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03年春
伦敦 威斯敏斯特宫
按照惯例,国王之母主持王后的葬礼,她统治着这个偌大宫廷所有盛大的仪式。八匹黑马拉着伊丽莎白的棺材穿过伦敦的街道,随后是两百个带着点燃蜡烛的乞丐。我穿着黑色衣服,与侍女们一起跟着棺材,宫里的绅士们穿着黑色袍子,骑马跟在我们身后。整条街道都闪烁着火光,送葬者们熙熙攘攘,一直延伸到威斯敏斯特教堂。
整个伦敦的人都来为约克公主送葬。伦敦人民一直很喜欢约克家族,我跟着她的棺材走过鹅卵石铺就的街道,总有人窃窃私语“沃里克”,像是祝福,又像是邀请。我睁着眼睛,低着头,逃避脑海中祖父在战场上厮杀的声音。
国王没有出现在这里。他登上自己在里士满为她建造的美丽宫殿,走进宫殿中心的密室,关上了门,无法接受没有她的生活,也不敢面对自己所失去的。以前,他总是声称英格兰是靠自己打下来的,而不是靠约克家族。现在伊丽莎白去世了,他才意识到自己的真实处境:到底谁与他为友,没有了她,他还能拥有什么;他才真正意识到自己有多么缺乏民心。
一直到春天过了一半,他还没有从黑暗和孤独中走出来,仍然为她穿着一身黑色。我的夫人,他的母亲,命令他结束哀悼,护理他恢复健康;我先生理查德和我受邀赴宴,在宴会厅坐在骑士和侍女之间。国王沿着长廊走过来,当我向他弯腰行礼时,他拉开我,走到大厅后面的壁龛旁。
他把我的双手握在手里。“我知道,你和我一样地爱她。我至今还无法接受失去她这件事。”他简短地说。
他沉浸在无法恢复的悲伤中,脸上写满了痛苦,肤色发青,能看出他因悲伤而疲惫不堪。从眼睛下方松弛的皮肤能看出他总是一夜又一夜地哭泣无法入眠,他有点驼着背,仿佛是为了缓解胸部的疼痛。“我依然不敢相信。”他重复道。
我说不出任何安慰的话,因为我与他感同身受,我仍无法接受她的突然离去。我的堂姐伊丽莎白一直陪伴着我,一直爱着我。我无法接受她已经不在了。“上帝……”
“上帝为什么要带走她?她是英格兰最好的王后!是我最好的妻子。”
我无话可说。当然,她是英格兰最好的王后;她拥有正统的英格兰王室血脉,远在他从米尔福德避风港登陆之前,王室的统治就根深蒂固。她的王冠不是来源于荆棘丛中的摸爬滚打,她是真正在英格兰长大的公主。“还有我的孩子们!”他痛心疾首地看着他们。
哈里被安排在他父亲的身边吃饭,他现在坐在空座位旁边,低着头,什么也没吃。对于一个孩子而言,他遭受了最严重打击,不知何时才能恢复。他的母亲施与他的是平和的关爱,这是他祖母的热情偏袒所无法替代的。伊丽莎白知道他是一个非常有才华又迷人的小男孩,也为他勾勒出应该成为的样子:他要成为自己的主人。她教导他,仅仅成为关注的中心是不够的,这是每个王子从出生就拥有的。相反,她要求他忠于自己,遏制他夸张的虚荣心,教导他学会换位思考和怜悯。
哈里的姐妹玛格丽特和玛丽也悲痛万分,她们坐在她们的祖母身旁,西班牙公主凯瑟琳也坐在旁边。可能是感觉到我在看着她,她抬起头,露出一抹难以捉摸的微笑。
“至少他们的童年有母亲的陪伴,”我说,“一个全身心爱他们的母亲。在母亲的照料下,哈里的童年过得无忧无虑。”
他点点头。“是啊,至少她陪我走过了这么多年。”
“公主也很伤心,”我小心翼翼地说,“王后待她很好。”
他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凯瑟琳坐在主位,但跟其他人并无交流。十三岁的玛格丽特跟玛丽凑在一起小声地说着话,凯瑟琳坐在高桌前,看起来有些格格不入。我仔细观察着,她明显有些紧张,不停地看向哈里的方向,好像想跟他有目光接触。
“她出落得越发漂亮了,”他轻声说,眼睛一直盯着凯瑟琳,丝毫没有意识到他的目光令我难堪,“之前她只是个漂亮的小姑娘,现在已经是个真正的淑女了。”
“是啊,”我僵硬地说,“她跟哈里的婚事定在什么时候?”
他脸上一闪而过的表情让我脊背发凉。他脸上玩世不恭的样子像极了从厨房偷吃蛋糕的哈里:有些兴奋又略带紧张,承认自己的调皮却又无所顾忌,因为知道没人敢拿他怎么样。
“现在还为时过早。”他逃避着我的问题,“现在还不到决定这件事的时候。”
在理查德爵士和我前往斯托顿之前,太后把叫我去她的房间。房间挤满了寻求恩惠和帮助的人。国王小小的不端行为已经开始造成严重后果,许多人跑去找太后告状。税负过重,人民叫苦不迭,日子比以前更难熬。
太后清楚地知道,只有军队才能稳固自己的政权。她跟自己的儿子一样,不断加大对军队的投入,生怕哪天叛军来袭,政权被推翻。
她冲我比了个手势,侍女们就知趣地退下了,这样我们就能私下说话了。
“王子和王妃在勒德洛的时候,你也在场吧?”太后开门见山。
“是的。”
“你每天都同他们一起进餐吗?”
“差不多每天都是。他们刚到勒德洛的时候我不在,后来就每天在一起了。”
“那么你看到他们作为夫妻相处的样子了?”
我打了个哆嗦,不知道这个问题最终会指向何处,国王之母显然不是随便问问。
“当然。”
“那你是否认为他们从未有过夫妻之实?”
我犹豫了。“我每晚与他们一同进餐,只知道在人前他们是一对非常恩爱的夫妻。”
她顿了顿,目光直直地看着我,断然说道:“他们结了婚而且同了房,这不会有假。”
我想到亚瑟在临终之际对公主的期望,期望她将再次结婚并成为英格兰王后。我知道这是他的计划,也是他的愿望。我愿意为亚瑟做任何事情;我想我还是会为他的愿望尽一份力。
“我当然知道会发生什么,”我说,“可是王妃告诉我,他们并没有发生过关系,她跟其他人也是这么说的。”
“所以你也这么告诉别人,是吗?”国王之母冷冰冰地说。
我深吸一口气。“是的。”
“为什么?”她问道,“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想耸耸肩,但却动弹不得。“这只是我的所见所闻而已。”我尽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可是已经喘得厉害。
她狠狠地向我转过身来,脸上的愤怒吓到了我。“所见所闻!她的保姆,那个西班牙公主,还有你,你们三个邪恶的女人,就希望看着我们家族,看着我的儿子垮掉!我什么都知道!我希望她从未来到这个国家!她给我们带来的只有悲伤而已!”
死寂般的沉默降临;每个人都在惊恐地盯着我,不知道我为何惹得国王之母犯此大怒。我跪倒在地,心脏仿佛要跳出胸口。“原谅我,殿下。我什么都没做,我绝不会忤逆您和您的儿子。我不明白您在说什么。”
“我就问你一件事,”她啐了一口,“亚瑟亲王和王妃到底有没有同过房,你非常清楚,不是吗?床上的东西你看得明明白白。我要你安排他们每周同房一次。你做到了吗?还是你要告诉我你忤逆了我的命令,没有做此安排?”
我说不出话来。“我没有忤逆您的命令,”我低声说,“我安排他们每周同房一次。”
“那么,”她的怒火平息了一些,“你就是承认了,他们每周都同房一次。”
“但他们是否发生过关系,我不敢确定。”我不敢大声说话,但又怕她听不清会让我再说一次。
但她显然听得真切,接着给我布下重重陷阱。“所以。你支持她的说法,”她说,“支持她荒谬的说法,她的丈夫在四个月的婚姻中性无能。即使他年轻又健康,即使她当时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这件事。虽然她从未抱怨。”
我既然答应了凯瑟琳公主会帮她,就会尽我的全力。我爱亚瑟,也听到了他对凯瑟琳的临终交代。我跪在地上,低垂着头,祈祷这次的磨难能够过去。
“我不敢确定,”我重复道,“她告诉我自己不可能怀上孩子。我明白她的意思,他们没有发生过关系。”
她的愤怒已经渐渐消退,脸色苍白。一个侍女想过去扶她,又被她恶狠狠的目光瞪了回去。
“玛格丽特·波尔,你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吗?”她的声音冷若冰霜,“你知道自己的话会招致怎样的后果吗?”
我跪在地上,双手合十抵在下巴,祈求她的宽恕。“原谅我,殿下,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国王之母向我探过身,声音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我甚至能感受到她的呼吸喷在我的脸颊上。“如果这是你的计划,那你永远无法让你的小朋友跟哈里王子结婚。你这样是在亲手把那个西班牙小妓女送上她公公的床!”
“妓女”这个词听起来让人不寒而栗。“什么?她的公公?”
“正是。”
“国王陛下?”
“我的儿子,国王,”她的声音颤抖着,“我的儿子,你们的国王。”
“国王想跟亲王的遗孀结婚?”
“他当然会这么做!”她压低声音,我可以感受到她愤怒的气息喷在我的头顶。“这样他就不必支付寡妇的抚恤金,就可以保留她带来的嫁妆,就可以与西班牙结盟,对抗我们的敌人法国。这样他就可以和一位已经来到伦敦的公主举行一场便宜的婚礼,与她生个孩子,拥有另一个儿子和继承人。而这样一来……”她就像一只即将被猎杀的狗一样喘不过气来,“这样一来,他就把这个女孩带入了罪恶的欲望中,一段乱伦之恋。她用大胆而邪恶的眼睛诱惑他,用舞蹈勾引他,一直把他带到地狱去。”
“但她与哈里王子订婚了。”
“她正挽着国王的胳膊对他百般勾引呢!”
“但他不能跟自己的儿媳妇结婚啊。”我不解地问。
“愚蠢!”她不屑地说,“她只需要教皇的赦免。如果她继续之前的说辞,这事就会水到渠成。如果她的朋友都像你这样为包庇她而说谎,我们家族就会陷入毁灭中。你跟她一样邪恶,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一点,也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我说不出话来,只能愣愣地看着她。
“快说!”她命令道,“说他们同过床。”
我默默地摇摇头。
“如果你现在不说,你的后果不堪设想。”她警告道。
我垂下了头。无法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