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盏鸣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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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老年的素盏鸣尊

素盏鸣斩除高志大蛇后,便娶栉名田姬为妻,接替了岳父足名椎的族长之位。

足名椎在出云国的须贺,为他们夫妇建造了一座八广殿。其宽广高耸,宛如一座隐入云霄的丛林。于是素盏鸣就这样和和新婚妻子一起,过上了平静的生活。风声、海浪、星光,这些再不能吸引他去广漠的太古天地间流浪。即将成为父亲的他,在宫殿的大梁下、绘着红白狩猎图的房间里,终于寻得了高天原国不曾给予他的幸福的炉边生活。夫妇一起吃饭,计划着未来的生活。有时他们会去宫殿周围的柏林里散步,在小小花园里,踩在满地落花上,倾听小鸟梦幻般的啼鸣。素盏鸣深爱他的妻子,如今的他,无论是声音、举止,还是眼神,都再也没有从前野蛮的影子了。

然而,盘踞在黑暗之中的怪物、无形的手挥来的剑光,偶尔会在梦里出现,引诱他投入嗜血的杀伐之中。不过,只要他醒过来,脑子里便都是妻子和部落的事,怪物也好、刀剑也好,都会忘得一干二净。不久,他们的孩子出生了,是个男孩。素盏鸣给儿子取名八岛士奴美。八岛士奴美生得更像母亲栉名田姬,是一位出挑的美男子。

岁月如河川一般奔流向前。他娶了很多妻子,养育了更多儿子。他的儿子们长大之后,都各自依照他的命令率领士兵,征战各个部落去了。随着膝下子孙昌盛,他的威名越发壮大,引得各国部落前来朝见。外来的贡奉队伍,组成载满丝绸毛皮珠宝的船队,往来于须贺宫前,络绎不绝。

一天,他在朝贡的队伍中发现了三名来自高天原国的年轻人,都是和当年的自己一样强壮的小伙子。他将他们召到宫殿里来,亲自给他们斟酒。这是迄今为止任何部落族长都不曾受过的礼遇。一开始,青年们揣摩他的心思,多少带着惶恐。然而酒过三巡,他们便按照他的要求,敲着酒瓮,唱起高天原的国歌来了。

等他们告辞离宫,素盏鸣取下一把剑来:

“这是我斩杀高志大蛇时,从其尾中取出的剑。你们收好,代我献给你们故乡的女王。”

三人捧着宝剑,跪在素盏鸣面前,发誓一定将剑送到,不辱使命。他们乘船出发后,素盏鸣独自站在海边,目送那片帆在奔涌的海浪间渐行渐远。那片帆迎着日光,破开海雾,乘着浪花几乎要冲到半空之中,接着便一闪而逝。

然而,死亡并没有放过素盏鸣夫妇。当八岛士奴美出落成一位沉稳的青年时,栉名田姬突然患病,一个月间便猝然逝世。纵使素盏鸣娶了很多妻子,最爱的也只有栉名田姬一人。灵堂建成后,他便一直守在妻子美丽的遗体前,整整七天七夜,都在默默流泪。宫中遍是恸哭之声,尤其是幼女须世理姬,哭得极为伤怀,哭声传遍宫殿内外,闻者无不潸然泪下。她是八岛士奴美唯一的同母妹妹。哥哥像母亲,妹妹则更像热情刚烈的父亲,是个颇有男子气的姑娘。

栉名田姬及其生前所用珠宝、妆镜、衣裙,皆葬在离须贺宫不远的小山腰上。怕她在黄泉路上孤单,素盏鸣不忘让一直侍奉她的十一名侍女陪葬。侍女们皆妆容整齐地静待赴死时,部落里的老人见了,都皱着眉头,暗地里指责素盏鸣的专横:

“只有十一人!尊上完全不顾部落的旧习,正妃薨逝,居然只用十一人陪葬!十一人!”

葬礼结束后,素盏鸣随即决定传位于八岛士奴美,自己则带着须世理姬,移居海的那一边遥远的根坚洲国去了。那是他在流浪期间最中意的一座风景优美、四面环海的无人岛。他在岛南边的小山下,盖了一座茅顶宫殿,便在此度过晚年。这时的素盏鸣,须发皆已花白。可衰老并未夺走他的力量,他的目光仍旧炯炯有神。不如说,如今他的神情要比在须贺宫时更添一份野蛮的神采。或许他自己也没有发现,蛰伏在他心中的野性,打从移居至此时便开始苏醒了。

他和须世理姬一同驯养野蜂和毒蛇。蜂养来采蜜,毒蛇则用来萃取涂在箭簇上的剧毒。渔猎之余,他将毕生所学的武艺和魔法都传授给须世理姬。须世理姬也在这样的生活中,出落成为不输男子的女杰,而容貌却丝毫不减栉名田姬赋予的高贵之美。

宫殿四周的松杨林,几度新绿,几度枯黄。森林的死与新生,次第为素盏鸣满是胡须的脸上增添新的皱纹。那皱纹年复一年地增多,同时,须世理姬始终含笑的瞳孔里,冷峻也在不断积累,越发深沉下去。

一天,素盏鸣正坐在宫殿前的松杨下,给一只个头很大的牡鹿剥皮。从海边沐浴归来的须世理姬,带回一个陌生的青年。

“父亲,我带他来见见您。”待素盏鸣起身,须世理姬将这位青年带到他面前介绍道。

这是一位眉目如画、身材魁梧的青年,脖子上挂着青红的颈珠,腰间佩带着厚重的高丽剑。那一瞬间,素盏鸣恍若见到了少年时代的自己。他受了青年一礼,满不在乎地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名叫苇原丑男。”

“来这座岛做什么?”

“乘船到此,想求些水和食物!”青年答得干脆,脸上没有半分不悦的神色。

“这样啊。这里的食物你随便吃就好。须世理姬,你带他去取。”

二人便进到宫殿里去,素盏鸣便继续靠着松杨坐下,熟练地剥起皮来。只是,他的心中不知何时泛起一丝微妙的动摇。如果说迄今为止的生活就像晴空万里下的大海,那么这一丝动摇,就像即将带来暴风雨的阴云,他开始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剥完了皮,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就在素盏鸣登上宫门前宽阔的台阶,和往常一样伸手拨开气派的宫门上垂着的白色帷幔时,却发现须世理姬和苇原丑男两个年轻人像两只小鸟甜蜜地依偎在一起,一见他便像被捣了巢般慌忙分开,各自从竹席上起身。他一脸不快地快步走进堂内,凶狠地瞪了苇原丑男一眼,半命令式地对他说:

“今晚你就住在这里,好好歇一歇,消除疲惫吧。”

苇原丑男听闻,高兴地答应了,可也察觉到了素盏鸣话里隐藏的凶狠。

“那你尽管歇下吧,不用客气。须世理姬——”素盏鸣呼唤女儿的腔调里带着嘲弄,“带他去蜂室吧。”

须世理姬一听,脸上顿时没了血色。

“还不快去!”素盏鸣见女儿有所犹豫,野熊一般暴躁地呵斥道。

苇原丑男恭恭敬敬地向素盏鸣再施一礼,旋即跟上须世理姬,走出了大厅。

出了大厅,须世理姬取下肩头的领巾交给苇原丑男,悄声嘱咐道:

“进入蜂室之后,拿着披肩挥舞三次,毒蜂便不会蜇你。”

苇原丑男不明就里,也来不及多问,就被须世理姬带到那间狭小的房间里。房间里十分昏暗,他想伸出手确认须世理姬的位置,却只触到她的发梢,接着便听到她匆匆关门的声音。他摩挲着那条披肩,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渐渐地,他的眼睛适应了黑暗,周围的景象也开始清晰起来。模糊的视野里,他看到屋顶挂着几个木桶那么大的蜂巢。一群比他腰间的高丽剑还要粗的蜂正绕着蜂巢飞舞。他赶忙跑到门边,拼命想要把门推开,可门纹丝不动。这时,已经有一只巨蜂嗡嗡作响地落到地上,朝他爬过来。苇原丑男慌张起来,赶紧在它靠近之前一脚踩过去,可那巨蜂一下子飞到空中,直直地朝他的脑袋飞过来了。这时,更多的巨蜂发现了人的气息,就像风口上着起来的火,也成群结队朝着他头上飞来。

这时的须世理姬已回到大厅内,点燃了墙壁上的松明。赤红的火光映照出卧在席上的素盏鸣。

“带他去蜂室了吗?”素盏鸣盯着女儿,语气中仍有不快。

“我从不违背父亲您的意思。”须世理姬避开父亲的目光,自顾自地在大厅另一角躺下了。

“是么。那以后也要好好听我的话啊!”素盏鸣的语气里带着讽刺,须世理姬背对着他,只管拾掇自己的项链,并不作声。

“不回话是打算以后不听我的了?”

“没有。父亲您为什么说这样的话——”

“我得告诉你,我并不打算把你许给那个年轻人做妻子。素盏鸣的女儿,得许给素盏鸣满意的女婿。记住了,知不知道?”

夜深了,素盏鸣的鼾声也响了起来。须世理姬则悄然倚在大厅的窗边,望着赤红的月亮渐渐沉入无声的海底。

第二天一早,素盏鸣和往常一样,去礁石遍布的海边游泳。可出乎意料的是,苇原丑男兴高采烈地从宫殿的方向追了上来,微笑着跟素盏鸣打招呼:

“早上好!”

“怎么样,昨晚睡得好吗?”素盏鸣站在礁石一角,一脸狐疑地看着这个年轻人。事情完全脱离了自己的预想,他这么精神,昨晚竟然没被毒蜂蜇死?

“嗯!托您的福,睡得很好。”苇原丑男捡起一片岩石,用力往海里扔去。那片岩石在赤红朝霞之下划出一条长长的弧线,最后落在遥远的海浪之中。这是素盏鸣绝对扔不出的距离。

素盏鸣咬着嘴唇,一直盯着那片岩石沉入海里。

二人从海边归来,面对面吃早饭。素盏鸣一脸不快,嘴里嚼着鹿腿肉,对苇原丑男说道:

“你喜欢这里的话,可以多住几天。”

一旁的须世理姬,觉得这突如其来的亲切有些不善,悄悄朝苇原丑男使了个眼色。可苇原丑男忙着夹盘里的鱼肉,丝毫没有注意到,开心地应道:

“十分感谢!那我就再叨扰几天。”

所幸到了下午,趁着素盏鸣午睡的时候,这对恋人一起离开宫殿,来到寂静的海边,在停泊着苇原丑男的小独木舟的岩石之间,偷得片刻幸福的独处。须世理姬躺在芳香的海草上,有些恍惚地仰望着苇原丑男的面容,最后轻轻挣开了他的怀抱,担心地对他说:

“你今晚如果继续住在这里,恐怕会有性命之忧。你最好赶紧逃走,不要管我了。”

可苇原丑男只是笑笑,孩子气地摇摇头:

“有你在这里,我死也不会离开的。”

“可你万一有什么危险——”

“那你和我一起离开这座岛如何?”

须世理姬犹豫了。

“我已经下定决心,如果你不走,我就一直留在这里。”苇原丑男还想一把抱住她,然而须世理姬突然挡回他的手臂,急忙起身:

“父亲在叫我。”

她像小鹿一般,轻盈地蹿出岩穴,向宫殿跑去。苇原丑男微笑着目送她离去,低头发现,她躺过的地方有一条披肩,就和昨夜借给他的那条一样。

这一晚,素盏鸣亲自把苇原丑男带到蜂室对面的一间屋子,里面和昨天那间一样漆黑一片。只一点不同的是,漆黑之中,好像有无数宝石埋在地下,星星点点闪着光。苇原丑男只觉这光来得蹊跷,待到眼睛适应了黑暗,才发现这光竟来自盘踞在他身边、大小足以吞下马匹的大蛇的眼睛。满屋的大蛇,有的绕在房梁上,有的盘在屋角,有的盘在地上,散发出刺鼻的腥气。

苇原丑男赶紧伸手抓紧腰间的剑柄,但就算他能斩杀一条,也马上会有另一条冲上来绞杀他。这时,在地上的那条已然抬头盯住了他,而更大的那条,已经从梁上倒挂了下来,歪着脑袋,眼看就要探到他的肩膀上。门自然是打不开了,这时,素盏鸣正一脸狞笑,把花白的脑袋抵在门的另一头听着动静。苇原丑男手里还握着剑柄,眼睛乱转,身上却是一动也不敢动。在地上盘成一条小山的那条大蛇,身体已经渐渐展开,蛇头抬得老高,好像马上就要扑上来咬他的喉咙了。

这时,他心中突然灵光一闪。昨夜就在蜂群要将自己置于死地时,是须世理姬给他的那条领巾救了他的命。今天须世理姬在海边留给自己的那条一样的领巾,说不定也会有奇效——于是他赶紧掏出领巾,振臂挥舞了三下……

第二天一早,素盏鸣又在满是石头的海边遇见了精神百倍的苇原丑男:

“怎么样,昨晚睡得还好吗?”

“托您的福,睡得很好!”

素盏鸣脸上的不快越来越明显,他盯着眼前的年轻人,沉吟片刻,语气中又恢复了平静,毫不在意地说道:

“嗯,那就好。来和我一起游泳吧。”

二人马上脱光了衣服,扎进晴空下波涛汹涌的大海。素盏鸣的泳技在高天原时便无人能敌,可苇原丑男显然更胜他一筹,就像一头海豚在波涛里来去自如。若从海边崖上看去,此时浮出水面的两颗脑袋,一黑一白,就像两只海鸥,渐渐地拉开了距离。

海浪不断上涌,在二人身旁翻起雪白的泡沫。素盏鸣不时厌恶地望向在一浪高出一浪的海里悠然自得的苇原丑男,没用多久,他就已经游在自己前头,素盏鸣咬紧了牙,一尺也不愿落后。可不论多大的浪头几次三番压过来,对方都能毫不费力地领先,不知不觉间,已经寻不见波涛里的苇原丑男了。

“本来这次想让他永远留在海底——”素盏鸣的杀心得不到满足,总觉得如鲠在喉,“畜生!游得那么快,等着被鳄鱼吃吧!”

可毫不知情的苇原丑男游了回来,那自在的姿态本就像一条鳄鱼:

“您还想继续游吗?”

青年浮在海面,挂着那经久不变的微笑,远远地向素盏鸣招呼着。此时的的素盏鸣就算再怎么逞强,也游不动了……

当天下午,素盏鸣又带着苇原丑男到岛西边的荒野狩猎野狐野兔。二人登上高高的巨岩,荒野延伸至视野的尽头,身后吹来的风将遍野枯草翻卷成海。素盏鸣沉默了片刻,便搭弓上箭,回头对苇原丑男说:

“现在是顶风,那咱们就比比谁射得远吧。”

“好哇!”苇原丑男也拉开了弓,一脸自信地应和。

“准备好了吗?可得同时放箭啊。”

二人并肩而立,毫无保留地发力开弓,接着双箭齐发。箭在空中划出一道直线,飞越翻涌的草海。可还未来得及确认哪一支飞得更远,两支箭便一同迎风落下,箭羽上亮光一闪,消失在了草野之中。

“分出胜负了吗?”

“没有——要再试一次吗?”

素盏鸣皱眉烦躁地摇摇头:

“再试多少次也是一样。麻烦你去帮我把箭找回来吧,那是高天原的丹羽箭,对我来说很重要。”

苇原丑男顺从地从岩上一跃而下,在狂风凛冽的荒野里寻起箭来。素盏鸣看着他的身影逐渐隐没在高高的枯草之中,便从腰上系着的口袋里掏出火镰和火石,点着了岩石下的干藓。

无色的火焰瞬间冒出了浓浓的黑烟,干藓和细竹燃烧爆裂的声响也在浓烟之中嘈杂起来。

“这下可算把他收拾了。”

素盏鸣拄着长弓站在高岩之上,露出凶狠的微笑。

火势越来越大,无数只鸟盘旋于赤黑的天空中,痛苦地啼鸣,只一会儿便被卷入浓烟,纷纷在大火中坠落,从远处看就好像是无数果实在暴风雨中被吹得四散纷扬。

“这下可算把他收拾了。”

素盏鸣在心中又满足地感叹了一句,可一种不可名状的寂寞却悄悄爬上了他的心头……

当日黄昏,志得意满的素盏鸣抱着手臂站在宫门前,仍在眺望上空浓烟滚滚的荒野。须世理姬没有像往常一样准备晚饭,不知何时,她换上了一身纯白色丧服,就像在给近亲吊丧。

素盏鸣见了,突然很想践踏一下她的哀伤:

“看那片天,苇原丑男现在恐怕是——”

“女儿知道。”须世理姬垂着眼,意外地堵住了父亲的嘴。

“是吗?那你一定很难过吧?”

“是呀,就算父亲您去世了,我也不会像现在这样难过。”

素盏鸣变了脸色,瞪着须世理姬,可更过分的惩罚,他也说不出口:

“难过的话,想哭就哭吧!”

素盏鸣背对须世理姬,不管不顾地走进宫门,一边登着台阶,一边不停地啧啧烦躁着。

“要是以往也不用跟她废话,早就揍她了……”

素盏鸣离开后,须世理姬仍旧噙着泪眼,望着被火照亮的昏暗天空。最终,她还是低下头,默默回到了宫中。

那晚,素盏鸣无论如何都睡不着。杀害苇原丑男这件事,还是像毒药一般侵蚀了他的心:

“至今为止我都不知道想杀他多少次了,可唯独今夜心里觉得怪怪的……”

他脑子里想着这些事,又在透着青草气息的席子上来回翻了好几次身,可睡意还是不愿轻易降临……此时,寂静的黎明早已从幽暗的海平线出发,为天空染上一片清寒……

第二天一早,清晨的日光洒满海面。还没睡醒的素盏鸣被晃得有些眩晕,他皱紧眉头,慢慢走出宫门,却被和须世理姬一起坐在台阶上谈笑的苇原丑男吓了一跳。

二人一见素盏鸣,也吓了一跳。苇原丑男则一如往常,一派快活神态,站起身递给素盏鸣一支丹羽箭:

“能找到真是太好了!”

素盏鸣还未从震惊之中缓过神来。可是他可以感觉得到,看到年轻人平安无事的那一瞬间心里升起的愉悦。

“没受伤吧?”

“没有,真是捡了一条命!我刚找到丹羽箭,火就烧过来了。我在浓烟里绕了半天圈子,后来就闷头往火烧不到的地方拼命跑,但不论我跑得有多快,也肯定跑不过顺风着起来的火……”

苇原丑男停顿了一下,看着已经听入迷的父女俩,又微笑着继续说道:

“本来以为这下肯定逃不过,要烧死在这里了。但跑着跑着,突然脚下的地面塌陷,我就掉进了一个大洞里。本来洞里一片漆黑,借着洞口边缘枯草燃起的火光才渐渐亮堂起来。我朝四下一看,周围有足足几百只野鼠,密密麻麻都看不到地面了……”

“哎呀,幸亏是野鼠,要是蛇那可就……”须世理姬瞬间绽开笑脸,泪水刹那间涌了出来。

“唉!野鼠也不容小觑,这支丹羽箭的箭羽都被它们啃光啦。还好,火就这样从洞上面烧了过去。”

素盏鸣听到这里,却又开始憎恨起这个青年的幸运起来。杀意再一次涌上心头,除此之外,在多次未能得手之后,曾经惨遭挫折、已模糊稀微的对自身意志的自豪感,开始饥饿地叫嚣。

“是嘛,运气真好哇。不过,运气这种东西,也不知何时会变了风向……没什么,你总算平安无事。那就过来帮我抓一抓头上的虱子吧。”

苇原丑男和须世理姬只得跟他走进洒满日光、垂着白帷帐的大殿。素盏鸣坐在大殿正中,大大咧咧地盘起腿,解开盘成三股的发辫,色如枯苇的头发随意散在地上,宛如小河一般。

“我这虱子可不一般哪。”

苇原丑男一听,伸手便要分开素盏鸣的白发找虱子捻死。然而,生在发根的并不是小小的虱子,而是呈古铜色剧毒无比的大蜈蚣。

苇原丑男犹豫了,身边的须世理姬不知何时偷偷拿来一把朴树果实和红土塞到他手里,于是他把果实咬碎,再含进一口红土,吐在地上,装作蜈蚣的尸体。

这时,素盏鸣昨夜的困乏也都找了过来,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被逐出高天原的素盏鸣,正用指甲已尽数剥落的双脚蹬着岩石,艰难地攀登险峻着的山路。岩缝间的羊齿草、乌鸦的叫声、冰冷的夜空,他目之所及,无一不在诉说苍凉。

“我犯了什么罪?我比他们任何人都要强大!可强大并不是罪过。是他们,他们妒忌、阴险、不配做男子汉……罪在他们!”

他悲愤不已,痛苦地继续前进。片刻之后,一块状如龟背的巨岩挡住了他的去路,那块岩石上挂着一面饰有六枚铃铛的白铜镜。他停下脚步去看,清明透亮的白铜镜里,清晰地映着一副年轻的面孔,然而那并不是他的脸,那是他几次想除掉的、苇原丑男的脸……

素盏鸣一下子惊醒了。他睁大双眼环顾殿内,朝日初升,一片光明的大殿内,却不见苇原丑男和须世理姬的身影。素盏鸣这才回过神来,然而发现自己的头发被分成三股,分别系在屋顶的椽木上。

“他们骗我!”

素盏鸣终于理解了一切,体内的神威狂暴起来,他用力晃起脑袋,于是宫殿的屋顶瞬间发出比遭遇地震时还要凄惨的悲鸣。缠着他三股头发的三根椽木同时飞了出来。素盏鸣并不为所动,马上伸出右手去取沉重的天鹿弓,左手则抓起装着羽箭的箭袋。最后他深吸一口气,双腿发力,头发拖着三根椽木,以地动山摇之势傲然走出宫外。他的脚步声回荡在宫殿周围的朴树里,几乎要将树上的一窝又一窝的松鼠全都震下来。

他好像一阵暴风雨,席卷过朴树林。树林的尽头便是海边的悬崖峭壁,他抬手遮在眉头,眺望广阔的大海。高高涌起的海浪伸向的彼端——日轮边缘也似乎染上了淡淡的青色。层层巨浪之中,有一艘熟悉的独木舟正不断奋力前行。

素盏鸣拄着弓,注视着那艘独木舟。小舟就好像在嘲笑他一般,小小的船帆迎着日光闪闪发亮,轻巧地穿过汹涌的波涛。视野中坐在船两头的苇原丑男和须世理姬,清楚地仿佛可以伸手碰到一般。素盏鸣搭好箭,箭头瞄准了远处那艘小船。

眼见弓弦越绷越紧,箭已经拉成笔直的一条线,可素盏鸣仍未放手射出。他的眼中不知不觉间涌出笑意——微笑与眼泪的界限在这个瞬间变得不再那么分明。他耸动肩膀,一下子将弓矢抛得老远。

接着,就像再也忍耐不住一般,素盏鸣发出宛如瀑布轰鸣一般的大笑:

“我祝福你们!”

素盏鸣站在高高的峭壁上,远远地向二人挥手:

“你们要比我更强大,比我更智慧!你们要比我……”

素盏鸣停顿了一下,又继续中气十足地喊道:

“你们要比我更幸福!”

他的话语乘着风,回荡在海原之上。这时的素盏鸣,比和大日灵贵争吵时、被逐出高天原时、斩杀高志大蛇时,更加充满近乎天神的浩然雄威。

大正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