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02年4月
威尔士边界地区 勒德洛堡
和亚瑟一样,我们都在尽力想着法子让她开心起来。但对她来说,威尔士边界的冬天依旧漫长而寒冷。虽然气候无法控制,可亚瑟承诺给她一个花园:里面可以种蔬菜,可以种橙子,他们在西班牙非常喜欢吃橙子蜜饯,可以种用来制作护发精油的玫瑰,以及在寒冷的冬天依旧绽放的百合花。我们不断承诺,温暖的天气将很快到来,气温会逐渐升高——虽然不像西班牙那么热,但至少出门不需要裹着一层又一层的披肩和皮草大衣,雨季终将结束,太阳会更早升上明媚的天空,夜晚会来得更迟,夜莺婉转的歌声会再次响起。
我们告诉她,晴朗的五月会发生很多有趣的事:颂歌伴她起床,全城的年轻小伙子们都会将剥去旧皮的嫩枝放在她门前,我们会为她加冕成为五月女王,教她如何围着五朔节花柱跳舞。
然而,我们的许诺却无法得到兑现。五月的天气不似预期。可令我们失望的并不是天气,也不是婚礼的喜悦,不是簇拥的花朵,不是河里嬉戏的鱼儿,更不是无人听闻的夜莺歌唱——而是一个我们未曾预料的噩耗。
“亚瑟出事了,”来不及加上王子的各种头衔,来不及敲门,我的丈夫惊慌失措地推门进来,担忧地说道,“快过来,亚瑟生病了。”
我坐在镜子前,女仆正在为我编发,头饰已准备好放在架子上,礼服挂在身后的雕刻木柜门上。我跳起来,匆匆整理头发,披上披肩,然后急忙系上绳子,问道:“怎么回事?”
“他说自己很累,像是得了汗热病。”
亚瑟从未抱怨过身体不适,也从未生过大病。我们两人从房间走下楼梯,穿过大厅走到王子的塔楼,然后走到他顶楼的卧室。我的丈夫一路跟在我身后走过蜿蜒的楼梯,我快步跑过一圈又一圈的石阶,手划过楼梯冰凉的石柱。
“你有没有帮他叫医生?”我回过头问。
“当然。但是医生出门了,仆人已经进城去找他了,”我的丈夫一手扶住楼梯,一手放在胸口,说道,“应该很快就到。”
到了亚瑟卧室门前,我敲了两下就推门进去了。他躺在床上,脸上汗涔涔的,面色就像睡衣领子的褶边那样苍白。
我被吓到了,但还是尽量保持冷静。“我的孩子,”我尽可能温柔地说,“你感觉不舒服吗?”
他朝我转过头。“只是热,”他干裂的嘴唇说道,“非常热。”他向男仆示意。“扶我一下,我想坐到火边去。”
我退后一步看着他们。他们掀开被子,将长袍搭在肩膀上,把亚瑟从床上扶起来。我看见亚瑟皱了皱眉,走到炉边时,重重地坐了下去,这几步路已经让他筋疲力尽了。
“你能帮我叫王妃过来吗?”他问道,“我得告诉她,我今天不能和她一起出去了。”
“我可以转告她……”
“我想见她。”
我不再和他争辩,而是走下楼梯,穿过大厅,走到王妃的房间,让她去找她的丈夫。王妃正在上课,读英语,皱着眉看书。发现我来了,她立刻笑着看向我;而她的保姆,多娜·埃尔维拉则恨恨地盯着我,仿佛在问:这个寒冷潮湿的国家又出什么事了,你们又打败仗了吗?
公主跟着我穿过亚瑟华丽的卧室,那里有六个人在等着觐见王子。她微笑回应人们的鞠躬致敬,努力保持亲切的形象。然而当踏进亚瑟卧室的那一刻,她的神情猛地黯淡了。
“你病了吗,亲爱的?”她急切地问道。
亚瑟弓着腰坐在炉边的椅子上;我的丈夫像一只焦虑的猎犬,痛苦地站在他身后。亚瑟伸手阻止王妃靠近,低声咕哝着什么。王妃一脸震惊地转向我。
“玛格丽特夫人,我们必须马上请医生了。”
“已经找仆人去叫了。”
“没必要大惊小怪。”亚瑟马上说道。小时候亚瑟就很讨厌看医生。他的兄弟哈里娇生惯养,总爱博得众人关注;亚瑟却很少这样。
敲门声响起,一个声音说道:“王子殿下,比尔沃斯医生来了。”
多娜·埃尔维拉马上开门把医生迎进来,王妃立刻跑过去用拉丁语问了一大串问题。医生不解地看向我。
“王子殿下生病了。”我简短地说。我退后一步,看着亚瑟面色苍白地直起身子。看到医生震惊的表情,我意识到事情有些严重。
王妃跟保姆急切地交谈着。亚瑟则虚弱地转动着眼珠,脸色越来越难看。
“来,”我挽着王妃的胳膊将她带出房间,“别着急,比尔沃斯医生医术精湛,也很了解王子的身体状况。也许情况并没有那么糟糕。如果比尔沃斯医生觉得吃力的话,我们会把国王的御医从伦敦召唤来。一定会治好亚瑟的。”
她小脸低垂,但还是顺从地任我把她拉到窗边坐下,她扭过头看着窗外的雨。我挥挥手,示意众人退下,他们不情愿地向着窗边的身影频频鞠躬。
我们静静地坐着,等待医生出来。卧室门关上之前,我看见亚瑟又躺回床上,虚弱地靠在枕头上。
“王子需要静养。”医生说道。
我走向医生。“不是汗热病吧。”我急切地问道,生怕他反驳我。此时王妃正呆呆地坐在窗前。我意识到自己并不是在向他发问,而是拼命想阻止他说出我们最害怕的那个词。“不会是汗热病,不会的。”
“夫人,我不敢断定。”
他不敢说出口。不论年轻与否,健康与否,汗热病都能在一夜之间夺走任何人的生命。当国王率领着来自欧洲的雇佣军入侵这片领土时,这个诅咒也随之而来。这是亨利·都铎给英国人民埋下的祸根,正因为如此,在战后的头几个月,人民都认为他的统治无法长久;说他的统治将始于奴役而终于汗热病。我害怕这一诅咒会降到我们年轻的王子身上,重创他本就脆弱的生命。
“上帝保佑,千万别是汗热病。”医生说道。
王妃走向医生,用拉丁语缓缓地说着话,急切地想知道他的诊断结果。医生向她保证,王子只是发烧了,一剂药方就能把体温降下来。他安慰了王妃几句就离开了,由我来劝说王妃,让王子安静地休息一会儿。
“如果我回去的话,你能保证一直陪在他身边吗?”她恳求道。
“如果你能马上回去读书或者做缝纫活儿,我就进去陪着他。”
“我会的!”她立刻顺从地说道,“你陪着他我就回去。”
保姆多娜·埃尔维拉和我交换了眼神,就带着王妃回房间去了。我走到王子床边,意识到自己已经向他的妻子和母亲保证会陪着他,可就现在的情况来看,陪伴能起到的作用也微乎其微。在他父亲带来的疾病及他母亲的诅咒下,他只是个牺牲品。
这一天慢得让人心焦。王妃很听话,要么在花园里散步,要么在房间学习,可是每个小时都要问问她丈夫的情况。我告诉她王子在休息,体温还是没退。可我没告诉她的是,王子的情况越来越糟,因发烧引起的幻觉让他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我们已经将国王的医生从伦敦召来了,我不断地往他前额、胸口和脸上撒酒醋和冰水,可不管怎样,他的体温还是没能降下来。
为了她年轻的丈夫能够痊愈,凯瑟琳跪在城堡院子的小教堂里祈祷着。深夜,从亚瑟的塔楼窗户中,我看到她在黑暗中晃动着蜡烛,身后一排女仆跟着她从教堂走回卧室。我希望她今晚能好好休息一下。
我在他的房间吃早餐,但没什么胃口。他一直昏迷着,不吃也不喝。我把杯子放在他嘴边,缓缓地将小麦汁倒进他的喉咙里,看着他咽下去,男仆们把他扶靠回枕头上,他深深陷入床里,体温越来越高。
公主来到他宫殿门前:“我一定要见他!你们不能阻止我!”
我关上身后的门,看着她苍白的脸。她眼圈瘀青严重,像紫罗兰一样;她整晚都没有睡觉。“这可能是一种严重的疾病,”我说,但不敢提起那个字眼,“我不能允许你去找他。如果我让你去了,就是我的失职。”
“你要对我负责!”西班牙女王伊莎贝拉的女儿大声喊着,恐惧使这位公主感到愤怒。
“我要对英格兰负责,”我平静地对她说,“如果你的肚子里有一个都铎王朝的继承人,那么我的责任就在那个孩子和你身上。我不能让你靠近床边一步。”
她几乎崩溃了。“让我进去,”她恳求道,“求你了,玛格丽特夫人,让我看看他。我会止步于你要求的地方,我会按照你的命令行事,但看在圣母的面子上,求你让我看看他。”
我把她带进来,走过祈祷的人群,经过栈桥,医生在那里放了一个小药柜,里面装着草药、油和在罐子里爬行的水蛭。穿过双门进入卧室,亚瑟仍安静地躺在床上。当她进来时,他睁开眼睛,低语出的第一句话是:“我爱你。不要再靠近了。”
她抓住床脚下的雕刻柱子,仿佛要阻止自己爬到他身边。“我也爱你,”她气喘吁吁地说道,“你会好起来吗?”他只是摇了摇头,在那可怕的时刻,我知道自己很难兑现对他母亲的承诺了。我说我会保证他的安全,而我却没有。天寒地冻,东风萧瑟——谁知道会怎么样?——他父亲的诅咒已经落到了他的身上,国王之母则将受到两个王后的诅咒惩罚。她对孩子们所做的一切都遭到了报应,她会亲眼看着自己的孙子被埋葬,毫无疑问,她的儿子也被埋葬了。我向前走,拉住公主纤细的腰带,把她拉到门口。
“我会回来的,”当她不情愿地离开时,她对王子说,“坚持住,我不会离开你的。”
我们整天都在为他而战,就像是在博斯沃思泥泞的战场上陷入困境的步兵那么艰难。我们把烫伤膏药放在他的胸口,把水蛭放在他的腿上,用冰冷的水擦拭他的脸,在他的背后放了一个暖炉。他躺在那里,脸色苍白得像大理石,我们尝试了我们能想到的每一种治疗方法,他还是一直出汗,高烧不退。
公主如约再次过来探望王子,这次我们告诉她这是汗热病,她不能再靠近一步。她说她必须私下和他说说话,她吩咐我们房间里所有人都站在门框外,隔着草药铺满地板呼唤他。我听到了他们在快速地交换承诺。王子向她提出要求,她同意了但要求他好起来。我抓住她的胳膊。
“为了他好,”我说,“你必须马上离开了。”
他用一只手肘抬起身子,我瞥见了他那垂死的脸。“答应我,”他对她说,“求你了,亲爱的,现在答应我。”
她喊道,“我保证!”她撕心裂肺,好像她不想给他最后的希望,我把她拉出房间。
大城堡上的钟转到六点。亚瑟的医生给他敷了圣油,他躺在枕头上闭上了眼睛。“不,”我低声说,“不要放手,不要放手。”我本应该待在床尾,但我紧握着他的双手,眼含泪水,我所能做的只是喃喃自语。我不记得上次离开房间是什么时候,最后一次吃饭或上次睡觉的时候,但是我无法忍受这位王子,这位非常漂亮和有天赋的年轻王子,会在我的身边死去。我不能接受他放弃自己的生命,这美好的生活本应充满希望。我来不及告诉他我最真实的感受:没有什么比生命本身更重要,他应该坚持活下去。
“不要,”我说道,“求你了。”
祈祷并没有用,水蛭,草药,油,以及将麻雀的心脏烧焦后在绑在他胸口的疗法都没能挽救他。在时钟敲响第七声之前,他还是死了。我走到他的床边,抚平他的领子,就像他还活着的时候我经常做的那样,合上他再也看不见的黑色眼睛,将刺绣的床罩直接拉过他的胸膛,我吻了他冰冷的嘴唇,低声说:“上帝保佑你。晚安,亲爱的王子。”我派助产士将他推出去,然后离开了房间。
尊敬的英格兰王后,亲爱的堂姐伊丽莎白:
他们已经告诉过你了,所以这是我们之间的一封信:像母亲一样爱着他的女人,和无法再爱他的母亲。跟我们家族的每个人一样,他以勇气面对死亡。他的痛苦很短暂,他死于信仰。
我没有要求你原谅我无法救他,因为我永远不会原谅自己。虽然听起来不可理喻,但汗热病无法治愈。你不需要责备自己,这并不是诅咒造成的。这个勇敢的男孩死于他父亲的军队在不知不觉中带入这个贫穷国家的疾病。
我会把他的遗孀,王妃殿下,带到伦敦。她是一个心碎的年轻女子。他们彼此相爱,她为此受到重创。
和你一样,亲爱的。
也和我一样,
玛格丽特·波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