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实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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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梦

一两百位骑士齐聚一堂,全数赶赴北方参加竞技,老旧石砖建成的卡美洛城里,只留下王妃桂妮薇儿曳地长衣摆的声响。

她走上楼梯,一袭浅红衣裳轻轻披在肩上,露出白皙的玉臂,衣裳下摆稍微覆住珍珠鞋,剩余的衣摆拖在后方,垂挂于两级石阶上。阶梯尽头的正面,挂着一幅在灰色深处织着硕大花朵的帷幕,像是怨恨无人来访,纹丝不动。桂妮薇儿将耳朵贴在帷幕前,聆听帷幕后方的动静。听毕,她将侧脸转到反方向,以锐利的视线窥视石阶下方。斑斓纹彩的大理石上,随处可见白玫瑰,在黑暗中绽放,散发出宜人的香气。献给夜晚的花环,像在说:“看啊,它已经不知在何时凋散,仅剩残花。”过了一会儿,连缠在腿上的绢丝发出声响都要关心的人不知想到什么,迅速站定,摆动的纤纤玉手,像是在描绘着深幕之中的波涛,炫目的光线从房间另一头照亮桂妮薇儿头上的皇冠,发出耀眼光芒的,是眉心的钻石。

她推开帷幕说:“兰斯洛特。”那是即使恐天惧地,仍然愿意尽全力抛弃一切的声音。恋情无可匹敌,亦无惧顶上之冠。

“桂妮薇儿。”应答的声音温柔得几乎不像房里的那个人,傲人的黑色乱发几乎埋住半个宽阔的额头,又往回卷,脸颊呈现出不协调的苍白。

女子突然放开拉幕的手,走进室内。阳光从缝隙间倾泻而入,横越大理石阶梯,暂时消失,在昏暗的光线中,帷幕的图案清晰可见。往左右延伸的回廊上,圆柱的阴影交叠、洒落,无影无声。在此,有生命之物,唯有室内的两人。

女子关切地问:“你并未参加北方的竞赛。看来凌乱的只有前额之发。”正要放晴的眉间,盘踞着扰乱晴天的乌云,勉强从忧愁中挤出虚弱的微笑。

“我沉醉在献赠的玫瑰香气里。”男子只说了这句话,从高窗远眺正门方向。时值5月,千棵柳树的影子,显然沉浸于环绕王城并映入平缓流逝的河流之中,就连在空中崩塌的云峰,都流进水底。白帆看似一丝不动,若有人在,大概会唱起有趣的船歌吧。河流另一头,隐匿于林间的白色长线,化为一缕细丝线,在逐渐现形的晨间日影中,扬起马蹄的尘浪,那是今天早上亚瑟与圆桌骑士共同赶赴北方的路径。

“若美丽之物是罪过,苦难的我只愿这罪过永久不灭。我忍到你独留王城的今日,若缘分只有今日,不知有多么恼人。”女子的嘴角显露她不安的心思,珊瑚色的唇瓣颤抖着。

“只有今日的缘分?即使受到墓碑的阻拦,到那个世界,依然不变。”男子以漆黑的眼瞳,凝视着女子。

“既然如此,更不应该……”女子高举右手后,张开手心,朝兰斯洛特竖起。当手腕上的黄金手环闪闪发亮,兰斯洛特不自觉移动视线。“既然如此,更不应该!”女子再次说道。“沉醉于玫瑰香气的疾病啊,只有我们两人才能把它当成疾病。聚集到这卡美洛的骑士,把五根手指反复数上五十次也数不尽,只有兰斯洛特一人未前往北方,岂有可能不怀疑你病了?贪求片刻的危机,欲将它化为漫长的偷欢深渊……”说着,她举起的手无力地滑落。手环再度闪动光芒,宝石碰撞的声响,戛然响起。

“性命是漫长的恩赐,恋情则是比性命更长的恩赐。放心吧。”男子更加大胆。

女子伸长双手,按住头上的王冠,说:“王冠啊,王冠啊。它灼烧着我的额头。”如果心愿可以实现,她宁愿将镶嵌黄金、珠宝的饰品摘下,从窗户往下扔。一双藕臂轻轻滑过绢丝,在她按住的王冠光芒之下,珍珠圈仍无法压抑大波浪的秀发,在脸颊一带摇曳。集中于肩膀的浅红色衣袖,在胸部下方形成丰硕的褶子,尽管下摆较宽,仍然留下三缕丝线,垂到地板上。兰斯洛特只顾着欣赏窈窕的身影,不顾因果,不顾过去与未来,只顾着欣赏眼前桂妮薇儿的形影。

照亮深邃处细节的镜子,是女子拥有的一切事物中最醒目的物品。当桂妮薇儿无法承担痛苦,忘我地抱头时,守护她的那人的心,速度有如飞鸟的影子,迅速于女子的心底闪现。痛苦有如拂落的蛛网一般消失,只留下愉悦的人情。“如果是这样……”女子只愿在这危急时刻擦亮石火的喜悦,可以永久持续,双颊泛出微笑。

“非得如此。”男子一直沉迷于他的愿望之中。

“可是……”不久,女子又开口,“若是非得如此,你去参加北方的竞技吧。赶上今天早晨人们的马蹄痕迹,告诉大家你的病尚未痊愈。洗清这阵子的谣言与包围我俩的疑云。”

“顾忌别人,就谈不成恋爱了。”男子将宽额上的乱发拨开,刻意哈哈大笑。在高楼室内的宁静当中,不寻常的不快之声响起。他止住笑声:“这帷幕似乎无风也会摇动。”他走到房间入口处,摇动厚重的帷幕。怪异的声响静止,恢复寂静。

“昨夜之梦,也许是梦里的残响吧?”女子的脸庞瞬间失去红润光泽,王冠上的星星闪闪摇动。男子也像是有什么烦心事,欲向女子说起昨夜的梦。

“那是玫瑰盛开的日子。躺卧在白玫瑰、红玫瑰、黄玫瑰之间的,只有你我两人。愉快的黄昏降临,我想,愉快的夕幕幽光应该是永无止境的吧。当时,我戴的就是这顶王冠。”她抬起手,用手指指向眉心。王冠底部有一条绕了两圈的蛇,身上刻着细密的黄金鳞片,抬起的头上则嵌着翠玉之眼。

“我的王冠宛如深入脑中一般燃烧,头上传来宛如衣物摩擦的声响时,黄金之蛇就会绕着我的头发盘绕。头往你的方向,尾巴则在我的胸口一带,看起来好似波浪一般延伸,你和我被腥臭的绳子缠在一起,怎么也断不开。中间隔了四尺,无力靠近,也无法离开。即使牵绊可憎,可是比起要切断绳子,让两人分隔两地,这份痛苦也让我心灵深处得到安慰。我下定决心,即使被咬、被刺,在小龙腐朽之前,我都要维持现状,多么哀伤。玫瑰花红艳艳地燃烧,快要把系起我们两人的蛇烧尽。过了一会儿,青烟自你与我相距的一寻[1]之间的中央冒出,金色的鳞片逐渐变色,散发出意外的诡异臭味,突然断裂。我祈求肉体与灵魂也一起消逝,这时耳边传来不知是谁的呵呵笑声,于是我从梦中醒来。清醒之后,那声音依然传进耳里,方才听了你的笑声,我还以为是昨夜的残响,撼动我的心。”她将不安的眼神隐匿于纤长的睫毛底下,窥探兰斯洛特的神色。经历七十五场格斗,从未落马,脚甚至不曾离开马镫,就连这样的勇士,都觉得此梦玄奇。他不愉快地锁起眉间,想必紧闭的口中也咬紧牙根吧。

“再会,我走了。我要跟在众人后头,前往北方。”他松开拱在胸前的双手,缓缓抬起六尺二寸的身躯。

“你要走了?”桂妮薇儿半信半疑地说。在疑虑之中,如今她心底还有几分舍不得分离的心情。

“我要走了。”说完,他笔直地往前走去,半揭起门口的帷幕,不久又转身,来到女子面前,执起纤纤玉手,以几乎要发烧的火热唇瓣,贴在冰冷又柔软的手背上,感觉有如吸吮晨露滋润之下的百合花瓣。兰斯洛特头也不回地跑下石阶。

不久,传来第三次的马嘶声,中庭的石子上,响起隆隆的蹄声,桂妮薇儿走下高楼,倚在骑士出发之门正上方的窗户,静待那人出来。往下看见黑马的鼻尖时,她探出半个身子,为了出发之人,挥舞一尺宽的白绢布。头上的金冠从她美丽的秀发滑落,宛如轻拂过马鼻后碎裂一般,落在石头上。

将王冠挂在长枪的穗尖,顶到窗户前方时,兰斯洛特与桂妮薇儿四目相接。女子接下的同时说:“可恨的王冠啊。”男子踢在马匹的侧腹上:“别了。”白色头盔与翎毛飘然而去,只留下无尽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