历代古董古物鉴赏秘籍秘谱,从来没有记载过这种玉鱼。他虽敬神,却并不迷信,这鱼明明是劣质玉石所制,怎么会入水变活,还能吐出明珠?别说他不信,即使说出去,别人也会当成齐东野语稗官小说里的离奇笑谈!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郑介诚百思不得其解,不敢信也不敢不信,半晌,听见媳妇叫他吃饭,才忙醒悟过来,在饭桌上胡乱吃了几口,想了想,把玉鱼、珍珠锁紧抽屉,跟媳妇说:“我先去铺子里,晚上早回来。”
溜溜达达一边走,一边瞎寻思,早晨的空气十分清爽,郑介诚走到寻古轩,身上已然微微发热,伙计们早已下板开了门,擦地的擦地,收拾的收拾,他进入内室,自己找出学习用的历代古董秘籍秘谱,由打八点来钟,一直翻阅查找了大半天,等到下午三点多,午饭都没吃,这才搁下书。
琳琅满目堆了一桌子的书里,一点线索也没有。他揉揉酸胀的眼,喝了几口热茶,缓步出了内室。铺子里生意并不忙,还是卖东西的多,买东西的少,心乱如麻的郑介诚轻车熟路做了几单,就叫过大伙计来:“今儿我有点头疼,先回去了。你看着铺子,到点下板就成。”说罢回了家。
妻子秦氏见他坐立不安,仿佛有心事,便端茶来劝慰,郑介诚没隐瞒,小声跟媳妇儿嘀咕了一番,秦氏大惊:“啥?那鱼会变活了吐珠?”吃惊张怪望着一本正经的丈夫,不像疯魔,也不像开玩笑,使劲摇头:“当家的,你不是说梦话吧!我倒记得《聊斋志异》有这种神神叨叨的故事,咋咱们还碰上了?”
“不仅《聊斋志异》,”郑介诚笑道:“乾隆朝大学士纪晓岚的《阅微草堂笔记》里也记载了不少这种离奇传说,可那都是借事喻理的,并不当准啊。”
“那谁知道呢!万一真有呢?”秦氏很以为然:“听街面上的人瞎嚷嚷说得有鼻子有眼儿,老佛爷和万岁爷西逃之前,带走了金镶的传国玉玺,大内的神佛仙物,都呼喇喇飞到半空云中随驾护卫,连钦安殿里供奉的关帝爷还骑马挎刀护佑圣驾呢!老话不是说‘圣天子百灵护佑’?”
郑介诚哭笑不得:“孩儿他妈,你这都打哪儿听来的故事?什么百灵护佑?那都是戏词儿!大内钦安殿供奉的不是关帝爷,是真武大帝。我说的是咱的玉鱼,你又扯到哪儿去啦?”
“你说前门楼子,我说胯骨轴子!”秦氏笑着嗔怪:“我们妇道人家本来就爱听这些个。我琢磨你也甭多费心思,这天还早,咱们再试试不就得了?那小鱼真的也罢,假的也罢,那珍珠拿来我瞅瞅,留着镶个戒指、耳环倒不错!”
“真是头发长见识短。”郑介诚取出珍珠递给媳妇,果然妇人们都爱珠宝,搁在手里笑吟吟大喜过望。看看天色,他把玉鱼放进了大鱼缸,夫妻俩眼都不敢眨,盯住了水里的玉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