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范文程:不是贰臣的贰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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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孟森与萧一山无疑是中国清史学研究的开山鼻祖。
萧一山在其代表作《清代通史》卷上第三篇之六十二《开国之勋臣·概说》中有云:“运筹策画,经略四方,管理机要,创制规模者,如范文程、洪承畴、金之俊、冯铨辈,虽以汉人投效,行节有亏,史书所载,黜之贰臣;然经营勤劳,亦不失为开国之良辅。”
范、洪等人,为清王朝“开国之良辅”,但也是大明朝投效满人的“汉人”。
这是不可改变的历史。
这些“行节有亏,史书所载,黜之贰臣”的“汉人”,为大清由偏安一隅的地方政权发展成为大一统中央王朝,可谓立下了汗马功劳,与多尔衮之摄政、多铎等之征伐,相得益彰,缺一不可。萧一山将范文程视作汉人投效,气节有亏,为清朝第一贰臣。
即便如此,萧氏还是说:“福临入关,宣力文臣,必以文程居首,历事四朝,首定大计,诏敕谕檄,皆出其手,经营草昧,弼成丕业,盖亦清之厚幸也!”(《清代通史》卷上第三篇之六十二《开国之勋臣·辅佐之大臣》)
清朝之大幸,却是明朝之大不幸。
功过是非,只有跨越族群,才能有另外一种看法。
在萧一山给予高度评价的这些贰臣中,范文程是归附后金—清朝最早的。
后金天命三年(1618)四月十三日,努尔哈赤发布著名的“七大恨”,正式向他曾经死皮赖脸祈求龙虎将军军职的大明朝宣战。
《满文老档》第六册记载,努尔哈赤发八旗兵十万征明。真有这么多兵吗?
半为将士半民夫。
虚实掩映玩声势。
中国古代行军作战,爱搞夸大其词的“号称”。
当年,曹操曾号称率八十三万大军下江南,声势浩大,但在赤壁战前,东吴主帅周瑜说,曹阿瞒打着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旗帜,有效兵力不足二十万。
来者不惧,更何况少年周郎找来了神机妙算的诸葛亮。
孔明之来,不是一旁助拳,而是协同作战。
传说中爱读《三国演义》的努尔哈赤,想必在学曹丞相。
两天后,他亲率大军抵达抚顺城下,致书迫降驻守抚顺的明游击李永芳。
努尔哈赤先是利诱,再是威逼:“汝勿战!汝若战,则吾兵所发之矢,岂有目能识汝乎?倘中则必死矣。力既不支,虽战死亦无益。若出降,吾兵亦不入城,汝所属军民皆得保全。假使吾兵攻入城中,老幼必惊散,尔之禄位亦卑薄矣。”(《满洲实录》卷四)
太祖承诺,李永芳归降,保证不再杀戮归顺的平民,并禁止部下强占其妻女,同时对李永芳许以皇家婚姻、高官厚禄。
后金大军只发动了一次进攻,李永芳便率城中军民开门出降,其中便有范文程与其兄范文寀等一批辽东士大夫。
当然,范文程投效后金的带头大哥,李永芳是当仁不让的。
抚顺之战,努尔哈赤千方百计诱惑的李永芳,虽然能力一般,却随之找来了后来帮助大清一统的关键性人物——范文程。
范文程跟李永芳不一样,他没有考上明朝的公务员,但他是根正苗红的官N代。
祖辈为明朝兵部尚书、沈阳卫指挥同知的范氏兄弟,当时都是秀才出身。他们玩过科考,于是主动觐见清太祖,只要太祖欣赏他们,他们就有机会在宦海冲浪。
果然,太祖称他们为名臣之后,要善待之,尤其与范文程一番对答后,知其熟谙当世时势,便安排在身边当谋士。此后,太祖取沈阳,度三岔,攻西平,下广宁,范文程都跟从出征,参与指挥谋划的事宜。
范文程参谋帷幄,但在天命一朝职务都不高,至天聪三年(1629)十月,皇太极统率满蒙大军五万余人,从喜峰口突入塞内,入蓟门,克遵化,范文程还是清太宗的文馆职员(书房秘书),并没有正式官衔。
范文程虽没有名正言顺的官位,但为皇太极出谋划策都殚精竭虑,甚至披挂上阵,率先力战,率领枪炮手,斩杀很多明军。
这次,皇太极挺慷慨的,直接赏了他一个游击的职位。这是个武职,属于清朝从三品。品级不高,但权重。
范文程一直工作在大汗的身边,是最高领导人的大秘。
可以说,范文程对于大清朝第一个称帝的皇太极而言,有诸葛亮般的智囊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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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文程常言:“天下治安,惟在得贤。”(郭则沄《十朝诗乘》卷二)
此语貌似范文程的原创,可见他是一个熟读古代政书的、有准备的人。
唐代史学家吴兢《贞观政要》卷七《择官》有云:“贞观十三年,太宗谓侍臣曰:‘朕闻太平后必有大乱,大乱后必有太平。大乱之后,即是太平之运也。能安天下者,惟在用得贤才。’”当然,吴先生这句话,也能在更早的古书中找到根据。他还在《择官》一卷开卷便说:“《书》称:‘任官惟贤才。’”
古往今来,能成大事者,须解放思想、科学用人。后金政权起于奴隶制的小部落,能迅速发展成为成熟的封建政权,公然叫板他们曾顶礼膜拜的大明天朝皇帝,集贤聚能可谓是一大法宝。
范文程积极为皇太极集贤聚能,归根结底就是招降纳叛,千方百计地挖大明朝的墙脚。
结果,在明朝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夤缘而上,在辽东这一片土地上成长为撼动天朝的大人物。
后金天聪三年(明崇祯二年)五月,蓟辽督师袁崇焕矫诏以十二款可斩之罪,杀了割据东江的悍将毛文龙。袁崇焕虽然对毛氏部将做了重新安排,但不能改变数万劲旅滋生的二心。
果然,毛文龙的养孙孔有德、部将耿仲明这一对结拜兄弟,很快发起吴桥兵变。登莱之乱爆发,两人的队伍在明军的围追堵截中杀出了一条叛明投金的血路。
范文程及时建议皇太极,收下这一支曾让太祖父子吃了大亏的悍兵。
天聪七年三月,孔有德、耿仲明前来归降。皇太极命范文程率人拿着汗谕前去谈判,并陪孔、耿来到盛京。
这是一起机密行动,皇太极以范文程为特使,不但要聪明地获取投诚者的信任,让他们觉得受到了重视,还要委婉地传递要敬畏主子这一暗示。
虽然此时的范文程,还只是被皇太极赏赐游击世职的书馆秀才,但是,他对皇太极天聪三年十月突过喜峰口突袭京师,天聪五年八月围攻大凌河重创明军,天聪六年四月征讨蒙古察哈尔林丹汗,不但有献计献策之功,而且有率军拼杀之绩。
其中,在大凌河之战中,他单骑前往西山劝降,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少不了以自己叛国被优待为经典案例,顺利收服大量守军、民众和牲口。皇太极大喜,将范文程靠一张嘴巴游说来的战利品,悉数赏赐于他,既是嘉奖,也是笼络。
他是皇太极的首席智囊,率团迎降,也让孔有德、耿仲明受宠若惊。
听闻孔、耿到来,皇太极纡尊降贵,亲至都门迎接,三年后都封亲王,可见重视程度之高。皇太极让范文程带队前去洽谈,无疑对他寄予厚望。
只是让他们没有想到的是,四十一年后,即康熙十三年(1674)三月,耿仲明之孙耿精忠起兵响应吴三桂造反,以范文程次子、福建总督范承谟祭旗。此为后话。
天聪七年,八旗设置都统,王公大臣众议首推范文程。
皇太极说:“范章京才诚胜此,然固山职一军耳,朕方资为心膂。其别议之。”(钱仪吉《碑传集》卷四《开国宰辅·范文程》)
都统为八旗行政长官,位高权重。皇太极虽然高度肯定汉臣范文程之能,但在分割权力上,有些舍不得,或者说对这个汉人还是设了防。
当然,也可以看出皇太极不愿意放出建有功业的范文程,还需要他掌管枢密,运筹帷幄,继续助力皇太极与诸贝勒夺权争利。
崇德元年(1636),皇太极称帝,将文馆改为内国史院、内秘书院、内弘文院,即内三院。范文程被任命为内秘书院大学士,职掌与外国往来书札的撰写,录各衙门奏疏、辩冤词状、皇上敕谕、文武各官敕书并告祭文庙谕、祭文武官员祭文。
清朝宣谕各国的敕书,都出自范文程之手。
郭则沄《十朝诗乘》卷二说:“国初宣力文臣,范文肃居首。王师西征,首定大计,诏敕檄谕,胥出其手。”文肃,即康熙五年八月范文程所得谥号。
范文程荣膺这个伟大的任务,盖因他摸透了皇太极的帝王心术。
范文程也是一个爱惜人才又深有城府之人。萧一山在《清代通史》卷上第三篇之六十二《开国之勋臣·辅佐之大臣》中说:“于直臣善类,尤多保全。器量宏深,人莫测其喜怒也。”
清沿明制,不设宰相,代之以大学士。内三院大学士的权力很大,参加议定军政大计,掌握国家机要,取代了太祖后期以来八和硕贝勒共议国政的体制。范文程,一个拿着明朝低学历的汉人,却成了胸怀宏图大略的清太宗的首辅,极受宠信。
皇太极在文馆基础上建置的内三院,还只是清朝内阁的前身,只是皇权系统内的决策参议机构,明显仿效明朝内阁制度的形式,但权力上还不具备前朝实质:大学士对臣工奏议不具备票拟权。也就是说,范文程等充斥的内三院,不具有政府职能,只是皇帝的智库。
范文程却很享受这个没有实权但位居中枢的虚职。
皇太极每次商议军国大事,都要听取他的意见;每次召见范文程,必留下他单独商议很长一段时间,有时他还没来得及吃饭就被召进宫商谈。
满汉合作,君臣契合。
范文程殚精竭虑,操劳国事,先后疏言废除连坐法,奏准更定部院官制,六部各设满洲承政一员。范文程被皇太极倚为心腹重臣。
范氏感恩图报,在缓解高度集权的皇太极与统兵作战的诸王公之间的矛盾中,起到了润滑剂的作用。
崇德六年三月,睿亲王多尔衮率诸王公统军围攻锦州,离城远驻,又私自派遣部分官员兵丁返家,以至于明朝守兵得以出城运粮入内。
皇太极获悉后,勃然大怒,立即遣内秘书院大学士范文程、希福、刚林等,携谕严厉斥责主帅多尔衮和肃亲王豪格等,谕令他们自议其罪。
皇十四弟多尔衮自议死罪,皇长子豪格亦上奏死罪,皇侄杜度、皇兄阿巴泰请削爵为民,全部没收户口奴仆,从征将领三十余人将分别议死、革职、籍没。
若按这些自议之罪执行的话,清廷的主要战将都会被处死。
执拗的皇太极为体现自己的绝对权威,金口玉言,坚持要罚,这必然将大清的支柱连根拔起,范文程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
范文程为了打破僵局,偕大学士刚林、学士额色黑奏称:国中诸王贝勒大臣,半皆获罪,不许入署,不准晋谒皇上,他们回家日久,又将去锦州更替郑亲王,对明作战。各部事务,及攻战器械,一切机宜俱误,望皇上息怒,令其入署办事。皇太极允准,诸王贝勒大臣“遂各赴署办事”。一个折中的办法,解决了十字路口的关键问题。
这既顾及了皇太极的皇权威严,又保住了大清国的征战实力。
皇太极少不了感激。
太宗在位十八年,范文程作为最受皇太极重任的汉臣,位极人臣,宠冠朝野。
皇太极收服洪承畴,使用的解裘暖心之计,就出于范文程。只是在民间传说中,范文程给皇太极出的主意,又变成了命永福宫庄妃玩美人计劝降洪承畴。
可见,皇太极对范文程是言听计从、引为知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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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聪八年八月初九日,皇太极暴卒。
世祖福临,冲龄继位,济尔哈朗与多尔衮联合摄政。范文程仍为内秘书院大学士,但连续遭遇清朝亲贵的欺辱。
先是郡王阿达礼和贝子硕托等议立睿亲王失败,代善大义灭亲,联合多尔衮,以扰政乱国的叛逆罪,将阿达礼、硕托处死。范文程虽居高位,但因隶属硕托主旗的镶红旗,受到牵连。范文程被划拨镶黄旗,侥幸躲过杀身之祸。
一难刚过,又逢一劫。
刚过三十岁的豫郡王多铎,打起了范文程妻子的主意。
当时,范文程已年近五十岁,其妻也该年纪不小。多铎要抢夺范妻,无疑是要羞辱范文程。太宗崩逝,多铎最初拥立胞兄多尔衮,不获允准时要多尔衮改立自己,结果遭多尔衮反对。
范文程是保皇子派的核心人物,应该为制衡睿王兄弟、力挺福临继立出了不少主意。一向任性爽直的多铎遂以夺妻的形式,要让范文程受辱难堪。
范文程在旗只是属民,而在朝是实权等同宰相,德高望重,而多铎是主旗王爷,却非直管范氏家族。
范氏迫于淫威也不想让,就把此事闹到了朝堂之上。
多尔衮是摄政王之一,在朝局未稳且有代善、济尔哈朗、豪格等政敌重围的情势下,只能来一个帮理不帮亲,判了多铎罚银一千两、夺牛录十五个。
短短几个月间,位居文臣之首的范文程,因为靠山皇太极的崩逝,而接连遭遇故主遭戮、爱妻受辱的两次事变。
他是一个聪明人,精于权谋,置身多个山头争衡的朝堂,谨小慎微,为报先帝幼子,而表现出很强的大局观念。在多尔衮将统兵伐明前夕,为之分析“明之受病,已不可治”(《清史列传·范文程传》)的天下形势,提出如何安民治国的多项主张,敦促摄政睿亲王兼奉命大将军的多尔衮“申严纪律,秋毫勿犯,复宣谕以昔日不受内地之由,及今进取中原之意”。
范文程还建议:“兵者,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国家止欲帝关东,当攻掠兼施。欲统一区夏,非又安百姓不可。”(钱仪吉《碑传集》卷四《开国宰辅·范文程》)
多尔衮统帅率进军,范文程扶病从征,严明军纪,禁止妄杀,并打出旗号:我们是一支义兵,挺进关内,是要为你们复君父仇,而不是祸害老百姓,我们今天所诛杀的只是“闯贼”。如果官员前来归顺,我们复其官职;如果百姓前来归附,我们复其产业。王师素来纪律严明,一定不侵害百姓。
清兵趁火打劫,却扮成了正义之师。
范氏自诩清军是入关清剿义军的义军,契合北京城里某些大臣议借兵后金击溃农民义军的主张。但是,八旗清军入关成功,赶走了曾占京师的义军后,自然不会拱手相让。
他们为了这一天,早在努尔哈赤起兵统一辽东时,便在盘算如何破关入主中原。只是当时实力尚弱,又有八旗亲贵掣肘,故而几次挑战都以失败告终。
皇太极边打边看,还用范文程的计谋,玩各种各样的反间计、热情计,连续拔掉了袁崇焕、洪承畴等明朝驻扎辽东的守门神。
清朝皇帝最终坐上了紫禁城里的龙椅,摄政睿亲王总成其事、揽权行政,而范文程运筹策划、创制规模。
清军进入北京城,范文程建议多尔衮,备礼厚葬明崇祯帝及皇后、公主,笼络人心。崇祯自缢煤山,虽死于李闯王破城时,但与范文程力劝皇太极、多尔衮连续进攻明朝之情势,也有着极大的关联。
同为中国清史研究的两大奠基者,孟森与萧一山对范文程为大清开国之功,各有褒词。
孟森说:“清饶天幸,以多尔衮入关成大功,其明达是以听纳正论。然其时能持论者,实无几人,旧人中唯文程,降臣中唯洪承畴为有见地。”多尔衮接受范、洪建议,入关破京,“以军事咨洪承畴,承畴上启,略如文程指,皆为清有天下之大关键”,“而其最大之献纳,莫如范文程”(《清史讲义》第二编《各论·开国·世祖》)。
萧一山说:“使清无多尔衮之摄政,无范洪诸人之运筹,无多铎等之征伐,则清之一统,未可必也。”(《清代通史》卷上第三篇之六十二《开国之勋臣·辅佐之大臣》)
萧先生将范文程的运筹之功,与多尔衮的摄政主国、多铎等的征战讨伐,等同视之。而孟先生更干脆,将范文程推至献策最多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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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文程以太宗首辅,置身权力中枢,励精图治,成绩卓著,但随着太宗中途崩殂,他连遭政治厄运,如:受旗主硕托谋立罪牵连,妻子被多铎觊觎欺辱。
尤其是进入北京城后,摄政睿亲王多尔衮权欲急剧膨胀,初晋叔父摄政王,将信义辅政叔王济尔哈朗排挤出朝堂,再接连发力,强迫顺治帝尊其为皇父摄政王,擅权自专,功高震主,也权重逼主。这让有心为故主太宗辅佐幼主世祖的范文程,陷入了权力倾轧不断的危险境地。
大学士刚林、祁充格谄附多尔衮,将《太祖实录》中大福晋阿巴亥被迫殉葬改为其自愿殉葬,凸显其对太祖情深。范文程对此也没提出反对意见,算是对睿亲王示好。但范文程蒙受太宗特恩殊宠,知恩图报,在为多尔衮率军挺进中原、取代明朝出谋划策的同时,誓死不忘故主,竭力效忠幼主。
范文程坚持原则,多尔衮对此不悦,表现出对刚林、冯铨、祁充格三位大学士更为信任,而将范文程逐渐排除于议政之列。
范文程见朝政日变,睿王势大,爱弟意切,又封多铎为辅政叔王,于是不得不强抑政治雄心,无可奈何地远离朝局是非之地,免得多尔衮多铎兄弟恃权复仇,于是托疾家居,只是没有辞职,仍以首席大学士的虚职做保护伞。
顺治七年(1650)十二月,多尔衮病逝,顺治帝亲政。第二年闰二月,刚林、祁充格被以附逆多尔衮罪,处以死刑。范文程亦系同改之人,刑部拟议革职、解任、籍没其家,诸王大臣复议,拟令其革职折赎留任。
但是,顺治帝批示:范文程曾效力太宗朝,在盛京时不曾参与贝子硕托谋立罪,后知睿王所行悖逆,托疾家居,众亦共知。睿王重任刚林时,以范文程不合其意,故不重任。范文程着革职,本身折赎,仍留原任。前所行情罪已结,今后于委任职掌,当矢忠报效。
不久,范文程即复官,复进世职为一等子,授议政大臣,后加少保兼太子太保,再次成为顺治后期的重臣,退休后特进太傅兼太子太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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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文程由偏隅辽东的大学士,成为“君临天下”的大学士,官事多了,权力大了。
他以“治天下在得民心,士为秀民,士心得则民心得矣”(《清史列传·范文程传》),几次出任会试主考官,为清朝治理中国,从满、蒙、汉不同民族中选拔人才。
满人入关立国,激化了民族矛盾。范文程自许“我大明骨,大清肉耳”,以明朝秀才的身份,为清廷收买人心,在政治上敦促多尔衮下令“勿杀无辜,勿掠财物,勿焚庐舍”,打破民族界限,开科纳才,为清廷在入主中原未稳的情势下,舒缓了汉族中心被破坏之后产生的民族矛盾,吸收了一大批真诚报国的书生士子。
范文程在清廷崇满抑汉的国策之下,大胆地提出,治理天下首先在于会用人。
顺治十年,范文程专门向世祖请旨,以最高指示下令部院三品以上官员举贤任能:“不论满汉,不拘资格,不计亲疏,取正直才守之人,堪任何官,列疏奏闻。一官可举数官,数官可举一官!”(《清史列传·范文程传》)
对于使用称职者,朝廷给予推荐者嘉奖,但,如果被推荐者才疏学浅、庸碌无为,朝廷将进行追查连坐,按罪之大小,进行论罪。
这样的人才人事制度的出台,对于清朝这个经历长期战事、国都新建、疆域未稳又发生过几次宫廷政变的政权,无疑是一针强心剂。新的制度,为半开化的满人入主中原,重建久受儒家礼制影响的中华社会秩序之帝国,聚集到更多的、不同民族的、不同出身的优秀人才,对于清廷崇满抑汉、任人唯亲、大搞宗派、族群歧视的人事弊政,也起到了一定的清洗作用。
范文程强调,治国安邦得天下,关键在集贤聚能而善任,对待出身于不同民族的各种官员要凸显其才。
顺治帝一改太祖、太宗二朝崇满抑汉的既定祖制,不惜与以孝庄太后为首的保守派发生激烈冲突,积极使用汉族杰出人才,抑制恃宠骄纵的亲贵,应该是受了范文程的不少影响。
著名清官于成龙,顺治十八年已四十五岁,以明经谒选清廷吏部,被授以广西柳州罗城县知县。此后仕途二十三年,三次被举“卓异”,以卓著的政绩和廉洁刻苦的一生,深得百姓爱戴,被康熙帝赞誉为“天下廉吏第一”(《清史稿·于成龙传》)。虽然他是以“我辈虽无科第分,上古之皋、夔、稷、契,岂尽科目中人耶?我此行绝不以温饱为志,誓勿昧天理良心”(《于成龙集·外集》武祗遹《跋〈于山奏牍〉后》)的政治抱负,接受清廷官职和重任,但他仕途的最初起点,只是前明崇祯十二年还不算中举的副榜贡生,距进士还有一段差距。
而其能够顺利进入官场,靠的是执政为民、廉正奉公的正能量,当然也依赖于始于范文程献策的顺治朝“不论满汉,不拘资格,不计亲疏,取正直才守之人”(《清史列传·范文程传》)的人才国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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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末内外战事频仍,天启、崇祯二朝,内外军费激增,国家机构臃肿,而国库空虚,入不敷出,故而国家所定的、宦官私定的、地方增加的赋税额度不断增长,导致关内的农民军将明末的官府饷册通通烧毁,只剩下万历年间的旧册。
范文程入京之后,即召集各部胥吏,征求册籍。
有人建议于地方搜寻明季新册,范文程拒绝其议,说:“即此为额,尤恐病民,岂可更求。”(《清史列传·范文程传》)范文程以赋税较宽松的万历旧册为依据,清除了天启、崇祯时期诸多增加部分,制定了清朝新的赋税政策。
这一点与民休养生息,是难能可贵的,对于长期遭战争破坏的社会秩序的重建、人类本性的回归,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单就此以民为本的思想,范文程无愧为满人清国顺利成为中华帝国的第一功臣。
如果要评选开国功臣,范文程较之于汉初的萧何、明初的李善长,不遑多让。
顺治元年七月十七日谕告全国官吏军民,宣布废除三饷:“前朝弊政,厉民为甚者,莫如加派辽饷,以致民穷盗起,而复加剿饷,再为各边抽练,而复加练饷。惟此三饷,数倍正供,苦累小民,剔脂刮髓,远者二十余年,近者十余年,天下嗷嗷,朝不及夕。更有召买粮料,名为当官平市,实则计亩加征……兹哀尔百姓困穷,夙害未除,恫瘝切体。徼天之灵为尔下民请命,自顺治元年为始,凡正额之外,一切加派,如辽饷、剿饷、练饷,及召买米豆,尽行蠲免。各该抚按,即行所属各道府州县军卫衙门,大张榜示,晓谕通知,如有官吏朦胧混征暗派者,察实纠参,必杀无赦。”(《清世祖实录》卷六,顺治元年七月庚子)
十月初十日,顺治帝定鼎燕京,颁行即位诏,又以万历年间的会计录为据,再次宣布:“地亩钱粮,俱照前朝会计录原额,自顺治元年五月初一日起,按亩征解,凡加派辽饷、新饷、练饷、召买等项,悉行蠲免。”(《清世祖实录》卷九,顺治元年十月甲子)
这样的抚民政策,正是范文程提出的建议,并得到了清廷最高权力核心层的肯定和执行。
有清一代,田赋基本上没有加派,实奠基于此。电视剧《鹿鼎记》就曾设计顺治帝出家后,还让韦小宝给康熙帝带回“永不加赋”四字。
其实,康熙帝亲政后,改革徭役,下令永停圈地,准许壮丁“出旗为民”,又奖励垦荒,蠲免钱粮,任用靳辅、陈潢治理黄河,并在康熙五十一年二月壬午颁发了著名的“滋生人丁,永不加赋”诏令。这才是“永不加赋”的来历。
但不论此制改革为顺治还是康熙所言,内心深处都是受了范文程的影响。
就凭此点,利在百姓,范文程厥功至伟。
他投效满洲、反攻故国,自然要背负有亏民族气节的耻辱和骂名,但还是有人将范文程喻为汉初张良、明初刘基,这是因为他为清朝统一中国做出了不小的历史贡献。
明清之际的大学者顾炎武评价范文程是“士大夫之耻,是为国耻”,而对于他的历史功绩,太宗、世祖的后继之君是感激的。顺治帝以范文程为“祖宗朝旧臣,有大功于国家,礼遇甚厚:文程疾,尝亲调药饵以赐;遣画工就第图其像,藏之内府”(《清史稿·范文程传》)。
康熙五年,七十岁的范文程病逝,圣祖为其赐葬立碑;四十七年后,即康熙五十二年,又为之御书“元辅高风”匾额,悬挂其祠。
再过几十年,乾隆帝将从明朝走过来的汉臣,如同样建有大功的洪承畴、金之俊等定为贰臣,但没有丑化同样从明朝走过来的范文程。
即便多铎曾夺其妻而羞辱之,即便多尔衮因其不先请示而怪罪之,但是范文程服务清初太祖、太宗、世祖和圣祖四朝皇帝,历时近五十年,诸多皇帝对其“宠锡优异”,尤其是太宗将他引为知己智囊,因其形貌高大,为他所赐衣服冠帽皆为特制,诸王公大臣只称其官位而不呼其姓名,以示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