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园诗话(代序)
诗话、词话,是我近年来的床中伴侣兼旅中伴侣。它们虽然都没得坐在书架的玻璃中,只是被塞在床角里或手提箱里,但我对它们比对书架上的洋装书亲近得多;虽然都被翻破、折皱、弄脏、撕碎,个个衣衫褴褛,但我看它们正像天天见面的老朋友,大家不拘形迹了。
初出学校的时代,还不脱知识欲强盛的学生气。就睡之前,旅行之中,欢喜看苦重的知识书。一半,为了白天或平日不用功,有些懊丧,希望利用困在床里这一刻舒服的时光或坐在舟车中的几小时沉闷的时光来补充平日贪懒的损失。还有一半,是对未来的如意算盘:预想夜是无限制的,躺在床里可以悠悠地看许多书;旅行的时间是极冗长的,坐舟车中可以埋头地看许多书。屡次的经验,告诉我这种都是梦想。选了二三册书放在枕畔,往往看了一二页就睡着。备了好几种书在行囊里,往往回来时原状不动,空自拖去又拖来。
后来看穿了这一点,反动起来,就睡及出门时不带一字。躺在床里回想白天的人事,比看书自由得多。坐在舟车中看看世间相,亦比读书有意思得多。然而这反动是过激的,不能持久。躺在床里回想人事,神经衰弱起来要患失眠症;坐在舟车里看世间相,有时环境寂寥,一下子就看完,看完了一心望到,不绝地看时表,好不心焦。于是想物色一种轻松的、短小的、能引人到别一世界的读物,来做我的床中伴侣兼旅中伴侣。后来在病中看到了一部木版的《随园诗话》,爱上了它。从此以后其他的诗话、词话,就都做了我床中旅中的好伴侣。
最初认识《随园诗话》是在病中。六七年之前生伤寒病,躺在床里两三个月。十余天水浆不入口,总算过了危险期。渐渐好起来的时候,肚子非常地饿,家人讲起开包饭馆的四阿哥,我听了觉得津津有味。然而医生禁止我多吃东西,只许每天吃少量的薄粥。我以前也在病理书上看到,知道这是肠病,多吃了东西肠要破,性命交关,忍住了不吃东西。这种病真奇怪,身体瘦得如柴,浑身脱皮,而且还有热度;精神却很健全,并且旺盛。天天躺着看床顶,厌气十足,恨不得教灵魂脱离了这只坏皮囊,自去云游天涯。词人谓:“重门不锁相思梦,随意绕天涯。”又云:“小屏狂梦极天涯。”做梦也许可以神游天涯,可是我清醒着,哪里去寻昼梦呢?
于是索书看。家人选一册本子最小而分量轻的书给我,使我的无力的手便于持取,这是一册木版的《随园诗话》,是父亲的遗物。我向来没有工夫去看。这时候一字一句地看下去,竟看上了瘾。病没有好,十二本《随园诗话》统统被看完了。它那体裁,短短的,不相连络的一段一段的,最宜于给病人看,力乏时不妨少看几段;续看时不必记牢前文;随手翻开,随便看哪一节,它总是提起了精神告诉你一首诗、一种欣赏、一番批评、一件韵事,或者一段艺术论。若是自己所同感的,真像得一知己,可死而无憾。若是自己所不以为然的,也可从他的话里窥察作者的心境,想象昔人的生活,得到一种兴味。但我在病中看这书,虽然轻松,总还觉得吃力。曾经想入非非:最好无线电播音中有诗话一项,使我可以闭目静卧在床中,听收音机的谈话。或者,把这册《随园诗话》用大字誊写在一条极长极长的纸条上装在床顶,两头设两个摇车,一头放,一头卷,像影戏片子一样。那时我不须举手持书,只要仰卧在床里,就有诗话一字一句地从床顶上经过,任我阅读。嫌快可以教头横头[1]的卷书人摇得慢些。想再看一遍时,可以教脚横头[2]的放书人摇回转去,重新放出来。
后来病好了,看见《随园诗话》发生好感,仿佛它曾经在我的苦难中给我不少的慰安,我对它不胜感谢。而因此引起了我爱看诗话词话的习好,又不可不感谢它。我认为这是床中旅中的好伴侣。我就睡或出门,几乎少它们不来。虽然搜罗的本子不多,而且统统已经看过,但我看这好像留声机唱片,开了一次之后,隔些时候再开一次,还是好听——或者比第一次听时兴味更好,理解更深。
久不看《随园诗话》了。最近又去找木版的《随园诗话》来看,发现这里面有许多书角都折转,最初不知道这是谁的工作,有何用意。猜想大约是别人借去看,不知为什么把书角折起来;或者是小孩子们的游戏。后来看见折角很多,折印很深,而且角的大小形状皆不等。似乎这些书角已折了很久,而且是有一种用意的。仔细研究,才发现书角所指的地方,每处有我所爱读的文章或诗句。恍然忆起这是当年病中所为。当时因病床中无铅笔可做mark〔记号〕,每逢爱读的文、句,便折转一书角以指示之。一直折了六七年,今日重见,如寻旧欢,看到有几处,还能使我历历回忆当时病床中的心情。六七年前所爱读的,现在还是爱读,此是证明今我即是故我,未曾改变。但当展开每一个折角时,想起此书角自折下至展开之间,六七年的日月,浑如一梦,不禁感慨系之。我选出几段来抄录在这里,而把书角依旧折好,以为他日重寻旧欢之处。
书角所指点的,还有写景的佳句,不胜枚举。现在选录一打在这里:
廿四年〔1935〕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