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乐土
五、乐土
一首诗,一根官筹,十石粮米。整个一大片的农人都沸腾了,却有越来越多的人涌过来,要为采诗官吟诗。很多人憋红了脸,凑上前来,吟诵一些七拼八凑、十分不通的诗,听得那采诗官不禁连连摇头,一个也没有选录。
那独臂的老战士羞红了脸、早已悄悄离去,诗歌乃是雅言,吟诗换米,非其本意,当然十分愧疚。可他的妻子依旧在大声嚷嚷着,为采诗官招揽新诗。正在这时,放羊归来的少年幸赶着村里的那一群羊从山谷里归来了。
他一出现,就被一大群孩子给簇拥着,奔向采诗官那里。有一个孩子说:“让开,让开,崇幸会吟诗!放羊娃崇幸会吟诗!”这是一个崇人的孩子,是少年幸最忠实的拥趸之一。全村人只知道少年幸是个话不多、也不爱跟人多接触的放羊娃,而他却知道幸有很多神奇的地方。比方少年幸有一个神奇的青铜龙匣子,里面藏着一块神奇的三棱镜,可以把光变成彩虹的颜色。少年幸还有很多的故事,上天入地,从女娲、神秘黑衣人、大剑客到周公,种种的神奇,他全知道。听得这个孩子如痴如醉,对少年幸拜若神明。更神奇的是,少年幸还会做陶器,能够用泥巴捏出很漂亮的罐子甚至鼎的形状,只缺火一烧,就是很好的器皿了。
然而,跟少年幸一样,崇人的孩子,并不受周人们的待见。他四处跟周人的孩子吹嘘少年幸的种种神奇,都遭到他们最恶语的嘲笑。他也听过少年幸吟诗,甚至会写字。只不过他比少年幸还要笨。幸愿意把字或者手艺教给他时,他总会说:“我们生来就是种地的,又不没有做公卿、大夫的命,干嘛要学认字啊!”
这一次,他看到采诗官采诗换粮食,立刻想到了少年幸,连忙从羊群之中把他给拉了出来,气喘吁吁地拉到采诗官面前,说:“崇幸会吟诗,他有一首诗,你肯定没听过!”
那采诗官听了,看了看蓬头垢面的少年幸,笑了笑说:“太阳快落山了,我要走了。好哇,如果你有诗,就念给我听听。好诗的话,我至少赏你一朋贝!”
“朋贝”,是因为商和西周早期,中原距离大海遥远,中间有蛮夷相阻隔,贝壳不易得,所以曾一度使用贝壳做货币,五贝为一串,两串为一“朋”。“一朋贝”,实质上就是十枚贝壳,不大不小的一笔零花钱。
小孩子听了“一朋贝”都欢呼起来了,至少他们看来是不小的一笔钱,纷纷起哄,怂恿着放羊的小头人少年幸吟诗。少年幸抵挡不住大家的热情,腼腆地给采诗官姬龄吟诵了那首“乐土”之诗:
逝将去女,适彼乐土。
乐土乐土,爰得我所。
逝将去女,适彼乐国。
乐国乐国,爰得我直。
逝将去女,适彼乐郊。
乐郊乐郊,谁之永号?
采诗官怀着耐心听完了这首并不怎么高明的诗,听着听着不由问:“这是谁写的诗?你自己写的,小羊倌?”
少年幸摇摇头说:“不是,不是,是一个师傅教我的!”
采诗官说:“这首诗不美,不过是一些呼号罢了,我暂且记下来吧!”说着他就用刻刀在一根新的竹条上刻着。少年幸则在一边看着姬龄一边刻,一边点头。
那采诗官也发觉一点,忍不住扭头问:“你可认识这文字?”少年幸也点点头说:“嗯嗯,也是我师傅教我的!”旁边吹嘘的那个崇人孩子忍不住就要吹嘘:“崇幸还能捏各种各样陶器,用芦笛吹曲子……”少年幸连忙拉了拉那孩子的衣襟,阻止他再说下去。
采诗官诧异地惊呼:“是么,这么厉害,简直是神童啊?都是你师傅教你的?”少年幸不会撒谎掩饰,只是点了点头。
采诗官不禁好奇问:“你师傅是谁,他现在人在何处?”
少年幸想了一会,悲伤地说:“他已经死了,死在了牧野大战的时候!”
那采诗官一愣,诧异地问:“牧野大战已经去快二十年了,你何故还是如此年幼?”
少年幸心中有一丝隐隐地不安,掩饰说:“只是梦中的师傅,他只在梦中教会我。”
那采诗官看他吞吞吐吐的样子,很想追问下去,突然又想到,或许这个村野牧羊童子或许天生聪慧,偶然机缘认识一些字,其余只是不过是吹吹牛罢了。只是把他刻好的竹片投入到背篓里,取出一朋的贝币交给少年幸说:“你这首诗应该还没有写完,只是有些感叹,而无赋比兴。不过,学诗可嘉,赐你朋贝!”
采诗官刚刚把那两串贝壳交到少年幸的手中,就立刻被村里那伙小孩哄抢了一个精光,一个也不剩。少年幸也不恼怒,向采诗官道了声别,把牧羊的鞭子挥了挥,连忙去驱赶那些跨过大路去啃食庄稼的羊。
那采诗官记住了这个牧羊少年的一双深邃清澈的眼睛,也收拾好行囊,拍了拍身上的竹屑,整理好了佩剑,继续上路了。天已暮,他要往南再去,寻找可以投宿的乡舍。走了不远,这位采诗官突然想起来了什么,立刻折返。
天已暮,少年幸赶着羊群到羊圈里去。他有耐心地数着羊儿一只接着一只进入圈中,然后关上圈门,自己也进去整理好羊圈一角草棚子里的草,准备入寝。公社里指派一人家的小孩,提着木制的食簋为他送来了一餐饭,仅仅是一罐子的粟米粥。
他今天也抢到了少年幸的一个贝币,因此对这个平时看不上眼的放羊娃特别的热情,悄声告诉他说:“幸哥,今晚那个到处拿钱换诗的采诗官到邻长家去住下了,邻长不得不杀一条狗招待他。晚上我们可以在他们家外面要狗骨头吃啊!”
少年幸听了大摇其头说:“不去,我累了,要好好睡一觉!”他喝完粥,就躺在了草堆子里,心里默想着龙伯的样子。远离了龙伯这多年,他已经很久没有梦到那个混沌的世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