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物伤其类,兔死狐悲
小王爷已经安排好隔壁的房间,中间的墙本是可移开的活体,墙面是刷了几层漆的硬纸板,看上去结实,其实特别轻薄。听得外头一阵脚步声,酒博士正把来人往隔壁房间里带过去,谢子璎站起来拱手,低声道:“在下先去会会他,等下若是有什么说得不明白的地方,大可让酒博士来传话唤我。”
小王爷点头道:“你只管盯着王卿的事由,把他灌个七荤八素的就好。”
谢子璎笑起来,“王爷请放心,喝酒应酬是我的日常本事,包管把他治成一贴膏药。”
事实证明,话说满了这事多半成不了。耳听隔壁陈平进了屋之后,一通寒暄坐定,菜肴上桌,酒博士端上两坛酒,谢子璎忙不迭地叫着开封,谁知陈平止声道:“不用了,今天只是出来聚聚,我最近寒症才好了些,昨天晚上灌的还没吐干净呢,今天横竖半滴酒也不沾了。”
谢子璎也不是个吃干饭的,闻言笑起来:“我开我的酒坛,关你什么事,你若不想喝,就呆坐着看我吃香喝辣。今天点的是眉寿和瑶光,都是白樊楼和朱宅园子里的头等货色,你可以不动心,我却管不住自己。”
一边说一边已拍开封口,大声赞道:“‘且须饮美酒,乘月醉高台’,到底还是我更有福气。”
不论他怎么激,陈平只是不响,闷头吃菜。他隔了一会,才说句:“酒喝多了误事,我劝你也一起戒了,只会更好。”
墙这头的康安安和小王爷听得都是一愣,小王爷脸上立刻起了层红光,康安安见他马上就要暴躁起来,忙竖起指头挡在眼前,看着他眼睛摇了摇头。
小王爷浑身的汗毛这才一层一层地松懈下来。
康安安怕他出事,又伸手去让他握了,才轻轻道:“感觉是打草惊了蛇,他分明是有备而来。”
小王爷握着她的手,心更是定下来,说:“没事,依我看也别套什么话了,既然他起了疑心,咱们就和他撕破脸皮,拿一条绳子将他捆起来。我手下有几个懂拷打的人,很能问出些事情,比小谢这种藏藏掖掖拐弯抹脚的问法有用多了。”
康安安想了想,说:“不急,再看看。”
那里谢子璎久劝不动他,陈平硬是滴酒不沾,倒是谢子璎自己先吃了半坛。他越吃越觉得不是个滋味,终于扔了杯子,叹:“咱们在一起相处也不是三日五日的事了,哪一次不是推杯换盏尽兴而归。怎么今天你就冷淡成这个样子,别拿戒酒的话来搪塞。身体不好就少喝几杯,总不会半滴都不进,到底是看不起我谢三还是另有隐情。咱们相交一场,别学那些隔着肚皮打算盘的货色,有话直说吧。”
陈平又是一阵沉默,才叹口气说:“小谢,咱们也算是一个府当过差的人,我瞧你头脑活络却不是个脏心烂肺的,所以今天倒不是针对你。只是昨天我和你喝酒多说了几句话,吴惠就报到公子面前去了。今天一大早,公子派人把我叫去大骂了一顿,说要是再听到我在外面吃酒胡说,就一顿大棒子将我打出去。回头别说是国公府,整个汴京城都别想留了。”
谢子璎立刻拍桌子大骂起来:“公子这是听了小人谗言,冤枉你了啊!我不过是和你脾气相投,才约你出来小酌几杯。咱们倒的是酒,喝的是情,关别人何事,要他乱嚼舌根!哥哥,不是我在背后议论,这吴惠平时虽然在公子旁边跟进跟出,人却远没你机灵,估计还是嫉妒心作祟,丑人多作怪罢了。”
这几句话大概说到陈平的心坎子里去了,他长叹一声,放下筷子说:“小谢,你是个有背景有家世的人,不像我家里桑户棬枢,挣钱的人没几个,吃饭的人倒不少,全靠着我在国公府的这点小钱度日。你夸我机灵,却不知道这都是被柴米油盐赶出来的小聪明。想不到就这点油水还被人盯上了,平时一口一个哥哥兄长,背地里做着欺压人的把戏,小谢,你可要当心了,以后说话处事都要谨慎些,别和我一样被身边的人害出把柄来。”
谢子璎忙道:“哥哥这话真是戳我心窝了,实打实的肺腑之言。咱们也是为了糊口养家才不得已为之,吴惠怎么就不懂这个道理?难道他觉得公子对你更亲近说话更多,心里气不过,想挤了你的位置自己钻营上去?”
“哼。”陈平冷笑,“凭他?还嫩着呢,虽然是一同进的府,但我眼里瞧见耳里听到的可比他多多了。公子何等睿智,也早看透他没用,许多事情单交给我一人办。这个蠢货大约自己知道了,免不了眼红起来,居然敢动起我的心思,真是找死。”
他咬牙切齿地骂了一阵,又想起什么,问:“昨天晚上我真的喝多了,不记得自己到底说了什么。也不知道他在公子面前传三过四了些什么糟心事,小谢,你好好给我排一排,我也看看是哪句话把公子惹恼了。”
谢子璎知道他是想打探自己的话,故意想了想,才说:“其实昨天晚上我也喝得不少,哪记得你说过什么。就是有个叫“王卿”的名字一直传来传去的,被你和吴惠说了不少遍。”
陈平顿时沉默,又等了一会,说:“那已是个死人,能有什么可说的。我真是被酒肉塞满了肠子,居然拿他说事,想必没有添油加醋搞出什么惊悚的话题来?”
谢子璎失笑:“哪里,我也是酒在兴头上,所以没仔细听。再说咱们哪次吃酒不是一堆闲话,谁有工夫去记下来。”
陈平呵呵干笑几声,说:“也对,所以喝酒真不是好事,被人冤枉了都不知道原因。”
“你也别想多了,公子素来重看你,警告你也是把你当自己人。再说咱们公子是什么人,汴京响当当的招牌,天下君子的楷模。吴惠敢编派公子身边的人,等于在质疑他的言行。况且咱们站得直影子正,谁怕这些目光短浅的小人。”谢子璎说着说着,看对面的陈平的脸色越来越苍白,于是问,“你看我做什么,我哪句话说错了?”
陈平瓮声道:“你没说错,酒我不喝了,谢谢你这顿席,我先告辞了。”
谢子璎忙道:“你跑什么,菜还没上齐呢。我又说错什么话了,值得你如此顾忌,你也太害怕吴惠了。就算昨天你们说王卿,不过一个死人,还能闹翻天?”
陈平跺脚道:“快别再说这人的名字,叫人听到了报到公子那里,我就别在汴京混了。唉,你拼命扯我衣裳干什么。我可以不走,但你别再提这个人的名字,叫我为难。”
“好好,听你的。”谢子璎好不容易把他劝回来重新坐下,又倒了酒,“哥哥,你不喝酒不打紧,贴在唇边沾沾湿,也算陪过我了。你闻闻这酒香,看看这酒色,当真是好酒。我最近得了笔外快,手上有笔闲钱,咱们且自己乐。”
陈平一听“钱”这个字,立刻来了兴趣,一拍大腿,说:“怪不得,我就奇怪呢,这么贵的酒席,又没什么求人的要紧事,你竟也请起客来?快说,哪里得来的外快?有什么好处可别忘了我,也不枉我们称兄道弟一场。”
“唉,这话也就说给你听,千万别给我传出去,尤其不要传到公子耳朵里。否则我也别想在汴京里混了,这笔外快其实和赵府的小王爷有关,那也是个混世魔王似的人物,不好多说。”
陈平张大眼,奇怪:“都说那货性子野,没人能靠得上,还能从他手里捞到钱?”
“怎么不可以,找机会捞呗。”
“那以后有机会别忘了带上我,我缺钱。只要不赔上命,我做什么事都可以。”
“休说休说,小王爷刚和公子结了仇,这下别说你,连我都要避嫌了。倒不如公子厚德载物,在他身边前程更好,你还是专心跟着公子吧。”
陈平愣了一会儿,端起酒杯喝了一口,‘砰’地掷在桌上:“天下哪有好当的差事,你看我连个死人的名字都不能提,就知道了。”
“那个,那个死人是什么来历?提都不能提?”
房间里又沉默起来,陈平打定主意要管住舌头,倒是开始慢慢喝酒了。
小王爷皱起眉头,轻轻说:“一提到关键处就闭嘴,这个陈平真是够狡猾。”
康安安点头:“若不是这么严密的人,公子也不肯放心让他知道许多事。昨天晚上是他自己不小心露的马脚,今天早上刚被公子敲打过,肯定是不会再上当了。”
果然,任是谢子璎花样百出,一张嘴也算巧舌如簧,撺掇得所有的话题都往王卿身上引,陈平始终低头吃菜,偶尔喝几口,再不开口。他吃了个十分饱便起身告辞,道:“小谢,你是个聪明人,别逼你哥了,你衣食无忧偶尔还能出来办个酒席,可见差事不过是补贴零花钱。而我就不同了,全家人都指着这个活命的,所有跪着唱曲贴着屁股笑的烂事我都愿意做。主人发了话,我就得自己缝上嘴,没得毁在醉后玩笑上。”
不管谢子璎如何挽留,他拱着手抽身走了。
谢子璎脸色灰败地回了隔壁房间,小王爷再也坐不住,直接跳起来,说:“你的法子不管用,还是用我的法子吧。”
他带着人呼啸着冲出去了。
谢子璎拦不住,只得找地方坐下,用力叹了口气,康安安道:“没事,咱们就当先礼后兵,交给小王爷了吧。”
谢子璎垂头丧气,道:“今天约他吃酒,本是假情假意,却听出几分悲凉的意思来。大家都是为了吃口饭听命行事的人,倒不好说他是坏种,大家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谋生,等会小王爷真把他打死了,倒叫我忍不住要同病相怜。”
康安安倒没想到这个,看了他一眼,说:“放心,小王爷不会打死他的。”
谢子璎道:“其实我刚才那么卖力,也是为了他好。现在搞成这样,小王爷要是把他打残了,也是断了他的生计。”他垂下头,“说来我也是混这口饭吃的人,难免有些物伤其类,兔死狐悲。”
康安安“呼”地站起来:“只顾着说什么废话,还不跟我去找小王爷。”
小王爷果然拿块麻布袋把陈平兜头罩住,拎上马绑架到了赵府。可怜陈平像小鸡子似的被扔在角落里,簌簌发抖,他身上阴气未除,已经出现弱症,靠着墙壁咳个不停。
门一把推开,几个蒙面大汉提了蘸了水的鞭子、刀、火钳子、棍子、锁链等刑具进来,当前一立,凶神恶煞似的。陈平看清楚了,顿时杀猪似的叫了起来。
康安安和谢子璎赶到赵府,就听到他在里面狂嚎。小王爷挡在门口,一把拦住他们,说道:“不妨事,对付这种货色就是要吓一吓,上不了重刑。”
谢子璎唯唯诺诺地跟在后面,不敢发话。康安安知道他心中所想,忙伸手在他肩上拍了拍。小王爷的眼睛立刻扫过来,喝:“你不是不想来我府里帮闲吗?又跑得这么勤快,不怕国公府找你的碴?”
谢子璎见他又开始发浑,不由全身一抖,下意识地往康安安身后躲过去。小王爷见了更加暴怒,跳起来骂:“你一个大男人,往女人身后躲干什么?当我是野狗吗?信不信我真咬你一口!”
康安安听他越说越不像话,过去把他挡开,一根手指点在他额头上,说:“你给我安静点,我知道每到晚上你烦躁愈盛,也给我用力克制一下。以前你怎么胡闹我不管,现在当着我的面,绝不许闹出人命来,就算是打,也要留着分寸。”
小王爷被她制住,呼呼喘气。却听后面一阵门响,拷打的人已经出来了,当头的一个大汉扯了脸上黑布,过来回话说:“那小子根本不扛揍,无用得很,才吃了几鞭子,我把火钳子往他脸上照了照,他就哇哇地叫着什么都肯说了。”
小王爷把手一挥,狂笑起来,道:“这不结了,酸腐秀才最怂,从来不需要用什么大手段。”
谢子璎脖子一缩,脸都看不见了。
陈平在屋子里果然瘫成烂泥,听到人进去,吓得蒙着头又狂叫起来。小王爷手里鞭子往地上一抽,陈平马上停住叫声,大声抽泣起来。
“说,那个王卿是怎么死的?”小王爷暴喝一声。
陈平抱头哭道:“他就是上吊死的,这是明明白白的事情,并没有人害他。”
康安安一听这话不行,忙示意小王爷住手,她俯身过去,对着陈平说:“我也不怕你知道我是谁,公子现在到处找我,这里面的玄机你应该也能猜到几分吧?”
陈平一呆,抖抖地抬头看了她一眼,马上又低头下去,说:“我不晓得。”
康安安说:“谁说你要开口了,看来还是没有吃到苦头,知道要藏什么话。”她站起来拍拍手,“你们继续打吧,我不管了。”
陈平尖叫一声,扑过来拖住她衣角,求道:“你到底要听什么,我都说。”
康安安冷笑,说:“你把王卿死的那天你到国公府后所见所闻所有事,无论大小,一概说出了。我哪里听不明白再问你,怎么样?”
陈平垂了头,苦声说:“隔了许多日子,我只怕记不得那么清楚了。”
康安安说:“看来你是不想要自己的命了。”
陈平马上回忆起来:“那天先生病了,学堂没有开课,公子去前厅会客了。我和吴惠到花园里走走,见到王卿躲在树丛里,便把他拉了出来。我们本来是准备开个玩笑而已,谁知道拉扯之间,他的书袋子掉了下来。从里面掉出来几张稿纸,吴惠没事过去翻了翻,结果发现竟一张春宫图,题词也是他的笔迹,我们就把他狠狠地羞辱了一遍。王卿就哭着跑回去了,我们两个在园子里玩了一会儿,见公子迟迟不出来,也就回去了。想不到第二天早上才进国公府,就听说王卿吊死了。”
康安安笑笑,说:“王卿敢画春宫,你们一定很震惊,那种罪证肯定不会还给王卿吧?”
陈平一呆,喃喃说:“看完后确实是留了下来,准备日后敲他一顿竹杠。”
康安安说:“我听着就奇怪了,没事王卿带着这种咬手的东西在身上干什么。不好好藏在房间里,还特地带着跑到花园里去,看上去倒像是等你们找一样。这话我就听不懂了,要么他疯了,要么就是你在唬人,还是打一顿吧。”
陈平嚎起来:“没有没有,确实如此。”
康安安甩手走开,小王爷过去就是一鞭子,抽得他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蹿了出去。陈平边跑边叫:“我说我说,求姑娘网开一面,千万不要对外人说是我说的就行。”
康安安说:“行,今天我们不蒙面不灭灯地进来,就是不想和你打马虎眼,大家都辩个明白。”
陈平掩面哭起来,道:“我就是个听命办事的下人,公子一个眼色过来,我就得把事情办下去,否则糊口的饭碗都要砸了。那张画确实不是我们从王卿身上搜到的,是公子暗地里给我,让我去寻他晦气的证据。”
陈平本是个帮闲的出身,但不同于别家的帮闲子弟只盯着吃喝玩乐这一块。他脑子活,投其所好,混到了公子身边伴读郎的地位,一来想借机讨些好处,二来无非是为了全天混在国公府骗吃骗喝罢了。
他自己确实也眼睛毒,脑子活,够殷勤,硬是处处把吴惠比下去,混成了公子眼前一等一的心腹。公子把许多重要的事都和他商量,难怪吴惠看了都要眼红。
康安安听他终于肯露出口风,心里一松,拖了把椅子朝他对面坐下来,说:“既然翻了口供,那么咱们重新来,你再说一遍。”
陈平无可奈何,重新说:“那天一早先生因病告假,我早到了府里,公子单独把我叫在旁边,塞给我一张春宫图,说是王卿画的,他不好意思当面去责备他,就让我和吴惠去花园堵他,教训他一顿。我自然不敢推托,就叫了吴惠去打了他一顿,再威胁他说证据掌握在我们手里,让他自己小心,否则我们定叫他生不如死,然后……然后我们就回去了。”
康安安一敲椅靠,说:“打!”
小王爷上去就是一鞭子,陈平也是个伶俐的,听到动静早就抱头滚起来,鞭子大半抽在地上,他急叫道:“别打别打,我又哪里说错了?”
康安安说:“就你这种吃了洗脚水的奸货,办好差事不急着去公子那里领好处,居然就回去了,打死我也不肯信呀。”
陈平说:“哦,少说了一句,教训了王卿之后,我骗吴惠先走了,自己去公子那里回命。公子赏了我一点儿钱,就让我走了。”
康安安叹口气,说了声:“这话问得真累啊。”
她站起来,走到小王爷身边,问:“你身上有刀吗?”
小王爷说:“刀都在外面,我身上有把匕首。”
康安安手一摊:“拿来。”
她提着匕首回到陈平面前,依旧在椅子上坐下,说:“我晓得你是个常年在嘴皮上打官司的人才,最会藏话躲话。我一句赶一句地问你,大家都挺费力,不如这样,你有你的说辞,我也有我自己的消息。你只管说,哪一句和我知道的对不上,我就直接在你身上割一刀。放心,我是个女人,力气小,不会太疼的,我倒要看看是你能编,还是我能割。”
一边说一边把匕首拔出鞘,明晃晃地在他眼前闪过,陈平顿时没声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