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拉图文艺对话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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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安篇

——论诗的灵感

对话人:苏格拉底

伊安

 伊安,欢迎你。你从哪里来?从你的家乡以弗所[1]吗?

 不是,苏格拉底。我从厄庇道洛斯[2]来。那里举行埃斯库勒普神的祭典,我参加了。

 厄庇道洛斯人在祭典中举行了诵诗竞赛来纪念医神吗?

 是,不只诵诗,还有各种文艺竞赛哩。

 你参加了竞赛吗?结果怎样?

 哈,我全得了头奖,苏格拉底。

 好极了!我希望你参加我们的雅典娜神的祭典[3],也得到同样的成功。

 若是老天保佑,我也一定成功。

 我时常羡慕你们诵诗人的这一行业,伊安。因为要做你们的这一行业,就得穿漂亮衣服,尽量打扮得漂亮。而且你们不得不时常接触到许多伟大诗人,尤其是荷马。荷马真是一位最伟大、最神圣的诗人,你不但要熟读他的辞句,而且还要彻底了解他的思想,这真值得羡慕!因为诵诗人要把诗人的意思说出来,让听众了解,要让人家了解,自己就得先了解;所以一个人若是不了解诗人的意思,就不能做一个诵诗人。这了解和解说的本领都是很值得羡慕的。

 你说得对,苏格拉底。就我来说,我在诵诗技艺上就费过很多的心力啦。谈到解说荷马,我敢说谁也赶不上我。兰普萨库人墨特洛德也好,塔索斯人斯忒辛布洛特也好,格劳孔[4]也好,无论是谁,都比不上我对荷马有那样多的好见解。

 我听起很高兴,伊安。我知道你肯把你的那些好见解谈给我听听。

 当然,苏格拉底,你也应该听我怎样凭艺术来美化荷马,我敢说,凡是荷马的信徒都得用金冠来酬劳我。

 下一回我再找机会听你朗诵荷马,现在且只问你一个问题:你只会朗诵荷马呢,还是对于赫西俄德和阿喀罗库斯[5],也同样朗诵得好?

 我只会朗诵荷马。我看这就很够啦。

 荷马和赫西俄德在某些题材上是否说的相同呢?

 是,我看他们说的有许多相同。

 在这些相同的题材上,哪一个诗人的话你解说得比较好,荷马的,还是赫西俄德的?

 若是他们说的相同,我对他们就能同样解说得好。

 在他们说的不相同的那些题材上怎样呢?比如说占卜。荷马说过,赫西俄德也说过,是不是?

 是。

 假如要你和一位占卜家来解说这两位诗人说到占卜的话,无论他们说的同不同,谁解说得比较好呢?

 占卜家会解说得比较好。

 若是你就是一个占卜家,无论他们说的同不同,你也会对他们都一样能解说吧?

 当然。

 你有本领解说荷马,却没有本领解说赫西俄德或其他诗人,这是什么缘故?荷马所用的题材和一般诗人所用的题材不是一样吗?他所叙述的主要的不是战争吗?他不是在谈人类关系——好人和坏人以及能人和无能人的关系,神与神的关系,神与人的关系,天上和地下有些什么事情发生,以及神和英雄们的由来吗?荷马所歌咏的不是这些题材吗?

 你说得很对,苏格拉底。

 其他诗人所歌咏的不也正是这些题材么?

 不错,苏格拉底。但是他们的方式和荷马的不同。

 你是说,荷马的方式比其他诗人的要好些?

 好得多,不可比较。

 再请问一句,亲爱的伊安,如果有许多人在讨论算学,其中某一位说得最好,我们能不能判别出来?

 能。

 能判别谁说得好,也就能判别谁说得不好?

 是。

 这样人一定是一位算学家吧?

 不错。

 再说,如果有许多人在讨论食品的营养价值,其中某一位说得最好,一个人既能判别谁说得好,也就能判别谁说得坏,是不是?

 是,那是很显然的。

 这能一样判别好坏的人是谁呢?

 他是医生。

 那么,一般说来,无论讨论什么,只要题目相同,说话的人尽管多,一个人能判别谁说得好,也就能判别谁说得坏;不能判别谁说得坏,也就不能判别谁说得好?

 当然。

 依你说,荷马和其他诗人们——例如赫西俄德和阿喀罗库斯——所用的题材都是一样,不过方式有好坏之别,荷马好些,其他诗人要坏些?

 我说过这样的话,我说的话是对的。

 如果你能判别谁说得好,你也就能判别谁说得坏?

 显然是这样。

 那么,亲爱的伊安,我说伊安既会解说荷马,也就会解说其他诗人,而且会解说得一样熟练,难道我说错了吗?因为这位伊安亲自承认了两点:一、只要题材相同,能判别好也就能判别坏;二、凡是诗人所用的题材都是一样的。

 但是事实上人们谈到其他诗人时,我都不能专心静听,要打瞌睡,简直没有什么见解,可是一谈到荷马,我就马上醒过来,专心致志地听,意思也源源而来了。这是什么缘故?

 朋友,那很容易解释,很显然地,你解说荷马,并非凭技艺[6]知识。如果你能凭技艺的规矩去解说荷马,你也当然就能凭技艺的规矩去解说其他诗人,因为既然是诗,就有它的共同一致性。

 你说得对。

 其他技艺也是一样,一个人把一种技艺看成一个有共同一致性的东西,就会对它同样判别好坏。伊安,我这话是否要加解释?

 我望你解释,苏格拉底,听你们哲人们谈话对我是一件乐事。

 哲人不是我,是你们,伊安,是你们诵诗人、演戏人和你们所诵所演的作家们;我只是一个平常人,只会说老实话。你看我刚才说的话是多么平凡,谁也会懂,我说的是:如果一个人把一种技艺当作全体来看,判别好和判别坏就是一回事。你看这话多平凡!举例来说,图画是不是一种有共同一致性的技艺?

 它是的。

 画家也有好坏之别吧?

 也有。

 你遇见过这样一个人没有?他只长于判别阿格劳芬的儿子波吕格诺特[7]的好坏,不会判别其他画家的好坏;让他看其他画家的作品,他就要打瞌睡,茫然无见解,可是要他批判波吕格诺特(或是任意举一个画家的名字),他就醒过来,专心致志,意思源源而来。

 我倒没有遇见过这样一个人。

 再说雕刻,你遇见过这样一个人没有?他只长于鉴定墨提安的儿子代达罗斯、潘诺普斯的儿子厄庇俄斯、萨摩人忒俄多洛斯[8]之类雕刻家的优点,可是拿其他雕刻家的作品给他看,他就要打瞌睡,茫然无话可说。

 我从来也没有见过这样人。

 我想在笛师、琴师、竖琴歌人和诵诗人之中,你也没有遇见过一个人,只会批评奥林普斯、塔密里斯、俄耳甫斯或伊塔刻的诵诗人斐缪斯[9],可是谈到以弗所的诵诗人伊安先生,他就简直不能判别好坏。

 我不能否认,苏格拉底。可是我自觉解说荷马比谁都强,可说的意思也比谁都要多,舆论也是这样看。对于其他诗人,我就不能解说得那样好。请问这是什么缘故?

 这缘故我懂得,伊安,让我来告诉你。你这副长于解说荷马的本领并不是一种技艺,而是一种灵感,像我已经说过的。有一种神力在驱遣你,像欧里庇得斯所说的磁石,就是一般人所谓“赫剌克勒斯石”[10]。磁石不仅能吸引铁环本身,而且把吸引力传给那些铁环,使它们也像磁石一样,能吸引其他铁环。有时你看到许多个铁环互相吸引着,挂成一条长锁链,这些全从一块磁石得到悬在一起的力量。诗神就像这块磁石,她首先给人灵感,得到这灵感的人们又把它递传给旁人,让旁人接上他们,悬成一条锁链。凡是高明的诗人,无论在史诗或抒情诗方面,都不是凭技艺来做成他们的优美的诗歌,而是因为他们得到灵感,有神力凭附着。科里班特巫师们[11]在舞蹈时,心理都受一种迷狂支配;抒情诗人们在做诗时也是如此。他们一旦受到音乐和韵节力量的支配,就感到酒神的狂欢,由于这种灵感的影响,他们正如酒神的女信徒们受酒神凭附,可以从河水中汲取乳蜜,这是她们在神志清醒时所不能做的事。抒情诗人的心灵也正像这样,他们自己也说他们像酿蜜,飞到诗神的园里,从流蜜的泉源吸取精英,来酿成他们的诗歌。他们这番话是不错的,因为诗人是一种轻飘的长着羽翼的神明的东西,不得到灵感,不失去平常理智而陷入迷狂,就没有能力创造,就不能做诗或代神说话。诗人们对于他们所写的那些题材,说出那样多的优美辞句,像你自己解说荷马那样,并非凭技艺的规矩,而是依诗神的驱遣。因为诗人制作都是凭神力而不是凭技艺,他们各随所长,专做某一类诗,例如激昂的酒神歌、颂神诗、合唱歌、史诗或短长格诗[12],长于某一种体裁的不一定长于他种体裁。假如诗人可以凭技艺的规矩去制作,这种情形就不会有,他就会遇到任何题目都一样能做。神对于诗人们像对于占卜家和预言家一样,夺去他们的平常理智,用他们做代言人,正因为要使听众知道,诗人并非借自己的力量在无知无觉中说出那些珍贵的词句,而是由神凭附着来向人说话。卡尔喀斯人廷尼科斯[13]是一个著例,可以证明我的话。他平生只写了一首著名的《谢神歌》,那是人人歌唱的,此外就不曾写过什么值得记忆的作品。这首《谢神歌》倒真是一首最美的抒情诗,不愧为“诗神的作品”,像他自己称呼它的。神好像用这个实例来告诉我们,让我们不用怀疑,这类优美的诗歌本质上不是人的而是神的,不是人的制作而是神的诏语;诗人只是神的代言人,由神凭附着。最平庸的诗人也有时唱出最美妙的诗歌,神不是有意借此教训这个道理吗?伊安,我的话对不对?

 对,苏格拉底,我觉得你对。你的话说服了我,我现在好像明白了大诗人们都是受到灵感的神的代言人。

 而你们诵诗人又是诗人的代言人?

 这也不错。

 那么,你们是代言人的代言人?

 的确。

 请你坦白答复一个问题:每逢你朗诵一些有名的段落——例如俄底修斯闯进他的宫廷,他的妻子的求婚者们认识了他,他把箭放在脚旁[14];或是阿喀琉斯猛追赫克托[15];或是安德洛马刻、赫卡柏、普里阿摩斯诸人的悲痛[16]之类,当你朗诵那些段落而大受喝彩的时候,你是否神志清醒呢?你是否失去自主,陷入迷狂,好像身临诗所说的境界,伊塔刻、特洛亚[17]或是旁的地方?

 你说得顶对,苏格拉底,我在朗诵哀怜事迹时,就满眼是泪;在朗诵恐怖事迹时,就毛骨悚然,心也跳动。

 请问你,伊安,一个人身临祭典或欢宴场所,穿着美服,戴着金冠,并没有人要掠夺他的这些好东西,或是要伤害他,而他对着两万多待他友好的听众哭泣,或是浑身都表现恐惧,他的神志是否清醒呢?

 我该说他的神志不清醒,苏格拉底。

 你对多数听众也产生这样效果,你明白吗?

 我明白,因为我从台上望他们,望见在我朗诵时,他们的面孔上都表现哀怜、惊奇、严厉种种不同的神情。我不能不注意他们,因为在受报酬的时候,我如果不曾惹他们哭,自己就不能笑;如果惹了他们笑,自己就只得哭。

 听众是最后的一环,像我刚才所说的,这些环都从一块原始磁石得到力量;你们诵诗人和演戏人是些中间环,而诗人是最初的一环,你知道不?通过这些环,神驱遣人心朝神意要他们走的那个方向走,使人们一个接着一个悬在一起。此外还有一长串舞蹈者,和大小乐师们斜悬在由诗神吸引的那些环上。每个诗人都各依他的特性,悬在他所特属的诗神身上,由那诗神凭附着——凭附和悬挂原来是一件事的两种说法。诗人是最初环,旁人都悬在这上面,有人从俄耳甫斯或缪赛俄斯[18]得到灵感,但是多数人是由荷马凭附着,感发着,伊安,你就是其中之一。听人说到其他诗人的作品,你就打瞌睡,没有话可说;但是听人说到荷马的作品,你马上就醒过来,意思源源而来,有许多话可说。这就是因为你解说荷马,不是凭技艺知识,而是凭灵感或神灵凭附;正如巫师们听到凭附自己的那种神所特别享用的乐调,就觉得很亲切,歌和舞也就自然随之而来了;遇见其他乐调,却好像听而不闻。你也是如此,伊安,一听到荷马,话就多得很;听到其他诗人,就无话可说。原因在你宣扬荷马,不是凭技艺而是凭神的灵感。这就是我对你的问题的答复。

 答复得很好,苏格拉底。可是我还很怀疑你是否能说服我,使我相信我在解说荷马时,神志不清醒,由神凭附着。若是你亲自听到我朗诵,你就不会这样想。

 我很愿意听,现在先请答复一个问题:你朗诵荷马,对哪些部分题材最拿手呢?当然不是全部吧?

 没有哪一部分题材不拿手,我敢说。

 荷马说的东西若是你不知道的,你也能朗诵得好吗?

 荷马说过什么东西我不知道?

 荷马不是常谈到各种技艺吗?例如驾驭的技艺,可惜我记不得那段诗,否则我就背诵给你听。

 我记得,让我来背诵。

 请你背诵涅斯托[19]告诉他的儿子安提罗科斯,在纪念帕特洛克罗斯的赛车礼中,怎样当心转折那一段话。

 (背诵)在那华美的马车里,轻轻地转向马左边靠着车,用刺棒敲右边马,呼喊一声,就放松缰子。到了目标的时候,让左边马靠近标石,让轮轴紧挨着路标驶过,接近得似乎就要碰上那作为拐弯标志的石头[20]

 够了,伊安,请问你,要评判这段诗是否妥帖,谁会做得比较好,一个驭车人还是一个医生呢?

 当然是驭车人。

 是不是因为驭车是他的专行技艺?还是因为旁的理由?

 由于他的专行技艺,没有旁的。

 每种技艺都必有它的特殊知识,我们能不能凭医生的技艺,去知道只有驾驭的技艺所能使我们知道的?

 当然不能。

 我们也不能凭木匠的技艺,来知道医生的技艺吧?

 当然也不能。

 凡是技艺都如此。我们不能凭某一技艺来知道某另一技艺。再请问你:你是否承认各种技艺彼此不同?

 我承认它们不同。

 你的看法和我的一致:知识题材不同,技艺也就不同。

 不错。

 对的,如果各种技艺都用同样知识题材,就不能说它们彼此不同。比如这是五个手指,我知道你也知道。你我知道这个事实不是都凭算学的知识吗?

 是的。

 那么,请回答刚才那个问题:同样技艺必凭同样知识,另样技艺必凭另样知识,这是不是一条普遍的真理?

 我也以为它是普遍的真理,苏格拉底。

 那么,若是一个人对于某一种技艺没有知识,他对于那种技艺的语言和作为,就不能作正确的判断了。

 当然不能。

 关于你刚才背诵的那段荷马诗,要你和一个驭车人来评判,谁会评判得比较正确呢?

 驭车人。

 对呀,因为你是一个诵诗人而不是一个驭车人,而诵诗的技艺和驭车的技艺本来不同,是不是?

 是。

 如果这两种技艺不同,它们的知识题材也就不同。

 不错。

 你记得荷马描写涅斯托的妾赫卡墨得,拿酒乳给受伤的马卡翁那段诗吗?他说:

用普拉诺酒做的;她用亮晃晃的刀把羊酪切成细片,还放了一个葱头在他身边,供他下酒。[21]

要评判这段诗,最好是凭诵诗人的技艺,还是凭医生的技艺呢?

 凭医生的技艺比较好。

 再如荷马的这段话:

她像牛角装了铅,没入海底,给贪食的鱼们送死。[22]

要评判它,最好是凭渔人的技艺,还是凭诵诗人的技艺呢?

 显然要凭渔人的技艺。

 假如你问我:苏格拉底,你既然能把荷马的各段诗,都配上与它们相关的技艺,你能否指出哪些段诗须请预言家凭预言的技艺来评判它们呢?我就马上可以回答你:这样的诗很多,尤其是在《奥德赛》里,例如墨兰普斯的预言家忒俄克吕墨诺斯向求婚者们说的那一段话:

你们这班可怜虫!你们在遭遇什么?你们的头脸手脚全让黑夜像寿衣似的裹着;突然一阵号哭声,你们满脸是泪,走廊里全是鬼魂,院子里也全是鬼魂,都走到阴间去;太阳在天上消失了,灾雾布满了世界。[23]

《伊利亚特》里也有许多同样的段落,例如描写城堡附近战事的那一段,荷马说:

他们正急于要越过那条壕沟,就来了一个预兆:一只鹰高飞掠过队伍的左边,鹰爪抓住一条血红的大蛇。那条蛇还活着在喘气,还在挣扎,扭转身来向抓住它的那只鸟的颈项咬了一口,那只鸟被咬痛了,把蛇放下,让它落到队伍的中央,于是叫了一声,就乘风飞去了。[24]

我敢说,像这类题材应该由预言家来评判。

 你说得对,苏格拉底。

 对,伊安,你也说得对。我已经替你从《伊利亚特》和《奥德赛》两部诗里,选出一些描写预言,打鱼和行医的段落了。你对荷马比我熟得多,现在请你替我选出一些关于诵诗人和诵诗技艺的段落,就是说,诵诗人比任何人较善于评判的段落。

 我应该说,全部荷马诗都有关于诵诗人和诵诗的技艺。

 当然不能是全部,伊安,你忘记你所说的话吗?一个诵诗人的记性应该比较好一点。

 我忘记了什么话?

 你说过诵诗人的技艺和驭车人的技艺不同,记得不?

 还记得。

 你也承认过,它们既然不同,就有不同的知识题材。

 对。

 那么,根据你自己的话,诵诗人不能对所有的事情都知道,诵诗的技艺也不能包括一切知识。

 我敢说,可能有些例外,苏格拉底。

 你的意思是说,诵诗人对其他技艺的题材不全知道,既然不全知道,知道的究竟是哪些呢?

 他会知道男人和女人、自由人和奴隶、统治者和被统治者,在怎样身份,该说怎样话。

 你是否说,一个诵诗人会比一位驾驶人,对于一个船长在海浪颠簸时所应该说的话,知道还更清楚?

 不是,驾驶人知道最清楚。

 诵诗人是否比医生还更能知道诊病人所应该说的话?

 不能。

 但是他会知道奴隶所应该说的话?

 他会知道。

 假如那奴隶是一个牧牛人,在设法驯服发狂的牛时,他应该说什么话?诵诗人是否比牧牛人知道得更清楚呢?

 他不能比牧牛人知道得更清楚。

 他知道一个纺织妇关于纺织羊毛所应该说的话么?

 他不知道。

 但是他知道一个将官劝导兵士所应该说的话?

 是,那类事情是诵诗人知道的。

 那么,诵诗人的技艺就是将官的技艺吗?

 我知道一个将官该说的话,这一点我却有把握。

 是,伊安,也许你知道将官的技艺,也许除掉弹竖琴的技艺之外,你还知道骑马的技艺。若是这样,你就会能判别马骑的好坏。但是请问你,伊安,你能判别马骑的好坏,是凭你的骑马的技艺,还是凭你的弹竖琴的技艺呢?

 我该说,凭骑马的技艺。

 如果你评判竖琴的弹奏者,你是站在竖琴弹奏者的身份,而不是站在骑马者的身份,来评判他们?

 我承认。

 在评判将官的技艺时,你是站在将官的身份,还是站在诵诗人的身份,来评判它呢?

 在我看,那并没有什么分别。

 这话怎样讲?你说诵诗人的技艺和将官的技艺是一样?

 对,完全一样。

 那么,一个高明的诵诗人同时也就是一个高明的将官?

 当然是那样,苏格拉底。

 一个高明的将官同时也就是一个高明的诵诗人?

 不,我倒没有那样说。

 但是你说高明的诵诗人同时就是高明的将官?

 不错。

 你是希腊的最高明的诵诗人吧?

 首屈一指,苏格拉底。

 你也是希腊的最高明的将官吗?

 当然,苏格拉底;荷马就是我的老师。

 那么,伊安,你既然不仅是希腊的最好的诵诗人,而且也是希腊的最好的将官,可是你在希腊走来走去,总是诵诗,不当将官,这是什么缘故?你以为希腊只需要戴金冠的诵诗人,而不需要将官吗?

 理由很简单,苏格拉底:我们以弗所人是你们雅典人的仆从和兵卒[25],不需要将官,而你们雅典和斯巴达也不会请我去当将官,因为你们自信有足够的将官。

 好伊安,你没有听说过奎卒库[26]人亚波罗多柔吗?

 你说的是谁?

 他虽是一个外国人,却屡次被雅典选为将官。此外还有安竺若人法诺特尼斯、克拉左弥尼人赫剌克利第,虽然也都是外国人,因为才能卓著,也都被雅典任命,统领过军队,还任过其他官职。[27]如果以弗所人伊安先生有本领,雅典人不也会选他做将官,拿尊贵的职位给他吗?以弗所人本来不就是雅典人,而他们的城邦不也很不平凡吗?你说你宣扬荷马是凭技艺知识,如果这话是真的,你就不免欺哄我了。你在我面前自夸对于荷马知道许多珍贵的东西,而且允许我领教,可是到我再三恳求你的时候,你不但不肯显你的本领,而且不肯说你究竟擅长哪些题材,你这不是欺哄我吗?你真像普洛透斯[28],会变许多形状;你左变右变,弯来扭去,变成各色各样的人物,到最后,你装成一个将官!你想溜脱了我的手掌心,不显出你朗诵荷马的本领!像我刚才所说的,若是你对荷马真有技艺的知识,允许我领教,口惠而实不至,你就真是在欺哄我。不过你如果并没有技艺的知识,对荷马能说出那些优美的辞句,是不由意识的,凭荷马灵感的,像我所想的那样,我就不能怪你不诚实了。不诚实呢,受灵感支配呢,你究竟愿居哪一项?

 这两项差别倒很大,受灵感支配总比不诚实要好得多。

 那么,伊安,我也就朝好的一边想,认为你的宣扬荷马的本领不是凭技艺的知识,而是凭灵感。

根据Louis Mèridier参照 Shelley译


[1] 以弗所是小亚细亚的一个城邦。在柏拉图时代,它还受雅典统治。

[2] 厄庇道洛斯是希腊南部萨若尼克海湾(今埃吉纳湾)上一个镇市,有医神埃斯库勒普的庙,他的祭典很隆重,在夏天举行,每四年一次。

[3] 雅典娜是雅典的护卫神,传说她是宙斯的女儿,智勇兼全。她的祭典是雅典人的大事,每年举行时全国人参加,有戏剧及各种技艺的竞赛。

[4] 墨特洛德、斯忒辛布洛特、格劳孔这三人都是当时有名的诵诗人。希腊人称呼人的习惯往往冠上“某某人的儿子”或“某某地方的人”。兰普萨库是小亚细亚的一个重要城市,塔索斯是爱琴海北部的一个岛。

[5] 希腊最大的诗人当然是荷马,在古代和他齐名的是赫西俄德。他的《工作与日子》写一年四季的各种工作,掺杂一些实际生活的经验教训;《神谱》叙世界创始及诸神起源。阿喀罗库斯是一位抒情诗人和讽刺诗人。

[6] Tekhne一字通常译为“艺术”,指文学、音乐、图画之类,它的原意却较广,凡是“人为”的不是“自然”或“天生”的都是Tekhne。医药、耕种、骑射、木作、畜牧之类凡是可凭专门知识来学会的工作都叫作Tekhne。在柏拉图的著作里,就其为Tekhne来说,做诗与做桌子做鞋是同属一类的。所以这字译为“技艺”较合当时的用法。近代把“艺术”和“技艺”分开,强分尊卑,是一个不很健康的看法。

[7] 波吕格诺特是公元前五世纪希腊大画家。

[8] 代达罗斯在希腊原文中本义为“精巧的艺人”,他是传说中的雕刻家的祖师。以下两人都是雕刻家。

[9] 这几个人都是希腊的音乐家或诗人,都是传说中的。

[10] 欧里庇得斯是希腊的第三个大悲剧家。“赫剌克勒斯石”就是吸铁石。赫剌克勒斯是希腊神话中最大的力士,也是宙斯的儿子。

[11] 科里班特巫师们掌酒神祭,祭时击鼓狂舞。

[12] 这些都是希腊诗的各种体裁,短长格以先短后长成音步,常用于诗剧。

[13] 廷尼科斯不可考。

[14] 故事见荷马史诗《奥德赛》卷二十二。俄底修斯参加了希腊军征特洛亚;二十年后回国时,许多人正坐在他家里向他妻子求婚,他突然乔装归家,用箭把他们射死。

[15] 故事见荷马史诗《伊利亚特》卷二十二。特洛亚战争中,阿喀琉斯和赫克托是希腊和特洛亚两方面最勇猛的英雄。阿喀琉斯因争女俘事生气,拒绝参战。直到他的爱友帕特洛克罗斯被赫克托杀死,才肯出来为友报仇,打退了特洛亚军,在特洛亚城下穷追赫克托绕城三匝,终于把他杀死。

[16] 安德洛马刻是赫克托的妻子,赫卡柏是他的母亲,普里阿摩斯是他的父亲。赫克托死后,安德洛马刻、赫卡柏、普里阿摩斯悲恸欲绝。《伊利亚特》记此事,甚沉痛。

[17] 伊塔刻是希腊的一小国,归俄底修斯统治,就是俄底修斯射杀求婚者们的地方。特洛亚国在小亚细亚,荷马所歌咏的特洛亚战争的场所。

[18] 俄耳甫斯是传说中荷马以前的希腊最大诗人。这几个人都是希腊的音乐家或诗人,都是传说中的。缪赛俄斯是传说中的古希腊诗人,据说是俄耳甫斯的学生。

[19] 涅斯托是荷马的《伊利亚特》中希腊方面的老谋臣。

[20] 见《伊利亚特》卷二十三。帕特洛克罗斯死后,阿喀琉斯替他举行大祭,其中有跑马竞赛。

[21] 见《伊利亚特》卷十一。

[22] 见《伊利亚特》卷二十四。

[23] 见《奥德赛》卷二十。

[24] 见《伊利亚特》卷十二。

[25] 以弗所是小亚细亚的一个城邦。在柏拉图时代,它还受雅典统治。

[26] 奎卒库是小亚细亚海岛之一,雅典的殖民地。

[27] 安竺若是爱琴海中一大岛,克拉左弥尼在小亚细亚。亚波罗多柔、法诺特尼斯、赫剌克利第三个外国人在雅典当将官的,都无确凿史迹可考。

[28] 普洛透斯是“海上老人”,善变形,又善预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