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天涯芳草无归路
且说柔福怀抱她父皇的墨宝,手还有意无意地摩挲着,珍爱之情溢于言表,颜亮对此故作不见。
两个人从书铺一条街出来,颜亮记挂柔福病愈不宜操劳,拦了辆马车,刚要上车,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人领着一队仆人急急地走过来挡在了马车前。
“请颜公子留步。”中年管家行了礼后直说道。
颜亮无奈地看了柔福一眼,柔福苦笑着摇头,看来这次他想不出名都不行了。
“可是为了关扑之事?”颜亮仰着头望天。
“颜公子明鉴,正是为此事而来,我家公子乃秦丞相幼子秦衙内是也,公子想请颜公子助他得到云霓姑娘,事成之后……”
颜亮极为不耐地打断了管家的话,“罢了,我已知晓,让你家公子晚上到丰乐楼就可以了。”说完对着柔福做了一个请上车的手势,柔福很幸灾乐祸地含笑看了他一眼,径自上了马车。
马车驶在回丰乐楼的路上,柔福看到颜亮满面严肃不语,也是,本来是想小露一手,没想到反倒为自己惹上了麻烦,任谁心情也好不到哪里去吧?
这算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吗?想到颜亮方才无语问苍天苍天饶过谁的架势,柔福还是忍不住莞尔,尽管不能表现的过于明显,但是她的面色确实比以往柔和了许多。
“颜公子可是为今日之事后悔?”看车内的气氛过于沉闷,柔福忍不住问道。
“何来后悔一说?”颜亮转过头看向柔福,面上又恢复了那幅惯常的自信表情。
“若没有这关扑一事,也不会惹上这些许烦心之事。”柔福道。
“非也,何烦心事之有?”颜亮双眼微微一眯,“知否?在下倒是很喜欢今日所发生之事。”
“所为何?”柔福微微愣住。
颜亮眸光扫过柔福的脸随即轻笑着看向窗外,淡淡道:“若非此,在下也不会看到肖公子你的笑容了。”
柔福顿住,想到刚上车时自己那个幸灾乐祸的笑容,迅速将头转向另一侧的窗外,不让颜亮看到她此刻双颊上那一片诱人的烟霞。也许是这个马车太小,他们挨得过近的缘故吧。
回到丰乐楼自己的房间,柔福将赵佶的那幅字细细地看了半晌,手指在每一笔画上都依依不舍地滑过一遍,才不情愿地收起,放在她随时可以看到的地方,虽然只是代为保管,等他们分开的时候还是要还给他的,但是柔福已经很感激了。
小憩了一下,如往常一般等小二将饮食送到房间里,可是时辰已过,却迟迟不见小二来,便拿了本书在灯下读了起来。
刚要倦了的时候,有叩门声,柔福应了一声,头也没抬,“怎么今日这么晚?”
本以为是小二来送吃食,却迟迟不见人进来,柔福抬起头,看到颜亮正斜倚在门框上,等着她发现他。
“颜公子好闲暇。”柔福不无讽刺意味地说道,按说这个时辰他应该在丰乐楼南楼大堂里声色犬马了,何况他今晚还约了两个整个临安城都得罪不起的衙内,她倒是好奇他会怎么处理此事,本来还多少有些担心来着,他不会是要临阵脱逃吧?
“这话应该我送肖公子才对。”
“颜公子打算如何处理今晚之事?”帮助一个势必得罪另一个,“颜公子不会不知道这两位衙内身后的靠山是谁吧?”柔福怕他的自信是建立在无知者无畏基础上的,所以好心提醒道。
“你随我去看了不就知道了?”颜亮轻摇着折扇缓步走到柔福身前,低头邀请到。
“在下,在下不太喜欢太热闹的所在。”柔福慌忙别过目光,如果被人认出来可不是闹着玩的。
“这么好玩热闹的事几十年也不见得遇上,肖公子不去岂非无趣?”见柔福低着头不应他,颜亮索性一把抓住了柔福的一只手腕,轻轻一提就将她从椅子上拉了起来,颜亮微微蹙眉,“怎地轻得跟个猫儿似的?”
“颜公子,……啊,这是何意?”柔福大惊,本想说男女授受不亲,结果这话被她生生地咽了回去。
“走了,已经有人在等着我们了……”颜亮说着就将柔福连拉带提地带出了房间,柔福挣扎无效,心里将各路神仙的法号都念了一遍,祈祷保佑她别被人认出来。
其实柔福多虑了,且不说她扮了男装,就算是这些富家子弟里有那么一两个在宫中见过她,也都是远远地请安,谁也不敢仔细打量公主,再说又有谁会想到那个已经死去的公主会在这种地方还魂呢?
在进入大堂之前,颜亮放开了她,并很细致地帮她整了整被他弄得有些凌乱的衣襟,柔福微微侧过身,想要自己整理,手指却不小心和颜亮的擦过,两个人都故作无事地别过了头,颜亮还轻轻咳嗽了一下。
丝竹声传了出来,颜亮侧身让柔福先进,事已至此,柔福深吸了一口气,镇定地迈开步子进入了大堂。
整个大堂亮如白昼,南侧有一个不大的戏台,一个身着天蓝轻纱襦裙梳着柔云发髻的歌舞伎长袖一甩,朱唇微启,这大堂里饶是坐满了人也肃静了下来。
跑堂的和随侍的家仆仍旧殷勤地穿梭往来侍候着,却不发出一点声音。
颜亮跟在柔福身后一进来,柔福马上发现这大堂里便有数道目光射将过来,有店家跑过来引着他们去到最靠近戏台的颜亮包下的位子,柔福刚刚落座,酒菜便不断的被端了上来。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歌伎声音柔媚宛转,似注意到了颜亮落座,一个风情万种的眼神便飘了过来,柔福故意视而不见,颜亮微微一笑算作回应。
“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轻轻巧巧地一个转身,淡淡回眸,下面便有那耐不住的叫起好来。
“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
颜亮往柔福的杯中倒了一杯酒,继而又随着拍子用两个手指在桌面上跟着节奏一下一下地轻叩,面露陶醉之色。
“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据说仁宗朝凡有井水处,即能歌柳词,近一百年过去了,柳词不仅没有被人遗忘,反而越发的受人喜爱,这阙《仙吕调·望海潮》恰好是歌咏这临安的繁华,用在此处倒也十分的应景。
一曲毕,店家殷勤地走过来,颜亮手一抬,“赏。”说罢转过头对着柔福举起杯,柔福也不好驳了他的面子,举起酒杯轻轻地抿了一口,颜亮则是一饮而尽,看柔福的酒没下去多少,微微一皱眉,倒也没说什么。
接下来换了一个抱着琵琶的歌伎出场,唱的是李后主的《虞美人》,这个曲子和方才的相比明显使气氛压抑了很多。
当唱到“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时,柔福不可自抑地微微叹了口气,拿起酒杯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酒劲激得她蹙紧了眉头。
颜亮看了看她,又帮她将酒满上。
山河仍在,故国仍在,只是已经破碎不堪,在这样的现实面前,每个人都是亡国奴,本来大好的复国形势,随着岳飞元帅的故去、绍兴和议的签订也一去不复返,人们沉醉在这纸醉金迷之中又何尝不是在逃避,如今,这歌声仿佛触动了一片还未麻木的心思,柔福似乎竟然听到了几声几不可闻的唏嘘叹息。
云霓是最后一个出场的。
之前出场的歌伎们已经是色艺双绝,柔福想象着能让两个衙内不惜一切代价想得到的会是怎样的一个倾国倾城的妙人儿。
在表演的空档,柔福瞥见了今日拦马车的那个管家,想必他旁边坐着的就是秦桧的儿子秦衙内了,柔福扫了一眼,确实和秦桧有好几分相像。
一通鼓声响起,柔福下意识地坐正,等待着云霓的压轴大戏。
可是出场的竟然是一个身着红色头盔和红色铠甲的女将,她随着鼓声乍一亮相,气势便震慑了全场。
她眉清目秀,唇红齿白,一袭铠甲衬得她英姿飒飒。
鼓声止,她杏眼圆睁,一张口却是字正腔圆的一句“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
她竟然唱的是岳飞的《满江红》!
柔福下意识地看向坐在不远处的秦衙内,却见他脸色苍白,神态尴尬。
他的父亲秦桧以莫须有的罪名害死了岳飞,如今听到这样的歌声,不知他是怎样的心情,柔福不由得为云霓担心。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歌声逐渐深沉而悲愤,柔福不禁心怀激荡,这只是一个歌伎,却比她这等忍辱偷生之人强上不知数倍,枉费她还流着赵氏皇族的血液,枉费她还肩负着父皇的重托。
“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曲终时,余音袅袅绕梁不绝,大堂之内静寂无声,人们不知该怎样表达触动之情,抑或是碍于秦衙内在场不敢表达,末了,一个人的掌声响起,来自她的身边,来自颜亮。
柔福看向颜亮,看到了他眼中对云霓的激赏,这眼光突然让她觉得惭愧不已,脑中反复回荡的只有一个认知:她还不如一个歌伎。
她怔了下,也跟着鼓起掌来,接着大堂里不断地响起掌声,直到柔福看到连秦衙内都不得不象征性地拍了拍手。
云霓谢了幕却没有下去休息,而是在戏台中央站定,将头盔摘下,一头如瀑长发便直直倾泻下来,引起周围一片吸气之声。
这个时候丰乐楼的掌柜高声询问:“今日可有人关扑?”不用问,这关扑之物便是云霓了。
柔福带着询问的目光看向颜亮,今晚高潮的一刻就要到来了,看着他仍然优哉游哉的样子,她反倒没有理由地替他担起心来。
颜亮转过头对柔福眨了眨眼,然后将两只袖子微微向上卷了卷,高声道:“云霓姑娘可否介意在下一试?”
云霓目光落到颜亮身上,一抹不易察觉的羞涩自清亮的眸子里闪过,被柔福抓了个正着,云霓点了点头,往戏台的一侧挪了挪,“公子请。”
颜亮大步跨上了戏台,接过了店家准备好的一枚铜钱。
店家按照常规宣布了一遍规则,接着颜亮便开始投掷起来,大堂里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围了过来,将戏台团团围住。
颜亮一连掷出三个大之后,人群开始发出小声的议论,到第五个掷出来也是大,人群哗然了,毕竟颜亮今天在市集上的事迹不是所有人都见识过,晚上算是让那些人见识到了。
柔福注意到秦衙内开始面露喜色,且数他叫好的声音最大。
从第六个开始,颜亮每掷出一个大,人群便想起一阵掌声兼喝彩声,并且声音一阵高过一阵,到颜亮连掷了九个大,正准备掷第十个的时候,所有人都自觉地屏住了呼吸,柔福此时看了看云霓,发现她眼中竟然是多少有些期待的神情,难道她希望被买走?那为何还设下这么难的规则?
是了,柔福凭借女人那天生的直觉刹那明白过来,她只是希望被颜亮得到而已,心里突然生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闷闷的感觉,直到要冲破房梁的喝彩声将她的意识拉了回来。
等声音渐小,掌柜低声不知道和云霓说了些什么,紧接着高声宣布云霓姑娘自此归颜亮所有。
他的话音刚落,秦衙内的管家便跳上台来,“掌柜不急,这位颜公子本是我家公子请来替他关扑的,所以这云霓姑娘应该归我家公子秦衙内所有。”
他这边刚说完,一声冷笑便响了起来,柔福看到白日里见过的那个韦衙内的高大家丁也快步抢上了戏台,“颜公子本是我家公子韦衙内所请,怎地变成你家公子的了?”家丁声若洪钟,人高马大,气势上就压过了秦家管家一头。
秦家管家也不知如何是好,带着询问的眼神看向坐在台下的秦衙内。
而柔福也顺着那个家丁的来处看到了韦太后的侄孙韦衙内,因韦太后之前一直羁留金国,韦氏宗亲都颇潦倒,平时的节日庆典也没资格进宫,是以柔福没有见过他,不过此时已今非昔比了。
韦衙内起身缓步走上了戏台,秦衙内也站起身来,两个人上得台来很默契地就将颜亮夹在了中间,然后互相对着彼此用目光放箭。
柔福紧张地看向颜亮,却看到他云淡风轻地摇着扇子坐山观虎斗,好像这事不仅不是他引起的,而且和他一丁点关系都没有。
“既如此,那我们请颜公子说说看,到底是帮谁来着。”最后还是韦衙内提议道。
“正有此意。”秦衙内咬牙切齿地附和,于是两个人的矛头又同时转移到颜亮这边来了。
颜亮扇子啪地一收,笑意不变,“两位公子真是说笑了,云霓乃在下独自赢得,这在座的各位都可以做个见证,和二位公子有什么关系?”此话一出,不仅在戏台上的两个衙内,在座的众人,连柔福就愣在了当场,这,这,本来还猜想他会得罪哪一个,得罪一个,至少还有另一个当靠山,万没想到,人家谁的帐都不想买,早知这样,白日里谁都不答应不就完了吗?
柔福不禁扶额。
两个衙内明白过来之后第一反应都是去质问传话回来的家仆,于是方才还彼此剑拔弩张的秦家管家和韦家家丁全都齐齐地指着颜亮异口同声:“你胡说,你明明都答应我们家公子了。”
“我答应你们公子何事?”颜亮故作无辜地反问。
“你,你说让我们家公子晚上来丰乐楼的。”
“对,你对我也是这么说的。”
颜亮哈哈大笑:“我是说过让你们公子到丰乐楼来,可我又没说要帮助他们。”一脸的无赖相。
“你……”两个奴才哑口无言地站在那里面红耳赤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韦衙内突然对颜亮抱了抱拳:“既如此,还请颜公子开个价,多少肯转让云霓。”
秦衙内也上前一步。
“抱歉,在下无意转让。”颜亮拱了拱手,慢悠悠地回了自己的位子端起酒杯美滋滋地饮了起来。
整个大堂鸦雀无声,半晌,韦衙内一甩袖子,冷哼了一声,大步离去,秦衙内也没有久留,临走时恶狠狠地对颜亮扔下一句“你等着。”
平时歌舞升平的丰乐楼顷刻便成了肃杀之地,那些本有心结交颜亮的人此时看他得罪了这两尊神仙,恨不得对他敬而远之,不一会,人便散的差不多了。
颜亮却毫不介意地招呼小二继续上酒,然后给柔福倒酒,柔福却冲颜亮使了个眼色,示意云霓还在这站着呢。
颜亮终于将目光转移到了云霓身上。
云霓几步走下戏台,走到颜亮面前福下身来:“云霓既已是公子的人,但凭差遣。”虽然此时身上的铠甲还未褪去,但是目光却柔和似水,面色红润,和之前的她相比多了几分羞涩和妩媚。
颜亮摆了摆手:“你自由了,你走吧。”
柔福不禁看向颜亮,目光中明白无误地写着质疑,这样的尤物他说不要就不要了,当真舍得?
颜亮也回看她,“怎么,肖公子有兴趣?那不如在下成人之美将这云霓送给你可好?”
柔福连忙挥手拒绝,一脸无福消受的神色,颜亮哈哈大笑,举杯便饮。
这时云霓却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颜亮皱眉。
“云霓既然已经是公子的人,甘愿为奴为婢,还望公子收留。”说着竟磕下头去。
颜亮伸手拦住。
“颜公子好心给云霓自由,可是那两位衙内又怎会放过云霓?云霓不想再陷入两人的争夺之中,还望公子成全。”
云霓此时眼中蓄泪,波光盈盈,颜亮也为难了起来,转过头去征求柔福的意见,柔福却不动声色地故意别开了目光。
“罢了,既如此,你先回去,等候召唤便是了。”颜亮无奈地说道。
云霓眼中现出喜色,执意给颜亮磕了个头,临走的时候咬着嘴唇直视了颜亮好久,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她的眼神让柔福这一晚都闷闷不乐。
因喝了点酒,是以第二天日上三竿,柔福才起身,微微打理了一下,敲门声响起,颜亮依旧神清气爽地出现在了她的门口。
“昨夜之事,不知颜公子如何处理?”柔福多少有些同情地看着他,心里已经做好了分开的准备,这临安城几乎也逛遍了,如果颜亮够聪明的话,这几日应该准备跑路了才是。
“昨夜何事?”颜亮来了个贵人多忘事。
柔福无语,“那颜公子今日有何打算?”
“肖公子可有兴致和在下去游西湖?”颜亮微微笑着说道。
柔福一愣,游湖?他就不怕这两个衙内报复他?
但看他毫不在意的样子,也只得继续陪着他出游,谁让她答应人家做向导,这几日又吃人家喝人家的,理应满足他的要求。
自从昨日之事后,这丰乐楼的人上至掌柜下至店小二对颜亮都疏远了些,不似之前那么热情,而走到街上,原本对颜亮趋炎附势的一些人也都避瘟疫似的避着他们,唯恐惹祸上身。
而颜亮对这种待遇上的天差地别,只做视而不见。
可是连续几天的相安无事,又让柔福恍惚,甚至升起了错觉,那天晚上得罪两个衙内的到底是不是颜亮呢?这几日太平静了,平静到有些可怖。
他们两人在这临安城里来去自由,并无任何人骚扰,和之前几乎没什么差别,可是这两个衙内就不像是能息事宁人的主儿。
直到有一天,韦家的家丁被从屋顶上扔下来,鼻青脸肿地摔在他们面前的时候,柔福才明白过来。
是了,她怎么忘记了他有影卫这一点,原来这些天这两个衙内都不断地派出袭击他们的人,只是他的影卫们做的太干净,这些人根本近不了他们两个的身,是以,他们消遣的雅兴一点都没被打扰,可是对这些影卫们来说,这几日却是神经高度紧张,工作量极大的几日。
人刚落下来,屋顶上传来低低的一声:“属下该死,惊扰少主。”
颜亮摆了摆手:“这几日你们辛苦了。”说完在那个被打得只能在地上喘气动弹不得的家丁身上迈了过去,继续摇着扇子闲逛。
报复行动早就已经展开了,而颜亮对这一点心知肚明,可是这丝毫影响不到他的心情,这个人,到底有多大的能耐,连当朝太后和丞相的至亲竟然都丝毫不放在眼里。
柔福对他的身世更加的好奇。
既然这种人身袭击的报复手段无法奏效,那两个衙内也断然不会就这么放弃,所以他们今日一回到丰乐楼,掌柜的就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在候着他们了。
“何事?”看掌柜一脸为难吞吞吐吐的样子,不用问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但颜亮还是故作不知地问道。
“今日秦衙内使人来说,限小店两日内将、将大官人赶出去,不然的话……”
“怎样?”
“不然就拆了这丰乐楼。”掌柜战战兢兢地低头道。
这丰乐楼虽然是官办,但若是出了什么事,上边想必也不会饶过这掌柜,何况颜亮不是本地人,不管做了什么大不了拍拍屁股走人,而这丰乐楼还是要在此地开下去的,得罪了那两个衙内才是得不偿失,柔福也很同情这掌柜的。
颜亮倒是没有生气,“我在你这里住了这许久,就算此时离开,你这丰乐楼也已经得罪了这两个人,是也不是?”
掌柜如丧考妣地长叹了口气,默认颜亮所说的话。
“罢了,念你这小店这些日侍候周到,尽心尽力,我帮你摆平了此事,少顷到我房间,替我送个帖子,再置办一桌酒菜,包你无事。”说完往他自己的房间走去,掌柜的只好将信将疑低眉顺眼地跟在后面。
至于颜亮如何摆平此事,柔福倒没有什么兴趣,她只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对着赵佶的那幅字一直坐到了掌灯时分,就算颜亮不是被掌柜赶出去的,恐怕在这临安城也呆不久了,离别并没有什么,她却要和这幅字告别,就像再次告别了父皇一样。
敲门声响,既不是来送吃食的店小二,也不是颜亮本人,而是他那个英俊的家仆,柔福现在已经知道了他的名字——萧让。
“我家公子请肖公子过去包厢。”萧让低着头客气而冷淡地说道,却是不容置疑的口气。
“转告你家公子,我有些不舒服,他的好意我心领了。”想起被他强行拉到大堂的那个夜晚,她过得并不愉快,宿醉不是闹着玩的,便毫不犹豫地推却道。
“公子吩咐,请肖公子务必到场。”萧让姿势未变,再次启口道。
柔福是知道这个萧让的脾气的,不管颜亮说什么,他是一定要坚决地贯彻执行的,如果自己不去,他恐怕也不会离开,没办法,只得跟着萧让去南楼的包厢。
这应该是设在顶层的丰乐楼最豪华最大景观也是最好的包厢,柔福跟在萧让的身后一步一步地往上走,想着颜亮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到了顶层,萧让便让到了她的身后,对着她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包厢的门大敞着,柔福刚到顶层就听到包厢里传出的谈笑之声,因颜亮坐在对着门的主位,所以柔福一眼就看到了他,他左边下首的位置空着,应该是留给她的,而右边下首已经坐了一个人,柔福看到这个人的侧面愣了一下,怎么如此眼熟?
想到这,她停住脚步仔细打量了一下这个人,接着脸色大变,此时颜亮已经看到了柔福,刚要挥手招呼她,就看到她的神色不对,颜亮愣神的工夫,柔福就转过身快速地对身后的萧让说了一句:“我真的不舒服,就不进去作陪了,帮我转告你家公子。”说完也不等萧让阻拦,一路小跑跌跌撞撞地下得楼去。
萧让追她不及,只得进去在颜亮耳边小声通报,颜亮若有所思,也只是对他挥了挥手。
那个人是秦桧。
而柔福和秦桧不仅只是皇亲和臣子的关系那么简单,她和秦桧还有一段私人的渊源,这个渊源时间可是不短了。
昔大学士、礼部员外郎李格非有一女名清照,此女才华横溢,年纪尚轻便文名满天下,赵佶便想召李清照为女官专门教习少女时代的柔福文章事理。
此女不愿进宫为官,赵佶倒也没有勉强,只是赐她宫中自由行走,时不时地指点一下柔福,而柔福也被允许出宫去她夫家赵明诚的府邸请教,一来二去,两个人便成为了忘年交,虽没有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谊。
这李清照乃是宋代名相王珪的外孙女,王珪还有一个孙女,也就是李清照的表姐,嫁给了秦桧,当年,秦桧和王氏经常到赵明诚家小聚唱和,仅柔福就碰到过几次,所以和秦桧也算是故人了。
这秦桧目前和韦太后正打的火热,如果被他看到她还活着,后果自是不堪设想。
秦桧现已经是权倾朝野的丞相,他的话构皇兄言听计从,以他之地位和权势方才坐在颜亮身边却是一幅毕恭毕敬诚惶诚恐的样子,难怪颜亮丝毫不介意得罪这两个衙内,不过话又说回来,这颜亮到底是什么人?
不管他是什么人,这临安是呆不得了,颜亮既然和秦桧熟识,那么她的身份被暴露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不过此时天色已晚,城门已关,在街上晃并是好主意,也只能在此再将就一夜,明日早起无论如何也要离开。
虽然离开只是早晚的事,可是真到了这个关节上,柔福却生出一种怯懦之情,按说颜亮和她萍水相逢非亲非故,不过也只是相处了一段时间而已,而她经历过那些大起大落是是非非,这样的一个离别应该是触动不到她的,可心里就是辗转不安,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最后柔福只得将这股离愁别绪归结为她再不能看到父皇的这幅字了。
而不管怎样,毕竟颜亮多次救了她,待她也不薄,这样想着,为了不失礼数,柔福决定给颜亮留一封辞行的信。
提起笔却迟迟无法落下去,纵有千言,却写不出一个字,怎会如此?最后柔福咬牙匆匆挥就,折将起来压在装那幅字的锦盒之下。
之后柔福便坐在榻上对着窗外的月色出神。
她无法忽略心中那股莫名的依赖之情,此时圆月挂在中天,照着这临安城里夜复一夜的歌舞升平,只要推开窗,远远近近的丝竹之声便不绝于耳,离了他,对这个世界便真是了无牵挂了,只是为何心里会不甘,这不甘又来自哪里?
吱呀一声,木门被推开的声音,柔福头也没有回,只是稍有些诧异,这小二今日怎么如此无理,可是门响了,半晌却再没有别的声音。
柔福回头看向声音来处,看到颜亮依旧像平时一样懒懒地斜倚在门框上,身上微微带着酒气,目光带上了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深邃的东西。
柔福依旧回过头对着月亮,没有说话。
颜亮缓步进到屋子里,目光扫过几案,似乎是发现了压在锦盒下方的那页纸笺,走过去拿起来展开,读了一遍,接着便在几案旁的沙木椅上坐了下来,又读了一遍那信,过了好久竟吐出两个字:“好字”。
柔福自幼师从赵佶和蔡京这两位著名的大书法家,又在字体中加入了女性自身的秀美飘逸等特点,所以自成一格,是以颜亮看了这封信,对内容倒是没怎么在意,竟顾着看她的字了。
柔福淡淡一笑,并没有回应。
“你就没有其他的话想对我说吗?”颜亮将柔福的那封信折起来放入袖中,问道。
“想说的话,都在那封信里了,你不是看过了吗?”柔福并没有回头,因觉得此时鼻子发酸,并不知道怎么面对他。
“今晚为什么避开?你和秦桧什么关系?”颜亮终于不再和她兜圈子了,这些天,他对她又何尝没有疑问。
柔福默然不语。
颜亮没有等到答案,却也没有再追问,“以后有何打算?”
柔福还是没出声。
“难道还是要寻死?”颜亮此言一出,柔福倒是苦笑了出声,本来是要这么打算的,可是现在却不这样想。
“在下不日也将离开临安北归,若公子也打算离开,不如和在下一道……”
“颜公子,多谢你多次相救和这些时日的照顾,实不相瞒,在下并无确切的目的地,所以也无法和公子同路。”柔福打断了颜亮下面要说的话。
“让在下来猜一下,肖公子还有大仇未报是不是?”颜亮从沙木椅上起身,双手抱胸,闲适地缓步踱到柔福身边,顺着她的目光也看向窗外,不疾不徐地说道。
柔福的肩膀和神色很明显地抖动了下,颜亮微微一笑。
“你并不是真的想要寻死,只是目前苦于找不到报仇的门路和帮手,走投无路之下才不得不出此下策,是也不是?”颜亮继续说道。
柔福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没有回应,但是那神情在明明白白地告诉人家:你说对了。
“如果我说我愿意助肖公子一臂之力,并且我也有能力帮你报仇的话,你愿不愿意跟着我?”颜亮终于抛出了那个最大的诱饵。
“颜公子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帮在下?”柔福起身,她的头顶也只及他的胸部,她仰头,凝视着他的眼睛,极为认真地问道。
“哪有那么多理由,想帮就帮了,投缘而已。”颜亮此时目光清澈,让人不自觉地就会相信他说的就是真心话。
“可是颜公子,你并不知道我的仇人是谁,就肯答应帮我?”柔福的面色越来越严肃。
“反正总不会是我。”相比之下颜亮的表情倒有些玩世不恭了。
柔福深深地吸了口气:“如果在下的仇人是颜公子的亲人或者好友或者相识,会不会到时颜公子不但不会帮助在下报仇,还会帮助仇人除掉在下?”
颜亮略皱了下眉,沉吟了一下:“如此,我便给你个承诺,如果你的仇人和我的渊源很深,那我便保持中立,一切便看你的造化和能力,但我保证不帮助你的仇人可好?”
柔福的心砰地跳了一下。
当初在五国城,她有幸见到过父皇一回,那是她见他的最后一面,除了父皇交代的那个秘密外,他的遗愿便是能救出皇兄赵桓,然后复国雪耻,以她的能力复国无望,但是找到桓皇兄却是有希望的,如果颜亮真的有那么大势力的话,跟着他到北方,不愁找不到线索和机会。
柔福直直地看着颜亮,呼吸紧张而急促。
“动心了?”颜亮的嘴角牵起一个自信的弧度,“不过我也是有要求的。”
柔福点了点头:“这样才公平。”
“肖公子够爽快,如果跟着我,就是我的人,我对我的人要求很简单,不许对我有欺瞒,如果肖公子真的愿意跟着我,那我需要知道你的所有身世,我不希望你我之间还有秘密存在。”看了看柔福:“你不需要马上答应我,给你一日的时间考虑,明日的这个时候,给我答案即可。”说完就往门方向走,在临出去之前,回头对着柔福扔下一句:“安全问题你大可放心,不管成与不成,我会保你毫发无损地出临安城。”
门在他的身后吱呀一声合上。
柔福虚弱地又坐回到榻上,眼下是到了要做个重大决定的时候了,决定要痛快地死去还是艰难地活下去,显然第二条路更加难走,而要想活下去,并做出点事情来,借助颜亮的力量才有可能,就算失败了,大不了一死,而一切,只有活着才有可能。
柔福希望她的这个决定是正确的,可是她却没想到这将是一条不归路。
颜亮虽然没有明确说明,柔福知道,一旦她答应他的条件,她便不再属于她自己了,而她的女子之身,也早晚是藏不住的,没准他已经起疑心了。
好吧,她的命早就不是自己的了,就算是以公主之躯委身于谁,只要能达成父皇所愿也是值得的。
柔福缓步走到几案前,捧起那个锦盒,至少,以后的日子,她能继续和父皇的这幅字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