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我回到文城后,父母失眠了好几夜,这些年他们为了生活努力往前跑着,只是当抵达了终点后,发现似乎少了些什么。
每每和我说话,都得不到回应,他们终于明白了,我是一个小哑巴,一个把自己锁在小世界里的男孩。
父亲的心碎了一地,他每顿饭都要喝酒,酒喝大了,就放声大哭,跪在地上抱着我,大概在说,他对不起我。
因为当初母亲怀我时,是父亲坚持要把我生下来的。
我从没有为他的举动动容过,甚至连不知所措都没有,我只是直愣愣地站在那里,面无表情,对于他的歉意与怀抱无动于衷。
那是我应得的,那是他欠我的。
母亲带我去了不少医院,想花钱治好我,每次看她和医生争执,我都知道她在说她儿子身体健康,并非天生的哑巴,是可以治好的。
后来,她带我去看了心理医生。
母亲怀疑我是故意不讲话。
面对心理医生试图探寻的面孔,我笑得更加畅快了。
她想测试我,想引我走出阴影,抱着最美好的幻想,期待我是因为青春期叛逆才不开口说话。
然而我不是。
看着心理医生那张自以为高明的脸,我眼泪横流,却止不住笑,明明我就是哑巴,她还想证明我是故意不讲话。
见我滑稽的反应,医生更加确认我是叛逆,没有办法的她垂头沮丧,我享受着报复的快感,直到母亲哭着把我领走。
我在用我的方式,和这个世界对抗。
接受自己是一个哑巴的事实,并不难,接受自己是一个没用的哑巴,才最难。
长到十一岁,我没有读过书,甚至连笔都不会握。
父母仍旧对外宣称我是三姨的孩子,来文城治病,只是在家暂住。这两年,父母在我身上花了不少钱,我勉强认识了一些字,他们还请了专业的私教。
可我依旧不言语,父母的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愧疚和懊悔,连同一种正常人面对不正常人时自然流露出来的悲悯感。
和他们一起可怜我的,还有我的姐姐。
姐姐的性格和我完全不同,她开朗又外放,浑身散发着迷人的光。也是因为家里条件好,读高中时,她就已经学会了染发美甲那一套,屁股后面追了两个足球队的男同学。
我从来都只敢在角落里默默打量姐姐——她容貌美丽,身材曼妙,充满了这个年纪的女孩该有的魅力,像闪耀的阳光,让人无法正视。
还记得我们相见的第一天,她正在一楼的院子里摆弄她种植的鲜花,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姐姐爱插花。见到我的那一刹,她眼睛明显地放光,随即冲过来把我揽入怀里,嘴里不停地嚷嚷“我有弟弟啦,我有弟弟啦”,兴奋极了。
闻到她身上的香味,我忽然想起蓟村外山头上的柑橘树,还有些青柠檬的香气。我无法形容出那一刻的感觉,仿佛沉醉在了一场仲夏夜的美梦里,梦里都是香甜的果子。
而姐姐完全没有嫌弃我身上的怪味,虽然它混合着乡下老家的被褥味、鸡粪味,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乡土气味。
我有些讶异,因为我并不习惯被人拥抱,不过坦白说,那种感觉挺好的。
以后的日子里,姐姐待我很好,她会感知我的心情。见我开心,就带我出去玩,见我沮丧,她就会默不作声。和爸妈刻意逗我开心不同,姐姐只是在一旁陪着我沮丧,从不将她的优越感凌驾于我之上,也不会刻意取悦我。
她虽然教我如何认字看书,但从不强迫我去接触邻居家的小孩,她懂我的自卑与内向,封闭和无助。
起初我还偶尔对姐姐发发怪脾气,有时候陷入自我的难过旋涡,我就刻意用冷暴力来伤害姐姐的热情,似乎她越难过,我越解恨。但慢慢地,我像个被俘虏的士兵,开始劝慰自己,丢下我的是父母,与姐姐无关。
所以那些怨恨、嫉妒、排斥,都在慢慢消解。
毕竟,不得不承认,被在意的感觉真的很好。
在接下来的一两年里,每次姐姐放学回家,都会偷偷给我带从外面买回来的零食,有刚出炉的酥脆的牛角包,有融化了一半的蜜瓜炒酸奶,也有一口一个的小小的奶油泡芙。
尽管家里做饭阿姨的手艺很好,但我对姐姐带来的零食,也特别喜爱。
姐姐从不觉得我是一个不正常的孩子,她会大方地拉着我的手,带我出门走走。遇到邻居或朋友,她都会热情地向他们介绍我,然后满面笑意地抚摸我的头。
她知道,我和她流着一样的血,只不过我走丢了。
姐姐早恋那年,经常有个男孩子出现在家楼下,父母觉察不敏锐,可善于观察外面世界的我,一下子就发现了那个男孩的存在。
有天夜里,我睡得很轻,听到了有人翻越房间窗户的声音,我惊醒后起来,打开窗子,看见姐姐正在二楼房间的窗前,想往下跳。她不能走大门,因为母亲反锁住了她的房门。
看着姐姐要跳下来,我吓得支支吾吾的,喉头因为紧张发出了微微颤抖的声音。
早在一旁等候的那个男生,赶快上前对我比了一个“嘘”的手势。
不知怎么,我想到了姐姐曾让我看过的《罗密欧与朱丽叶》,我拿起我的一床被子甩出去,男孩随即明白了我的用意,他用手拉起一端,我在窗口拉着另一端,这样就变成了一张减震床。
姐姐慢慢朝外挪动着身体,小心翼翼地跳入其中,扑通一声,她就被我们的减震床包裹起来了。
姐姐爬起身来,笑眯眯地夸我勇敢,冲我飞了一个吻,挥挥手就和男孩跑掉了。
可她不知道,在蓟村,我抓过蛇,宰过鸡,用锅拍死过黄鼠狼——跟这相比,那些才是勇敢。
第二天醒来,母亲勃然大怒,她没有想到是我帮了姐姐,只管教训着姐姐不懂事,大半夜跑出去和男孩子约会,有辱斯文。
母亲叫来工人在姐姐房间的窗外加了一层铁制防护栏,这下除非她变成一只蝴蝶才能飞得出去。
那个男生还是时常在夜里来,姐姐被困在防护栏里,他们仅仅能靠眼神交流。偶尔睡不着,我起身打开窗子往上看,姐姐大多数时候都在阳台上摆弄她的花瓶,我知道她是在插花,也是在等那个男孩的出现。
没过多久,姐姐怀孕了。
但那时她还未成年。
拿到医院的报告单时,父亲伫立良久,然后一巴掌甩在姐姐脸上,姐姐的嘴角流下了鲜血。我躲在角落里,吓得身体直发抖。
母亲只管跪在地上哭,她说我们家的孩子都不让她省心。
姐姐的脸色很平静,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父亲越是指着她的脸辱骂,她就越平静,那种坚毅的表情把父亲惹得怒火中烧。
若不是母亲一直跪在地上拖着父亲,我想他会当场把姐姐打残。
后来父母把姐姐关在了房间里,他们商量着,姐姐怀孕这件事,绝不能传出去,一定要闷在罐子里,像没发生过一样。否则这个丑闻,多多少少都会影响到父亲的名誉——目前看上去他前途一片光明。
是啊,堂堂审计局局长,马上就要升任文城的副市长了,父亲决不允许这时候有任何的差错。
我回了房间,站在窗台上,拿着一把扫帚,轻轻敲姐姐窗外的防护栏,没多久她就听到了。
姐姐打开窗子,看到我的那一刻,她哭得脆弱又孤单。她一直都是善良的女孩,她知道错了,清楚这样的丑闻对父亲的前途会有很大影响,可她更明白,她对那个男孩的爱是真的。
她没有说话,只是刚刚在父母面前的绝情和坚定,在这一刻都坍塌了,隔着防护栏,她把手伸向我,试图触碰到我。
我也努力地把手向上伸,想要拉住姐姐的手,告诉她不要怕。
眼下的我,除了祈祷时间回流以外,没有更好的办法。
我能懂,姐姐从来都像是父亲的傀儡,他一手安排了姐姐学习各种乐器,又逼她去念女校,不允许她和任何男孩子正常往来。在父亲眼里,姐姐必须是大家闺秀。
可处于青春期的姐姐,越被管束,就越想反抗,她只想做一个快乐的女孩。从这个层面上看,姐姐和我一样,都在被父亲拿捏,他塑造着我们命运的形状。
温柔的月光在此刻倾泻下来,薄薄的,如纱如云,透过围在房子旁边的树,把影子投在我和姐姐之间。我向上伸的右手,因为足够用力而颤抖着,连同摇动的树影,斑斑驳驳。
在这一刻,姐姐的手和我的手努力靠近着,我们似乎在寻找某种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