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落日旧忆
人一旦闲来无事,就喜欢回头看看,我好像就是那无事的人,总要空出来念旧的时间。
年末最后一天下午六点,树影割裂出斑驳的月光与浊日的晕红混杂在刚亮起的靛蓝色灯光下交集。我站在油田四小门口,心中不由地温存了一些难涩且悠远的记忆。
那年九岁,西下残阳,困顿余力。桌上摆着一摞作业,我趴在桌上歪歪扭扭地写下自己的班级。
『三——五班』
我想,等明年春日柳絮漫天纷飞时节,学业也算是过半了。我盯着自己模糊的字迹皱起了眉头,缓缓放下手中的橡皮,露在寒天的手指哆哆嗦嗦的伸进了抽屉,拿出一个笨重的削笔器,铅笔在哗啦啦的木香中散发着淡淡的铅味,我张望着四周。唯有斜阳透过窗沿反射在地上、书桌上、风扇上、黑板上,还有我画在书皮的涂鸦上,闪着淡抹彩光。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认为自己是个小偷,大家虽然还是习惯叫我的名字,但我心底却不敢回应,这是小偷的名字吧。
应该是再小一点的时候,我心神不宁的在母亲面前亮出我刚从超市偷出的一节口香糖,脸上带着窃喜的笑容,后来我就被揍了。从那之后我对那个牌子的口香糖充满了畏惧,再也没有碰过,也再没有偷过什么。
我不是小偷……楼道里回荡着我故意制造出的脚步声,母亲总说我走路像猫,一点声音都没有。我也说不上来,也可能是因为我是小偷,小偷才有蹑手蹑脚的轻盈。
胡老师说,“你这不是会锁门吗?”
夕阳连着云彩一路煞红了我的眼眶,我不敢抬头看她,我辜负了胡老师的信任。我不仅是个小偷还是个骗子,骗了她质疑我的懦弱,我何止是会呢,并且熟练的不行,可我又不是那种争强好胜的人,学着示弱怎么也成了坏事呢。
我静静地锁上了门,一脸羞愧与天边的赤霞一样水红,我随后对着窗户摸了摸自己的脸,像是父亲年轻喝醉时的模样,又多了几分滚烫。
时间好似也被我骗去,我愣愣的站在操场上,看不见太阳在薄云中挪动,我却能感觉到自己的影子与树影慢慢拉长。我伸着手往天空指去,影子也学我,我叹了口气,要是我能像影子那么高就好了,我气愤的跺了下影子,影子好像也很懊恼的样子。
那我算什么?不经意间我踢到路边的一块小石子,它飞到了一个石墩边上停了下来,我抬头看去石墩上是雷锋同志的雕像,惭愧惭愧。我一个什么也不是的家伙怎么能这么冒失,我赶忙深深地鞠了一躬,顺便把石子踢进了下水道里。
人家是做好事不留名,我是做坏事传千里,这么说也不对,毕竟也没有人把我的坏事传千里啊。那我应该是做坏事不留名,反正都是不留名,我也不是单纯的坏人,又何必区分好人和坏人呢,四舍五入下我就算半个好人半个坏人吧。
后来想想,这只不过是害怕被别人发现自己是个骗子,然后用谎言掩埋骗子的借口罢。连道路两旁的柳树都看不下去了,每一阵吱哇乱叫的寒风吹过,把气的发抖的柳条在空中打的意外的响,像是抽在我的脸上,愧疚的刺痛在艳阳里灼烧。它们肯定是知道了我是骗子的事情,看出了我的心虚。可是我从没想过要骗任何人,除了自己。
“你好久都没有来了啊。”棋友在一旁小声的蔑笑道。 他接着说,“这应该是你第三次来上最后一节课了吧。”
我懒得反驳他,那老先生讲象棋跟娱乐城里看门的老大爷一样墨迹,我还不如趁着周末去玩蹦床来的舒坦。更何况已经买了一本象棋书,看看就是了,还用得着他讲。
“将!到你了。”他轻笑着。
“哼,没意思……”我摆了摆手,硬是和他输了一节课。
寒风刺骨,我路过少年宫,看着那金色的三个大字,身上忽然像针扎的疼,我抱头鼠窜的,的确觉得这里没有意思,可为何还是不由自主的逃避。离开吧,我敬爱的师长,我善解人意的同桌,还有宽恕我的孩子……
弱者的世界里,没有平等的霸凌,我自已是个弱者。如果我没有受到欺负,那么我只会欺负比自己更弱小的人,孩子被我一把推倒在雪地里,没有任何原因,冷冰的眼神里流露出的心疼转瞬即逝,最后只觉得自己做的过分灰溜溜的走开,只留下那个委屈的孩子在雪坑里难过。后来有一次在路上见面,我躲开了他的眼神,回到家发现衣服后面的帽子里装满了雪,我知道是他做的,他报了仇,我也舒了口气,原来我这样的人也明白赎罪的道理。
阳光拖着沉重的光影,青蓝色的晚霞在上空点燃。高大的梧桐树,也凋零了火焰似的黄叶,我将手指层层划过校墙变成了数道白线,脆弱的墙皮咔吱咔吱掉到地上。我始终没有骗过时间,之前这里有个卖麦芽糖的老爷爷,他拿根筷子就能卷出像动画片里的蜂蜜棒一样的形状,但五毛钱就那么小小的一根,我的确吃不起,馋了就和围在老爷爷旁边的小朋友一样,光看看他卷麦芽糖的手法就心满意足了。
而现在空乏的只有满地焦黄的落叶,不知去向的风卷起几个漩涡。回想街角的小卖铺,春天卖着鲜艳的红领巾和各式各样的书皮,夏天的冰柜里放着便宜的绿舌头和碎冰块,秋天到处是稀奇古怪的乌龟蛋和小蜜蜂,而冬天有着数不清的摔炮和足球雷。我多想多想天上掉馅饼砸到我身上,毕竟这么长时间,小卖铺老板怎么还是记不住我呢。也是,我是个骗子他们心底都知道,只是嘴上不说,心里想着我不偷东西就算好的,怎么可能还给我好处,真是异想天开。
阴蓝的月光三三两两透过云埃落到地上,余晖不甘示弱的释放了最后一抹虹彩,天空恢复了平静……我感觉走的有点累了,可能是书包太重的原因,也可能是前面小道太过阴森的原因。这条闭塞的小道两旁种满了法国梧桐,树杈上提溜着褐色的小球,遇到刮风和下雨,它们就一个个掉落到地上散成了飞花,风一吹就碎撒在空中,变成了棕色的蒲公英。梧桐的尽头的拐角是他家,每次路过那里我都能想到他那凶神恶煞的模样,像极了愤怒的小鸟,眉毛都竖到了天上,那间可怕的小屋,装满了阴影。
也是我自找麻烦,没事惹他干什么,还是自己没素质,偷吃人家零食,要不是他看在他奶奶的份上,没赶我出去都不错了,后来还嫌他怒目而视。嗯,我感谢,感谢他们全家,对我一个骗子的纵容。我冷笑了一声,天空也觉得可笑,随即沉寂了一颗暗紫色的远星,月亮孤零零的藏匿在乌云背后,可能也在偷笑我愚笨的骗术。
路边墙上蔫黄的广告纸被撕烂,像北风中凛冽的树皮,把零零散散的纸屑扬在空中,如同雪花飘零。冬日的气氛中难免少不了火药烧过的气味,还有阵阵炮声,远处楼前一团火光照亮着几个人围坐,不用想就知道是他们。
“诶,你来了。刚才去你家楼下喊了你半天都没人回应。”时倒着火,用有点埋怨的口吻说着。
“我没回家,刚从学校回来。”我抱歉地说。顺手把书包挂到了旁边的无花果树上,和他们一起围着这堆火。
从前,我们几个人也生过火,一开始大家都是没事点炮玩,然后不知不觉就烧起火来了,从此发现了烧火的乐趣。如果把那时的乐趣放到现在,应该会被抓走吧。
往常烧火是为了取暖,也是在冬夜中寻找温暖,大家都没什么钱,更没有去饮品店的机会,也很少去别人家里坐,只有在火堆旁大家还能说说话,拥有自由还不觉得冷清。
“猜猜我带了什么……”程在旁边的麻布袋子里不知道摸索些什么。
我估摸着他又像上次一样,从他家地下室偷拿他爹的红薯了。 果然一个个紫红色的红薯被他从袋子里倒了出来。
时惊讶的说,“这次可拿了不少啊。”
一共就四个,之前也就一两个都不错了,可是围着一旁的这么多人都为这堆火做过贡献,自然不想失去劳动回报的机会。
我蹲在火堆旁,伸着手,索取温暖。月光落下的银白在火焰中融化,夜风吹过火光显得更加耀眼了许多。
时拿着两根粗大的树杈,翻挑着下面已经烧成炭的树枝,在下面铺出一层干净的热灰,程把红薯塞了进去,树杈一抽,火堆压了下来,把红薯笼罩在熊熊烈火里烤制,黑烟在风的摆动下意向不明,熏的我的眼睛不停流泪,鼻子也感觉酸酸的。时看着火烧的差不多了,从火堆里面拿出几个引子在旁边又点了一堆,然后招呼大家一起把刚才的火堆用土扑灭了,一层又一层,最后土上冒着一丝白烟细细的飘着,我好像闻到了那是红薯的香味。
大概半个小时左右,天光彻底涂成了墨色,月亮不科学的挥着它不该有的余热,那颗遥远的星辰我记不起了,好像又回到了月亮身旁,等待着入眠。
第二堆火也慢慢烧完,在这期间有的人看着无果,就回家吃饭去了,我是其中一个,主要还是害怕回家太晚,母亲又要担心了。回家的路上,我想到从热土中挖出红薯的模样,黑焦的炭灰外皮下是热腾腾的黄心,捧在手里可暖和了,光闻上一闻就有不少甜腻的气息冲上心头。
我痴醉着,好像是被饿的迷糊,一声闷响,是关门的声音。
我打开了灯,昏黄的冷冰在房间里晕开,我没有看到母亲在厨房忙碌的身影,也没有听到卧室里暖气片嗡嗡的响声,一切都是那么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