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盏鸣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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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素盏鸣尊(1)

高天原也迎来了春天。

四方包围的山脉之上,已无半点积雪的踪影。新绿渗遍牛马嬉戏的草原,就连从高山绵延至此的天安河,上面泛起的水光都带着一股亲切的暖意。待燕子归来,河流下游部落的女子会头顶水壶结伴前往喷泉汲水,泉边椿树的小小白花,一朵接着一朵,飘落在被泉水打湿的石头上。

如此悠长春日的一个午后,天安河的河滩上,聚集了一大群年轻人,热火朝天地举行角力大赛。比赛的开始,他们手执弓矢,朝着头顶无垠的天空放箭。长弓并列如林,勇猛的弦音就像穿林而过的风声,此起彼伏。每当弦音刚落,便有蝗虫般密集的箭飞向高悬的云霞之中,箭羽在日光下闪闪发光。其中,必有一支白隼羽箭,总是比其他箭飞得更高,高到视线难以捕捉。箭的主人,是一位身着市松纹样[1]的黑白和服,手握厚重的白檀木弓,面相丑陋的年轻人。

每当那支白隼羽箭射向天空,其他年轻人都会仰头追随,交口称赞他的神技。可当他们发现他射出的箭总是比自己的高,他们的态度就逐渐冷淡下来,反过来开始称赞那些射得也很高,但是终究比不上他的人。

尽管如此,那位样貌丑陋的年轻人还是快活地射出一箭又一箭。渐渐地,射箭的人少了起来,刚刚的漫天箭雨开始停歇,到最后只剩他的白隼羽箭,依旧如白日流星划过苍天。于是他也放下弓,得意地看向其他人,可是能分享他喜悦的人已经一个不剩,全都跑去了河边,开始在美丽的天安河里比试游泳。

他们争相从一条河最宽处跃到对岸去,也有不走运的年轻人,禁不住烈日炙烤,跌落在河里,扬起一阵阵令人目眩的水雾,不过大多数人还是像在河谷迁徙的鹿一样灵巧地奔向对岸,大声嘲笑那些仍然站在河这一边的人们。

样貌丑陋的年轻人看到了新的游戏,便马上把弓箭丢在沙地上,轻盈地越过河流。他起跳的地方,是所有人之中最宽的,然而其他人仍旧对他不屑一顾,反过来为那个被他甩在后面,在更窄、更容易落脚的地方渡河的一个高大英俊的年轻人喝彩。那个年轻人和他穿着相同的的黑白衣装,颈上腕上,却戴着比任何人都精巧的勾玉和手镯。他抱着胳膊,带着些许羡慕望着那个年轻人,终于离开了人群,独自一人在烈日下朝下游走去。

他不断朝下游走去,终于在无人可以越过、离对岸三丈之宽的地方停下。那是山脚与平原相接,水势初缓的地方,两岸的石与沙之间,不断堆起青黑色的浪花。他稍稍目测距离之后,急速大踏步向对岸冲去,迅猛如投石机投出的石头。然而这次还是中途大头朝下跌落深水中,可怜地激起一片大浪。

他落水的地方,离其他年轻人所在并不远,他们目睹了这次失败,一边大叫“活该”,一边捧腹嘲笑着他。针对他的嘲笑声中,依然伴有同情的声援,只是大不如从前,其间还夹杂着对那位衣饰华丽的年轻人的溢美之词。就像这世上所有的弱者一样,他的失败开始给他们带来一丝亲近感——然而,这种亲近感也只有一瞬,一瞬之后,留给他的仍是不由分说暗藏敌意的沉默。

他从河里站起身,全身湿得像只落水老鼠,可还是执着地再一次朝着对岸,紧绷大腿,从色如白矾的水面跳起,试图再次跨过宽阔的飞流。可又在水边坐了个大屁股蹲儿,扬起的沙子像升起的云烟。在他们眼里,起跳的他严肃过头,甚至有些滑稽,这无疑又成了他们的笑料。当然,喝彩声也好,欢呼声也好,这一次彻底消失了。

他甩掉手脚上沾的沙子,站起身,身上还是湿漉漉的。他望向那群年轻人,此时他们似乎已经厌倦了激流竞速,又发现了什么新的角力项目,兴致勃勃地朝河上游跑去。即使如此,样貌丑陋的年轻人还是很快活,说起来他其实没有不快活的道理,因为到现在他也未能理解那些人的不快。实际上在这一层面,所有出色的人都很相似。不过这种出色也不能不说是杰出之人的烙印。顾不上身上还滴着水,他在春日朗照之下晕晕乎乎,慢吞吞地踩着沙子,跟随众人的脚步,朝河流上游走去。

年轻人们的新游戏,是举起散布在河滩上的岩石。那些岩石有的像牛那么大,有的只有羊的个头,在暑热蒸煮的空气里被滚来滚去。他们都尽可能举起足够大的石头,可是除了能搬动的,那些根本没那么容易离开地面的石头,也只有以力量著称的五六人才能染指。于是这场比赛自然而然地成了这五六人的角逐,他们轻而易举地把那些巨大的岩石扔来扔去,其中一个身着红白三角纹样的和服,挽着袖子,短粗脖、络腮胡的矮个子年轻人,能够轻易搬动那些大家都举不起来的石头。所有人都不吝赞美他的非凡力量,为了回应众人的赞美,他搬起的石头,也一次比一次大。

这时,那个样貌丑陋的年轻人,来到了这五六人角力的中心。

他先是抱着双臂,稍稍观望了一会儿五六人的角逐,可最终还是技痒难耐,挽起水淋淋的袖子,收紧宽阔的肩膀,犹如熊出洞一般慢吞吞走到他们中间。

不过大部分的年轻人看到他来了,态度依旧冷淡,只有那个一直被夸赞的敦实年轻人意识到竞争者出现了,难免有些嫉妒地望向对方。这时,样貌丑陋的年轻人垫了垫肩膀上扛着的岩石,猛地朝无人处的沙地扔过去。短脖年轻人见状,如同饿虎扑食一般,朝那块石头奔去,眨眼间就举了起来,高度和轻松程度完全不输给他。

这场比试无疑证明他们二人的膂力远胜于其他号称力大的五六人,所以直到刚刚还无所畏惧地展开较量的几个人,也只能一脸泄气,面面相觑,不情不愿地加入周围看热闹的人群中。于是,原本并无敌意的二人,也变得骑虎难下,这场比试势必要进行到一方落败、一决雌雄的地步。围观的人见状,除了在短脖青年扔出石头的同时发出更热烈的喝彩,也一反常态地关注起样貌丑陋的年轻人来。不过,对于这些没安好心的人来说,很明显关注他不是因为对他抱有好感。

他依旧从容地朝手上吐了口唾沫,走向一块更大的岩石,两手紧扣其上,憋了一口气,接着猛地用力,一下子把石头抬到腹间,最后,众人眼见着他换出一只手,一点一点地将石头稳稳扛到肩上,却没扔出去。他眼神示意短脖青年,友好地微笑道:

“接好咯。”

短脖青年在他几步之外,嘴里咬着胡子,嘲弄地回答:“来吧。”说罢便毫不客气地走过去,把那岩石接过来,扛在小山一般的肩头,向前迈出三两步,一下子举到眼前,用尽全力扔了出去。岩石砸在地上发出堪称凄惨的巨响,在围观的青年之中扬起银粉一般的烟雾。他们照旧欢呼起来,可就在这时,短脖青年还要再争个胜负,从水边抱起一块更大的石头。

两人就这样比力气,不知进行了多少回合,紧咬着对方不放,渐渐露出了疲态,豆大的汗珠从他们的身上滚落,衣服已然看不出黑色红色的纹样,都沾满了沙子。可他们还是喘着粗气,死命扔着石头,不决出胜负绝不罢休。可围观众人的兴致,却随着他们的疲劳加剧,越发高涨起来。这些年轻人此时的心态就和观战斗鸡斗犬一般残忍又冷酷,他们已经不对短脖青年抱有特别的好感,他们的心已经深陷兴奋的罗网,所以一刻不停地给二人喝彩——喝彩,宿命一般不可抵挡、能够让一切生物发狂,自古以来不知多少斗鸡、多少斗犬,多少人,为这喝彩白白流光宝贵的热血。

当然,这两人也无法幸免。他们各自从对方充血的眼中,看到了令人恐惧的憎恶。矮个短脖青年更是不惮将这份憎恶露骨地展示出来。他扔出的石头飞落的位置,离样貌丑陋青年越来越近,也很难说仅仅是偶然。然而,青年对迫近的危险浑然不觉,不,与其说是浑然不觉,实际上,他已经将全部心神都倾注于近在眼前的决胜时刻。他并不躲闪对方砸来的岩石,终于鼓足了劲,抬起水边一块牛那么大的岩石。那岩石突入河间,其上生着的青苔,千年以来都有淙淙春水浇灌。若是能投出这块大石,高天原第一强力之名可以说是唾手可得。他单膝跪在沙地上,动用全身的力量,首先死死抱住了岩石深埋沙间的底部。

这种已经超越人类极限的力量,惊得围观的年轻人们连叫好都忘记了。他们都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望着单膝跪地的青年。青年的动作停滞了片刻,汗珠不停地从手脚滚落,他拼命使出的力气正在流失。青年还是没有动,其间不知围观的年轻人中谁先开的头,自然不是振奋精神的叫好,而是失望的叹息声。这时青年的肩膀已经伸到了岩石下方,一点一点挪出了原本跪在地上的那只腿,岩石和他的身体一起,一寸一寸,慢慢地脱离沙地。当人群中再次有喝倒彩的声音响起时,那块突兀的巨岩已然被他扛在肩头。此时的他,额前满是乱发,宛如在崩裂的大地之间现身的土雷神,雄立于乱石遍布的河原之上。

肩负千曳[2]巨岩的他,深一脚浅一脚踉跄着往岸上走,好似从咬死的牙关里。向对手挤出近乎呻吟的一句:“接好了呀。”

短脖青年犹豫了。在望向对方的一瞬间,压迫感袭来,他看到了所谓“凄壮”的化身。尽管如此,被绝望感激发的勇气瞬间升腾而起,他咬牙回答一声“好哇”,奋然而起,一双大手猛地抱上巨岩。没过多久,巨岩已然移向短脖青年肩头。可这个过程就像用云筑起堤坝,又要尽力阻止云堆流泻一般,缓慢又艰难。他的脸已经涨得通红,牙咬得活像一匹狼。岩石完全落在短脖青年肩头的那一刻,他的身体就像大风中的旗杆一样晃了三晃,一时间内,除去长满胡须的部分,他的脸眼见失去了血色,汗珠不断从他发青的印堂淌下,频频滚落在脚边的沙地上。和样貌丑陋青年相反的是,渐渐地,他的身体开始矮了下去,那块岩石一寸寸、一寸寸地,将他压向地面,直到最后他都死命地用双手撑着岩石,可那块巨岩还是不由分说地压弯了他的身体,他的头再也抬不起来,再看他时,他已经和岩石下藏着的螃蟹没什么两样。

围观的年轻人都慌了神,茫然地看着悲剧发生。事实上他们终究做不到把他从这千曳巨岩下救出来,就算是样貌丑陋的青年,也没有自信再一次从对手的身上搬开那块巨岩。一时间,他丑陋的脸上,惊愕与恐怖的神情越发浓重,别无他法的他,只能茫然自失地看着这一切。

这时,短脖青年已经被巨岩彻底压垮在沙滩上,呻吟惨叫中的痛苦难以名状。样貌丑陋的年轻人如梦初醒一般,飞身上前,想将巨岩往反方向推去。可还没等他摸到岩石,伴随骨头迸裂的声音,短脖青年的眼口喷射出鲜血,就这样死去了。

那个样貌丑陋的青年,茫然地绞着双手,望着烈日炙烤下对手的死骸。接着他抬起头,小心翼翼地环顾周遭的年轻人,如同无声的求援。

然而,灿烂骄阳之下,静默日光之中,大家都垂着眼,没有一个人愿意望向他丑陋的脸。

自那之后,高天原的年轻人们再也无法面对那个样貌丑陋的年轻人故作冷淡。他们中的一部分合起伙来,露骨地发泄对他天生神力的嫉妒;一部分选择像狗一样跟在他身后,盲目地崇拜他;另一部分则毫不留情地嘲笑他的野性和惹眼,只有少数人真心表示拜服。无论敌友,在面对他时,都会感受到一种强烈的威压,这也是难以忽视的事实。

他自己自然可以察觉到这种情感的变化。那位因他而死、死状凄惨的短脖青年带来的创伤还未消除,面对他人的亲近和敌意,他十分困惑。尤其是面对那群亲近他的人时产生的羞耻感,让他觉得自己就像小女孩一样。他的伙伴比从前待他更加亲热,相应地,他的敌人也更加厌恶他了。

所以他开始尽可能避开人群,更多的时候,他开始一个人在环抱着村庄的群山与自然中游荡。大自然是爱着他的。当新绿浸染了整个森林,令人怀念的山鸠鸣叫会唤醒他备感单调的耳朵;暖春温存的云倒映在静谧的湖面,同新生的芦苇一起抚慰他的孤独和寂寞。灌木丛中有朵金雀花开放,野鸡穿梭在山白竹间,成群的鲇鱼搅碎了深谷溪流的水光——在大自然里,他感受到与年轻人为伍时从没有过的安宁与平和。只有在这里,无关爱憎,一切生灵都平等地、幸福地沐浴在阳光与微风之中。

只是——只是他仍然是个人类。

有时他会坐在溪谷间的岩石上,望着来来去去,掠过水面的飞燕,抑或倾听峡谷辛夷花丛里醉心采蜜的飞虻翅音。这种时候,一种难以名状的孤独感总会突然袭来,他从没想明白原因。那是和多年前母亲去世时的哀伤相似的感情。当时的他,无论去到哪里,都会想起母亲再也不会回来了的事实。和当时的悲伤相比,如今的寂寞算不了什么。然而对一个人来说,比咏怀失去的母亲更加深重的情感确实存在。所以,与鸟兽为伍,穿梭于春日山林间的他是幸福的,可不幸也始终伴随在他的左右。

他为这孤寂所扰,于是爬上山腰茂盛高大的柏树枝头向下看去,谷地的景色在他眼中变得遥远而模糊。他的村庄一如往常,一座座覆盖茅草的小屋,如围棋子一般分布在天安河的河滩,上空已有几缕炊烟升起。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就这样跨坐在粗壮的柏枝上,静静感受着那远方的部落吹来的风。柏树的嫩枝在风中摇曳,枝头小芽的气味在日照中蒸腾着。

这时,经过耳边的风中,传来了这样的低语:

“素盏鸣啊,你在寻找什么?你所求之物,不在这座山里,更不在那个部落里。跟我来吧,跟我来,你还在犹豫什么?素盏鸣啊……”

然而,此时的素盏鸣并没有就这样跟着风去。孤独如他,在高天原还有什么牵挂呢——如果他自己想到这个问题,定会羞红了脸。部落之中还有他悄悄爱慕着的姑娘,这就是原因。可就连他自己也觉得,那么好的姑娘和野人一样的自己,确实不般配。

那天,他一如往常独自一人,茫然坐在山腰的柏树枝头,天安河白亮亮地在眼底盘桓流过,忽然听到树下传来女子清朗的笑声。那是他第一次见到那位女子。那笑声如同无数小石子哗啦啦地散落在冰面一般脆生生,他寂寞的白日梦在此间被搅得七零八落。无端被吵醒,他憋着一肚子气,透过柏林的枝丫看去,下方的林间草地上,有三名女子正沐浴着灿烂的阳光,叽叽喳喳地说笑着,丝毫没有发现他的存在。

她们挎着竹篮,看样子应该是来山里采集鲜花树枝还有山独活[3]这些东西的,这三位姑娘,素盏鸣一个也不认识。不过从她们肩上披着的华美领巾就能知道,她们绝不是地位低微的女子。嫩草地上,她们开始追逐一只受惊的山鸠,华丽的领巾随着她们的动作上下翻飞。山鸠用尽全力扑棱受伤的翅膀,想要躲开姑娘们伸来的手,可无论如何也无法飞出三尺开外。

素盏鸣看着她们玩闹,一时没有出声。一个姑娘仍旧不死心,丢掉了篮子去抓那只山鸠,山鸠再次奋力挣扎,柔软的白羽像雪花一般纷纷散落。于是素盏鸣抓住粗枝,轻轻在空中荡了三荡,接着猛地一发力,砰然落地,不巧脚下一滑,在地上折了个跟头,仰倒在愣住的姑娘们中间。

一时间,姑娘们面面相觑,哑然失笑。片刻后,不知是谁起的头,大家都笑出了声。素盏鸣赶紧从地上飞身跃起,一副不好惹的样子,骄傲地扫视姑娘们。而那只山鸠则趁机逃进了茂密的丛林深处。

“你刚刚到底藏在哪里了?”姑娘们也终于不笑了,其中一位瞄着他,轻蔑地发问,语气中是藏不住的嗤笑。

“就在那棵柏树上面。”

素盏鸣抱着双臂,神气地回答。

姑娘们一听又笑了。素盏鸣虽然有些生气,但心里也有点高兴。他故意板起面孔吓唬她们,不快地问道:

“有什么好笑的?”

不过他的恐吓一如往常,没有任何效果,她们笑得更厉害了。这时,有一位姑娘害羞地绞弄着领巾,转向他问道:

“那你为什么下来呀?”

“我想帮那只山鸠。”

“我们还想帮它呢。”第三位姑娘在一旁神气活现地发话了。她刚刚脱离了小女孩的年纪没多久,和其他两位朋友相比,更加美貌,也更加富有活力。刚才丢掉篮子抓山鸠的就是这个利索的姑娘。他与她对视的瞬间,不知怎的顿觉狼狈,可他唯独不想在她面前丢脸。

“骗人。”他拼命想让自己的语气显得粗暴一些。不过,其实他比谁都清楚,姑娘并没有撒谎。

“欸?我可没有骗你,我真的想帮它呢。”她严肃地反驳,接着又和一旁看乐子的二人一起,小鸟一般叽叽喳喳地议论起困惑的素盏鸣来。

“是呀,是真的哦。”

“对呀,为什么会觉得我们在撒谎?”

“不是只有你觉得山鸠很可爱哦。”

他一时语塞,惊叹于如同巢被捅了的蜜蜂一般,从三面包围而来的三位姑娘的声音。不过最后他还是鼓起勇气,放下双臂,摆出要把她们一锅端了的架势,发出雷鸣一般的暴喝:

“啰唆!没骗人就没骗人!快从这里消失!要是还不走——”

姑娘们装作吓得慌忙逃窜的样子,和他拉开距离后,又高声笑起来,还摘下地上盛开的嫁菜花一起扔向他。素盏鸣被浇了一头花瓣,他沐浴在这淡紫色的芳香花雨里,愣了一会儿,又马上反应过来,怒吼着挥起双臂,三步并作两步朝恶作剧的姑娘们冲过去。她们见状马上飞快溜出森林,只留下素盏鸣茫然地站在原地,目送那抹领巾的颜色在视野里不断远去。周围的草地上,尽是悄然散落的嫁菜花。一丝笑意浮上他的嘴角,他索性躺在草地上,望向满是春芽的树梢伸向的晴朗天空。姑娘们的笑声仍然隐约可闻,然而不久那笑声也消失了,只剩下孕育了草木之灵的母体——只存在于山林之中的,鲜明的静寂。

片刻之后,那只伤了翅膀的山鸠,战战兢兢地回来了。此时的草地上只有睡着了的素盏鸣安然的吐息声。日光穿过树梢,照在他仍带着笑意的睡颜上。那山鸠踩着满地的嫁菜花,悄悄靠近他,歪着小脑袋专注地瞧着他的脸,似乎在思考那微笑的含义……

自那日之后,那个活泼的小姑娘的身姿,便常常清晰地出现在他的脑海。就像之前所说的,他羞于承认这个事实,所以也从未跟同伴透露过只言片语。在同伴们看来,“恋爱”二字,对于几乎过着野蛮人生活的素盏鸣来说,过于遥远,实在搭不上边。

素盏鸣一如往常,过着远离人群、亲近自然的日子,经常整夜徘徊于森林深处探险。有时捕杀巨大的熊和野猪,有时登上常年苦寒的高峰,射猎栖息在岩石之间的巨鹰。这时的他,还没有遇到能让他尽显神力的强劲对手,穴居在山的一侧,以剽悍著称的矮人一族,每次与他遭遇,必定被杀得一个不剩。有时他会把尸体上佩带的武器、还插在箭头上的猎物带回部落。

那时,他骁勇善战的名号已在敌方部落传开,所以他们一逮住机会就会公然挑衅。素盏鸣自然尽可能地避免起冲突,可对方却不管他怎么想,无论什么事都能挑起争端。也许这是一种必然,不可抑止的宿命之力,从这时便已开始运作。素盏鸣虽对敌族的挑衅颇感不快,可在迎战的同时,他已不知不觉深陷其中。

比如说这一次。在某个风和日丽的春日黄昏,素盏鸣身负弓矢,一个人从部落身后的草山下来,他的脑海中还念念不忘刚刚射伤的那头牝鹿的身影。前方山势见缓,夕阳照射下,一棵榆树下有座小屋,那里有四五个年轻人,其中两个人好像在激烈地争执着什么。一看他们身边埋头吃草的家畜,便知他们是来这草山放牛马的。特别是争吵的其中一人,是他的仰慕者之中,最为卑躬屈膝,对他百般讨好,反而让他无比不适的一个。

素盏鸣见此情景,一股不祥的预感突然袭来。可他既然看到了,就不能放任口角小事愈演愈烈。所以他冲着那个他认出来的年轻人喊道:

“发生什么事了?”

那男子一见他,立马宛如坐拥百万大军,高兴地眼睛闪着光,滔滔不绝地跟他讲起对方有多不讲理,时不时还看对方几眼。好像是这些人看他不顺眼,就糟蹋他养的牛马。

“别跑哇,有你好果子吃。”有了素盏鸣的勇武撑腰,他便刻薄地骂个没完。

素盏鸣从头听到尾,一改平日野蛮的做派,和对面的年轻人说合起来。可是他的那名崇拜者对于素盏鸣的长篇大论不耐烦了,突然冲到对面年轻人跟前,猛地朝他的脸招呼了一拳头。年轻人晃了三晃,缓过来马上又还了一拳头。

“等等,喂!停手!”素盏鸣想要上前强行分开二人,挨打的年轻人瞪着被血迷了的双眼,双手不能用,便要张口去咬;而素盏鸣的崇拜者,则是疯了一般抽出腰间的鞭子,朝着对面的一群年轻人猛打,他们也自然不能坐以待毙,一拨人围住抽人的男子,另一拨人则对着被卷入无妄之灾的素盏鸣拳脚相加。事已至此,素盏鸣也只能还击,当拳头落到他脑袋上的时候,他的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一阵骚乱过后,素盏鸣的对手不是折了胳膊就是断了腿,渐渐都起了逃走的念头,终于不知谁起了头,他们便纷纷往草山下落荒而逃。

崇拜者还想追,素盏鸣不得不拉住他:

“别呀!别把事情闹大,逃走的就让他们逃吧!”

见崇拜者卸了力,素盏鸣也放了手。那年轻人一屁股坐在草地上,他整张脸都肿了,可见被揍得不轻。素盏鸣看着他,心里的怒气一下子都变成了好笑:

“怎么样?没受伤吧?”

“嘿,这算得了什么。今天可算是给了他们点颜色瞧瞧,看他们一溜烟就跑没影了——倒是您,没受什么伤吧?”

“啊,就冒了个包出来。”素盏鸣听这话恶寒得很,随口应付了他,就靠着一旁的榆树坐下。赤红的夕阳照在草山腰上,也照在山下部落的一座座屋顶,素盏鸣看着这幅景象,心底浮起一丝不可思议的平和之感。到刚刚为止的打架斗狠,在这份平和中,忽然虚幻得像一场梦。

二人坐在草地上,静静地望着夕阳中一片安详的部落。

“怎么样,包还疼吗?”

“不怎么疼了。”

“米嚼碎了敷在上面好像会好些。”

“是么,那可挺好。”

十一

其实,就像这次的冲突,素盏鸣渐渐不得不和他们站在对立面。不过单从数量上看,这些人差不多是整个部落年轻人的三分之一,他们像自己的拥护者一样,也有像思兼尊[4]、手力雄尊[5]这些年长者的尊崇对象,而这些年长的头领对素盏鸣并无敌意。尤其是思兼尊,独独欣赏他那有些野蛮的气质。草山事件发生两三日之后的一个午后,他照例独自去山里的古沼钓鱼,偶遇孤身一人前来的思兼尊,他毫不避讳地来到沼边枯木旁坐下,和素盏鸣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起来。

思兼尊虽是须发皆白的老人,但却被誉为部落首屈一指的学者和诗人,除此之外,他还被部落的女性奉为非同凡响的巫祝。所以他只要有空,便经常漫步在山谷间采集药材。素盏鸣自然是没有反感他的理由的。古沼一旁的柳树枝头,结着白银一般的絮,二人在树下聊了很久。

“最近盛传你力大无比呢。”思兼尊说着,歪嘴笑了。

“只是传闻唬人罢了。”

“那也很能说明问题嘛。毕竟任何事情如果得不到评价,就没有着手做的意义。”

素盏鸣听了,大为动摇:“这样吗?那要是得不到任何评价,我力气再大也——”

“再大也和没有一样。”

“可就算没有人去淘洗,砂金不也还是砂金吗?”

“不过,也只有人去淘了,才能知道那是砂金,不是吗?”

“那要是有人把沙子认成砂金——”

“对呀,那沙子可就真成了金子喽。”

素盏鸣听着,总觉得思兼尊在戏弄自己,可看一看他,那满是褶皱的眼角里,只有淡淡的笑意,并无任何得逞的坏心思。

“那这样一来,成为砂金也没什么意思。”

“当然没意思,这个思路本身就是错的。”

思兼尊这样说着,也确实一脸无聊地不知从哪里摘来一株刚刚发芽的款冬花茎,放到鼻子下嗅了起来。

十二

素盏鸣沉默了。于是思兼尊又捡起他膂力非凡的话头:

“之前的角力大赛,那个和你比托举岩石的男人不是死掉了吗?”

“那件事我很遗憾。”素盏鸣不知怎的心中生出被指责的感觉。他看向微光笼罩的古沼,古沼深不见底,水面不甚清晰地倒映着周围冒着新芽的树木。而思兼尊仍然毫不在意地,时不时拿起款冬花茎嗅上一嗅。

“是挺遗憾的,不过也够傻的。要我说呢,第一,竞争本身就不是件好事;第二,更别说参与根本赢不了的竞争;第三,为此搭上性命,更是愚蠢至极了。”

“可我自己心里怎么都过意不去。”

“哎呀,人又不是你杀的。是那些看角力找乐子的年轻人杀了他。”

“可他们好像反倒恨起我来了。”

“他们当然恨你。如果死的人是你,你的对手赢了,那些人一定会恨你的对手。”

“现在的人都这样吗?”

思兼尊没回答,只是示意他有鱼咬钩。素盏鸣赶紧收杆,一尾山目鱼闪着银光跃出水面。

“鱼要比人幸福。”思兼尊看着他把竹枝插进鱼嘴,又嘿嘿笑了起来,说起这种素盏鸣根本听不懂的道理。

“就在人等鱼上钩忐忑不安的时候,鱼毫不客气地吃了鱼饵,开开心心地赴死。我倒有些羡慕鱼呢。”

“您说的我实在听不太懂。”素盏鸣再次向古沼里甩出一杆,困惑地看向思兼尊。

“听不懂也好哇。否则你就会像我一样,什么事都做不成啦。”

“为什么呢?”他虽然说自己听不懂,可又马上不假思索地问道。这时,纵然思兼尊的话真假莫辨,不过,毒也好,蜜也好,这些话不可思议地抓住了素盏鸣的神经,悄然潜入他的心底。

“只有鱼才能去咬钩哇。但我年轻的时候——”思兼尊满是皱纹的脸上瞬间满是寂寞的神色。

“但我年轻的时候,也做过各种各样的梦呢。”

很长一段时间里,二人各怀心事,只是静静地望向倒映着春树的古沼水面。其间,不时有被扔出去的小石子像翡翠一般点水而过。

十三

素盏鸣还是会经常想起那个爽朗的姑娘。尤其是有时会在部落内外遇见她,每当看着她的脸,素盏鸣就好像又回到了山腰柏树下与她初遇的那一天,他会无缘无故地脸红心跳。可那位姑娘仍总是淡淡的,就好像完全不认识他,甚至从不低头回避。

一天早上,素盏鸣前往山中,路过部落汲水的喷泉,便碰见那姑娘与三四个女伴一起,拿着水瓮前来汲水。喷泉上方的椿树枝头,还零零散散地有白花残余。花与叶间透过的日光,照在源源不断喷溅的水花上,形成一道薄虹。生满的井筒里溢出的水,尽数落到素色的大瓮里。其他姑娘便将水瓮顶在头上各自归去,头顶有稀稀疏疏的燕群飞过。然而,当素盏鸣走近水井,那姑娘便端庄地起身,一只手里提着装满了水的沉重大瓮。这时,素盏鸣看到她正在看自己,嘴角浮起亲切的笑意。他很困惑,于是只是点头致意。姑娘用头顶好水瓮,又看了他一眼算作回应,随即转身迈开轻巧的步子去追走远的女伴。

他走向水井,用那双大手捧起井水喝了几口。想起刚刚那姑娘的眼神和微笑,那种似喜似羞的心情又让他红了脸,让他忍不住在心里又狠狠地嘲笑了自己一番。

头顶水瓮,领巾翻飞的女子身影已经在朝阳之中远去,不时仍有笑声飘回到呆立在水井一旁的素盏鸣这里,随笑声而至的,还有她们投来的嘲弄笑容和目光。所幸素盏鸣喝足了水,没有被这目光激怒。可是那笑声还是不胜其烦地钻进他的耳朵,他已经不渴了,但还是又喝了一口。

这时,喷泉一侧不知不觉闪现一个熟悉的人影。素盏鸣慌忙看去,只见椿树下站着一个执鞭青年,正是前几天害他卷入草山纠纷的那个放牛的崇拜者。

“早上好。”青年亲热地笑着,恭恭敬敬地问好。

“早。”

一想到那青年或许目睹了刚刚自己狼狈的样子,素盏鸣不由得皱起眉头。

十四

“已经消肿了呢。”青年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捻着枝头垂下的白花。

“嗯,已经好了。”他认真回答。

“是敷了生米了吗?”

“敷了,出乎意料地好用。”

“那么,再告诉您一件好事。”青年把手里的花丢到井里,突然嘿嘿笑了。

“什么好事呀?”他有些不耐烦,可青年脸上意味深长的笑容更深了。

“借您戴在脖子上的一枚勾玉一用。”

“勾玉?借你倒不是不行,你要做什么用?”

“嗯,这您就不用问了,总之不会拿它做坏事的。”

“不行。要是不说用来做什么,这勾玉你就别想了。”

素盏鸣终于失去了耐心,暴躁地拒绝了他。可青年冲他狡猾地眨了眨眼:

“那我可说了。您喜欢那个刚刚来汲水的十五六岁的姑娘吧。”

素盏鸣盯着对方,脸色变得很难看,内心的狼狈更是重重叠加起来。

“您很喜欢吧,那位是思兼尊的侄女。”

“那是思兼尊的侄女!”青年看到他如此震惊,笑得像刚刚打了胜仗。

“您瞧,您还能骗得了谁呢?”

素盏鸣马上噤了声,垂着头盯着井边溅起水花的石头,石缝里已经零星冒出羊齿草的嫩芽。

“所以您给我一枚勾玉。既然喜欢,不就得行动起来吗?”

青年一边摆弄着手里的鞭子,一边把他堵得哑口无言。和思兼尊在柳絮飘飞的古沼边闲聊的记忆鲜明地浮现。要是那姑娘真是思兼尊的侄女——他抬起头,依旧一脸严肃:

“所以那勾玉有什么作用?”

然而,此时他的眼中,已经升起迄今为止从未出现过的希望之光。

十五

“还能有什么作用,我把勾玉给那个姑娘,传达您的思慕之情。”青年答得漫不经心。

素盏鸣有些犹豫,尤其是青年的夸夸其谈,让他多少有些不快。事实上他自己也没有告白的勇气。青年从他丑陋的脸上看出了犹豫,于是故意继续冷冷地挑唆:

“如果您不愿意,那就没有办法了。”

二人片刻无话。最终,素盏鸣还是从颈上取下了其中一枚漂亮的琅玕玉交给青年,并未多言。那是母亲的遗物,素盏鸣最珍爱的东西。

“这可是好东西呀,如此成色绝佳的琅玕玉,不像是这里能出产的。”青年落在勾玉上的目光变得贪婪了起来。

“不是这个国家的东西。这是海那一边的玉匠花了七天七夜打磨而成的。”素盏鸣答毕,气鼓鼓地转身,背向青年大跨步离开了。青年手捧勾玉忙不迭地跟上。

“请您等一下,我保证两三天之内必有好消息。”

“嗯,也不用那么着急。”

青年追上了素盏鸣,同样身着和衣的二人并肩而行,往山里走去。燕群不曾间断,依旧盘旋在头顶。身后的水井仍然高高地喷涌出泉水,青年刚刚扔进去的椿花,浮在水里滴溜溜地打着旋。

太阳落山了,青年再次来到之前的草山,坐在榆树下,他拿出素盏鸣托付给他的那枚勾玉,开始考虑接近那姑娘帮素盏鸣说合的手段。这时,一个青年从山上溜达下来,手里拿着斑竹做的笛子。那是部落里个子最高、最为俊美的青年,戴着最为精美的勾玉和手镯。经过素盏鸣的崇拜者身边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忽而停住,叫了一声:

“喂。”

崇拜者慌忙抬头,他知道这个美男子是素盏鸣的敌人之一,于是他冷淡地开口:

“有什么事吗?”

“能给我看看那枚勾玉吗?”

崇拜者一脸不情愿地递给他。

“这是你的?”

“不,是素盏鸣尊的玉。”

这次轮到美男子的脸色难看起来。

“那么这就是他一直装模作样戴着的那枚咯。不过也是,他戴着的其他玉都和石头没什么区别。”美男子刻毒地念叨着。

把玩了一会儿之后,他颇有兴致地坐下,大胆来了一句:

“怎么样,既然聊到这枚玉,不如你做主,卖给我怎么样?”

十六

放牛的崇拜者没有直接拒绝,只是沉着脸不说话了。对方看出了他的心思:

“当然作为交换,你也有回报的。无论你想要刀也好玉也好——”

“不行。这是素盏鸣尊请我帮忙转交给某个人的。”

“欸,某个人,那是个女人吗?”

“无论是男还是女都和你没有关系吧!”一见对方起了好奇心,他的语气变得急促起来。他有些后悔说了多余的话,不耐烦地打断了这个对话。然而对方却丝毫不见愠色,反而露出一丝有些令人恶寒的微笑说道:

“确实是没有关系啦,不过啊,你要做的只是把勾玉交给那个人,就算中途换了另一枚,也不会有什么影响吧。”

崇拜者没作声,转头看向草地。

“当然肯定有麻烦你的地方。不过,只要完成这么一件小事,无论刀也好,玉也好,铠甲也好,乃至一匹马,都是唾手可得的——”

“但是,但是如果对方不接受,我还要把玉还给素盏鸣尊的。”

“要是对方不接受?”对方的表情忽然一凛,但又马上恢复了温柔的语气,“如果那个人是女人,肯定不会接受素盏鸣这种人的玉啦。再者说,这种琅玕玉不适合年轻女子,要是改送颜色更华丽的,或许还有可能接受。”

崇拜者开始觉得对方的话有点道理。事实上再怎么名贵的玉,要是这种颜色,确实很难让部落里的年轻姑娘接受。

“所以呢——”对方舔了舔嘴唇,“所以说,就算不是原来那块玉,只要对方肯接受,素盏鸣也会高兴的不是吗?这样的话换掉这块玉反倒是为了素盏鸣好。既帮了素盏鸣,你还能得到一匹马,这等好事,你还有怨言吗?”

双面开刃的宝剑、水晶削制的勾玉、健硕的桃花马,清晰地浮现在崇拜者的脑海。像是为了避开这些诱惑,他闭上眼睛使劲晃了晃脑袋。然而当他睁开眼睛,面前依旧是面带微笑的美男子。

“怎么样,还不满意吗?这样的话——反正眼见为实,去我那里,刀和铠甲你可以好好挑一挑,马厩应该还有五六匹马。”美男子站起身,继续不厌其烦地说得天花乱坠,崇拜者一言不发,脑子里还在不停地做着思想斗争。最终,他还是迈开沉重的脚步,跟了上去。

当他们俩的身影完全隐没在草山下,夕阳笼罩下的雾霭里,又有一个青年出现在此处,自不必说,是素盏鸣。他背着今天在山里射下的几只山鸟,悠闲地在榆树下歇脚。

望着雾霭里部落的一座座屋檐,他幸福地微笑起来。

对发生了什么还一无所知的他,再一次想起那爽朗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