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作者序
谈读书,写悟得,这对我简直就是要让沙漠流出泉水、生出绿洲来。
过了二十周岁才第一次读到外国小说的小说家,不说是绝无也是少之又少吧。所以每每有人让我为读书写点感怀时,我常常会羞愧和汗颜,如干枯的木桩要在林地边上谈论土地、空气和阳光一样。
我不记得我写第一篇所谓的读书笔记是什么时候、为了什么去写了,只知道每次不得不写这样的文章时,内心都充满了惶恐和不安。我一生没有一次因为读了一本好书而主动坐下把其时的所思和感悟写下来。严格地说,我是一个没有真正读书笔记的小说家。这本书中每一篇几无见解的读后感,都是为了不得不交的催约产生的,所以每次看到美国的批评家哈罗德·布鲁姆的书,想他一生都在读书和写读书,从读书中写作和谈论,且著作等身、独有见解,就感到惊异,这令我哑然。哑然不是对他是如何批评的,又对什么进行了批评和理论,而是说世界上真的有一种事业就是读书、梳理读书和悟读书,然后再向他人说明和指明。看到纳博科夫的《文学讲稿》时,觉得他不成为一个伟大作家才是怪事情。读到博尔赫斯的《最后的对话》和卡尔维诺的《美国讲稿》《为什么读经典》,以及库切的《异乡人的国度》和帕慕克的专栏读书笔记集,真是为自己读书太少、悟觉迟钝而感到脸面哗地一下掉落在地上,且还粘着地土揭拾不起来。
在我尊敬的同人朋友中,有一种是可以将三五百页的书籍阅读不过夜的人,阅读上下卷、三部曲和洋洋浩瀚的数百万字,如进行一次饭后长跑一样,且在读了后,还能清晰地记得书中的主次情节和经典之细节。更为神奇的是,有青年作家用几个小时读完了一个作家用数年时间写的几十万字的小说后,不仅能说出其情节和细节,还能背出那本书中的一些段落来,并把那小说的盈丰、亏缺都说出别人说不出的一二三。见了这样的读书人和小说家,我常常是敬而无言而发呆,觉得自己的笨,如一块石头在山上是一块愚笨的石,到了河边还是一块愚笨的石,更别说读了一本书,能说出别人说不出的一二三或者三二一。
我每读一本不算厚的书,最快也要一周或者半个月。鲁西迪的《撒旦诗篇》有人用一天半的时间读完了,我却用了二十天;波拉尼奥的《2666》,我身边的朋友只用三天时间读完了,我却整整读了一个月。一天读一本书的愉悦在我年轻时候出现过,可那昙花一现的美,似乎没有几年就从我的生命中消失了。我经常怀疑我本质上不该,也不配被称为一个读书人,到今天虽然还保有文学青年的读书心,然每每坐下读书或写作,最重要的事情是首先往眼里滴挤眼药水,要先看看那本书有多少页,倘若那书有四百或者五百页,再或厚重如一块砖,我的心便会莫名一沉,宛若那书化为砖石土坯摊散在了我的胸口上,堵住了呼吸,让人想去胸口捶顿或撕下一些什么来,更别说清新畅快地读了那本书,还能从那书中感怀和悟得一些什么了。
回看这本小而薄的书,与其说书中的篇目是自己多年读书的感怀和积存,倒不如说是一个人大半生写作的怯露和阅读短欠的交代和坦白。对于聪慧玲珑的读者而言,有时候读一本次一等的书,要比读一本一流的作品更有收获和悟得,一如乔伊斯读了法国作家爱德华·迪雅丹的《月桂树已砍尽》后,深怀所得而写了《尤利西斯》一样。而当大家从这本书中轻易读出我阅读的怯露和短欠,那也终归是一种收获和发现吧,它会激励你的阅读和感怀,会让你觉得有些事情没有什么了不得。
能让人轻易发现短欠的书,它的短欠就是它的意义了。我大约就是那样一个人,这本书也是那样说到做到的一本书。
二〇二一年二月二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