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
《西西弗神话》是加缪的代表作,是一部哲学论著,但由于摆脱了学院派使用的论文模式,而采用较为文学的表述方式,所以也被当作一本哲学随笔或散文。它与同一年出版的《局外人》(1942)及1944年出版的《卡利古拉》构成了加缪的“荒诞三部曲”,它们要表现和探讨的都是“荒诞”这一主题。在《西西弗神话》中,加缪主要论述荒诞、荒诞感、死亡与反抗、幸福与悲剧等一系列哲学问题。
西西弗是古希腊神话中的人物,他被罚把一块巨石推向山顶。但到了山顶,巨石又滚向了山脚,西西弗又得重新到山脚下把巨石往山顶上推,周而复始。关于他受罚的原因,有多种说法。一说西西弗掌握了河神的女儿被宙斯绑架的秘密,他以此要挟河神,要求河神给科林斯城堡供水,因此得罪了河神。另有一说西西弗临死之前,想考验妻子对他的忠诚,要她不要埋葬他的尸体,而是丢弃到公共广场中央,妻子照办了。西西弗死后来到地狱,对妻子的这种行为感到十分气愤,请求冥王让他回到人间去惩罚妻子。但他重新感受到这个世界的生机,沐浴过阳光和雨露之后,便不愿再回地狱中去了,结果惹怒了诸神,让他日复一日地推石上山,重复这一无用而无望的劳动,消耗自己的生命,从而构成了世间的一大悲剧。
但加缪笔下的这本《西西弗神话》,大部分篇幅谈的并不是这个故事,而是“荒诞”这一主题。全书分三章。第一章“荒诞推理”围绕“荒诞”和“荒诞感”展开,并把“荒诞推理”作为一种方法,直接运用到后两部分“荒诞人”和“荒诞创作”当中。
加缪从荒谬诞生的条件开始阐述,考察和分析了黑格尔、克尔凯郭尔、雅斯贝斯、舍斯托夫、胡塞尔对荒诞问题的看法,发现在这些著名的哲学家当中,有的得出了与原先立场相反的结论,即放弃理性,转向上帝,比如克尔凯郭尔、舍斯托夫;有的则经过一系列肯定和否定之后,夸大了理性的作用,让理性变得毫无界限,走向了抽象哲学,比如胡塞尔。这是全书思辨色彩最浓、理论成分最多的一章。
第二章谈的是“荒诞人”,也就是与世界、与时间形影不离的人。加缪在这一章把“荒诞”这个概念具体化和形象化了,并举例说明什么叫“荒诞人”。他从唐璜开始谈起,认为那个放荡不羁的“诱惑者”最大限度地生活在激情中,生活在当下,不相信明天,他的王国就是今天。与追求质量的圣人相反,唐璜奉行的是量化伦理,他不打算(长期)“收藏”女人,而只在乎被他诱惑的女人的数量。第二个例子是演员,他们的荣誉和梦想只存在于戏中,走下舞台就成了凡人,他们在短暂的人生中追求着短暂的荣誉,其荒诞在于明知不可能完全成为角色本身,却不顾一切地穷尽它,在扮演角色的过程中实现了荒诞人的命运;第三个例子是征服者,他们意识到没有任何东西是持久的,所以放弃了永恒,因为永恒的胜利只有一种,那就是永远都不会得到的那种胜利。征服是反抗命运的一种方式,征服者的伟大之处,在于他们瞬间清醒地意识到人类的精神力量。
第三章讨论的是“荒诞创作”,带有一定的文学评论性。加缪发现“一些存在主义小说家和哲学家的作品,完全转向荒诞及其结论,最后终于大声喊出了这种希望”。他从“荒诞”角度对很多文学作品进行了独到的分析,探讨了荒诞创作者或荒诞艺术家的创作,认为既然解释是徒劳的,那荒诞艺术只能描述这个世界上的无数经验。荒诞创作应不加任何评判,不对希望作任何暗示。加缪根据这一理论分析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创作,尤其是《作家日记》《群魔》和《卡拉马佐夫兄弟》。这些作品都以荒诞为主题,前两本探讨的是哲学性的自杀,而《卡拉马佐夫兄弟》最终找到了通往希望与信仰的道路,所以就算不上是荒诞创作了。
加缪笔下的西西弗,不仅是一个荒诞人,而且是一个反抗者。当他发现自己的努力是徒劳的,确信自己逃不脱悲剧命运时,便意识到了自己的荒诞处境,并且接受了这一事实。矛盾的是,接受了这种不可避免的失败后,他反倒感到自由与解脱了。直面人生,不逃避现实,承认事实,摒弃绝对虚无主义,这已经是一种反抗了,所以也就是一种“胜利”了。于是,这一悲剧瞬间变得崇高了,所以加缪说,“应该想象西西弗是幸福的”。
在加缪看来,所谓荒诞,就是非理性与凡事要弄个明白的愿望之间的冲突,现实与理想往往存在巨大的落差。这种落差,就是世界的荒诞性。这是一个没有理性的世界,所以出现了许多荒诞的事情。“我们再也搞不懂这个世界了,无法再理解世界,只有一件事情可以肯定:世界的这种厚重性和奇特性,就是荒诞”;“ 他希望明天,而他身上的一切都应该在拒绝明天。这种肉体的反抗,就是荒诞”;“不认识自己以及原以为认识的东西,这也是荒诞”。
荒诞是天注定,无法避免。存在主义者认为,存在先于本质,所谓“本质”并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造就的。人无力改变世界,也无法支配自己的命运,他唯一能支配的只有自己的存在。可支配的人生与无法支配的命运之间的矛盾,让人产生了一种“荒诞感知”。这种难以捕捉的荒诞感无处不在,“无论在哪个街角,荒诞感都会向人扑面而来”。人被荒诞感包围之后,便会患上“荒诞疾病”,成为“荒诞人”。
加缪将荒诞人分为三种。第一种是“生理上的自杀者”,因无法忍受生活的荒诞与无意义而选择了自尽。“我看到许多人由于认为生活不值得活而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既然人生摆脱不了荒诞,命运不可掌控,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自我了断。人死了,荒诞也就不存在了。问题是,对他而言荒诞是消失了,但对其他人来说荒诞仍然存在,所以说生理上的自杀实质上是一种逃避,它想消灭荒诞,但荒诞永远不会消失。
第二种是“哲学上的自杀者”,他们不是正视荒诞,而是放弃自己的理性思考,依赖虚幻的神,逃避到并不存在的上帝那里去。这也是一种消极的人生态度,加缪无情地指出:“自杀是一种无知。”自杀者看不到生命的意义,不再关心存在的本质,失去了思想的光芒。那么,意识到荒诞不可逃避,是否必然导致自杀呢?加缪的回答是:“不,必然导致反抗。” 他从荒诞中推导出三个结果,即自由、激情与反抗。
加缪在《西西弗神话》中说:“明天并不存在。从此,这将是我要获得极大自由的原因。”既然没有明天,没有来世,就要义无反顾地生活。自由就是摆脱生命以外的一切,也意味着失去上帝,“一切皆被允许”,“神秘主义首先找到了一种自由赋予自己,他们沉浸在自己的神当中,同意他的规则,不知不觉中自己也变得自由了”。但这种自由并非为所欲为,而是一种痛苦的确认,并伴随着责任,人是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的。一旦知道死亡是最大最明显的荒诞时,就要立足当下,在自由的范围内尽情地生活。
明知无用却仍充满激情,明知自由已到尽头,仍不断冒险,这就是荒诞激情。激情是最大限度地意识到自己的生命,对现在说“是”,对未来说“不”! 重要的不是生活得最好,而是生活得最多;重要的是生活在现在,而不是生活在别处。
反抗又叫肯定,是比激情更进一步的行为,在加缪看来,发现荒诞,这仅仅是一个出发点,更重要的是对荒诞采取反抗态度。如果只停留在意识到荒诞这一阶段,人往往会陷入忧郁和软弱的境地。而反抗却会让生命具有价值,使生命恢复辉煌。“反抗者”也就是加缪赞扬的“荒诞英雄”,西西弗便是这样的一位“英雄”。使西西弗成为荒诞英雄的,一部分出于他的激情:“西西弗是个荒诞英雄。他成为英雄更多的是由于他的激情而非痛苦。他蔑视众神,仇恨死亡,热爱生活,所以遭受了难以描述的苦难。”人如果产生了荒诞感知,生活就没有具体的意义了,他不会再相信“永恒”。而人一旦在时间上定位,就不再属于自己,而属于时间了,成了一种“无用的激情”。面对这种情形,西西弗选择成为反抗者。既然不再属于永恒,那就要为现在而活,拒绝被神明和永恒所奴役。于是,他欣然接受了荒诞的命运,将巨石一次次推上山顶。
西西弗的反抗,虽然没有消灭荒诞,但他也没有逃避荒诞,而是成了荒诞的支配者,因为他并没有为荒诞而活,而是为当下的自己而活。这种乐观的哲学态度使西西弗在无意义的劳动中找到了意义。“推石上山这一斗争本身就足以充实人心。”他让巨石变成了自己的存在,掌控了自己的现在。“西西弗无声的喜悦全在于此。 他的命运属于他自己。那块巨石就是他的事。”这就是西西弗的伟大之处。
西西弗的行为显然是悲壮的,因为他意识到了荒诞。但如果每一步都有成功的希望支撑,他的痛苦又从何谈起?所以他的英雄性又来自他的困苦。事实上,他并没有摆脱荒诞的命运,他的人生依然是荒诞的,每天要做的就是推动巨石,如果不再推动巨石,他的存在也就无法得到证明,这便是西西弗的困苦所在。他在推动巨石的过程中,已经知道自己生活在荒诞之中,且无法改变命运,但他在这令人绝望的悲剧中,无力却又反抗,从而成了“荒诞英雄”。洞察力让他痛苦,也造就了他的胜利,加缪把“反抗”视为从荒诞那里得到的最重要的成果。
纵观全书,我们发现,《西西弗神话》从“荒诞”入手,在理论探讨的基础上,引入“荒诞人”和“荒诞创作”这两个概念,经过一系列演绎和推理,逐渐完善关于“荒诞”的理论,最后用“西西弗神话”来归结。这篇“神话”对人类的生存状况进行了深刻隽永的描述,虽然篇幅最短,却提纲挈领,是全书的核心所在,而其他几篇长文则从各个侧面论证和充实了加缪一生创作和思考的两大主题,即“荒诞”与“反抗”。可以说,《西西弗神话》是加缪对荒诞哲学最深入集中的考察与最透彻和清晰的阐释。我国著名法国文学专家柳鸣九先生说:“这部著作要算是使加缪之所以成为加缪的最有力的一部杰作……是他全部作品与著作的精神基础、哲学基础。它之所以重要,就在于它从哲理的角度描述、阐明了人最基本的生存状况,把纷纭复杂、五光十色、气象万千的人的生存状况概括、凝结为西西弗推石上山、永不停歇但却劳而无功的这样一个图景。”
胡小跃
2021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