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妈妈的最后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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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开门,天空一片昏黄。

天上没有半朵云彩,却也看不见太阳。我走下坡道,在尽头处左转。得抓紧时间,泉就快来了。一栋栋民居沿着缓坡次第排开,大小都相差无几。不知从哪户人家传出了钢琴声,是舒曼的《梦幻曲》[1],不过总卡在第二小节。对啊,今天要上钢琴课。小美久,“Fa”和“Re”别弹得太急。不好,到上课时间了,可我必须先去个地方。是哪儿来着?我这是要往哪儿去?啊,想起来了,我要去车站前面的超市。今晚泉要来,那孩子喜欢牛肉烩饭和甜玉子烧,我要做给他吃,再配上大个的番茄。家里还有没有蛋黄酱来着?保险起见一块儿买了吧。泉要到站了,得赶紧把东西买好,快点儿赶路。傍晚的坡道上空无一人,只有鞋底踩过柏油路面的啪啪声。一架秋千映入眼帘,生锈的链条摇摇晃晃,兴许刚刚还有小孩子在玩耍。这是陡梯旁的一个小公园,有滑梯、跷跷板和秋千,都被用得很旧了。长长的阶梯往下延伸,尽头处是铁轨,赤红的电车悄无声息疾驰而过。蒲公英色的天幕下,居民楼密密麻麻挤在一起。更远处应该是海,却模模糊糊看不真切。百合子,你想好了吗?我回过头,爸爸站在跟前。别急,好好想清楚。母亲拿起手帕擦着眼睛。爸爸、妈妈,对不起,可我离不开这孩子。我张开嘴,不知怎么却发不出声,只吐出一阵干巴巴的空气。如果你坚持,那就随你吧。父亲闭上眼,转身走了,母亲也随他而去。我想追过去,脚下却一动也不能动。怎么办?谁来帮帮我!直到再也看不见父母的背影,我才跌坐在秋千上,荡起锈迹斑斑的链子望着天。这时,哗啦一声玻璃破碎的脆响,昏黄的天空冰裂开来,裂缝间露出茫茫一片白。瞬间,地面剧烈晃动,远处的居民楼像多米诺骨牌,一栋一栋轰然倒塌。泉……名字冲口而出。泉!泉!我不停地唤。怎么办?泉应该已经到站了,可是浅叶正在等我。我非去不可,他在等我。洋葱、胡萝卜和牛肉都得买,还有蛋黄酱,可是来不及了。该给小美久上钢琴课了,《梦幻曲》的第二小节,“Fa”和“Re”别弹得太急。爸爸、妈妈,对不起。天空开着纯白的裂口,眼看着暗下来。泛灰的黄色背景上,烟花一个一个地升上天。好奇怪,这些烟花只能看到上半边。我望着接连绽放的半圆,掉下泪来。

这景象,真美啊。

*

到家一看,母亲不见了。

葛西泉走进独门独院的老房子,在玄关边脱鞋边招呼母亲。黑漆漆的走廊只有他的声音在回荡。抬头一看,起居室都没亮灯。二楼也没任何动静。家里凉飕飕的,好像比外面还冷。泉拉起羽绒服拉链。他从车站一路走来,就盼着能进屋暖和暖和,这下却冻得直哆嗦。

泉走进厨房,一股腥臭扑鼻而来。母亲本该在这儿准备晚饭,现在却连人影也没有。打开荧光灯一瞧,小水槽里堆满了没洗的餐具和玻璃杯。炉灶上架着锅,吃剩的白菜就这么搁着。这就怪了,母亲向来喜欢井井有条,东西总是洗得干干净净的。

泉还小的时候,只有母亲病得起不了床,才会是他帮着洗碗。小学放学一回家,泉就把小板凳搬进厨房,踮起脚给海绵打上泡泡。他总共也没洗过几次,却会像干了番大事一样去跟母亲报告。母亲总会支起身子,夸他:“泉真了不起,谢谢你啊。”

有次泉得意忘形,第二天早饭的碗也争着洗,结果手一滑,心里叫糟却还是晚了一步,碗就摔碎了。据说那是母亲年轻时去九州旅游时买的碗,已经爱惜地用了十几年。母亲听见动静赶来,看到水槽里摔成两半的碗,一把拉起泉的手问:“没事吧?伤着没?”血从泉的食指尖渗出,就像停着一只瓢虫。泉反应过来时,手指已经被母亲含进嘴里。温热的唾液包裹住指尖,泉顿时说不出的内疚,胸口堵得发慌。

泉来到隔壁的起居室,先打开荧光灯,然后是空调和电视。一架用旧的三角钢琴横在中央,几乎霸占了整个房间,一旁拘束地放着小电视和音响。

母亲的生活重心始终离不了钢琴。读完私立音乐大学,她就边以钢琴家身份举办小型演奏会,边在酒店休息室这类地方弹琴维生。有了泉之后,因为必须有个稳定收入,她就开始教人弹琴。母亲的口碑很好,大家都说“这老师人长得漂亮教得也好”,于是很快在街坊里传开,母亲便收了不少学生。泉起初也学过一阵,可母亲教琴时就像变了个人,十分严苛,钢琴课上的母亲让他害怕。结果等上了小学,泉就说不想再学了。母亲一脸寂寞地说:“其实你不用在意我怎么教,弹自己的就是了。”不过遗憾归遗憾,母亲并没责怪他,因为“音乐本身是自由的”。

发黄的空调呜呜地送出温乎乎的风,夹着些霉臭。泉打了母亲的手机,可是响过六七声就切进了语音留言箱。

窗边的相框里装着一张抓拍,是母子二人温泉旅行时拍的。照片里的泉和母亲穿着浴衣,正并排站在旅馆门口。那是两三年前吧,说不定还要更早些。这是母子俩难得的单独合影。当时在旅馆房间里用餐,母亲吃着大片日本龙虾刺身,不停说:“真好吃,下次还要再来。”泉听得不耐烦,回了句:“行了,知道了。”母亲有些难过地说了声:“抱歉啊。”

泉坐到餐桌前,盯着电视机发起呆,一走神就快一个小时。局促的院子外面,紫色的天空被巨大的居民楼遮着。等到窗外逐渐亮起点点灯火,泉才想起肚子饿了。母亲知道他几点到家,却这么晚还不回来,未免让人有些担心。天已经黑了,外面已经看不到人影。

泉上了二楼走进自己房间,把背包放到床上。这张廉价不锈钢床从高中用到现在,一碰就嘎吱响。书架上摆着不少文库本推理小说,还有外语歌光盘。旁边是一直吃灰的电吉他,没人碰过。这把深褐色的Telecaster是母亲送给泉的。直到大学毕业他都在玩乐队,不过到头来也没什么满意的成果。

木楼梯很陡,泉弓着身子下了楼。起居室的沙发上扔着母亲的围巾,他边打量边走向玄关,蹬上帆布鞋出了门。


泉步下坡道,在尽头处左转。母亲会去哪儿呢?他不由得小跑起来,正好暖和一下身子。路灯照着他吐出的白气,年关将至,街上似乎也格外流光溢彩。一栋栋民宅沿坡而建,家家户户的窗口都透着乳白色的光,依稀传出电视节目里的欢笑声。

泉拐进小巷,打算下陡梯抄近路去车站。他刚握住阶梯扶手,就被一旁公园里摇摆的秋千吸引了视线。

昏暗的路灯,映照出百合子的身影。

她正坐在嘎吱晃动的秋千上,眺望着夜幕下延伸的街景。泉小心翼翼地走过去,生怕吓着她。微光落在她的侧脸,映出一道道皱纹。母亲确实老了,同时却有种少女般的纯真。泉已经来到母亲身边,她却还没察觉,只是挂着微笑,依旧注视着街上的灯火,仿佛沉浸在美妙的梦境里。

“妈,你怎么在这儿?”

泉轻声问,气还有些喘。

“我啊……必须回去。”

百合子低喃,仿佛在自言自语。

“什么?”

“得回去啊。”

“妈,你说什么呢?”

“啊,抱歉……是泉啊。”

百合子总算回过头,看向泉的双眸泛着水光。泉有些摸不着头脑,母亲眼底是他从未见过的风情。

“吓死我了,回家到处找不着人。”

“不好意思啊,我在超市买东西,结果有些累了。”

百合子说是买了东西,却空着双手。

“待在这儿会感冒的。”

泉来到秋千旁,脱下羽绒服披在百合子肩上。母亲穿着熨过的白衬衫,外面只套了件深蓝色的开衫,就这个季节来说实在过于单薄。

“怎么样?回家喝杯热茶吧?”

“我得去买洋葱和胡萝卜,还有牛肉……”

“那我陪你去车站超市吧。”

百合子应了声“好”,稚气地点点头,接着又望向下方的街景。左右延伸的铁路一眼望不到头,赤红的电车行驶而来。除夕之夜,车厢里看不见乘客,只是格外缓慢地横穿过二人的视野。


车站前有家大超市,规模不亚于小型游乐场。这片街区原本只有小商铺,四年前才引进了这家大型连锁店。这家店从食材到药品、日用杂货,甚至家电和服饰都一应俱全,说它是超市实在有些屈才。可叫百货商场或是购物中心吧,百合子又感觉不自在,索性就一直叫它“车站超市”。

再过几小时就是新年,食品卖场十分冷清。母亲走在前面,脚步好像比平时要快。泉边叫她慢点儿,边推着购物车追在后面。货架上堆放的都是面条调味料,增加抗体的酸奶,还有无麸质食品和所谓的“超级食物”,泉没来的这段时间里,卖的东西已经大不一样了。

泉住的公寓在市中心,周围没有像样的超市,日常吃用都是从网上下单让快递送上门。购物网站的人工智能很强大,能精准挑出客人从前买过的、下次该买的,或者可能感兴趣的商品,推荐到页面上。只要顺着推荐点进去,三两下就能把东西买全。

百合子匆匆穿梭在货架间,一边嘟囔着“这个不能少,那个也必须买”,一边把番茄、胡萝卜一股脑儿放进深红色购物篮,泉心想:这么多根本吃不完啊。

百合子挑了最贵的一款维也纳香肠放进篮子,泉指着便宜些的想让她换一换,结果母亲笑了:“你小时候就吃这个,不给就哭。”泉纳闷了,自己还闹过这种脾气?怎么完全没印象?

“你从前就是这样,什么事转头就忘。”百合子边说边拿起牛肉烩饭的酱汁,“今天做牛肉烩饭和甜玉子烧,全是你爱吃的。”

泉把满满一大篮东西放到收银台前,百合子从兜里取出钱包。

这是泉在国外免税店买给她的名牌皮夹,此刻却鼓得像个铜锣烧。打开一看,放纸币的地方全是收银小票。以往母亲只要买完东西回家,总会收拾一遍钱包,现在零钱袋却鼓鼓地塞满了硬币。百合子注意到泉盯着钱包的视线,解释说最近有些算不清账,总是给大钞,结果零钱越来越多。百合子垂着眼,难为情地合起了钱包。

“我能去趟三楼吗?”

泉把蔬菜塞进购物袋后问道。歪歪扭扭的袋子眼看要倒,他连忙伸手按住。

“有东西要买?”

百合子把满袋子食材分门别类整理好,堆放成规整的圆形。

“家里太冷了,我想买件保暖内衣睡觉穿。”

“不好意思啊,空调不太好用。”

“没事,是我自己怕冷。”

“你是真怕冷。”

确实,泉不禁失笑。从前他就既怕冷又怕热。读小学那阵,他说过“我只喜欢暖烘烘和凉悠悠”,惹得母亲哭笑不得。

“帮你也买一件?”

“你别操心我,正好我也去逛逛别的东西。”

“那就一刻钟后在入口见吧。”

泉坐电梯上了三楼,找起保暖内衣。店里井然有序,泉边走边意识到自己松了口气。跟母亲相处还不到一个小时,他已经快要窒息了。哪怕只是走在一起,他都浑身不自在。

泉找到工作就搬了出去,一晃已经过了十五年。虽然两地相隔不过一个半小时的距离,但他和母亲仍然是渐行渐远,如今一年才回来两次。不管怎么说,大过年的总不能让母亲一个人过,于是一起辞旧迎新就成了惯例。只是这几年他跟母亲已经没什么共同语言,最多只是点头应和,所以在一起完全成了熬时间。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他连话都懒得跟母亲说了。从前明明是他光顾着聊自己的事,不知不觉间就颠倒了过来。

泉拿起印着“极暖”粗体字的保暖内衣,挑起尺寸颜色。一旁正好是女装货架,虽然穿同款感觉有些别扭,他还是帮母亲也拿上一件,一起结了账。

走出电梯,只见母亲正捧着纯白的朱顶红候在超市门口。她的肌肤白如霜雪,仿佛恢复了泉儿时所见的面容。记得每次母亲出席开学典礼或者公开课,老师同学总会说“阿泉妈妈真漂亮”,让他格外得意。

“不好意思,让你等了一会儿。”泉一步步走过去,百合子默默地摇了摇头,一朵白花托着她的鹅蛋小脸,映衬出温柔的微笑。


“抱歉啊,家里乱得很。”百合子一进家门就收拾起四散在起居室的信件。“这么客气干什么。”泉说着给花拆了包装。餐桌上的花瓶里插着银莲花,都要谢了,几片枯黄的花瓣掉在桌上。按说母亲从不会忘记给花瓶换花。泉抽出枯枝,把土黄色的污水倒进水槽,换了清水插上娇嫩的鲜花,整个房间顿时明快起来。

好些洗好的衣物堆在一旁,百合子一件件叠起来。泉走进厨房,把购物袋里的食材拿出来放进冰箱。冰箱里乱七八糟,塞满了保鲜膜包好的剩菜,蔬菜抽屉里是干瘪的菠菜和萝卜,里边躺着个已经全身发黑的香蕉。电饭煲一旁放着两大袋吐司,都没开过封。泉从购物袋里拿出刚买的放下,冲起居室里的母亲叫道:

“妈,你买这么多吐司干吗?”

泉指着电饭煲旁的三袋吐司。

“最近总是买重。”

百合子苦笑着把叠成正方形的浴巾堆好。

“还是老样子啊。”

“是啊,也不是现在才有这毛病。”

泉以前也常看到母亲囤货,冰箱里的酸奶或者火腿还没吃完,她又买来一样的往里塞。只是因为泉说过好吃,正好又遇上打折。

等泉出来,换百合子进了厨房,她系起围裙,在水槽边淘好米,用小炉灶熟练地左右开弓,做起了牛肉烩饭和玉子烧。等给锅点上火,她又洗干净生菜切起番茄。

母亲白天教钢琴,晚上还要忙兼职,所以做饭非常麻利。前脚才见她进厨房,一转眼饭菜就上了桌。泉刚搬出去那阵,也试过同时做好几个菜,结果总是手忙脚乱一团糟。于是他不得不感叹,母亲那简直是魔术。

“要我帮忙吗?”泉问道。百合子顾着案板头也不抬,让他自己去看电视。泉闻着多蜜酱汁的香气,歪在沙发上看起了红白歌会。偶像团队统一戴着红帽子,夸张地尖着嗓子给演歌女歌手助威。演歌歌手挂着难以形容的微笑,也不知是开心还是为难。

不知这是第几次跟母亲一起看红白了。泉是初中三年级的时候跟母亲搬进来的,那起码该有二十次了。也不知还能再看多少次,十次?二十次?三十次估计是不太可能了。泉这才察觉,母子二人能一起走的路,已经过半。

晨间剧女演员高呼今年的红组是最强阵容,顺便提醒观众别忘了,节目是以红白分组的形式进行对战的。


“女演员下了台都这样。”泉想起上司曾面露得意地跟他说。几年前,泉因为工作关系见过这名女演员。当时她受邀给某电影主题歌拍MV,而泉正好负责那位歌手的宣传工作,也在拍摄现场。无论是试衣服还是拍摄过程中,她都几乎没怎么开过口,有的只是最低限度的寒暄和答复,还有配合角色的几句台词,从不主动说话。因为她在电视上给人的印象是开朗活泼的新生代,所以唱片公司的工作人员都很意外。那时泉以为她是初来乍到不习惯音乐制作现场,还挺同情的。不过看她在红白歌对战上高呼的模样,说不定她只是沉迷于自己的演技。无论台上台下,对这位女演员而言,或许都只是一场有趣的戏。“吃饭了。”母亲在身后叫道。

牛肉烩饭热气腾腾,白花花的米饭上淋着香浓的酱汁。法式清汤里,漂着切块的芜菁。新鲜番茄和生菜沙拉,甜味的玉子烧,紫色诱人的酱油拌茄子,还有水煮胡萝卜和萝卜干。桌上满满都是母亲亲手做的菜。当然,也少不了年味十足的拌萝卜丝和煮鲱鱼。

“真是变魔术啊。”泉感慨着上了桌。

“什么魔术?”百合子边摆筷子边问。

“没什么,这么多菜怎么一眨眼就做好了?”

“吃不下?”

“哪有,看着就有食欲。”

“唉,其实今年我都偷懒了。沙拉只用切了盛好,萝卜干也是买现成的。你别介意。”

“这有什么。”

“本来我是想全都自己做……”

“用不着这么讲究。”

“抱歉啊。”

“你真是……”

“不扫兴了,先吃饭吧。”

两人齐声说了句“开动了”。电视里,评委们坐成一排挨个做着点评,整个起居室里都满溢着播音员激情四射的解说。按家里的规矩,平时吃饭是要关电视的,不过除夕夜可以破例。

牛肉烩饭里的洋葱入口即化,胡萝卜芯还有些硬,裹着红褐色的酱汁,口感堪称一绝。连同米饭一起送进嘴里,些许酸味之后,洋葱和多蜜酱汁的甘甜在舌间扩散。泉手里的勺子根本停不下来,一个劲儿呼呼吹着往嘴里送。母亲做的牛肉烩饭是泉的最爱,从前那些偷瞄着厨房盼晚饭的日子,顿时历历在目。

等他回过神来,盘子里已经只剩几粒米。百合子问他要不要添饭,泉默默点了头。百合子拿起盘子去了厨房,红白歌会将近尾声,舞台上投映出绚丽的画面,男团正载歌载舞,观众席上爆发出近乎尖叫的欢呼。主持人介绍说,舞台使用了最先进的投影技术,却没解释到底先进在哪里。

饭快吃完的时候,电视画面切换到了银装素裹的寺庙,主持人说还有几分钟就是新年了。泉突然好奇其他台的节目,拿着遥控换起频道。屏幕上大多是今年当红的搞笑艺人或者偶像团体,其中穿插一些新闻主持人和运动员,每个节目都很吵闹,泉没翻几下就调回了刚才的频道。百合子明白他的心思:“反正知道什么时候到新年就行了。”

电视里响起的钟声宣告了新年的到来。

“新年快乐。”百合子低下头道。

泉也回了句:“祝您新年快乐。”这是母子间一年只有一次的敬语。泉有些害臊地笑了,百合子也微笑着说了声:“今年也多多关照。”

泉的手机震了起来,是公司后辈和朋友们接连发来的新年问候。他给回老家探亲的香织发了条信息,马上就收到了回复:“新年快乐,好好陪妈妈。”

“香织还好吗?”

泉头埋头看着手机,回答说:“她很好,还让我向你问好呢。”

“这样啊,好久没见她了。”母亲说。

“对了,妈你多少岁了?”泉想转移话题,一边捏起桌上剩的鲱鱼一边问她。

“别,我才不想算。”百合子摇着头,把空盘子叠到一起。

“今天不就是算岁数的日子吗?”

“都这把年纪了,算不算都一样。”

“六十九了吧?”

“六十八。”

“哎呀,不好意思。”

“没事,反正你每次都记不住。”

泉带着苦笑注视着母亲的脸,等她收完餐桌上的盘子抬头看向自己。

“妈,生日快乐。”

元旦是母亲的生日,泉每年都跟百合子一起跨年,为她过生日。

“我的生日谁都记得住,却也总是被人忘了。”

大家都记得她是元旦出生,可到了当天就总忘个一干二净,连句祝福都没有。而且想过生日也不好请人,餐馆又都在歇业。以至于只好拿年夜饭当成是生日蛋糕,把神社的护身符当成是礼物。每当被人问起生日,百合子总会愤愤抱怨一番一月一号过生日有多惨,末了再自嘲一句:“到底生日快乐还是比不过新年快乐啊。”

百合子也有过唯一的慰藉,那是她从前的发小,跟她一样,也是一月一号生日。仿佛天意一般,两人立刻就成了挚友。

泉是十一岁那年,听母亲说到这件事的。

那天,是他这辈子第一次给母亲送生日礼物。前一天,他在商店街逛来逛去不知选什么好,结果就买了一枝花店里最后卖剩的水仙。百合子接过细长的包装,几不可闻地低喃了一声“谢谢”,接着出了起居室,好一会儿也没回来。

泉坐立不安,以为选错了礼物,心想早知道就送母亲喜欢的泡芙了。他正后悔,母亲却红着眼睛回来了。“你怎么想到送白花?”母亲问,“这是我最喜欢的颜色。”

“因为就剩这一枝了。”泉老实交代,“要是让我自己选,我也不知道哪种好。”

“真庆幸我是今天生日。”

母亲又一声低喃,来到摆满照片的窗前,拿起其中一张高中时代的照片,讲起了发小的故事。

百合子和发小每年元旦都会两人一起过生日,交换礼物,然后去神社参拜,再一起去电影院看贺岁档。就好像是被上天选中的两个人。她们还一起算过命,说好将来无论幸福或是不幸,都要一起迎接。

然而十七岁那年春天,发小突遇交通事故,撒手人寰。比起悲痛,百合子感到的更多是无所适从。即使去了葬礼,她也还是没有实感。只是感到形影不离的人永远离去,自己也仿佛不再完整。从那以后,百合子也再不相信任何杂志或电视上的占卜。

“共享命运的人先走一步,生日对我早就没了意义。不过现在有泉帮我过生日,所以它又有了意义。”

百合子笑着谢过泉,把白花插进了透明的玻璃杯。

每年元旦,泉都会送礼物给母亲,像是手帕啦、茶杯啦,或是发饰吊坠。而从泉送花那天以后,百合子就每天都会在家里插上一枝鲜花。就像是某种约定一样,两人一起时一定有花,花瓶里从没断过色彩。除了那个时候。

“可是啊……”

母亲的声音让他的目光重新聚焦在模糊的银光上。他已经连着喝了六罐啤酒,空罐子就像发光的虫,横躺在眼前。

“怎么了?”

“虽说年年都这样……”

“什么事?”

“结果还是没人联系我啊。”

百合子说着摇了摇去年秋天刚买的智能手机。一开始她搞不懂用法,还发了好多信息问泉。

“天亮就会有祝福信息了。”泉重新看向母亲。

“是啊,但愿别把我忘了。”

母亲面带微笑,眼底重又泛起水光,满是怀春少女般的娇美。个中缘由,泉尚不得而知。

[1]《梦幻曲》,舒曼所作十三首《童年情景》中的第七首。——译者注,下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