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美人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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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完美人类(上)

4月的一个傍晚,在美国马萨诸塞州南部科德角以东三十海里处,两名年轻人带着行李,站在一艘改装过的游艇的直升机起降平台上。他们紧握着栏杆,神情焦虑。

他们俩都知道,现在再有任何疑问已经迟了。

“幸运玫瑰号”游艇已经四十岁了,身上伤痕累累,凡是有裂纹、凹陷和铆钉的地方,油漆都很厚,活像一个涂脂抹粉的老妓女的脸。游艇航行在令人心旷神怡的大海上,船尾巴拿马国的方便旗(船舶悬挂的旗帜表明该船舶的国籍,在公海上的船舶受船旗国的专属管辖和保护,无国籍的船舶在公海上被认为是海盗船,不受任何国家的保护。实践中,有些国家允许所有外国船舶悬挂其旗帜,于是,有些外国船舶为了逃避本国税务和其他强制措施,往往购买这些国家的旗帜,这种船旗被称为方便旗。——译注)猎猎作响,黄色的烟囱向空中排出丝丝缕缕的黑烟,很快就被海风吹得没了踪影。为了让减摇鳍(减摇鳍是一对帮助船舶在狂风巨浪中保持平衡的人造“鱼翅”,该设备结构复杂,造价较高,且效果和航速有很大关系。航速越高,效果越好,故多用于高速船舶上。——译注)工作,游艇保持着一定的航速。其实,它并不急于赶往任何一个目的地。它只是在美国领海12海里线(《联合国海洋法公约》规定每一国家的领海宽度,都不应超过12海里。——译注)的范围外“闲逛”,以保证安全——保证自己不受美国联邦法律的约束。

约翰·科里森三十五六岁,上穿羊毛衬里夹克,下穿休闲裤,脚蹬真皮休闲鞋,看上去颇具登山爱好者或探险者的气质,其实,他是个做学问的。他六英尺高,淡褐色皮肤,身材瘦削,金色短发,淡蓝色的眼睛,戴着椭圆形的小眼镜,一表人才,平时不苟言笑,脸上有着北欧人的特征。

他的妻子娜奥米一心只想着在船上站稳。她裹着一件驼毛长外套,外套下面是无袖套衫。她穿了一条牛仔裤,脚上是黑色生胶底皮靴。娜奥米头上的金发是那种时髦的乱发发型,长短正适合,海风把头发吹到了她那漂亮的脸上,娜奥米本来就有点像个假小子,现在这一特征变得更加突出,虽然目前她的脸色比正常情况下要苍白很多。

在他们头顶几米远的地方,刚刚把他们送到游艇上的那架直升机悬停在空中,像大出血一样不停地向半空中排放着汽油味很重的烟气。直升机在游艇上投下的阴影像一只大而空的布袋子。那正是约翰此时此刻的感觉:他觉得自己好像被人从袋子里扔出来了。他低头迎着直升机发出的巨大噪声以及螺旋桨抛出的气流,伸手扶着妻子。他感受到了驼毛外套下妻子瘦削的肩膀,觉得他的心和她的心靠得很近。此时的他太想靠近她了,太想保护她了。

还有,他想对她负责。

风吹得很猛,他不得不小口小口地呼吸,以免呛着自己。带着海盐的水汽给镜片蒙上了一层薄雾。因为紧张,嘴和嗓子眼都觉得干干的,现在直升机排出的尾气更让他觉得口干舌燥,干得要起火。娜奥米的几缕长发像鞭子一样抽打着他的脸。脚下的甲板下降了,一会儿之后又向上抬升,胃顶向胸腔,脚底的感觉就像在乘坐电梯。

透过头顶上旋翼的呼呼声,他听见了一种刮擦的声音。他这是第一次坐直升机。在直升机上穿过大西洋低压带,颠簸了一个小时之后,他再也不想重复上述体验了。那种眩晕、恶心的感觉和你在游乐场坐空中飞车一样。你的脑袋甩向一个方向,而体内的各种器官则甩向另一个方向。现在,直升机的尾气、游艇上浓烈的油漆味、脚下颠簸的甲板,都加剧了这种难受。

娜奥米搂着他的腰。他的皮夹克有一层厚厚的衬里,但他还是感觉到了娜奥米的力量。她心里在想什么,他相当清楚,因为他的心里也是那样想的啊。那是一种令人不适的终结感。此前,一切都只停留在想法的层面上,那是一个随时可以抛之脑后的想法,但是,现在不行了。看着娜奥米,他想,我很爱你,亲爱的娜奥米,你非常勇敢。有时候我觉得你比我要勇敢得多。

直升机的身子歪向一边,引擎的轰鸣声更响了,机腹上的信号灯在闪烁。接着,直升机陡然爬坡,离开了游艇的上方。约翰看着直升机渐行渐远,于是将目光投向下面灰色的海洋。海面上有不少浮沫,偶尔还可以看见几只海马,远方的地平线若有若无。

“好了吗?请跟我来。”

一名身穿白色连衣裤的菲律宾人在他们前面带路。此人彬彬有礼,但神情严肃。此前,他们刚从直升机上下来的时候,迎接他们、帮他们拎包的就是他。现在,帮他们开门的还是他。

他们跨过甲板梯口,跟着菲律宾人走了进去。门嘭的一声关上了,将自然界的一切挡在了外面。在突然降临的静谧中,他们看见舱壁上挂着一张航海图,一下子感觉暖和起来。这里的油漆味更浓了。脚下的地板在嗡嗡响着。娜奥米捏了捏约翰的手。她晕船晕得厉害。她以前一直这样。她一上船就难受,哪怕是在池塘里的一条小船上也不行。但是今天她不能采取任何措施。晕船药不能吃,也不能打晕船针,只能靠自己硬撑过去。约翰也捏了捏她的手,以示回应。他想安慰她的同时,也想安慰他自己。

我们这么做正确吗?

这个问题他已经问自己问了一千遍。在未来的多年时间里,他将继续问下去。他现在能做的就是说服娜奥米和自己,是的,这样做是正确的。这个问题没有什么好讨论的了,我们在做一件正确的事。

我们真的是在做一件正确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