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奥利安 不可及者
在等米兰达·柏格森的时候，奥利安紧张地敲击着汽车座椅的扶手。他看了看表，他们快迟到了！为什么爸爸非得接受米兰达母亲的提议？他们两家家境相当——毕竟没人会吹嘘自己家更富有——不管是哪家，都不至于请不起司机。然而柏格森女士还是说服了奥利安的爸爸。米兰达似乎对这个安排很满意，像只水蛭似的无时无刻不黏着奥利安。她是个漂亮的姑娘，甚至可以说是让人惊艳。她有双如同泳池中的水一样湛蓝的眼睛，一头金色的长发。人们常常将她误认为奥利安的妹妹，他俩实在是有些相像。但她性格中有肤浅又自以为是的一面，能将所有话题都扯到自己身上，这让奥利安深恶痛绝。当然，他从来没向她指出这点。为了不丢失风度，他只好怪罪他的爸爸……
在等待米兰达的过程中，奥利安的目光逡巡着柏格森家巨大的宅邸。这屋子的占地面积几乎跟他家一样大，坐落在山丘顶上，居于1号穹顶的中心地带。而1号穹顶，是全纽约最为人所推崇的地方。
美轮美奂的花园，永不枯竭的泳池，屋宇像是文艺复兴时期的欧洲古堡。还有无比舒适的人造光线，光线来自穹顶，同来自太阳的自然光相比，几乎别无二致。穹顶之外，是终日不散的阴霾，然而在这里，在穹顶之下，万事万物都优美、明亮、毫无瑕疵。身在此处，人们几乎会忘记外面世界的喧嚣嘈杂……
对……几乎……
米兰达终于现身了。她踏着埃及公主般的优雅步调，走下通往马路的坡道，仿佛一点也不担心迟到。奥利安叹了口气。
“早上好，奥利安。”
“早上好，米兰达。我们迟到了。”
“这有什么？这款新发髻我非尝试不可。”她照着防弹车的镜子，欣赏着自己，“既然必须得穿这么朴素的校服，我总要找个脱颖而出的办法。还算好看，对吗？”
“好看。”奥利安一边礼貌地回答，一边邀请她上车。
“至于迟到，我们要对奥斯卡有信心。跟往常一样，他肯定会让我们赶上的。对不对，奥斯卡？”
“没错，小姐。”司机奥斯卡殷勤地将米兰达引入后座。
就现在的时间来看，即使不遵守限速，这也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伴随着氢燃料发动机发出低沉的轰鸣，汽车启动了。奥斯卡驱车并入清晨稀疏的车流，在几乎可以创纪录的时间内离开了穹顶。离他们学校只剩几百米时，奥利安像往常一样按下按钮，开启窗户的遮蔽层。
米兰达问奥利安：“我一直想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她竟然停下了对着她最新款的手机里的镜子顾影自赏，这简直是个奇迹。
奥利安回答说：“我不想在一天开始的时候，就要面对不幸和肮脏。”
车速变慢，接着停了下来。奥利安皱了皱眉头。
“奥斯卡，我们已经到了吗？”
“没有，先生。我们遇到了点小麻烦。路上有人扎堆。”
“还能更糟糕吗？”奥利安生气地说。
他重新将窗户调到透明模式，看向窗外。
道路已经完全被阻断了。一辆新世界计划的食品分发卡车是交通堵塞的罪魁祸首。应该有一百多人围在了车旁，场面就像是围观一场足球比赛。看上去，似乎人人都准备为了一千克能量棒又或者一箱风干昆虫而大战一场。
奥利安打量着破旧的摩天大楼，扔满了垃圾的街道，还有越来越躁动的人群。人群上方是块巨大的广告屏，几乎占据一整栋快要坍塌的大楼。屏幕上播放着新世界计划的广告。
快来参与大型抽签活动！这周将有二十万美国人获得前往新世界的船票，你或许就是其中一员。
注意：获得船票的人能带家人一同离开地球，到达目的地后即可获得十公顷[1]土地和一栋房子。
在新世界，无人挨饿！
接下来播放的是一系列照片。照片中，新世界计划的移民身处茂盛的植物之中，满面笑容。另外，人们可以在这些照片中清楚地看到两个太阳，显然，新世界的环境没被污染……
色彩艳丽的广告画面和他们眼前被苦难涂满的画面形成了鲜明对比，显得特别不合时宜。奥利安忍不住做了个鬼脸。
米兰达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决定开启话题。
“你昨晚去现场观看了522号世界飞船起航吗？”
奥利安回复说：“怎么可能不去呢？我爸甚至还和总统一起组织了场典礼来庆祝新世界计划十周年。他兴高采烈。我想他大概是真的觉得这个计划可以拯救地球。”
“你不这么认为？”
“不，不，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新世界计划已经让超过五亿穷人踏上追寻更好生活的旅途了……”
“是的，只不过得离开地球，还要在漫长的旅程中耗去六年时间。”奥利安又若有所思地补充说，“我都不确定自己是否愿意付出这些代价。”
“你永远不会面临这样的选择，我敢打赌！因为，我们是不可及者，不是……”
她无礼地一挥手，指向愈加躁动的人群。
如果人群不冷静下来，负责分发食物的新世界计划雇员便拒绝打开卡车门。但这反而让事情更加糟糕……
米兰达开口说：“奥斯卡，没有办法强行通过吗？如果这次再迟到，这周我们就迟到两次了。”
“这个我恐怕办不到，米兰达小姐。”
一个男人吼道：“给我们吃的！”
有人接着喊：“把这辆该死的卡车打开。”
米兰达抱怨说：“他们怎么能这么不自重？没教养！”
奥斯卡不满地回了一句：“小姐，和您所说的自重比起来，我想他们更怕饿肚子。”
“那他们去工作不就好了！奥斯卡，往前开。他们看到防弹车会退后的。”
奥斯卡犹豫了。他很能理解这些人，所以并不想强行通过这段路。但是，这么做很可能会惹怒这个傲慢的小女孩，这对他来说十分危险，因为他想保住这份工作，不然他也会沦落到为了条能量棒随时准备战斗的境地。
卡车的门终于打开，食物分发开始。眼前的景象或许用“哄抢”来形容更为合适，人们彼此推搡，用肘部互相撞击。那些成功获得了食物的人赶快跑掉，免得被更强壮的人抢走了珍贵的战果。有些人摔倒在地，并被其他人毫不怜悯地踩踏。
这一切都发生在几分钟内，旋即，卡车门又关上了。食物已经耗尽。痛苦的嘶吼声响起。那些什么都没抢到的人不愿两手空空地回家。
卡车司机大声解释道：“分发结束！东西发完了！”
但饥饿的人群可不会听他说的这些。他们开始摇晃卡车。卡车危险地颠簸起来。
米兰达尖声命令：“往前开，奥斯卡！这些野蛮人，撞倒了也不打紧！”
“小姐，恐怕不必如此，电警来了。”
电警指的是电动警察。这些由帕克公司制造的，形态介于机械和人类之间的高精尖机器人，风驰电掣地来到现场，然后收起安装在背部的车轮，切换成两足行走的模式。它们敏捷、强大又坚定不移。自从它们被发明出来，警务工作便抛弃了原来靠人力执行的模式，人类警察几乎被取代了。
五个电警在卡车周围排开。又有尖叫响起。众所周知，这些机器人可不是闹着玩的，它们的容忍度几乎为零，而且显而易见，绝无失误的可能。
按照规定，你们必须散开。一分钟后，我们将开始抓捕行动。
人们眼里的神色由愤怒变为恐惧，不到三十秒，人们便停止摇晃卡车。而且只有两个人选择继续留在那里。有个破了口的袋子被扔在地上，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正在捡里面的面包碎屑。他甚至等不及将食物带回，捡起来就吃。再远些的地方，人行道上有个老人在哭。不是号啕大哭。不是那种。绝望的泪水静静地淌在她饱经岁月风霜的脸颊上。有那么一瞬，奥利安感到女人的目光落在了他们的车上，感到她直直地望着他——这个不可及者——的眼睛。由于饥饿，她正迈向死亡，而他，昨天才吃了昂贵的小蛋糕。
奥利安知道这是不可能的。防弹车安装了深色的玻璃，她没办法看到里面。然而，这天之后，那绝望的眼神纠缠了他无数个夜晚，让他对这一幕无法忘记。
等到电警离去，奥斯卡才将车开到学校。他们已经迟到了。
米兰达和奥利安冲向校门（不可及者有专门的入口，不用经过视网膜扫描，而且正对教室）。快到门口的时候，奥利安突然停住了。
米兰达问：“你干什么？”
“你先进去，我等下会赶上你的。我把书包忘在车里了。”奥利安转身回去，赶在奥斯卡离开之前叫住了他。
奥利安又想起老人的那双眼睛，不禁打了个哆嗦。他将书包背在肩上，冲刺起来，追上了米兰达。
出乎意料的是，就在他要到达入口时，大楼的转角处冲出一道人影。那人仿佛是凭空出现的，狠狠撞向他。他惊叫一声，一屁股摔在地上。
【注释】
[1] 1公顷约等于0.01平方千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