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望三部曲3:禁欲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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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幸福从天而降

正当弗兰克·考珀伍德在芝加哥屡遭挫折的时候,正当他在申请延长五十年特许证上表现出那样的无能为力,并且在经过长期的苦苦奋斗,依旧摆脱不了失败的厄运的时候,两个最令人烦恼的问题在他的面前出现了。

一是他的年龄困扰着他。他已年近六旬,虽然表面看上去精力充沛,一如从前,但他相当清楚,与那些年轻气盛而又狡诈多端的金融家相比,要在短期内积累一笔巨额财富,并不容易。那笔财富大约五千万美元,倘若他的特许证能够延期,他对此是信心十足的。

二是依照他的实际经验,他有这样一种切肤之痛,到如今有价值的社会关系依旧是海市蜃楼,或者说他还没有什么社会声望。当然,他早先曾在费城蹲过监狱是对他不利的;还有他与生俱来的乖戾,再加上他和对他的社交几乎毫无益处的爱琳的不幸婚姻,以及他本身那种近乎疯狂的个人主义,都使得那些原来可能与他结交的人对他敬而远之了。

考珀伍德内心深处不愿意同那些不如他坚毅、机敏、干练的人结交。他认为,这没有多大意义,无非是浪费时间而已,且有损自己的形象。还有,他发现那些有势力、狡猾或家族显赫的人物,一般很难高攀,尤其是在芝加哥这个地方。他曾经与他们中的很多人争权夺利,一决高下。他们联合起来对付他,并非由于他表现出的品德或权术与他们所奉行的或能接受的有什么不同,而是由于他这个十足的圈外人,竟然闯入了被他们视为禁区的金融界,而且在不长的时间内就拥有了比他们多的财富。不仅如此,他还引诱过那些在经济上极为嫉恨他的人的太太和小姐,所以他们很早就在社交上排斥他、拒绝他,并且几乎如他们所愿了。

在男女关系上,他一直渴望自由,并且为此不择手段。他不时产生这样的想法:说不定在什么地方,他会遇到一位极为出色的女人,使他别无选择地爱上她,当然,绝对的忠诚他不一定能做到(他从来不愿这样严格要求自己)。只要是感情上的真正结合就足够了。八年以来,他感到他确实已找到了一位理想的姑娘,那就是伯里莱茜·弗雷明,很显然,他的性格或声望并未令其慑服,而且,他那种对女人的惯用伎俩对她毫无作用。也许正是因为这一点,再加上她的魅力和对他施展的媚诱之术,他就自然产生了一种信念:凭着她的年轻漂亮、聪明智慧和她对自己价值的自信,她完全能替他重建权势和财富,并维持一种应有的社交,当然,这需要先顺利地与她结婚。

遗憾的是,不管他下了怎样的决心与爱琳一刀两断,但他依然难以摆脱她。首先,爱琳打定主意不与他离婚。在芝加哥艰苦的铁路斗争以外,倘若还要去争取个人的自由,这样的负担就太沉重了。再说,伯里莱茜的态度,他丝毫看不出她有做出承诺的迹象。她的双眼好像只关注那些比他年轻且具有优越社交地位的人,而这一点他个人的经历无法提供给她。这件事使他第一次尝到了情场失意的滋味,他一连好几小时独自闷坐在房内,不得不相信这一次在追求更大的财富和赢得伯里莱茜爱情的战斗上,真可谓一败涂地,希望全无了。

不久之后,伯里莱茜突然来到他的身边,出人意料地告诉他,她已属于他了,他立即有一种新生的感觉,转瞬之间就彻底恢复了昔日美好的心情。他终于感到他已经得到了一个女人的爱情,她能够在他追求权势、获取名誉和声望的斗争中全身心地支持他了。

另一方面,不管她如何坦诚地解释她来到这儿的原因:“我想,你目前也许真的需要我了……我早已下定决心。”可她依然感到有一种在生活和社交上遭受伤害的委屈情绪,从而促使她从各方面去寻求补偿她青春伊始时所忍受的对她的所有欺凌。她实际上所想到的以及因为她的突然亲近而得意忘形的那位考珀伍德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就是:你进入不了上流社会,我也同样如此。这个可恶的世界想尽一切办法来挫败你、窒息你。至于我的情况,它也企图想方设法把我从这个上流社会赶走,可从我的性情和其他方面来看,我自认为属于这个上流社会。你对它愤慨,我也一样。那么就让我们结合起来成为一体。因为结合的双方都漂亮而坚强,聪明而勇敢,但结合又是平等的,没有统治与被统治之别。因为你我之间倘若缺乏真诚,那么这种不合法的结合就没有多少持久的可能。这就是她此时来找他的动机所在。

考珀伍德虽然知道她的魄力和机敏,但尚未完全了解她在这一方面的全部想法。不然的话,当他看到她在一个冬夜突然而至(脸被吹得通红,使她显得更美丽),他就不能说她是一个谨慎而坚定地在精神上和他站在一起的人了。对这样一位面带微笑、赏心悦目、具有女性种种优雅仪表的少女来说,这实在令人意想不到。但她就是这样的人。她大胆地,也许内心还有点儿激动地站在他的面前。她对他毫无恶意,倒可以说是满怀着爱意——倘若她带着这些条件想跟他厮守在一起,并献身于他,同他共度他的残年也可以说是爱情的话——她通过他,与他携手并进,那她所企盼的胜利,就有可能成为现实,只要他们两个人全心全意地、彼此同情地精诚合作。

就这样,在第一天的美好夜晚,考珀伍德对她说:“贝菲,我对你这样突然的决定确实十分奇怪。在我刚刚遭受第二次重大失败的时候,你居然会来到我的身边,这太出乎我的意料了。”

她那充满柔情的蓝眼睛如同一件温暖的斗篷,像是发散的乙醚,似乎已让他进入了某种状态。

“或许你不知道,多年来我就一直在想象着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始终关注报上有关你的新闻。只是在上星期天,我才从纽约的《太阳报》上读到整整两页你的近况。我感到这才使我对你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

“报纸!是吗?”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不是那种吹毛求疵地谈论你,而是他们东拼西凑的那些事实。倘若那是事实的话,你一直对你的第一位太太没什么好感,是吗?”

“嗯,刚开始的时候我还是爱她的。但与她结婚时,我确实太年轻了。”

“那么现在的考珀伍德太太呢?”

“哦,爱琳?有一段时间我很爱她,”他坦白道,“从前她给了我很多帮助,我不会忘恩负义的,亲爱的。另外,她在那个时候,非常漂亮,至少我这样认为。我当时太年轻,标准也没有现在这样严格。当然这不是爱琳的错,问题在于我缺少经验。”

“你的这种说法,倒使我轻松了一些,”她说,“你并不像别人所说的那样冷酷无情。可我毕竟比爱琳年轻许多,我一直这么想,如果我长得十分难看,那我也许对你一钱不值。”

考珀伍德笑了笑。“完全正确。我确实是这样的人,我不想替自己辩护,”他说,“不管聪明与否,我总是首先想到自己,因为我认为,别无其他标准。或许我错了,可是我想,我们大多数的人都是如此。说不定还有其他比私利更重要的东西,然而在追求个人利益时,人们仍旧总是装作为了别人。”

“我略有同感。”伯里莱茜说。

“我想让你彻底了解,”考珀伍德微笑着说,“那就是我并不想轻视或低估我可能已经带给别人的伤害。痛苦仿佛跟着生活和变化一齐如约而至。我只是将我的情况、我的观点对你讲清,这样你或许能够了解我。”

“谢谢,”伯里莱茜轻松地微笑着,“你完全不必感到你站在被告席上。”

“嗯,几乎就是如此。不过,请允许我把爱琳的情况向你解释一下。富有感情和易动感情是她的天性,可她的才智却平平,从未适应我的需要。我特别感激她在费城给我的一切帮助,即使有损于她的声誉,她还是不抛弃我。就因为这一点,我也不撇下她,虽然我不可能像从前一样爱她。她使用我的姓,居住在我的别墅里。她认为这两者她都有权占有。”他停了一下,像有点儿犹豫不决,不清楚伯里莱茜怎么想。“当然,你对此了解吧?”他问道。

“是的,不错,”伯里莱茜高声说,“我了解。不过,对不起,我无论如何也不想去打扰她。我不是抱着那种想法来到你这儿的。”

“贝菲,可这对你太不公平了,”考珀伍德说,“我特别想让你知道,你对我的意义有多重要。或许你还不明白,但我现在对你坦言。我追求你长达八年,这并不是毫无理由的。因为我爱你,深深地爱你!”

“我明白。”她温柔地说,被他的坦诚深深地感动了。

“整整八年,”他说,“我每时每刻都怀着一个梦想,而这个梦想就是你。”

他不再说话,想张开双臂去拥抱她,可他觉得这时不该这样做。接着,他将手伸到西服背心的口袋里,摸出一只扁扁的银圆大小的小金盒,他打开,递给她。盒子里嵌着一帧伯里莱茜的照片,那时她还是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清瘦而傲慢,娇弱而冷漠,就像她现在的神情。

她盯着照片,发现那还是她和母亲在路易斯维尔时拍的。那时她母亲是个拥有社会地位和财富的女人,现在已是沧海桑田,变化巨大。她忍受了多少痛苦哇!她注视着这帧照片,沉浸在愉快的回忆之中。

“你是从哪里得到它的?”她终于发问了。

“我是在路易斯维尔,从你母亲的梳妆台上拿来的,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它。可照片并未嵌在这盒子里,盒子是我专门配上的。”

他小心地合上盒子,又放回到口袋里去。“从那时起,它就一直在我的身边。”他说。

伯里莱茜微笑着,“我希望别人没有看见。照片上的我还是一个孩子哩!”

“尽管如此,你还是我心中的理想人物。同从前相比,你现在更是我的理想的人物了。当然,我也认识许多女人,我依据当时的想法和冲动来对待她们。不过撇开那些不谈,我对我自己真正需要的人,总有自己的看法。我一直梦想着一个像你这样坚强、灵敏而又富有浪漫情怀的姑娘。对于我,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只是你现在评价我,重在观察我的行为,而不要以我的话为根据。你说你这次来到我这儿是由于你推测我需要你。我确实需要你呀!”

她亲昵地挽着他的胳膊。“我早已决定了,”她平静地说,“我一生能做的最大贡献,便是帮助你。可是,我们……我……我们谁也不能随心所欲地办事,这你知道。”

“完全正确。我希望我们在一起生活得相当愉快。当然,倘若你有什么烦恼,那我也不能愉快。在芝加哥,尤其是在这个时候,我必须极为谨小慎微,当然,也必须如此。所以,你要立即回到你的旅馆去。明天那自然又是另外一天了,我希望你十一点钟左右给我打个电话。到那时,我们或许能畅快地交谈。不过,等等。”他挽着她的胳膊,将她带到他的卧室里。他关上门,轻快地走到一只放在房角上的漂亮而精致的大铁箱子前。他打开锁,抽出三只小底托盘,里面放着一些珍藏的古希腊和腓尼基的戒指。他把那些托盘摆好,放在她的面前,说:

“你挑选哪一只作为我们订约的纪念呢?”

一如她一向的举动(一直是接受别人的恳求,而从来不恳求别人),她放纵而又有点冷淡地仔细玩弄着,研究着,偶尔对她感兴趣的一只赞叹一声。最后,她说:

“苏茜也许会选中这只弯曲的银蛇。海伦可能会挑定这只青铜花指环。我想爱芙罗蒂特会爱上这只弯臂和手围着宝石的戒指。当然,我并不仅仅选择漂亮的。从我个人的喜好来说,我更愿意要这只有些暗淡的银指环。它既有力度,又美观大方。”

“你总是出人意料,别出心裁!”考珀伍德兴奋地喊,“亲爱的,谁也比不上你呀!”他狂热而又温柔地吻着她,同时将戒指戴在她白皙的手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