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的影子(“安德的游戏”三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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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波可

“你觉得发现了安德以后,我的计划就该被取消了吗?”

“这与格拉夫发现那孩子无关,问题在于你找来的这些孩子越来越差。”

“我们都清楚这是项长期工作。我选择的这些孩子都是在最艰苦的生存环境中挣扎着活下来的。”

“你找来的孩子全都营养不良,心灵还遭受过严重的创伤,不用测试都知道他们过不了关。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丝毫没有责任感,不可救药。如果找不到可偷可砸可破坏的东西,他们甚至连一天消停日子都过不了。”

“但他们与所有孩子一样,有巨大的发展潜质。”

“在IF[1]看来,你这种做法可有些感情用事,让人放心不下呀。”

波可始终睁圆双眼,留心着身边的情况。其他几个小孩子也在各自的位置上四下张望着。这些小孩子虽然全神贯注,但还是不能注意到所有的危险,大多数时候,波可必须靠自己的警觉来应对种种威胁。

他们需要留意的威胁太多,比如巡警。巡警虽然平时难得露面,可是一旦现身,就会特别卖力地清理流浪儿们厮混的街道,他们挥舞手中的电磁鞭追赶四散逃跑的孩子们,毫不留情地将带刺的鞭子打在孩子们身上,连最小的孩子也不放过。巡警们还会厉声呵斥,骂这些流浪儿是寄生虫、小偷、瘟神,是玷污美丽城市鹿特丹的病毒。波可必须尽量把监视的目光放远些,一旦发现远处出现骚乱——这常常是巡警开始清理街道的征兆——她就立刻吹口哨示警,大家听到后就会飞快地找地方藏匿,直到警报解除。

不过巡警并不常来,真正的威胁来自大一些的孩子。九岁的波可只是她那个小团伙的女帮主(她的手下几乎没人知道她是个女孩子),而那些常常在街上欺侮他们的十二三岁的流浪儿可不会听她的。街头的成年乞丐、小偷也完全没把这些小屁孩儿放在眼里,只有在他们挡道时才一脚踢开他们。大一些的孩子挨踢后,转过身就会去欺负像波可这样年龄更小的孩子。所以波可一伙任何时候发现能吃的东西——特别是找到一个油水丰厚的垃圾堆,或者从好心的傻瓜那里讨到一点硬币和食物——都必须小心翼翼地看管和收藏。那帮欺软怕硬的恶棍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抢走他们已经找到的那点儿残渣剩饭。

波可的观察力很强,她很快就发现街对面垃圾桶顶上有个骨瘦如柴的小孩子。这孩子不过两岁大的样子,在鹿特丹寒冷的秋天里穿着单薄的衣服,胳膊和腿细得像竹竿,骨关节大得有点夸张,浮肿的肚皮也很显眼,看上去快要饿死了。

波可平常对这种小孩子不会多加留意,但眼前这个孩子有点怪。与街上那些昏昏沉沉的活死人不同,他的精气神很足,眼睛骨碌碌地转动,正警觉地探测着四周的情况。

这个小男孩在干什么?他既不像在找吃的,也不像在注视过路人。这样的小孩子要想活下去,就应该跟在年纪大些的捡破烂的人后面,捡他们丢下的食物包装袋,把沾在袋子上的最后一点甜末儿和面渣子舔干净。

在这条街上,这个小孩子什么也甭想得到,除非他能加入某个小团伙。但波可才不愿收留他呢,这种小孩子只会拖累人。波可自己的手下已经活得够艰难的了,绝不能再添一张光会吃的嘴。

这个小孩子早晚会来求我的,波可想,他会边诉苦边乞求。而我只能为自己的手下着想,他可不是我们这一伙的。

两个无所事事的十二岁女孩向这个街角围过来,逼近波可的地盘。她低声呼哨。原先聚在一起的孩子们立即散开,好让威胁者看不出他们是一伙的。

可惜没用。两个女孩早已认定波可是这伙人的头儿,她们拧住她的手臂,把她紧按在墙上,索要保护费。波可知道,遇到这种倒霉事最好别说自己什么都没有。于是,波可把她们带到自己的一个秘密储藏点,取出一个小面包袋,里面有半块甜饼。

这半块甜饼波可已经留了好几天,早已变味,但两个女孩还是如获至宝。其中一个一把抓过去,撕开袋子,在朋友下手前一口把饼咬掉一半。接着,两人大打出手,连声尖叫,互啐口水,用尖利的指甲狠挠对方。

波可转过身,刚才蹲在垃圾桶上的那个小男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来到她背后,差点儿绊倒她。刚刚失去食物的波可正气不打一处来,顺势抬起膝盖,把小男孩顶翻在地,怒冲冲地吼道:“你要是不想让你那颗猪头碰到地上的话,就不要站在别人身后!”

小男孩默默地站起来,满脸期待和询问的神色。

“离我远点儿,小杂种,在我这里你什么都得不到。”波可说,“你连一粒豆子都不值。”

她的手下重新聚在一起,刚才欺负他们的人已经到别处去了。

“你怎么把吃的东西给她们?”小男孩说,“你自己更需要那块饼。”

“哦?我没听错吧!”波可说。她提高嗓门,让她的手下人都能听清,“你简直该来当我们的头儿,不是吗?像你这样的大高个子,当然不知道保护食物的烦恼。”

“你每天都得向那些抢劫者缴纳食物。只把东西给其中一个人不成吗?让他替你把别的家伙打发得远远的。”

“你以为我想不出这个主意呀?笨蛋!”她说,“但是我怎么让他服从我?”

“要是他不服从你,你就弄死他。”小男孩说。

这话激怒了波可,她知道自己根本没有足够的力量实现这个疯狂的主意。她猛抬膝盖再次顶翻了小男孩,还在他倒地时补踢了一脚。“也许我该先把你这小子弄死。”

“你忘啦?我连一粒豆子都不值。”小男孩说,“你杀掉一个,其他的就会怕你,就会为你去打架。”

波可听着这孩子的荒谬主张,脑子里一时转不过弯来。

“我不想听一个还在吃奶的孩子的建议,去杀一个我根本杀不了的人。”

“让一个小孩子站在他后面,然后你使劲一推,他就被绊倒啦。”小男孩说,“你用事先准备好的大石头,或者板砖,照着他脑袋猛砸。”

“打死人对我没好处。”波可说,“我需要的是一个听我命令的打手,让他保护我们这伙人。我可不要一个死人。”

小男孩咧咧嘴,笑了一下,说:“现在你觉得我的办法有点儿意思了吧?”

“那些欺软怕硬的恶棍没一个靠得住的。”她说道。

“可以让他在施舍食物的慈善厨房前保护你们。”小男孩说,“那样你们就能进厨房了。”他虽然一直看着波可,但其实是对着大家讲这番话的,“他能把你们所有人都带进厨房。”

“小孩子进厨房,会挨大孩子揍的。”萨金特[2]说。他只有八岁,自认为是波可团伙的二当家。

“你可以让你的打手把他们赶走。”

“他一个人能对付得了两三个人吗?”萨金特问。

“就像我刚才说的,”小男孩回答道,“你把他推翻在地,他就失去了身高的优势。你要先准备好,手里捏紧石头。难道你不是一个勇敢的士兵吗?他们不是都称你‘军士’吗?”

“萨金,别理他。”波可说,“真是奇怪,我们居然一本正经地跟一个两岁大的小屁孩儿讨论问题。”

“我四岁了。”小男孩说。

“你叫什么?”波可问。

“不知道,从来没人告诉过我。”

“你是说,你笨得连自己叫什么名字都忘啦?”

“从来没人告诉过我。”他重复了一遍刚才的回答。

“你连一粒豆子都不如。”她说。

“是的。”小男孩喃喃道。

“嘿!”萨金特说,“你就是一粒豆子。”

“现在你有名字了,就叫豆子。”波可说,“坐回到你的垃圾桶上去,我要考虑一下你这个办法能不能行得通。”

“给我点儿东西吃。”豆子说。

“如果你说的这个办法真的管用,那也许我一高兴,就会给你点儿吃的。”

“我现在必须吃点儿东西。”豆子说。

波可明白,的确是这样。

她把手伸进衣袋,掏出节省下来的六颗花生米。豆子坐起身,从她手心里捏起一颗,放进嘴里吃力地咀嚼起来。

她打算试试豆子的办法。这办法虽说有点鲁莽,但确实有希望改善团伙处境。他们悲惨的生活急需得到改善。既然办法是豆子想出来的,那么她就应该让大家看到,她对豆子很公正。这正是当老大的窍门:让手下人看到你始终能公正地处理一切。所以她摊开手,直到豆子一颗颗吃完六颗花生米。

咽下最后一颗花生米后,豆子又盯着她看了好一阵才说:“你要做好弄死他的准备。”

“活人对我才有用。”

“但要做好准备,如果他不合适,你就弄死他。”豆子说完,摇摇晃晃穿过街道,费劲地爬上他刚才占据的那个垃圾桶,眼睛又机警地转动起来,张望着四周的情况。

豆子不喜欢波可给他取的新名字,不过自己也总算有了个名字。这样一来,大家就都知道街上有他这号人物,遇到什么事没准儿会来告诉他一声,这正是他想要的。

下一步就看波可能否顺利实施他提出的计划了。豆子并不觉得波可是鹿特丹最聪明的团伙首领,相反,她心肠太软,智力平平,使足全力也只不过刚够维持自己小团伙的生存。话说回来,如果她特别聪明,恐怕也不会听他刚才说的那一套了。这次,他把宝押在了自己对人的观察上,他耗费了大量的精力观察人们的行为,摸索其中的规律。如果波可这次完不成他的计划,那可就栽了。

豆子对人的观察并不是在故意浪费时间。首先他得搞清楚生存在马路上的这些孩子每天都在做些什么,搞清楚他们相互之间掠取、残杀和交易的方式。他尽最大可能扩展自己的学习范围。他学习荷兰语和IF通用语[3],周围的大人说什么他全能听懂。可惜学会这些还是填不饱肚子,饥饿使豆子决定赶紧行动起来。他选择投靠波可。但是现在,他却只能坐在垃圾桶上,眼睁睁地看着她把事情搞砸。

波可一开始就选错了对象。她本来需要一个惹眼的大块头,但她后来认为找个小个子也行。当她挑选的人——一个看过一本英雄故事连环画之后就自称阿喀琉斯[4]的无赖——走过来时,豆子直想冲着她大叫:不!不能选他!这家伙貌不惊人,矮小,聪明,敏锐,一条腿有点瘸,是个跛子。也许波可正是看中了这一点,觉得他比较容易制服吧。笨蛋!这个计划可不仅仅是为了把对方打趴下——想把一个人打趴下还不容易吗?问题在于,你需要的是一个可以留下来为你所用的人。

但豆子什么都没说,现在绝不能惹她发火。且看下一步会发生什么,看看挨打后的阿喀琉斯会做出什么反应吧。

阿喀琉斯大摇大摆地过来了,也许是那条瘸腿迫使他走出这种独特的弧圈步吧。波可装出一副准备撒腿逃命的架势。做得太夸张了,豆子心想,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阿喀琉斯显然起了疑心,他一定已经有所警觉,对身边的情况也加倍留意。接着,波可对他说出自己藏东西的地方,领着他往埋伏好的小巷走去。但是,看得出,阿喀琉斯非常谨慎。完了,他折回身了。计划要泡汤啦。

还好他是个跛子。虽然阿喀琉斯刚触到陷阱就感觉不妙,但他却来不及逃跑。几个小家伙在他身后使绊子,面朝他的波可和萨金特顺势把他推翻在地。波可的确太笨了,不过她手下的小家伙还算机灵,他们举起砖块,狠命地砸在阿喀琉斯的身上和病腿上。干得漂亮!阿喀琉斯显然被这种往死里打的架势吓坏了。

豆子从垃圾桶上跳下来,走进小巷。他站到阿喀琉斯的脑袋旁。波可一只脚踏在他身上,手里握着一大坨煤渣,开始发话:“慈善厨房发放食物时,你必须保护我们,让我们能排上队,不被大孩子撵走。”

“当然,好的,一定照办,我保证。”

千万别信他的鬼话。看他的眼睛,他正算计着你呢。

“这样你也能得到更多食物,阿喀琉斯。你帮助我们,我们到手的东西越多,分给你的也就越多。你需要一个集体。和你一般大的那帮无赖排挤你,孤立你,你在他们眼里什么都不是。但跟我们在一块儿就不同了。”

“这可太厉害啦,波可,你们以前怎么不这样干呢?”阿喀琉斯说。

她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不自觉地瞄了豆子一眼。

阿喀琉斯飞快地瞥了一眼豆子,豆子立刻清楚了他在盘算什么。

“杀了他。”豆子说。

“别犯傻,”波可说,“他愿意入伙了。”

“是啊是啊,”阿喀琉斯忙不迭地说,“我入伙,我入伙。”

“杀了他,”豆子说,“现在你不杀他,日后他迟早会杀了你。杀了他,另外再找一个。”

“你可再也找不到像我这种腿脚有毛病的人啦,”阿喀琉斯说,“再找的家伙也不会觉得你值得依赖,但我却需要依赖你。我正是你想找的人。”

也许是豆子的提醒使波可更谨慎了。她一时有点拿不定主意,就又发话问道:“你不需要再想想吗?”

“对我而言,”阿喀琉斯说,“加入你们我就有了家。他们全是我的小弟弟、小妹妹,我有责任照顾好我的家庭,不是吗?”

豆子明白,阿喀琉斯已经赢得了这个回合的胜利。当这个无赖把这些小孩子称为他的小妹妹、小弟弟时,豆子从小孩子们的眼睛里看到了饥饿,这种饥饿不是由食物匮乏引起的,而是一种真正的、刻骨铭心的对家庭、爱和安定生活的渴盼。

看来已经错过了杀他的最佳时机。愚蠢的波可似乎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她正把手中那坨沉甸甸的煤渣高举过头,准备砸下去。

“别砸。”豆子说,“现在不能再杀他了,他已经入伙了。”

波可把拿着煤渣的手慢慢放下,转过身瞪着豆子。

“不用替我求情。”阿喀琉斯说,“还是把我杀了吧,你们本来不就是这么算计的吗?”

嗬,听上去还真够有胆的。但豆子清楚,阿喀琉斯并不勇敢。他只不过是聪明而已,他清楚自己已经完全占了上风。从现在起,团伙真正的老大已经是阿喀琉斯了。

阿喀琉斯坐起身子,一边揉着被打伤的地方,一边查看自己的伤势。他用一种赞赏的、开玩笑的眼光打量着这群打伤他的小孩子。“嘿,你们可真够狠的!”小孩子们笑了。“别担心,”他说,“你们向我展示出了你们的能力。用这种法子,就算两三个恶棍加一起也不是我们的对手。我相信你们能干好,咱们的事业会越来越红火的。现在,我先得知道你们叫什么名字。”

他一个个地记住他们的名字,之后又确认了一遍,偶尔忘记某个小孩子的名字时,他就郑重其事地道歉。十五分钟之后,大家都爱上了他。

阿喀琉斯站起来,身子晃了一下,他的瘸腿比平时疼得更厉害了。大家往后挪了挪,给他让出一点地方。他如果想走,现在就可以走了,离开这里,不再回来,或者约几个帮手杀个回马枪,把这些小屁孩儿痛揍一顿。但是,他没有,他站在原地,面带微笑,伸手从衣袋里掏出一把葡萄干,一大把葡萄干!一瞬间,小孩子们的眼光像钉子一样钉在他手上,都能把他的手钻出几个洞来了。

“小弟弟、小妹妹们优先,最小的先来。”他看着豆子说,“你。”

“不能给他!”其他孩子中最小的一个说,“我们根本就不认识他。”

“豆子要我们杀了你。”另一个说。

“豆子,”阿喀琉斯说,“你做这些是为了维护这个团体,是不是?”

“是的。”豆子说。

“你想要点儿葡萄干吗?”

豆子点点头。

“那你先来,是你使我们大家聚到了一起。”

豆子捏起一撮葡萄干,放进嘴里。他没有咀嚼,而是用唾液浸湿嘴里的葡萄干,品尝它慢慢渗出来的味道。

“你知道吗,”阿喀琉斯说,“不管在你嘴里含多久,它也不能重新变成葡萄了。”

“葡萄是什么?”

阿喀琉斯冲着他笑起来,豆子还是舍不得嚼。接着,阿喀琉斯把葡萄干分给其他孩子。波可从来没有给手下分过这么多的葡萄干,但那是因为她从来没有拥有过这么多葡萄干。可惜大家不懂这一点。他们现在一门心思念叨着:波可只给我们残汤剩饭,阿喀琉斯却给了我们葡萄干。

这正是他们愚蠢的症结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