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破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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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徐勇:满门殉清血祭忠节二字

1

清军入关后,强制推行民族征服和民族压迫政策,使民族矛盾激化为社会主要矛盾。

被清军倾力击溃的大顺军、大西军,在各自的带头大哥李自成、张献忠牺牲后,慢慢走上了联合南明抗清之路。

南明永历政权,成了联合抗清的一面大旗。

但大旗之下,农民军保持着自己的独立性,表现出只联合而非隶属的事实。

大顺军将领在给永历帝具疏时,仍称李自成为先帝,在营中称高夫人为太后。而以孙可望为首的大西军余部,不但找文人修撰《大西国史》,还“称张献忠为太祖高皇帝,作太祖本纪,比崇祯为桀纣”(《旅滇闻见随笔》)。

此时的农民军,虽然奉永历帝为共主,但南明君臣还得看农民军的脸色。作为大西军余部带头大哥的孙可望,在成功逼封秦王后掌握大权,不仅将永历帝软禁于安龙,而且对包括大学士在内的官员任意诛杀,同时延揽部分廷臣为心腹。

据不知何人所撰、也不分卷的《旅滇闻见随笔》记载,孙可望任命的安龙知府范应旭造册登记皇室开支时,竟然写着“皇帝一员,后妃几口,月支银米若干”,在礼节上毫不尊重。

知府如此,遑论孙氏。

然而,因为义军的加盟,南明军不再望风而溃,而是屡次告捷。

顺治九年(南明永历六年,1652)春,清廷命定南王孔有德由桂林出河池,进攻贵州,命平西王吴三桂由嘉定出叙州,进攻川南,意图两路夹击大西军抗清基地。情势危急,孙可望接受李定国的建议,出兵湖广,粉碎围剿。

大西军也是兵分两路出击,北路军以刘文秀为主将,白文选、王复臣为副将,进攻四川;东路军以李定国为主将,马进忠、冯双礼为副将,进攻湖南。而孙可望则统率“驾前军”留守滇黔。大西军开始了与清军主力的正面交锋。

既是抗清,也是复仇。

六月,孙可望从贵州出兵突入湖南。

湖南告急。

其实,湖南早已告急。

早在顺治六年十二月,前明降将、新任清朝湖广辰常总兵徐勇就在题本中说:“逆贼畏满兵,而不怯南兵,南兵如云,何如满旗一旅也。”(《明清史料》丙编第八本《兵部揭帖·湖广辰常总兵徐勇题本》)把远在后面做观察员的满洲八旗兵,强拉硬拽带进了南方战场。

而此次,大西军余部倾力进攻湖南。顺治帝任命敬谨亲王尼堪为定远大将军,领军前去湖南讨伐。让尼堪没有想到的是,此次出征,让他遇到了李定国,他与定南王孔有德相继殒命于李定国之手,成就了李定国两蹶名王的辉煌战绩。

“逮夫李定国桂林、衡州之战,两蹶名王,天下震动,此万历戊午以来全盛之天下所不能有。”(黄宗羲《永历纪年》)直至第二年年底,顺治帝重新调兵遣将,敕令礼部尚书兼镶黄旗满洲固山额真陈泰为宁南靖寇大将军,会同固山额真蓝拜、济席哈,巴牙喇纛章京苏克萨哈等统兵出镇湖南,命与经略辅臣洪承畴协同进军时,还在感叹:“前军失机,俟到日议处。我朝用兵,从无此失!”(《清世祖实录》卷七十九,顺治十年十二月丙寅)

此为后话。而尼堪前来送死时,清军尚在千里之外,孙可望趁机分兵据守宝庆、武冈和沅州,四处劫掠。

徐勇以三千兵士守辰州,防守甚严,使敌多次不能得手。两军胶着,持久不决。然而,声援未至,粮饷匮乏,孙可望多次致书诱降,皆被徐勇斩杀送信人。

交战不斩来使,素为传统。徐勇反其道行之,一是坚拒孙氏厚望,二是避免清廷猜忌。

徐勇决心死战!

当然,他也没有料到,他一封请兵信,也把大清亲王尼堪拖进了南明悍将李定国的包围圈。

2

顺治十一年八月十八日,经略大学士洪承畴一天给顺治帝提交了两份请功报告。

第一份是:“辰常总兵官徐勇,当黔寇狓猖之时,誓死固守,历有战功。逆贼遗书诱降,斩其来使,以示无贰。”(《清世宗实录》卷八十五,顺治十一年八月乙亥)

好一个“无贰”!

一百二十二年后,乾隆帝钦定贰臣榜,洪承畴榜上有名。而在顺治朝,洪承畴为辅臣经略,或曰经略大学士,官拜内翰林弘文院大学士、兵部尚书兼都察院右副都御史,佐理机务,兼任《清太宗实录》总裁官,同时以太保兼太子太师,经略湖广、广东、广西、云南、贵州五省,总督军务兼理粮饷。

他此时所报徐勇满门罹难之事,发生在两年前。

他要为以身殉国的辰常(辰州、常德,今湖南怀化、常德等地)总兵徐勇请功追赏。

所以,他要向远在紫禁城里的顺治帝尽情描述徐勇的壮烈:

徐勇驻守辰州(今怀化),“孤城莫援,贼将白文选率众围攻,城遂陷。勇督兵巷战,被枪堕马,犹立斩数贼;力竭不支,为贼所害。既死,犹握刀不释,贼截其手而去”(《清世宗实录》卷八十五,顺治十一年八月乙亥)。

不仅如此,徐勇死后,其全家不能幸免,阖门遇难者三十九人。

所以,作为徐勇的顶头上司,洪承畴向顺治帝请求对徐勇加以抚恤,激励大臣立节操。

十二年前,松锦一战,叛明降清的洪承畴,没有保住“臣节”,却在此处为被南明军杀死的大将请求赏赐。

徐勇死得悲壮,他的家人死得惨烈。

他们死于南明军与大西军的联合抗清。

顺治九年十一月初一日,早年追随张献忠起义的南明恢讨左将军白文选统领马、步兵五万,向辰州发起总攻。

徐勇督战北门城楼,指挥防守。

白文选驱动象阵,攻破东门。

徐勇率数骑,进行巷战,中创堕马,徒步手刃数人。

徐勇被擒杀,还握刀不放,被斩断手臂。

此战,徐、白兵力比较,近乎一比二十五。

徐勇明知兵力严重不济,仍坚持以少战多,最后死得悲壮,不失一代英雄气概!何其惨烈!

更惨烈者,为其妻曹氏、儿子祚泰及亲属已被白军擒获,遇害者三十九人。

洪承畴还向顺治帝报告了辰州城里发生的另两起惨遭灭门的恶性事件:

一、辰常道参议刘升祚,在辰州城陷时被擒,坚决不受伪职,辱骂不屈,惨遭凌迟,其全家男女全遭屠戮。

二、辰州府知府王任杞在城陷后,大骂激怒白军,被碎尸而死。其祖母和老娘俱自缢,一门男妇遇害者四十六人。

顺治下旨,对刘升祚、王任杞进行抚恤,同时嘉奖:“徐勇屡着战功,忠节殉难,阖门受害,深可悯恻;着所司从优察恤。”

辰州一役,至少以上三家惨遭灭门。

灭门,抚恤是虚荣,也只能有旁系亲属接受。一百一十五年后,乾隆帝追念开国以来绿营官兵牺牲疆场者多,便于世职袭次满时,依照入旗之例赏给恩骑尉,世袭罔替。即便其中有徐勇在列,但这份身后哀荣,也只能是徐勇兄之子一脉袭爵。而徐勇世系,早在辰州一役中,落了个绝嗣的下场。

徐勇为辽东汉人,虽为自亏投降,但南明军伤及无辜,恶性屠戮,更是罪恶滔天。孙可望、白文选之辈,打着反清大旗,亦干尽了追权逐利的勾当。他们先是投诚于南明,后来仓皇之间投降清军。

3

抛开单纯的民族主义来看历史人物的政治,徐勇的节操还是要比孙可望、白文选之辈高尚些。徐勇最初是明将,但他没有自主权。决定权都掌握在他的主人们手中。

他初为明巡抚何腾蛟裨将,后隶宁南侯左良玉部下做总兵。从裨将到总兵,虽只有一级之别,但徐勇还是立了不少战功。此功劳,主要是打击农民军而得。

左良玉早年追随曹文诏、侯恂时,与清军有过几次交锋,带队在松山、杏山下作战,功劳排在第一位。但从崇祯五年起,单独领兵的左良玉主要征战的对象,被朝廷改为了农民军。

左良玉的功劳越来越大,性情也越来越坏:骄纵自恣,拥兵自重,祸害百姓。杨嗣昌督师进剿张献忠失败,原因除刚愎自用外,还同左良玉等督抚重镇搞不好关系,且左良玉等人内讧倾轧,各自为战。最后,踌躇满志、意图东山再起的杨嗣昌兵败身亡。

崇祯十五(1642)年,久受牢狱之灾的侯恂,获释出任兵部侍郎督师,发帑五十万犒赏左良玉所部。左良玉与李自成会战于朱仙镇,不敌大败,退至襄阳。开封再战,左良玉不敢迎战。李自成遂攻打襄阳,左良玉撤至武昌。

左良玉向楚王朱华奎索要二十万人的粮饷,称为其保境。楚王不允(不是没钱,而是舍不得。几个月后,即崇祯十六年春,张献忠攻破武昌,将朱华奎塞进竹轿,抛入湖中溺死,自己则尽取楚王府中金银上百万,载车数百辆),左良玉遂掠夺武昌(包括漕粮盐舶),退至九江,拥兵二十万观望自保。

左良玉大撤退,四处劫掠奸淫,祸害无辜百姓,让江南人民感到他的军队比张献忠的义军更可怕。崇祯上吊后,福王在南京登基,视左良玉为一根救命稻草,晋升为宁南侯,把长江上游的事专门委托给他,加封太子太傅。

福王期待左良玉能为自己续命,而左良玉拥兵八十万,号称百万。左的百万之师,绝大多数来自李自成的大顺军余部。以马进忠为代表的大顺军,名义上加入南明,实则打着联明抗清的旗帜,独立成师。

左良玉本身是一个割据湖广而无心参与南明政务的军阀,弘光政权极力拉拢他,期待他成为抗击和围剿张献忠的大西军的一道坚固的屏障。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强悍一时的左良玉终因老病缠身,又身陷马士英与东林党的争斗,几经考虑后,决心对抗南明擅权的马士英集团,举兵自武昌东下,号“清君侧”。

然为时已晚,曾率一群虎狼之师,见孱弱百姓就抢、遇强悍敌手就跑的左良玉,于清顺治二年四月苍凉地死去。各位将领秘不发丧,推选他的儿子左梦庚为军主。

左梦庚欲将乃父的倒马事业进行到底,率军东下,南明朝廷传令让黄得功渡江防守,剿灭叛军。清英亲王阿济格率军追李自成至九江,左梦庚遂率余部投降清朝。

左梦庚给清廷提交了一份率部投效的请示:“部将卢光祖、李国英从入京师,余若张应祥、徐恩盛、郝效忠、金声桓、常登、徐勇、吴学礼、张应元、徐育贤俱奉英亲王调发防剿江西、湖广。诚恐诸将在外,踪迹未定,室家未安,讹惑之事,不可不筹。”(《清史稿·左梦庚传》)

徐勇作为左氏集团上层一个重要成员,被阿济格指定署九江总兵。

顺治二年,随幼主左梦庚投效的徐勇,被清廷分开使用,调至黄州代理总兵,负责社会维稳治安。时李自成余部盘踞黄州东山四十八寨,联系商城、固始等地义军继续抗击清军。徐勇授计副将徐启仁联合九江总兵金世忠,擒获甚多,招降九十五个寨子。

第二年正月,南明隆武帝朱聿键与徐勇的故主、湖广督师何腾蛟给徐勇写信劝降,动之以情、晓之以义,当然也威之以力、诱之以利。

徐勇不为所动,不想做降而复叛的小人,于是杀了信使,报告朝廷,以证清白,继而击溃、擒获南明总兵欧应卫和周文江,立功正名。

4

在南明一系列皇帝、监国中,隆武帝朱聿键可以说是最不幸运的,但又是最有能耐的。

他生于皇族亲王家,为明太祖朱元璋第二十三子唐定王朱桱的八世孙,其父乃第八任唐王朱硕熿的世子朱器墭。不幸的是,以庶长子嗣位的朱硕熿不喜欢也是庶长子的朱器墭,惑于侍妾,神魂颠倒,准备另立此妾所生的幺儿为继,同时无情地将亲儿子朱器墭与十二岁的亲孙子朱聿键囚禁在承奉司内,一关就是十六年。直至朱器墭被侍妾所生子毒害,陕西布政使陈奇瑜前来凭吊,对朱硕熿一番据礼劝说,老唐王才将朱聿键放出,请旨立为王世孙,定作继承人。

朱聿键在囚笼中没有等死,而是熟读儒家典籍及朱明祖训。继立唐王后,他延揽人才,处事果断凌厉,不但处死了涉嫌毒死其父的两个亲叔叔,还对崇祯帝针对宗室换授等问题提出了反对意见。尤其是崇祯九年,清英郡王阿济格率军入塞,劫掠诸多州府,朱聿键在请旨勤王未获批准的情势下,枉顾“藩王不率兵”的祖制,私自组织护军千余人北上。

巡抚急忙上报,崇祯勃然大怒,勒令朱聿键返回,将其贬为庶人,并按祖制将他关进了监禁有罪宗室的凤阳高墙。这一关又是七年。太监索贿不成,对其百般折磨,使之身染顽疾,差点丢了性命。

福王南渡,建元弘光,朱聿键才因刘良佐奏请,获赦重见天日。南京礼部奏请恢复其唐王爵,弘光帝朱由崧不允,而封其为南阳王,迁居广西平乐府。

就在他去平乐途中,清军攻陷南京,叛将刘良佐将朱由崧俘虏,献予多铎,弘光朝结束。朱聿键逃亡至潞王朱常淓监国的杭州,有心辅佐,贡献方略,却不意这位曾让史可法等认为“贤藩”的潞王爷,竟比“在藩不忠不孝,恐难主天下”(计六奇《明季南略》卷一《南京诸臣议立福藩》)的朱由崧更混蛋,监国仅五天,就在浙江巡抚张秉贞,内奸总兵陈洪范的簇拥下,开门迎降。

皇帝死了,监国降了,南明的抗清运动还在继续。福建巡抚张肯堂、礼部尚书黄道周与总理福建抗清军务的前海盗头子、明封南安伯郑芝龙,将被郑芝龙、郑鸿逵兄弟带回福建的朱聿键拥为监国。二十日后,朱聿键即皇帝位,以明年为隆武元年(1645)。

南明史上的隆武小政权,就这样在清兵压境、风雨飘摇的福州出炉了。而临近的浙江,明兵部尚书张国维、行人张煌言等在绍兴,支持明鲁王朱以海监国,建起了浙东政权。

朱以海任监国的前一天,朱聿键已经成了隆武帝。隆武政权和浙东政权都打着抗清的旗号,但朱以海不甘屈居人下,不但杀了给其将士送来十万白银的隆武特使,还亲率大军进入福建攻城略地。有志复明的朱聿键,一边抵抗着朱以海的同室操戈,一边慑服于郑芝龙而形同傀儡。好在李自成死后,其有意降清但不愿剃头的余部,在李过、高一功等的率领下,来到了隆武战旗下。

大顺军余部投效隆武政权,得到了隆武帝的重视,对将领们赐名、封爵、授官,就连李自成的遗孀高氏也被封为贞义一品夫人。隆武帝还差点接受了因母丧不受兵科给事中的名士金堡的建议:“今日天子宜为将,不宜为帝。湖南有何腾蛟新抚诸营,皇上亲入其军,效光武铜马故事,此皆战兵可用。”(钱秉镫《所知录》卷二)

更始二年(24),刘秀发幽州十郡突骑,与占据河北州郡的铜马等农民军激战,迫降数十万铜马农民军,将其精壮之人编入军中,实力大增。金堡以此激励隆武帝,寄望他能效仿刘秀成为一千六百多年后的“光武帝”。

但是,朱聿键没有刘秀的胆识和威武,离不开郑芝龙撑着的保护伞。而具体接受金堡建议的,为当时驻长沙的南明督师何腾蛟。他最初不情愿与农民军平等合作,不但拒绝了同僚招抚农民军的建议,还授意长沙知府周二南与将领黄朝宣率铁骑营、燕子窝营出城攻击农民军。周二南被杀,农民军直下长沙城外,何腾蛟“急遣人招安,皆被杀”,最后不得不“以郑公福、汪伯立前往,改招安二字为合营”,才得到了农民军“乃允从而遂节制”(汪炜《希青亭集·湘上痴脱难实录》)。何腾蛟先是招抚刘体纯、郝摇旗等,后又招来袁宗第、蔺养成、王进才、牛万才、田见秀、吴汝义等,将他们与自己的旧部设为荆湘十三镇,继而命暂理湖广巡抚的堵胤锡招安抵达常德的李过、高一功所部,将他们安置在荆州。

何腾蛟招抚大顺军有功,又报“罪魁祸首”李自成已死,被狂喜告庙的隆武帝封为东阁大学士兼兵部尚书,晋爵定兴伯,统率军队。

按弘光帝最初的诏令:“有能擒斩李自成者,世爵国公,禄万石。”(王夫之《永历实录》卷七《何堵章列传》)朱由崧悬此重赏,名为崇祯复仇,实则也为平己恨,因为其父亦死于李闯王之手。隆武帝与弘光帝并非同气连枝,但为了获得天下人望,也尊崇弘光旧赏,证明自己在复君国之仇。不过,他又称部议“祖制文臣不得封公侯”,于是只给了何腾蛟一个所谓世袭的伯爵。况李自成被斩于九宫山,何腾蛟并未身临其境,没有真实凭证,他只是托称周二南死,使李自成首级不知所踪。

一团乱麻,死无对证。

至于何腾蛟究竟接受了多少大顺军,各有说法。

王夫之《永历实录》卷七《何堵章列传》载:“诸贼失主,遑遽无所依,乃遣使就腾蛟降。高、李部号三十万,刘体纯、袁宗第、张光翠、牛万才、塔天豹部各数万,不下五十万人。”“高、李”即高一功、李过。“号”,号称,就是夸大其词。故此“不下五十万人”,是有很大水分的。《清世祖实录》卷十八根据负责追击李自成的阿济格奏报,对脱网南下的大顺军余部有一个统计:顺治二年闰六月“甲申,靖远大将军、和硕英亲王阿济格等疏报:流贼李自成亲率西安府马步贼兵十三万,并湖广襄阳、承天、荆州、德安四府所属各州县原设守御贼兵七万,共计二十万,声言欲取南京,水陆并进”。阿济格统兵追剿,不敢将逃脱者人数夸大其词。

李自成逃亡途中,并非如入无人之境,而是后有追兵、前有堵截,虽然将前明大将左良玉打出了武昌,却也因几次战败以及部下叛离,最后在探路西进时被当地民兵武装打死。其所剩十余万部众,再加上李过、高一功所率辗转南撤的大顺军后营,并沿途收集十余股残兵,也不过二十余万众。

这个数据,在何腾蛟的《逆闯伏诛疏》中有所证实:“此二十余万之众,为侯为伯,不相上下。”

何腾蛟对农民军未及时整编,而是同另一个兵部尚书堵胤锡,竞相派心腹官员前往农民军中任监军,并为其将领请功封爵授官,都想着控制这支拼凑之师,作为争权夺利的筹码。这支部队能逃过清军和南明军多路大军的围追堵截,无疑是能征惯战的,尤其是李过、高一功所率的忠贞营,是以原大顺军后营精锐为基础建立起来的。

但是,李过、高一功,以及统领大顺军右营的刘体纯、袁宗第等,洞察了何腾蛟、堵胤锡的心思,只坚持“合师剿寇”(张岱《石匮书后集》卷五),即“联明抗清”,保持着自己的独立性,于是利用何腾蛟声称的饷银不足而纷纷自谋发展。

袁宗第、田见秀等夺船,由水路北上至荆州,与李过、高一功会合,只留下“王进才、郝永忠依腾蛟守长沙”(王夫之《永历实录》卷十三《高李列传》,“郝永忠”即郝摇旗)。

郝摇旗原来不过是驻湖北德安、沔阳一带大顺军将领白旺军中的旗手。白旺很有军事才能,治军严明,颇能服众,但因参加起义军较晚,只官拜扬武卫果毅将军,不在李自成襄阳定军阶的五营廿二将之列。不过李自成很信任他,命其镇守承天,负责东南方面的作战任务。他曾多次击溃左良玉的攻击。

李自成南撤,死于非命,内部诸营分裂。白部军中有个名叫王体中的“奇士”(吴伟业辑《绥寇纪略》卷九《通城击》),趁乱刺杀白旺,煽动部众降清。偏裨郝摇旗接管白旺不愿降清的余部,成为巨镇。

虽然大顺军嫡系大佬李过、高一功等看不起这个在内乱中捡漏逆袭的小人物,但他很快抱上了何腾蛟的大腿,被隆武帝赐名永忠,授督标忠兴龙营副总兵,加援剿左将军,封南安伯,与高一功所得爵位几乎等同。何腾蛟对农民军采取防范、打压的态度,但对郝摇旗特别器重,举为公侯,并对幕僚说:“吾荐拔将帅至五等多矣,能为我效一臂者,郝南安一人而已。”(王夫之《永历实录》卷十一《陈友龙传》)

王进才最初的带头大哥,为“革里眼”贺一龙。崇祯十六年,李自成为统一指挥权,杀了贺一龙,王进才成了李自成麾下的杂号将军。郝摇旗将王介绍给何腾蛟,王深受何倚重,获授总兵官都督同知,但同样为李过等看不起。

顺治四年初,郝摇旗移防广西,参与组织南明官方主导的桂北保卫战。王进才则追随何腾蛟,负责镇守长沙城。二月,数万清兵在恭顺王兼平南大将军孔有德的统御下,进攻湖南。王进才扬言缺乏军饷,在当地大肆抢劫,一直抢到湘阴。正当王进才祸害当地时,清军兵围长沙,吓得王进才仓皇出逃。何腾蛟不能把守,单枪匹马逃往衡州。长沙失陷。

徐勇被调至长沙代理总兵,再立军功,加都督佥事衔,实授长沙总兵。他更加卖力,派副将李如龙在攸县一战,擒获南明总兵谢如香等,斩首三千。

5

徐勇是降将,亦为难得的悍将。李自成部将一只虎投降何腾蛟,纠众攻打长沙。

一只虎,何许人也?

明末义军首领和将领,喜欢弄一个响当当的绰号,以示威名。

李自成初号闯将,后改闯王。嗜血的张献忠,自称八大王。再如什么曹操(罗汝才)、老回回(马守应)、革里眼(贺一龙)、闯塌天(刘国能)、不沾泥(张存孟)……就连那位抢了李自成二夫人邢氏、后改投明朝的高杰,也弄过一个敏捷的外号:翻山鹞。

一只虎,真名叫李过,又名李锦,李自成的侄儿。李自成先后有四任老婆,但无一儿半女,骁勇善战的李过就是他的希望。他称王称帝后,封李过为制将军、亳侯,仅次于权将军、汝侯刘宗敏。李自成死后,李锦与李自成的内弟高一功听从永昌皇后高夫人的建议,联合何腾蛟、堵胤锡、瞿式耜等联合抗清。李过的部众,号称忠贞营。

顺治五年十一月,李过、高一功率军围攻长沙。长沙已成一座孤城。徐勇手下虽只三千多名兵丁,也是据城顽抗不服输。清廷虽已派出重兵来援,但远水解不了近渴。

徐勇为激励兵丁斗志,亲自站立在城头督战,被城下一箭射倒在城上。

这一箭,是谁射的?

曾任永历朝兵部右侍郎兼右副都御史的鲁可藻,在《岭表纪年》卷二中说:农民军迅速围城,“城内猝无以备,虏镇徐勇立城上,赤心一箭中其骽。”骽,即腿。这个“赤心”,即一只虎李过。隆武帝赐其名为赤心,封兴国侯。

主将中箭,城墙崩塌,长沙城破在即。偏沅巡抚线缙在求援信中说:“虽良、平复起,韩、白更生,不能措手矣。本院呼天抢地,无可奈何。”(《清代档案史料丛编》第六辑《吴达为长沙危急请发大兵救援事揭帖》)吴达为巡按湖北、湖南监察御史,为线缙请兵作证:此时的长沙,濒临绝境,纵有张良、陈平之谋,韩信、白起之能,也是措手不及。

但是,徐勇很快苏醒过来,扯下一条布裹住伤口,继而再战,愈战愈勇。

徐勇不负其名勇也。

强敌十倍于己,徐勇临危不惧。对手不断增兵,徐勇足够自信。他对对手何腾蛟的能力还是知根底的。

何腾蛟虽得了农民军帮助,但瞧不起农民军,担心李过的忠贞营一鼓作气拿下长沙城,功劳被忠贞营的监督人、南明兵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堵胤锡抢走。

南明的军阀们,时刻表现出阻拦农民军、与同僚抢功之类愚蠢的做法。就是嘲讽何腾蛟与堵胤锡抢功的鲁可藻,也在农民军进入广西之初,奉永历敕令,“移镇梧州,防忠贞之入”(鲁可藻《岭表纪年》卷三)。不仅如此,他还支持了梧州总兵叶承恩、兵备道刘嗣宽突袭过境西进的农民军,狂箭扫射,大炮猛轰。

农民军强悍抗清,但南明大佬视若大敌,而与内缠斗不休。

当农民军攻取长沙指日可待之时,指挥部倾轧之战也起。

堵胤锡表现出自大:督辅失之,我为复之,不亦善乎?

他们本为湖广督抚,都因接受大顺军余部,而获隆武帝嘉奖、永历帝重视,但是,他们之间矛盾重重,相互倾轧。

何腾蛟闻言,很不高兴,认为堵胤锡瞧不起他,说:长沙是我丢失的,那么只能由我收复。你放心,湖南的城邑,尽在我的掌控之中。

前一年,清军攻长沙,被新立的永历帝朱由榔封作武英殿大学士的何腾蛟雀跃了一阵子,但终“不能守,单骑走衡州”(《明史·何腾蛟传》)。

如今,长沙守兵太少,而农民军攻势占优,何腾蛟突然发出督师大令,要求胜利在望的忠贞营撤出战斗,将他们调往江西。此时已是南明定兴侯、太师、上柱国之尊的何腾蛟,强制李过率部撤出胜券在握的围城战斗,命其与堵胤锡率忠贞营主力东救江西金声桓。

何氏自恃久经沙场,认为仅凭些战斗力不强的南明散勇攻打长沙,也信心满满,不仅如此,他还派兵进攻永州、宝庆、衡州,结果却为徐勇解了覆没之灾。

徐勇趁解围之机四出抢粮,加固城守,同时向朝廷紧急求援:“长沙东西受敌,臣以兵三千当贼数万,即婴城固守,尚虞补足。请速益兵数千,以资攻城。”(《清史列传·徐勇传》)

还未成为顺治帝岳父的定南将军佟图赖,很快率兵赶至长沙城外,对何腾蛟的军队来了一个反包围。

何腾蛟抢功失败,被闻讯赶来的郑亲王济尔哈朗逼退,不久在湘潭被徐勇擒获。《明史·何腾蛟传》写道:“大兵知腾蛟入空城,遣将徐勇引军入。勇,腾蛟旧部将也,率其卒罗拜,劝腾蛟降。腾蛟大叱,勇遂拥之去。绝食七日,乃杀之。”

自私与忠贞并存。狭隘和短识同在。

何氏无能,但有气节。

明清史大家顾诚在《南明史》第十八章之第三节《济尔哈朗进军湖南与何腾蛟被俘杀》中说:“何腾蛟被俘后坚贞不屈,保持了民族气节,应当肯定。但纵观他的一生却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弘光时期他受制于左良玉,无所作为。隆武时期,他伙同湖北巡抚章旷排挤大顺军余部,收罗一批散兵游勇充当嫡系,又无将相之能,造成刘承胤、曹志建、黄朝宣等割据跋扈的局面。……隆武帝遇难,他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反攻湖南之役取得节节胜利之际,作为全军统帅的何腾蛟却处处私心自用,唆使郝永忠偷袭反正来归的陈友龙部,挑起明军自相残杀,给清军以喘息之机;又悍然调走围攻长沙的忠贞营,一手断送了复湘援赣的战略大局,卒至以身予敌。”

徐勇是降官领兵,除了知道何腾蛟的能耐,本身还战斗力强,不在满洲八旗兵之下。

多尔衮摄政,给他加衔都督同知。顺治帝亲政,授其一等轻车都尉兼一云骑尉。

斗罢李自成余部和何腾蛟部众,徐勇遭受张献忠余部和永历帝部众的袭击。孙可望派人侵袭沅州等地,李定国在桂林射杀定南王孔有德。面对诸路强敌,徐勇督率将士渡江迎敌,誓约:“成败利钝,在此一举。倘有不测,勿复渡此江。”(《清史列传·徐勇传》)

徐勇率部奋勇迎战,多有斩获。顺治帝高兴地称赞他“誓死固守,忠壮可嘉”,“以孤军迎击巨寇,歼戮无算”,特加左都督衔,晋爵三等男,赐冠服、弓矢和鞍马。不意没过一月,徐勇全家惨死于白文选的刀下。

两年后,洪承畴为其请功,朝廷赠太子太保、晋爵二等男。最有趣的是,还给了他一个封谥,美其名曰:忠节。

忠节者,忠贞报国,殉节亡躯。

这纯为仕清而言,但对其故国前明,“忠节”者不忠节也。

《清史稿》论曰:“邦家新造,师行所至,逆者诛,顺者庸。虽其人叛故国,贼旧君,苟为利于我,固不能不以为功也。”

徐勇建功新朝,对前明覆灭并无政治责任,但终究背叛了复明大业和汉族大义。

辰州一役,誓死不屈的徐勇,遭际亡身灭门之灾,并未因为危险而降而反叛,是自亏投诚的真投降。他少了民族气节,但不失英雄气概。这比那些追名逐利之徒,以及明明心中有亏却骑墙望风乱摇摆的君子雅士们,如活命而降、少利复叛的钱谦益,还是要高尚得多。

乾隆拟定贰臣榜时,钱氏在内,徐勇与焉,但他自有区别之。

徐勇一门枉死,有人认为是无民族气节的该死,但他们的死也是一种坚定。

而比他早些时间投清的前明辽东将领马与进满门的集体自杀,更可视为汉人自亏的大荒唐。

马家悲剧发生在1621年,即明天启元年、后金天命六年。后金大军入侵,马与进积极参与辽东保卫战。其妻赵氏在辽阳听闻他的防区失守,惨遭敌军四处劫掠,于是率全家老小及仆人四十余人自杀成仁,欲成就马将军殉国的大义。这些自杀的生命,殊不知他们有权力选择死,却没法阻止他们所血祭的马与进已早早降敌。

徐氏灭门,是一种心甘情愿的无所畏惧。他们在道义不安的同时,早已默许了徐勇忠事清朝,演绎着另一种无可奈何,也该无怨无悔的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