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忽已晚,灯火要人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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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童节前夜

儿童节的前一天,星期五,放学时,弟弟背了书包跳进门来,口里喊着:“明天庆祝会!后天星期日!我要快活煞了!——姆妈!吃点东西!”不管三七廿一,撞进姆妈怀里,把她手里的毛线针上的线纽撞脱了一大段。

姆妈皱着眉头笑道:“哎呀,把你自己的毛线衫撞坏了!——‘东西’没有!‘南北’要不要吃?”弟弟也笑着说道:“‘南北’我也要吃的。姆妈给我吃点‘南北’! ”同时把手张开了伸到姆妈下巴边。

姆妈仰起头避开他的手,一面修整了被他撞脱的线纽。然后起身说道:“今天茂春姑夫来拿镇东的照片,送一篮山芋在这里。是他家老太太藏着的风干山芋,很甜的。同姐姐去削一个吃吃吧。”她把毛线衫搁在茶几上,走到里面,从长台下拖出一篮山芋来,拣一个圆肥的给了弟弟。弟弟捧着山芋向我走来,口里叫着:“吃‘南北’了!姐姐相帮我削‘南北’! ”大家笑起来。伏在书室里写字的爸爸也搁住笔笑了。

我在厢房里的桌子上铺一张报纸,把山芋皮削在报纸上。削好之后,剖作四块,先教弟弟拿两块去送爸爸姆妈吃。然后打扫桌子,和弟弟坐着,各用小刀把山芋切成小片,慢慢地吃。这真是好东西:不但味道又脆又甜,切出来的样子也好看,仿佛一块一块的白大理石。我切一块圆形的。弟弟看了眼热,也切一块正方的,把四边刻脱些,成了一个卐字形。我说:“你的卐是德国旗,废弃‘洛迦诺条约’的希特拉(希特勒)的国旗,你为什么给他造国旗?”弟弟想了一想说:“我要打倒他!”就拿起山芋做的卐来,在桌子上拼命地拍。拍了一会,对着桌子上的水印惊奇地叫道:“你看!许多卐纹图案!好看得很!”我向桌子上一看,果然打着许多卐纹的水印子,非常清楚。不知不觉地叫道:“咦!这可代替印刷机的呢!我们拿山芋来刻个花纹,涂些墨,印在纸上,就同木版画一样!”弟弟听了很高兴,就拿吃剩的一块山芋要我刻。我说:“真个要刻,我们须得再去拣一个大的山芋来,可以刻得大些。这个你只管吃吧。”弟弟哪里有心再吃?他丢了吃剩的,立刻跑到长台底下去拣山芋。不久捧了一个又长又大的山芋逃来,轻轻地笑道:“姆妈没有看见!”我用刀把山芋直剖开来,其面积比我的手还大,很可以刻些花头。然而刻什么呢?正在同弟弟商量这个问题,只听见窗外有脚步声。回头一看,一个人影正在离开窗去。弟弟叫问“是谁”?就追了出去。我也伸首门外去看。原来那人影是华明,弟弟捉住他的臂,问:“华明来玩!为什么张一张就回去?”华明红着脸说:“你们在吃东西。我明天再来玩吧!”弟弟说:“我们不是吃‘东西’,是玩‘南北’呀!很好玩的,正盼望你来一同玩!”华明被弄得莫名其妙,就被弟弟拉了进来。我把我们的印刷计划告诉华明。华明缩一缩鼻涕,兴味津津地说道:“我爸爸前天到上海看了苏联木版画展览会来,据说他们的画都是用木头刻了,印刷在纸上的。他带了许多木版画来,我看有几幅很简单,只是几个黑影,倒也很像,很好看。我们可以刻刻‘山芋版画’看!”我们就把刻什么的问题同华明商量。华明又缩一缩鼻涕,说:“明天开儿童节庆祝会,我们刻一个儿童节的纪念物,自己印刷了,送给朋友,不很好吗?”弟弟说:“好!刻个贺片,恭贺儿童节,同恭贺新禧一样!”我说:“儿童节送贺片不大好,还是刻个书签,倒可以永久保存。”大家赞成。弟弟就要我刻。我踌躇地说:“要先画了,才好刻呢。”华明摸摸山芋的断面,连缩两缩鼻涕,说:“这里有水,不好画;况且画了印出来是相反的。还是先画在薄纸上,把薄纸粘上去,照着了刻。印出来便是正的了。”我们都说“不错”。我就找一张薄纸,先画一个书签形的长方框子,然后考虑里面的图案。华明仰起头想了一会,说:“画个儿童放风筝。风筝是向上的,表示进步。”我想了一想说:“意思很好;不过风筝的线是斜的,我们这书签形式是狭长的,配不进去。我看,还是画个氢气球。氢气球也是向上的。”大家说好。我就画了。弟弟说:“下面太空,画个猫儿吧,猫儿是可爱的!”我依他画了。华明说:“总要有几个字才好。用阴文,刻在上边‘儿童节纪念’,也不很难刻。下面再刻‘一九三六’四个字,表示它是今年印送的。”我们都赞成。薄纸儿上的底稿就描成了。正想粘上去刻,天色已黑,将近吃夜饭了。我们留华明在我家吃夜饭,吃过饭相帮刻,相帮印。华明不肯,说吃了夜饭就来,一溜烟去了。

我们没有吃完夜饭,华明已先来。我和弟弟大家少吃一碗饭,连忙漱了口走进厢房,看见华明已把底稿粘在山芋上,正在刻了。看他刻下去很松脆,非常有趣。弟弟同他夺来刻。画统被他们刻好了,剩下的文字要归我刻。我说:“你们太便宜了!饶饶你们吧!”其实我觉得刻画太容易,还是刻文字有趣。越刻越有趣。不到一刻工夫,已经刻完了五个中国字和四个数字。我似觉刻得不够,能得再刻几个才好。

怎样印刷呢?弟弟说用毛笔涂上蓝墨水,印在图画纸上。华明说:“蓝墨水里羼些红墨水,变成紫的,颜色更华丽。印在淡黄色的厚纸上,黄和紫是很调和的。”我说:“哪里去找这种纸?”他指点窗缘上说:“我带来着。”打开一看,原来是华先生描色粉笔画用的淡黄色的厚纸。弟弟说:“哼!你从你爸爸那里偷来的?”华明不理他,管自卷起衣袖调墨水,开始印刷,活像一个印刷工人。我们便做他的助手。印出来的很好看,比印着电影明星的书签好看得多。每印一张,弟弟喝一声彩。

“山芋版画”的印刷品铺满了厢房里的茶几上,椅子上,藤榻上和地板上。数一数看,共有七十张。我们六年级里三十人,弟弟和华明的五年级里三十四人。每人分送一张,共需六十四张,还可选去六张坏的。时光已经不早,华明要回家了。但是“山芋版画”还没有干。我说:“让它们铺着,明天一早我们带到学校里吧。”华明说:“好。”临去时他又回转身来,选了一张较干的,说:“让我先带一张去,给爸爸看看。……明天会!”

一九三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