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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后,我把丰生给的卡片往垃圾堆里一扔。卡片碰到垃圾桶外壳,跳了跳,落到地板上。
LW31关上门,将卡片捡起来,道:“先生,您不看一下吗?”
我摆摆手,“难道我真是老糊涂了吗?自从变老了以后,平均每个月都能碰到三个想从我手里骗钱的人,什么保健品,什么高息理财!呵呵,我的脑袋是萎缩了,可我的智商没有!”
LW31点点头。
“我现在要思考的,是老王!”我坐在床边,愤愤不平,“为什么他去老年互助会,就能勾搭到老太太,而我去,却只会被人嘲笑呢?”
“对啊,为什么呢?”LW31也坐到我旁边,一副苦恼的样子。
“因为你!”我勃然大怒,“都是你!”怒吼已经不能解我的气了,我用手使劲掐着它的脖子。
“先生,您年轻时就喜欢掐我脖子,一点长进都没有啊。”LW31无动于衷地看着我,“我是一个机器人,掐脖子对我有什么用呢?”
我收回手,还是愤愤道:“我叫你上去说,你老老实实卖个萌,讲点笑话,逗她们开心不就好了?为什么要讲我的糗事!”
“先生,我已经卖不了萌啦!”LW31摊开手,“我老了,做太大的动作都会掉锈。上次我想表演个劈叉,结果劈掉了三个传感器和七颗螺丝,其中一颗螺丝还崩到了那个老太太的……噢,可怜的老太太……还有,我的那些笑话也过时了,我提过要更新一下笑话库,但您说版权费太贵,不舍得。”
我一愣,这才意识到,原来不止我老了,LW31也老了。我刚在沙漠遇见它时,它锃光瓦亮,充满力量,永远喋喋不休。而这几十年的光阴,同样在它身上凿刻下了痕迹。它的硬件已经老化,且随着机器人工业发展,它体内的元件越来越难买到,最后一次更换存储单元和处理器,已经是好几年前了;它身上的传感器,不知还剩下几个能用;至于骨架,就更别提多么锈迹斑斑了。
这么一想,我满心怒火都变成哀戚,摇了摇头,不再多说。
到了夜晚,LW31站在角落里充电,我则躺在床上想着心事。后来,夜越来越深,楼上老王的声音也越来越清晰,一会儿跟陈太太聊家长里短,一会儿又换成王太太,话题变成了艺术,从中国古典诗词聊到欧洲先锋派电影。我还在好奇这些话题他是打哪儿了解的时候,电话里的人又变成了格里芬太太,他们开始聊人类宇航史和年轻时的光辉事迹。当然,多半是吹牛。
我顿时妒火——嗯,怒火中烧!
我一拍床沿,披衣起床,走到房间角落。我拍了拍LW31,将它唤醒,说:“你帮我个忙,去阳台上站着。”
LW31充电未满,慢吞吞地走到阳台,抖了抖,说:“好冷……”
“冷个屁,你的温度传感器早就坏了……来,打开录音功能,这个功能还没坏吧?”
“倒是还能录音……”
它录了一会儿,突然反应过来,大声地对我说:“先生,我明白了!您是想让我录王先生打电话聊天的声音!”
“你小声点儿!别让他听见……”
“可是,”LW31迟疑道,“这样不犯法吗?”
“我在自家阳台上录音,录风声和鸟鸣不行吗,犯什么法?别废话了,给我好好录!”
我躺在床上,想象着明天我拿老王撩不同老太太们的音频,逐个放给她们听,然后老太太们怒气勃勃地找老王对峙,而老王只能满头大汗地解释……这个场景让我欢喜不已,含笑入睡,连梦里都是老王满脸窘迫的样子。
第二天,我醒来得晚,睁眼时已是上午。我一边穿衣一边大喊LW31的名字,刚开始没有回应,过了许久LW31才推门走进来。
“你刚刚去哪里了?”我问,但还没等它回答,又连忙说,“昨晚让你录的音怎么样了?录好了吗?老王说的话可一个字都不能漏掉啊。”
“没有漏掉。”LW31的声音闷闷的,像是直接从胸膛里发出来的,“我录了三个小时,一直等到他睡着,才停下来。”
我顿时大喜,“太好了!走,我们找那些老——”
“他死了。”
“太太们,非得让她们知道老王的真面——你刚刚说什么?”
“王先生去世了。”LW31说。
老王是死于脏器衰竭。
早上起床时,他一口气没喘上来,刚抬起身体就又躺下去,再也没有起来。
在他的葬礼上,我看到了很多熟人,小区的人大都出席了,自然也包括老太太们。她们一身黑色着装,静立在人群里,脸上布满皱纹,皱纹里藏着哀戚。
“先生,”LW31站在我旁边,捅了捅我的腰,“她们都在,要不要我去把录音放给她们听?”
“算了,”我低声地说,“删了吧。”
“嗯,已经删了。”
“这么快?你不是硬件老化了吗?”
“早就删掉了。”LW31说,“在我问这个问题之前。”
“你越来越狡猾了……”
我转头环视,周围都是默哀的人群,穿着黑衣,格外肃穆。而一群人中,只有LW31是机器人皮肤,原本的银白色被锈迹盖住,十分扎眼。
“咦?”我说,“你怎么没穿黑衣服啊?多不协调呀。”
LW31说:“我是机器人啊,外壳就是皮肤,再穿一套布料衣服,不是脱裤子放——哔——多此一举吗?”
“可是在葬礼上,我们必须穿黑衣服。”我叹了一口气,“这是人类的传统,为了尊重和致哀。”
LW31做了个耸肩的动作,说:“可我们机器人并不会悲伤。死亡是生命循环的一部分,是自然维持平衡的机制,很正常嘛,为什么要悲伤。”
“你不懂,”我说,“所以你闭嘴!”
葬礼结束后,人群渐渐散开,我跟LW31也往回走。刚转身,就听见身后有人叫我,“是陈……陈老先生吗?”
身后几个中年男女,说话的是其中一个女人,脸上略带疲倦,也有些释然。我认识他们,老王的葬礼全是他们操持,应该都是老王的子女。
但是,我跟老王做了几十年邻居,却从没见过他们。
“有什么事吗?”我退后一步,问道。
“家父有一份遗嘱,上面交代,有一件东西要交给您。”
我愣住了,“啥?”
老王女儿掏出一个笔记本,递给我说:“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好像是一些电话号码。但既然他专门写了,还是给您吧。”
我打开笔记本,翻了几页,果然密密麻麻,记录的都是电话号码。号码之前,还有简短的姓氏,赵钱孙李布兰妮、周吴郑王艾米莉、冯陈褚卫格里芬、蒋沈韩杨凯瑟琳之类。
我顿时明白,这是老王生前搭讪的所有老太太们的联系方式,也是我们所有争吵的源头。
“他的遗嘱,”我一时有些感怀,问道,“是什么时候写的?”
“好几年了,就压在枕头下面。”老王女儿简单地说完,转过身要离开。
我突然想起电梯里老王最后的话,又问:“他的房子怎么处理?”
“当然是留给我们了。”老王女儿说。
“那你们要回来住吗?”
老王的几个子女互相看了看,有几个都笑了。一个男人摆手说:“那种房子,还能住人吗?”
“我们卖了。”老王女儿接着说,“签了合同,卖给那个日本人了。”
我的脸色一阵泛白,刚要说什么,却被LW31拉住。LW31上前一步,冲这些白眼狼们鞠了一躬,说:“先生女士们,希望你们余生快乐,如果快乐那么廉价的话。”
老王女儿愣了愣,“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说,“有一天等你们老了,你们的子女也会离开,只有你们死的时候才回来,然后把你们生前的一切搜刮干净。”
LW31接着说:“而这一天,不会等太久的。”
说完,我们没有再看这些人气得发白的脸色,转身离开。
每次从墓地回家,我和LW31都要绕点路,专门路过一条河。
水流很缓慢。LW31折了一只纸船递给我,我在河边颤巍巍地蹲下,把船轻轻地放在水面上。
纸船晃晃悠悠地漂在河面,顺水而下,直到从我们的视野里消失。
“先生,”LW31扶我起身,走到岸边的青石路上,“你怎么了?”
我眯着眼睛,看着纸船消失的方向,“我有点害怕……”
“为什么不是难过呢?你的老邻居去世了啊。或者,为什么不是高兴呢?毕竟今晚你就可以给那些老太太们打电话了。”
“老王平常看着那么硬朗,怎么说死就死了呢?”
“老啦……”LW31拍了拍我的肩膀,“老了都是这样的。”
“我也老了。”
“我知道,我听到你晚上说的话了。”LW31说,“你怕死,我也怕,但我们在一起,就不会怕了。”
“我不懂你的逻辑,等等,你充电时不是会休眠吗?”黄昏和皱纹遮住了我的脸红,否则我在LW31面前肯定无地自容。
LW31却没有注意到我的尴尬,反而得意道:“我是休眠了,但还是可以记录周围的情况,第二天早上分析一遍,不然我怎么知道你夜里尿频?”
“你这是侵犯我的隐私!”
“在我面前,你哪儿还有隐私?你还记得你年轻的时候,洗澡时摔倒,是我冲进去把你抱到医院的?早看光了。不过我必须得说,先生你的身材真是一言难尽,既不符合人类审美,也不符合机器人审美,如果水熊虫有审美,倒是挺符合它们的。”
“说到这个我确实应该感谢你,我当时动弹不得,是你横抱着我,穿过整个小区,奔走三条街,爬了医院的五层楼,最后把我送到护士手里的。”
“不用谢。”LW31欠了欠身,如果不是它身上簌簌掉落的锈尘,这个姿势倒也堪称优雅,“这是我应该做的,也是我这些年一直在做的。”
“但如果你当时记得给我披一件衣服,别让我裸着身体进行这么长时间的冒险,我会更感谢你的。你记得后来,我还没接受完治疗,就去接受采访了吗?”
“下次您摔倒,我会注意的。”
“我再摔一次,恐怕就撑不到医院啦。”
一阵沉默。
我们沿着河慢慢地走。斜阳映在水面,随波沉浮,刚开始还是熔金一样的颜色,慢慢地就变得沉郁,像是被河水稀释了。到后来,水波晃了晃,倒影就消失了。
我仰起头,西边天空一片暗淡,夜晚正从那里缓缓行来。
LW31也看过去,方形的金属脸庞上,嘴微微张开,道:“日落西山……先生,人死了是不是就跟太阳落山一样?”
我心里一片凄凉,喃喃道:“是啊,就像太阳落山,世界会变得又冰冷又黑暗,什么都看不到……”
随后,是一片沉默。我想说些什么,转过身;LW31也似乎有所触动,转了转身子。
我们的手碰到一起。它的手有些粗糙,又有点冰凉。
“咦!”LW31猛地缩回手,“先生,你干什么?!”
我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是你凑过来的!”
LW31说:“先生,请您自重,否则我将自尽。”
我也道:“机器人,请你自律,否则我会自卫。”
这个夜晚似乎格外漫长。
我躺在床上,长久地睁着眼睛,瞪着头顶的黑暗。楼上再也不会传来老王的电话声了,周围分外寂静,但这寂静更让我无眠。
“先生,”幽暗中传来了LW31的声音,“您睡不着吗?”
“是啊……你电充满了?”
“没有,只是想到您可能有心事,先暂停一会儿。”
我“哦”了一声,侧过身子,继续想着心事。屋子里黑暗又寂静。一会儿后,我突然坐起来,说:“LW31,那个东西呢?”
“这个吗?”它打开屋子里的灯,走过来,手上拿着老王留给我的笔记本,“你要开始打电话了吗?注意别打太晚啊,容易兴奋睡不着,也不要谈一些不健康的话题,虽然我老了,但只要是少儿不宜的我就不宜……”
我紧盯着它。
它终于停下了喋喋不休,与我对视,泛黄的眼睛里闪着某种不可言说的光。过了一会儿,它才讷讷地点头:“好吧。”它的身躯发出咔嚓一声,腰部以上弹开一截,露出储物格。它伸手进去摸了会儿,夹出一张黑色卡片递给我。
我接过来,吹掉锈尘,卡片上露出疆域公司的LOGO。这一瞬间,它变得有些沉重。
我走到电视机前,把卡片插进去。电视已经很久没用过了,启动的时候,探头闪烁许久才喷出全息光影。LW31把屋子里的灯光调暗,我们一起坐着,老老实实等画面播放。
在视频里,我们看到了人类对“永生”的狂热追求。在古老中国,皇帝们相信方士,命令方士研制丹药,做出了种种离奇之事;到了近代,人们又研制冬眠技术,试图在低温中延长生命周期,或修改DNA序列,以期永葆细胞活性……
但以上,无一成功。
视频末尾,一个洪亮的旁白音响起:“……但现在,经过疆域公司的不懈努力和漫长的研发,延长人类生命的办法终于面世!此研究面向高端人群,名额有限,过时不候。如有意向,请咨询……”后面是一长串号码。
我顺着号码拨过去,虽然是深夜,但很快就接通了。电话里传来丰生的声音:“是陈先生吗?”
“你怎么……”我突然想起,他说过他有我们所有人的信息,也就不好奇了,“你的永生项目,我想了解一下。”
“我一直在等这个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