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技”与技术
“科技”这个词无处不在。报纸上连篇累牍的文章思考“大型科技公司”(big tech)的未来,分析师告诉我们“科技股”(tech stock)的命运,纽约时报有一个“科技修复”(Tech Fix)专栏,涵盖优步、谷歌和社交媒体。1当你读到或听到“科技”时,它通常是基于互联网的数字设备、服务和应用程序的简称。谷歌、Facebook、微软、苹果和亚马逊等“科技”公司凭借广告嵌入、便利性和用户依赖性的多元结合而获利。
但是用“科技”来代替“技术”(technology)是有误导性的。这个术语的意思太狭隘了。技术作为一种人类现象要广泛和深入得多,它包含了所有人类文明创造的工具和方法,包括非数字技术,如枪支、人行道和轮椅。当我们把“技术”简化为“让人上瘾的数字设备及其应用程序”时,我们就忽略了数千年的创造和努力,不必要地将我们的注意力和资源集中在一小部分人类体验上。
正如同每个强有力的概念一样,“技术”的定义随着时间的推移而不断变化,并随着定义它的人的兴趣而不断变化。在20世纪30年代之前,说英语的人很少使用“技术”这个词。而“实用艺术”“应用科学”“机械”“制造”等术语更为普遍。一个例外是,19世纪中期少数几所新成立的美国大学将这个词纳入了它们的名字中,比如麻省理工学院(Massachusetts Institute of Technology)和史蒂文斯理工学院(Stevens Institute of Technology)。在这些情况下,人们很清楚,“技术”指的是这些学校的教育使命:培育机械师和工程师。
在20世纪初,这些受过大学教育的工程师联合组成了各种专业团体,部分原因是为了提高他们在大学和公司中的地位。随着他们财富的增加,他们系统性地削弱了工匠和其他专业工人群体的贡献,如妇女、移民、非裔美国人和未受教育的穷人,他们的劳动对机器时代同样至关重要。到了20世纪30年代,在芝加哥(1933年)和纽约(1939年)的世界博览会上,“技术”几乎等同于进步和物质丰富的愿景。并且它几乎总是与来自中上层社会的白人男性的光辉事迹相联系。2
在这种新观点看来,技术是历史发展的驱动力。反抗毫无意义,接受才是明智的。尽管一些评论家担心向技术“投降”,马丁·海德格尔1954年的文章《技术的追问》(The Question Concerning Technology)仍然是大学技术伦理研讨会的基础,但批评者毕竟是少数。作为一种进步的、不可阻挡的力量的概念,技术与战后消费社会中的美国人的日常体会相符合。这同样适用于那些商业模式依赖于公众意志的企业和大学。
这种认为技术现在并且永远是进步动力的想法在20世纪70年代的环境觉醒中幸存了下来。受20世纪70年代、80年代和90年代新型电子设备、计算机网络和软件兴起的启发,专家们创造了一些新的术语来描述他们所认为的世界向信息时代的历史性转变,如信息高速公路、网络空间和计算机通信等。但这些新词都不足以形容互联网、移动电话和便携式计算机应用程序普及所创造的令人惊叹的新世界。“ICT”是信息和通信技术的简称,从来都不是人们津津乐道的词汇。相反,网络化的数字电子产品变得如此普遍、如此迷人,以至于企业、记者,最终每个人都默默地、无意识地把这些东西称为“技术”,或者干脆就是“科技”。
这种技术概念的低劣化让我们感到担忧,因为它体现了最糟糕的创新语言——它是如此肤浅,只关注新事物和数字技术,排除和贬低了对社会如此重要的技术的其他含义。作为一个对象,技术不应该仅仅是数字的和新的;作为一个过程,技术不应该仅仅是创新。
为了找到一种更健康的方法来认识技术,让我们从考虑一个简单的定义开始:技术包括人类用来帮助自身实现目标的所有东西。这些东西包括工具(包括普通的东西,如餐具),建筑,布料,街道和人行道,以及我们用来运输水、垃圾、能源和信息的管道、泵和电线等。已故小说家厄休拉·勒古恩有一个更简单的定义:“技术是一个社会应对物质现实的方式。”她还补充说:“我们对150年来不断扩大的技术力量如此麻木,以至于我们认为没有什么比计算机或喷气式轰炸机更简单、更普通的东西值得被称为‘技术’。”3
我们将再次强调两个基本要点。第一,技术不仅仅是“科技”,它不仅仅是数字设备和软件。第二,技术不仅仅是创新。我们所依赖的大多数技术都是如此常见,以至于我们几乎不会想到它们。它们逐渐龟缩于我们文化的角落里,更重要的是在我们的财务规划中慢慢消失。然而,保证这些东西继续发挥作用是至关重要的,任何经历过停电或水管破裂的人都可以证明这一点。
既然技术不只是创新,而且我们日常使用的工具大多是旧东西,那么合乎逻辑的下一步是,不仅要思考技术是什么,还要思考技术处于什么阶段。
一项技术要经历三个基本阶段:创新、维护和衰败。我们在上一章讨论了创新,现在是时候关注创新之后会发生什么了。
当人类与技术互动时,他们通常不会创造技术。相反,他们使用和维护它。我们要花费大量时间打扫房子,给车子加油和修理,以及更新电脑和应用程序。(或者,在很多情况下,我们认为其他人会为我们完成这些任务。)此外,随着人类发明越来越多的新事物,我们也创造了越来越多必须维护的东西。否则这些东西就会坏掉,而建立在它们之上的社会同样如此。当然没有什么是永恒的——衰老和衰败对于人类、动物和技术来说是自然而不可避免的。4但如果我们照顾好它们,那么还有很多东西能够多维持一段时间。
从直觉上讲,每个人都知道维护的重要性。当我们还是孩子的时候,我们就知道维护是我们日常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如洗澡、刷牙、锻炼和饮食,所有这些活动都能保持我们身体的健康,并使身体保持良好的工作状态。
我们也通过定期或半定期的例行工作来维持我们物质财产(也就是技术)的工作秩序:除尘、扫地,检查汽车的机油和轮胎气压,擦拭厨房柜台、刀叉和盘子,清理电脑和手机里的旧照片和文件,以及确保人行道、甲板、水槽和排水管正常工作。此外,我们还会通过祈祷、冥想,以及花时间反思或减压等活动来保持头脑清醒和冷静。事实上,很多人发现休息活动结合了维护功效,如瑜伽(精神和身体)或摩托车修理(精神和技术)。
显然,维护对于个人健康至关重要。那么对于社会健康呢?艺术家米尔勒·拉德曼·尤克里斯(Mierle Laderman Ukeles)曾给出过答案,在她那个时代,她提出了一个令人振聋发聩的问题:“革命之后,周一早上谁来打扫道路上的垃圾?”1978年,尤克里斯成为纽约环卫局(New York Department of Sanitation)的第一位常驻艺术家,当时环卫工人正在罢工,市政府也没有足够的资金用于维持街道和人行道的清洁。她强烈呼吁纽约市民关注那些他们认为理所当然的事情。她花了几个小时跟踪、采访环卫工人并与他们握手,这被认为是一种唤起人们对他们生命和劳动价值的关注的全新行动。5
尤克里斯的工作阐明了技术的一个基本事实——它需要维护和关怀。卡罗尔·吉利根、内尔·诺丁斯和弗吉尼亚·赫尔德等学者的后续研究认为,关怀是所有社会的基础;关怀行为经常被女性化,即社会中有权势的行动者将关怀行为简单地视为女性的义务;它的价值通常被低估且没有多少回报;它出现在各种社会环境中,从亲情、友谊到政府机构、实验室。6
当出现问题时,我们首先要看的是关怀关系是否健康。新学院大学的政治哲学家南茜·弗雷泽指出,资本主义的过度行为和全球生态灾难有一个共同的根源:它们都是忽视造成的代价,以及一个把个人财富积累看得比公共利益更重要的社会带来的后果。这场危机的症状在许多现象中显而易见,如美国的医疗保健体系问题、因公共交通系统逐渐崩溃而蓬勃发展的优步以及漂泊在海洋中的商品塑料包装。换句话说,如果我们花更多的精力去关心每一事物,如我们的健康、出行和环境,那么我们自然会花更多的精力致力于共同的维护问题。很难理解这些维护或任何形式的维护是如何在缺乏关怀的情况下进行的。继而如果没有它,很难想象何种技术文明能够继续存在。
因此,关怀既指对健康和福利给予必要的关注,也指一种超越理性或实用关系的关切感。像尤克里斯那样重视关怀行为是摆脱自我陶醉的物质主义文化而迈出的关键一步。然而,对新奇和创新的痴迷会让我们忽视关怀的价值。正如我们将要看到的,关怀的一些显著特征,尤其是它的普遍性和对它的低估,也是维护工作历史上的永恒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