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脱社交恐惧:用高级防御摘下心灵面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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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我只想一个人静静地待着

安静既是一种孤独,也是一种“解脱”。对于那些真正体会过“安静到让人发疯”的孤独者来说,告诉别人自己向往安静、享受孤独是非常虚伪的。实际上,他们渴望回归人群,哪怕是收到一位陌生人的善意微笑,呼吸一丝属于人间的烟火气息都会令他们感到无比欣喜。但是让这些人承认自己排斥安静、憎恨孤独又同样是困难的,因为承认这些意味着深深的渴望和需要——渴望别人的关注,需要与别人建立关系,也等于变相承认在这之前并没有人满足自己的这些渴望和需要。同时,这还间接证明了他们人生的某些方面是非常失败的,这种失败里包裹着不断滋生的羞耻和绝望感,所以他们会内心淌血但嘴角飞扬地对这个世界说:“我只想一个人静静地待着,这没什么不好。”

案例:雨婷[3]到底做错了什么?

雨婷是一个25岁的安静姑娘,她不喜欢争辩,害怕冲突,逃避发言,在被人误解时,会更加地沉默和回避。有人评价雨婷太高冷,也有人觉得她太佛系,在一个本应充满活力的年纪,她却把自己变成了一个无趣的“小老太太”。

雨婷在面对这些评价时,再次呈现了她的典型模式:沉默和回避。其实雨婷内心也在苦笑,也在懊恼,为何自己总是张不开嘴,连为自己辩解都做不到!

因为很少奋力争取,她错过了一些很好的工作机会;因为被人误解,她失去了一些珍贵的朋友;也因为沉默,她错过了一些爱她的优秀男孩。为此她遗憾不已,但是在关键时刻,她的表情和嘴巴总像是被定格了一般,不受自己的控制。她讨厌那一刻的沉默和安静,但是她无力改变。经过长时间的挣扎,她终于鼓足勇气进入了心理咨询中心。

在心理咨询的过程中,雨婷从开始的紧张无措、头脑空白和长时间的沉默,到后来能够逐步回忆起一些很重要的往事,她才终于开始理解现在的自己。

小学时期,雨婷在一个满是教师子弟的班级中读书,各科教师几乎都是同学的父母。但是雨婷既没有当教师的父母,也没有特别优异的成绩,所以在这个班级中并不出彩。但是她总是乖乖的,从不惹事。在一次课程中,她前排的同学回头跟她说话,她并没有回复,但是班主任以为两人都不遵守课堂纪律,因此罚他们两人站了整节课。

雨婷在此之前从未被当众惩罚过,对此她很委屈也很气愤。在班主任下课离开后,雨婷重重地摔了课本,并且嘴里嘀咕着:“凭什么罚我!”而这一幕恰巧被班主任的女儿兼同班同学看到了,她猜测雨婷肯定是因为被罚站而心中不平,所以在小声咒骂她妈妈(班主任),于是她把这个猜测添油加醋地告诉了班主任。班主任听到这一消息后生气不已,认为现在的小孩子很没有教养,一点儿都不懂得尊师重道。

在接下来的自习课上,班主任回到教室,先是铺垫了很长一段思想品德教育,然后点名雨婷课后咒骂她这件事,表示很伤心和难过,讲着讲着就哭了起来。在后半节自习课中,班主任就坐在讲台上默默地掉眼泪,所有的孩子都不安地沉默着。

雨婷从最开始的感到震惊、无措,到后来的感到羞愧,小小年纪的她只是懵懂地觉得虽然她没有咒骂班主任,但似乎还是她做错了什么才惹得班主任如此伤心,而且她能感到全班同学都在注视着她。

雨婷承受了极大的压力,最后不得不走到讲台旁,哭着向班主任道歉。班主任没有回应她,而是继续“伤心欲绝”,一站一坐的两人就这样哭泣着僵持到下课。在落针可闻的自习课堂上,每一次抽泣都会被无限放大,雨婷觉得那是她有生以来最漫长的一节自习课。

雨婷的这段经历看似普通,但对于还没有能力分清事件边界的孩子们来说,这种经历无疑会对他们产生错误的指引:你是事件的参与者,对方生气或者伤心了,就是你的错!随之而来的是重重的压力和深深的内疚,就像雨婷经历的那节自习课的梦魇一样难以摆脱。

从那以后,雨婷再未向任何人提起此事,因为她觉得这是自己人生的污点,每每想起都羞愧不已,她甚至强迫自己“忘记”这件难堪的往事。也是从那时起,雨婷变得越来越安静,少说少错,不说才能不错,辩解是没有意义的,因为所有人都会认为那次事件就是她的错,包括雨婷自己。

对于雨婷来说,讲台成了禁地,被人注视成了刑罚,退缩和不争辩则成了她的社交底色。但是渐渐长大的雨婷却误以为自己性格天生如此,自己天生缺乏勇气,而且她始终坚信事实也是如此,所以常常自我谴责。即使在心理咨询中谈起这件事,雨婷依然感到很羞愧,担心心理咨询师会嘲笑自己。

心理咨询师静静地听完这段经历,向雨婷提出了第一个问题:“你做错了什么呢?”

雨婷明显一愣,显然她之前回忆这件事时,心理几乎都聚焦在了羞愧的感受上,并且自动认为这就是自己的错,这是一个毋庸置疑的前提。但是突然被如此提问,她茫然了一会儿才恢复思考,并怯怯地回答:“我把班主任气哭了。”

心理咨询师继续温和且好奇地问:“你做错了什么把班主任气哭了呢?”

雨婷这一次沉默了好久,并喃喃自语:“是啊,我做错了什么呢?”

渐渐地,她泪如雨下,开始号啕大哭。情绪慢慢平复后,她仿佛幼年的小雨婷一样,委屈巴巴地抽泣着问心理咨询师:“我明明没有做错什么,为什么我要羞愧,我要承受这些呢?”

心理咨询师没有快速地回答她,而是与她一起感受这种委屈,雨婷有些气愤地继续发问:“它怎么就变成我人生的污点了呢?”声音由小渐大,显然雨婷已经清楚地认识到了自己社交模式中的一个预设误区。

据《光明日报》报道,在他们发起的一项网络调查中,参与投票的2532名网友中仅有69人认为自己没有社交问题,剩余97%的参与者均存在回避或恐惧社交的现象!这是一个惊人的统计结果!

看到这个统计结果,我在惊讶的同时,不禁产生了一个疑问:到底怎么样才算是回避或恐惧社交呢?一个人在社交中做了什么、达到什么标准才会被认为是在回避或恐惧社交?是自评还是他评?有没有其他可能的影响因素?比如一些自卑的个体,不论你调研什么,他们都认为自己属于不够好的那一组;而过度自恋的人,则认为自己哪方面都不错,他们都认为自己应该属于没有问题的那一组。

因此,在我们分析社交恐惧之前,统一社交恐惧的标准是非常有必要的,不然就会陷入大家自说自话但实际又完全不在一个频道的境地。为此,我将大家常常提到的社交恐惧分成了三大类:社交恐惧症、社交恐惧以及性格内向。

简单来说,社交恐惧症是一种精神/心理障碍,在精神障碍诊断体系中有着明确的名称。而社交恐惧虽然与社交恐惧症只有一字之差,但是意义上已经大不相同。社交恐惧是一种常见的心理现象,人人可能都短暂性地体验过这种感受,但是在严重程度上,这种感受远没有达到精神病理学的诊断标准;社交恐惧会让人不适,但经过短暂调整后,人们的状态可能快速好转。性格内向虽然在表现上与社交恐惧有些相似,但是在形成原因与个人感受上,它们仍然有着本质的区别。

1.1.1 社交恐惧症是一种精神/心理障碍

社交恐惧症又称社交焦虑障碍[4],在DSM-5[5]中已被明确划归到焦虑障碍的类别中,也就是达到了我们常说的“疾病”的诊断标准。

焦虑和恐惧都是我们用来表达情绪的常见词汇,而且几乎每个人在感受到紧张时,都有过短暂的担心——孩子第一天入学,往往非常害怕或恐惧;成年人首次参加重要会议、独自面对新问题时,也会焦虑不安。正常情况下,这些情绪经过较短时间的适应后就会得到平息。

焦虑障碍与这些暂时性的、普遍的、偶尔出现的担心、害怕或恐惧非常不同。一旦形成“障碍”,人们会有过度的情绪反应,这会极大地影响人们的生活质量,同时降低人们的社会功能。例如,不能在良好的状态下工作、不能愉快地社交、不能高自尊地看待自己、找不到生命的价值,等等,这些过度情绪反应的负面影响远远超过了本应与人们年龄、生活环境相匹配的正常限度。

焦虑障碍会存在过度焦虑和恐惧的表现,即便人们指向的对象并没有真正的威胁性,或者至少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危险,但是人们体验到的情绪仍然是剧烈且真实的。所以,往往一点风吹草动,就可能被这些人在头脑中演变为疾风骤雨,并在这个背景下演绎出一段惊心动魄的“危险逃亡之旅”。此时,焦虑和恐惧还会相互叠加,最终产生较为严重的症状。

焦虑和恐惧是非常接近的两种情绪,但还是存在一些差别。焦虑更多地指向未来还未发生的危险,比如3个月后的高考、2周后的演出、1个小时后的面试……我们在出现焦虑时,通常可以从全身肌肉紧绷、害怕的感受或者准备应对未来危机的预备状态中找到此类情绪爆发的线索。有焦虑感受的个体也会常常倾向于回避那些会触发或者加重他们焦虑的人、事、物,比如避免一个人待在广场上(广场恐惧症)、回避抽血(特定恐惧症)等。

恐惧则往往产生于当下出现在眼前的实物或者已经发生的场景,比如面对突然出现的蟒蛇、目睹抢劫犯持刀冲向自己、地动山摇的持续震感,等等。恐惧的感觉更多地与躯体症状相关,如心跳变快、呼吸急促、血液循环加速、皮肤出汗……恐惧会激发人类本能中即刻战斗或者逃跑的自动化反应。

社交恐惧症患者会同时体验到这两种典型情绪。他们既恐惧当下与人的交流,害怕他人的审视与评判,同时也焦虑几天后不得不参加的聚餐,为此紧张到失眠。独自上台发言、与不熟的同事寒暄、与亲戚客套甚至去一个陌生的公共卫生间,都可能激发他们的不安,这些不安中充斥着害怕他人发现自己内在的怯懦、胆小、攻击性、不够聪明、无聊或者阴暗面等的焦虑,且这种不安的程度远远高于实际,或者超出了即使被他人发现带来的负面评价的可能后果。

伴随这些焦虑和恐惧的个体通常倾向于回避所有的社交场合,这会很大程度上限制他们生活的范围和乐趣。因为可以参与的社会性活动大大减少,他们的交友范围和能力也会降低。他们可能不会选择或者必须忍受极大的不适才能完成那些需要不断会面、单独发言的工作,也因此很少能够发展出亲密的关系和深厚的友谊。

这种精神/心理障碍通常不是突然形成的,它的发病过程相对缓慢,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步加重,慢慢地才会被当事人意识到。当然,这也可能与成年人身份的重要转变有关,比如刚刚换了一份更高职位的工作,或与另一个社会阶层的人发展亲密关系等。社交恐惧症患者通常独自一人,所以,在遇到任何问题时他们尤其缺乏来自外界的支持,并伴随着强烈的孤独,甚至会由此引发重性抑郁障碍。

案例:“普通”又“不普通”的马杰

马杰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小伙子,独自一人时,他觉得自己是一个特别“普通”的人,长相普通、工作普通、收入普通、经历也普通。但当他站在人群中时,他又觉得自己是一个特别“不普通”的人,所有人似乎都在紧紧地盯着他,试图从他身上找到“谈资”,挑出可以引发哄笑的愚蠢行为。马杰理智上明白“普通”的自己应该没有这样的影响力,但是情感上的焦虑和恐惧并未因此而减少。

上下班高峰期,拥挤的公交车总是一个城市繁华的标志。收入不高的马杰却为此烦恼不已。他每次上下班几乎都是被人流推搡进公交车里的,公交车快到站时,他常常因为来不及挤到车门口,只能选择等到下一站再下车,然后徒步走到公司。

他从不敢在到站时大声对司机师傅说“等等,我要下车”!因为他害怕他的喊声会引起其他乘客的注意。如果众人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哪怕只是短短的一秒钟,他也会紧张不已。更可怕的是,如果周围人有表情变化、窃窃私语,他就会变得全身僵硬、满脸通红、肌肉抽搐,这让他完全无法接受。所以他总会闭紧嘴巴,绝不会在此时喊出声。

因为路上的耽搁,马杰隔三岔五就会迟到,面对上司的责问,他不会张口解释,因为他坚信上司会认为他迟到的理由很搞笑。当着周围同事的面被批评,马杰无地自容,无法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去与同事相处,他总能从周围人上扬的嘴角中感到被“嘲笑”。于是他远离同事,选择做一位“独行侠”,但是到最后他依然无法忍受,只能辞职去寻找离出租屋更近的工作,这样糟糕的状态已经持续了好几年。

马杰的烦恼会因为不断更换的工作而消除吗?他这样的状态算是社交焦虑障碍吗?

让我们根据DSM-5的诊断标准,一起来详细了解社交恐惧症的诊断要素[6]

● 个体由于面对可能被他人审视的一种或多种社交情况,时而产生显著的害怕或焦虑。例如,社交互动(对话、会见陌生人)、被观看(吃、喝的时候),以及在他人面前表演(演讲时)[7]

● 个体害怕自己的言行或呈现的焦虑症状会导致负面的评价(被羞辱或使自己感到尴尬;被拒绝或被认为冒犯他人)。

● 社交情况几乎总是能够促发害怕或焦虑[8]

● 主动回避社交情况,或是带着强烈的害怕感或焦虑去忍受。

● 这种害怕或焦虑与社交情况和社会文化环境造成的实际威胁并不相符。

● 这种害怕、焦虑或回避通常持续至少六个月。

● 这种害怕、焦虑或回避引起有临床意义的痛苦,或导致社交、职业或其他重要功能方面的损害。

马杰显然符合几乎所有的诊断要素,并且他的工作、社交和生活都受到了明显的损害,所以我们初步推测马杰是存在社交焦虑障碍的。

DSM-5的社区调查显示,约30%的社交焦虑障碍患者的症状会在1年内缓解,约60%的未接受社交焦虑特定治疗的个体,其病程会延续几年或更长时间[9]

马杰的状况已经延续了好几年且没有自然缓解,显而易见,仅靠自我调整、自我鼓励是远远不够的,他需要更加专业的治疗。很多人对社交恐惧存在一个认知误区:“这是一个有关勇气和自信的问题,只要自己足够坚强,想开点,调整好心态,就会好的。”但是社交恐惧症的病因和治愈显然都没有这么简单。

DSM-5的调查结果显示,在美国成年人中有约1500万人有社交焦虑障碍,他们首次出现症状的平均年龄是13岁,其中75%的个体首次出现症状的年龄在8~15岁。也就是说这些成年人中的有些人的社交焦虑障碍从小学阶段就初现端倪,而有些人则在上学时代一切正常,成年后才突然爆发社交焦虑障碍。按照一般逻辑,随着年龄的增长、心智的发展,人们的社交能力应该更加完善和娴熟,但有些人的实际情况却恰恰相反。

这是因为从个体心理发展的角度看,孩子在幼年时期多以自我为中心联结外部世界,随着年龄的增长和现实判断能力的逐渐增强,他们才会开始意识到世界不是围绕自己打转的,人需要常常考虑他人的眼光和观点,否则就会带来无尽的麻烦——这才是社交恐惧的开始。

有数据显示,在普通初中、高中,平均每个班级有1个以上的孩子拒绝上学,这些孩子的表现与社交恐惧可能存在很大关联。第二次社交恐惧爆发多发生在大学时期,灵活的教室、不固定的座椅、频繁更换的老师、琳琅满目的社团、人际关系的密切和复杂会让很多大学生焦虑和退缩。但是在上学时代,即使是最糟糕的状况,我们也还能退回家庭,暂时性地休整。可是一旦进入职场,类似于“我因为有些压力,所以不想独自在会议上展示项目成果”的话基本不太可能成为休假的正当理由。更进一步讲,随着职位的提升,薪水的增加,在下属面前发言几乎避无可避,有许多人忍受着极大的不适在硬撑,也有更多的人在挣扎后选择了放弃现在的职位或者更换其他性质的职位。

最后,临床上还有另外一种有趣的现象,很多人在被诊断出明确的疾病后反而会长舒一口气,似乎终于为自己找到了一个明确的说法:“我不是一个奇怪的人,医生说我只是生病了”“不是我意志力薄弱、矫情,医生说我只是生病了”“不是我不够勇敢、自信,医生说我只是生病了”……这些说法令我深感心痛,那些没有体会过相似经历的父母、亲人、朋友因为缺乏共情以及在心理领域知之甚少,导致他们并不明白,随口的一句评判会给正在痛苦中挣扎的人们带来怎样的二次创伤。

1.1.2 社交恐惧是一种痛苦但常见的心理困扰

在成长的过程中,我们或多或少地都被人际关系困扰过,某段时间可能想要回避社交,但大多数时候,这种暂时的焦虑和回避并没有严重到达到社交恐惧症的诊断标准。社交恐惧症与社交恐惧虽然只有一字之差,但在性质上却相去甚远。

在同一种文化中,社交恐惧症的患病率可能与自我报告的社交焦虑水平不一致,也就是说,具有强烈的集体主义倾向的社会成员可能报告高水平的社交焦虑,然而其社交恐惧症的患病率却较低[10]。我们在电视节目或日常生活中用来娱乐或调侃的“社交恐惧”其实大多指的是这一类较为轻度的状况。

这也就解释了前文中提到的由《光明日报》发起的网络调查报告中,为何会有97%的参与者认为自己存在回避或恐惧社交的现象。很多人会被我们的文化和仪式所束缚,表现出高焦虑的状态,但其实并未达到社交恐惧症的诊断标准。

虽然社交恐惧的个体在症状上没有社交恐惧症患者那么严重,但是介于正常和疾病之间的他们所处的境遇却也不容乐观,甚至非常尴尬。首先,这个群体的数量远远超出我们的预期,也就是上述《光明日报》中提到的将近97%的人群;其次,正是因为不能确诊,所以他们更难被周围人理解和接纳,常常被迫接受所谓的正能量、心灵鸡汤、“你应该……”等说辞,三人成虎,说的人多了,他们都会不禁自我怀疑:是我自己太懦弱了吗?难道我真的很笨?我就是这么差劲……这样的自我怀疑和否定除了会加重自己的症状,并无太多益处。所以,他们实际承受的来自各方面的挫折和压力并不比“确诊的社交恐惧症患者”少。

案例:不能张口要债的昂倩

昂倩最近一年烦恼不已,因为她被老公施加很大压力去做一件事——要债!夫妻俩为此经常吵架。

事情起因于三年前,昂倩的高中同学因为生意上需要一笔周转资金,出于信任,昂倩就借了这笔钱给他,这个同学感激不已,并承诺1年内还清这笔钱。老公为了表示对昂倩的尊重,也没有太多过问此事。

然而2年过去了,这个同学依然杳无音讯,并没有履行当初的承诺如期偿还这笔钱。昂倩对此稍有不满,但没有采取进一步的动作,她坚信同学不会赖账,只是可能没办法如期偿还这笔钱。第3年时,昂倩和老公商量想要买一套新房子,需要凑首付,老公就想到了这笔钱,催促昂倩赶紧把钱要回来。

昂倩虽然答应了老公,但是很拖延,一直都没能张口去要债。老公每次问起这件事,昂倩都只是找借口说“忘记了”“太忙了”,老公对此非常不满,并指责昂倩:“你这是在逃避,而且不是一次两次了,跟人交往你总是不表达,甚至也不维护自己的权益,总是吃亏!为什么这么懦弱,有什么开不了口的!你自己借出去的钱,自己想办法要回来!”

昂倩知道老公的总结是对的,但是她又确实有苦说不出。她无法说清楚对她而言沟通为何是如此的困难——难道是害怕朋友关系的破裂?失去这个朋友?担心不好的结果发生?但是这些理由连她自己都说服不了,因为明明是同学失信在先的。但是,她无数次地拿起手机,又无数次地找其他事情转移注意力,始终没有打出要债的电话,她很挫败,也很懊恼。

同时,昂倩也对老公对自己的指责和不理解感到很生气,她确实感到自己在交际方面一直都很吃力,家里的人情往来也几乎都是老公在操持。所以老公完全不能理解她的纠结,而她自己又给不出“合理”的理由,因此两人一提到这件事,说不了几句就会吵起来。慢慢地,老公催促和要债责任的双重压力让昂倩更加退缩,她甚至连做梦都在纠结此事。

很多人都有过类似的经历,所以一定有人非常理解昂倩的感受,同时和昂倩一样苦恼。明明自己是债主,却总是比欠债的还要心虚和难堪。不只是在经济上,就是在日常交往上很多人也有类似的感觉——明明并不相熟,甚至根本就是不认识的陌生人,却总是担心会给对方带来麻烦、担心别人会评判自己、担心比对方更成功会伤到对方的自尊心、担心尴尬、担心没话聊……

从正向的角度看,社交恐惧者一般拥有比普通人更加敏锐的感官,他们既可以感受到别人身上的不易被察觉的细腻情感和内心渴求,同时也可以感受到更多的不安和痛苦。想象一下,如果将我们听力的上下阈值都放大十倍,草丛中虫儿爬行的沙沙声,天空中以及马路上的所有噪声都被我们的耳朵一清二楚地收纳,我们的大脑很可能由于信息过量而“宕机”。以此类推,社交恐惧者因为自身敏锐的觉察力而表现出更多的焦虑和恐惧也就不足为奇了。

社交关系也好、友情也罢,原本多是中性词语,都既可以被赋予正向意义,如关系紧密、永恒的友情等,也可以被赋予负向含义,如无效社交、塑料友谊等。但是无论哪种情形,都体现了人类的特性——我们必须在群体中活下去,在别人的眼中看见自己,在社交关系中感受生命力。

通常觉得自己有社交恐惧的人,本质上是渴望社交关系的,尤其渴望更深层次的亲密关系,这是生命的需要。我们对这个世界、对不同人、对不同物的看法,其实都是参照着我们的内在客体关系[11]模式——也就是我们内在的一个被预先设计好的模板。所不同的是,在社交恐惧者的内在模板中,别人都是喜欢挑剔、找碴的,都是瞧不起自己的,他们在心理困扰背后体验到的是自我的羞耻感和无价值感。

1.1.3 气质、性格与社交恐惧不是一回事

人们在日常生活中常用“我天生性格如此”“我就是这种性格,很难改变的”“我的性格遗传我妈”等说辞描述自己,通过这些描述不难看出,大多数人将性格理解为一种很难甚至不可能改变的先天个体差异。如果从心理学的角度进行划分,此处人们提到的“性格”很大程度上指的是人的气质。

气质的差异是先天形成的,受神经系统活动的特性制约,并没有好坏之分。气质的差异会为人们的后天言行定下一种基调,但是不能决定人们的社会价值,也不能直接用于道德评判。任何一种气质类型的人都可能获得成功,实现较高的社会价值,也可能一事无成,甚至因为道德败坏而被众人唾弃。因此,气质无法决定一个人将来能够取得多少成就。我们常说的“内向”“外向”更多地是指人们的气质类型。

性格则与社会联结紧密,性格中包含很多社会道德的色彩。性格指的是人们对现实和周围世界的一种整体态度,并通过对自己、对他人、对事件的言行举止呈现出来。性格体现了一个人对外在世界的评价、喜恶和选择倾向,同时也体现了一个人的道德风貌。性格会受所谓“三观”的影响,比如有的人疾恶如仇、公平公正、有责任有担当,有的人则心思狡诈、自私自利、恶毒、不孝。这种对人们道德差异的评价实质上体现了人们性格的差异。所以,性格是后天形成的,有好坏之分,最直接地反映了人们的道德风貌。

社交恐惧则是在气质和性格[12]的基础上形成的一套病态的自我调控系统。自我调控系统通常包含自我认知、自我体验、自我控制三个子系统[13]

自我认知是指对自我的观察和评价,如果一个人只能看到自己的缺陷,觉得自己总是没有别人优秀,就会变得不自信、做事踌躇不前;反之,如果一个人过高地评价自己,就会变得盲目乐观、较少反思,导致与他人亲密关系的破裂或工作失误等。

自我体验是伴随自我认知产生的一种内在情绪感受,如果一个人能够积极评价自己,那他就会产生较高的自尊感、愉悦感、价值感等;如果一个人只是消极地评价自己,则会产生自卑感、丧失感、羞愧感。

自我体验可以逐渐将自我认知转化为一种牢固的信念,进而强化人们的某些行为,也就是推动人们进入自我控制系统。自我控制是自我调控系统在行为上的主要表现,也是自我调控系统的最后一环。例如,有人认为社交是一件难度很高、以自己的能力完成不了的事情(自我认知),那么他就会不断地产生焦虑和恐惧体验(自我体验),并且在行为上回避社交(自我控制)。

因此,社交恐惧者往往拥有一套类似的病态的自我调控系统。这种病态的自我调控系统不是独属于某一个人的气质或性格,而是属于一群人的共有的病理模式,有其发生、发展的共性时间和规律。社交恐惧对人的负面影响远比内向气质、怯懦性格等对人的负面影响要大,社交恐惧者其实会明显感到这种焦虑和恐惧感是不正常的,是病理性的。

案例:神秘且内向的荣格[14]

荣格,1875年出生在瑞士的一个小镇,他自小就是非常内向的小孩,对外部世界兴趣平平,较为封闭。他认为没有人能够理解别人内在的体验和思想。他在幼年时花了很多时间去思考梦的含义和一些超自然的东西。10岁时,他雕刻了一个木头人像,在独自一人时与之对话,有时还给它写密码信。

荣格对人类心灵的好奇让他自然而然地被弗洛伊德[15]的思想所吸引,1907年两人一见如故,据说进行了长达13个小时的会谈。但是后来因为理念上的分歧,荣格开始了长达7年的独自工作。

他深入自己的无意识,探索人格的本质。这段时间他销声匿迹,完全沉浸在内心世界中。数年后,他开始发表对后世影响深远的人格理论等思想与著作,并被邀请到世界各地进行讲学。他的很多看法至今仍然被追随者们津津乐道,很多人评价他的思想神秘而有趣。

荣格的经历很大程度上显示了内倾型人格和社交恐惧的区别。荣格一生几乎都将关注点投在了个体内部以及相关的理论上,同时他与同行的沟通、交流以及公开演讲都没有任何困难。而且最为戏剧性的是,他的成就之一就是向我们辩证地解读了性格,他的经历证明了内倾型人格并没有阻碍一个人的成功,反而可能成为一个人成就自我的助推器。

所以,内向气质、怯懦性格的人虽然往往也不喜欢社交,但是他们大都拥有一般社交的技能和稳定心态。在有需要时,他们可以很好地展开整个交际活动,而不太担心被人评判和嘲笑,他们显然不太关注这些方面。他们也会排斥社交,但多是主观性地排斥社交,源自他们“志不在此”“没什么意思”的意识,而不是出于过度的焦虑和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