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访十年(全5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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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暗访血奴群落

初识血奴

就在我准备来南方闯荡的第二天,突然接到了妹妹的电话。妹妹在电话中说,父亲的疾病又发作了。

父亲是一名农民,为人老实,与人为善,他一生没有和任何人吵架过,即使遇到不平和委屈,也默默地埋藏在自己肚子里。他对生活的要求很低很低,一件衣服可以穿十多年,一双袜子补了又补。他总是教育我:“做了能说出去的事情,再做;做了不能说出去的事情,不要做。”

父亲和这个国家的大多数农民一样,性格淳朴,与世无争,只想平平安安度过一生,只想着儿女们能有出息,能过上好日子。父亲一生坎坷,小时候因为家穷,没有上过一天学,后来跟着村中的民办教师,学会了识字算账。父亲是农村那种明事理、懂法规的长者。在北方农村,每个村子里都有一两个这样的人,当人们遇到难缠的难办的事情时,都会找他们出主意。这样的人在北方农村被称为“能行人”。

但是,“能行人”父亲一生贫困,他从来没有在食堂吃过一顿饭。北方农村把街道上的饭馆酒店统一叫食堂。父亲非常勤劳,省吃俭用,每天累得像一头老牛,却日子过得捉襟见肘。和那时候的所有农民一样,父亲没有意识到这个国家的经济体制出现了问题,而把这一切都归结于命运。

我们家的经济在我参加了工作后,才略微有些好转。当时我每月工资三四百元,每月给家中积攒100元,父亲用这100元买种子化肥农药,缴纳电费水费提留款,缴纳道路修建费教育附加费等等各种费用,这样一年下来,我积攒的钱都补贴家用了,而家中日子还是没有多大变化。

农民们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了,实行了联产承包责任制,农民努力劳动,还是忍受着贫穷?后来,湖北一位乡党委书记李昌平用“农村真穷、农民真苦、农业真危险”的触目惊心的语言,描述了一个凋敝破败、苟延残喘的中国底层农村景象,人们才了解到了农民的悲惨处境。

就是在农民负担最重的那几年,也是在医疗费用高涨的那几年,父亲染上了疾病。

我在县城工作,县城距离家乡有几十里路,坐一个多小时的班车,下了班车后还要走一个小时的山路,所以我平时很少回家,不想走那么远的山路,更舍不得花费那几元钱的车票钱。

那年冬天,相隔了好几个月后,我回到家中,突然看到父亲的背上隆起了一个大包,将棉衣高高撑起,我问父亲脊背怎么了?父亲平静地说:“没事没事,不就是长了一个疙瘩。”我又问母亲,母亲说,父亲背上的疙瘩已经长了好几个月了,她一直劝父亲去医院,可是父亲舍不得花钱,就一直拖着不去,最近这一个月长得很快。

我预感到病情不好,就强拉着父亲去医院,父亲还是不去。后来,我才知道,当时家中仅有几十元钱,还要等着交电费,买食盐。父亲也预感到自己的病情可能不好,可能要花费很多钱。而那时候的医院,正是医生大肆收红包,乱开大处方,乱收费,痛宰患者的年代。

那天,我将父亲拉进医院里,医生检查后说,属于癌症。不过立即做手续,也许还有救。

父亲躺在医院的病房里,我奔走在县城的大街上,向每一个熟悉的和不太熟悉的人借钱。我向别人说着父亲的病情,说着说着就会流下眼泪。但是,那时候的人们也都没有多少钱,奔跑一天,也只能借到几百元。我现在还能记得,有一天夜晚,我坐在一幢大楼的台阶上,伤心得嚎啕大哭。后来哭累了,又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去医院看望父亲。

后来,在一位朋友的担保下,我去银行借了几万元,才让父亲顺利地做完了手术。

手术结束后,我以为父亲身体彻底恢复了,没想到,现在又旧病复发。

妹妹带着父亲来到了省城。那时候,我租住在城中村一间非常狭小的房间里,房间里仅仅放着一张单人床和一张桌子,就占据了大半空间。每天晚上,我会爬在这张桌子上写稿件写小说,累了就躺在床上睡个囫囵觉。我身上背着几万元的借款,几万元的借款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必须拼命工作。

父亲和妹妹来到后,我把桌子放到了屋外的过道上,父亲睡在床上,我和妹妹在地上铺张报纸,就睡在地板上。半年没有见,父亲瘦了很多,双颊塌陷,原来非常强壮的身体,现在瘦成了一把骨头,看着让人心疼。父亲那天晚上一直没有睡着,我也没有睡着,只有累了一天的妹妹睡得正香。我看着床上瘦小的父亲,眼泪一直在流。父亲每隔一会就会翻身,长长地吐一口气,癌症病人都会非常疼痛,父亲害怕我担心他的身体,一直咬牙忍受着刺骨的疼痛,一声也不吭。

天亮后,我们走在通往医院的街道上,父亲一直用左手扳着右肩胛骨,腮帮子高高鼓起,我问父亲怎么了,父亲说:“没事没事。”我明白,父亲一路都在咬牙忍受着钻心的疼痛。而右肩胛骨,正是病灶所在的地方。

10年过去了,我常常能够想到父亲痛苦地走在大街上的这个情景,每次想起来,就泪水盈眶。

来到医院,医生检查后,避过父亲对我说:“已经到了癌症晚期,癌细胞已经扩散了。”医生还建议住院化疗,但是我知道,一切已经晚了。再说,化疗需要几万几十万,而我一个小记者,当时每月仅有一两千元的收入。

我和父亲、妹妹走出医院,来到了大街上一间照相馆里,此前,因为没有钱,我们从来没有照过全家福,现在,终于能够在一起照张照片,可还是不完整,母亲和弟弟都没有在。后来,全家没有再在一起照过相片,这让我终生遗憾。

从照相馆走出来,我带着父亲走进饭馆,父亲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去,说回家做饭,花这么多的钱干什么。我有些气愤地把父亲推进饭店,三个人吃了三碗炒面。父亲吃得很香,那是他今生唯一进饭馆吃饭的一次。

也就是在这家医院里,我第一次听说了“血奴”,见到了“血奴”。

那天,我陪着父亲在医院检查身体,医院里患者很多,我坐在一张长椅上,无意中听到了身边两个人的对话。他们在谈论自己的身体,说最近一段时间身体状况很差,连一桶水也提不起,以前不是这样的。接着,他们说起了卖血的事情,他们一月要卖十几次血,卖血太多了,让身体垮了。听到这些对话,我感到很震惊,扭头看过去,看到他们两个都非常消瘦,脸色蜡黄。

我想起了几天前接到的一个线索,报料人在距离省城几百里之外的一个乡村,他说他们那里整村人都在卖血,很多人以此为生。还有人承包了长途汽车,拉着一车人去周围的省市去卖血。我把这条线索汇报给了老总,老总认为题材太过敏感,放弃了。

现在,想不到血奴居然就在我的身边。

我和他们攀谈,想了解更多的情况。尽管这个题材老总不让报道,但是我还想了解这一群人特殊的不为我们所知的生活,这种特殊的“职业”让我诧异。然而,他们很敏感,防范心理很强,他们听到我的问话,便闭口不言,匆匆离去。

别说10年前,即使在现在,这个话题仍然是敏感的。几年后,有人看到赵本山的电影《叶落归根》,看到那里面血奴卖血的场景,仍然认为这是不可能的,是编剧导演凭空想象的。

血奴,这到底是一群什么样的人?为什么要依靠卖血生活?这样做,是不是在提前结束自己的生命?

还是在那家医院里,我平生第一次遇到了医托。

由于父亲患有这种疾病,我们徘徊在医院的走廊里,不知道该去哪一个科室。医院里没有癌症科室,也没有肿瘤科室。我先挂了内科的号,然后带着父亲去了医生办公室。我现在都能记得那名医生的长相,年龄在50多岁,戴着眼镜,皮肤白皙,看起来医术很高明。他劝我们去另外一家医院,说那家医院能够治愈骨肉瘤,而且收费比他工作的这家正规医院便宜。接着,他打电话叫来了一名女子,女子带着我们七拐八拐,来到了小巷尽头一间房屋里,房屋很小,靠墙的位置摆着一个书架,上面摆放着几瓶西药。

女子从每个药瓶里取出几粒药,包好,然后说“价钱5200元。”父亲当时就感到很奇怪,大医院不接诊,为什么让小医院治疗?几小包西药,为什么就要这么高的价格?父亲不愿治疗,带着我出来了。

我们来到那家正规医院的门口,看到很多男女在游荡,眼睛像贼一样在每个路人的身上瞄来喵去,一发现目标,就贴上去,介绍说“我以前也还有你这样的病,我是在某某医院治疗的。”

这就是所谓的医托。

后来,我们又在这家医院挂了骨科的号,这个医生很好,他避过父亲告诉了我病情。

关于医托,我在后面的《暗访医托群体》里,将会详细写到。

送父亲回到家,看着家中破败的房屋,和屋檐下的那几件农具,我感觉很伤心,这间陈旧的房屋,和那几件不值钱的农具,就是父母辛苦一生积攒的所有家产。农民真穷啊!这些年我没有再回家,不知道家乡面貌改变了没有?听说种地不用再缴纳各种税费了,农民生活应该能好些吧。

父亲身染重疾,母亲腿脚不灵便。母亲小时候家里很穷,总是吃不饱穿不暖,忍饥受寒,腿脚落下了风湿和骨质增生的病症,走路有些困难,更不能干重活。这样的家庭,怎么能离开我?可是,我如果不去南方打工,又怎么能够还清借款?我守在家中,日子又怎么能够好起来?

我一直想给父母说,我想去南方了,那里工资高些。可是我一直张不开口。

后来,一直到我离开北方,都没有向父母说明。我偷偷地来到南方的一家报社,第一个月工资发了后,我给母亲邮寄了2000元,打电话回家说:“我现在在南方。”母亲问:“你什么时候回来?出差多长时间?”我无话可说,只好说我现在在南方工作。母亲没有责怪,只说:“南方那么远,你要自己珍惜自己。别给家中邮寄钱,我和你爸爸都不需用钱。”

其实,那个时候家中需要很多钱,父亲每天打针吃药,就需几十元。后来听妹妹说,为了省钱,父亲坚决不吃昂贵的杜冷丁,只吃几毛钱一包的止疼片,止疼片的效果很差,父亲疼得浑身颤抖,疼痛难忍时,他就用指甲抠住砖墙,将砖墙抠出了几个深深的洞。

在北方的农村家中,父亲的疾病一天天加重;在南方的城市里,我全力打拼,想挽留住父亲的生命。

那一年,是我人生最痛苦的一年。

偶遇奴隶主血头

我在南方工作的第一家报社是一家广告公司投资主办的,它无论发行量还是广告份额在这座城市都居于末尾。但是,当时我和主任都天真地相信,只要我们努力,一定会让这张报纸在这座城市占据重要的一席之地。

来到这家报社不久,我就听说,在南方的这座城市里,依然有血奴的存在。我还听说,血奴卖血,作践的不仅是自己的身体,还有可能感染艾滋病。

我想打进血奴群落里,这样的稿件如果刊登了,肯定能够获得当月好稿,而当月好稿可以得到几百元钱的奖励。为了好稿奖励,为了赚取更多的钱,我已考虑不到自己的危险了。

其实,某种意义上说,那时候的我和血奴并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我们都是在铤而走险,我们都是在用生命赌博。我们赌博的目的,都是为了那几百元钱。他们卖血一次,可以拿到几百元;而我暗访写出一篇好稿,也能拿到几百元的奖励。

那年春天的一天,我背着蛇皮袋子,南方人叫塑料编织袋,这种袋子通常都很大,红白相间,或者蓝白相间,通常也只有民工才会使用这样的袋子。我背着蛇皮袋子,袋子里装着我的换洗衣服和铺盖卷儿,来到了火车站。

每个城市的火车站都混乱不堪,每个城市的火车站都有太多的故事上演。这里是一些人在这座城市生活的开始,也是另一些人生活的结束。

我来到火车站前一排房子的屋檐下,打开蛇皮袋子,取出铺盖卷,摊开,脱掉鞋子,然后头枕着鞋子,睡了上去。我不知道这次能不能钓到血头,能不能进入血奴内部。我没有任何把握。看着火车站被路灯光照耀如同白昼的天空,我突然想起了自己刚刚来到北方那个省会城市的第一晚,那晚我也是睡在火车站前的广场上,感觉自己就像掉进了大海中。这次,我又睡在了南方这座城市的火车站广场,不同的是,我有了工作,我的心中踏实而清明。相同的是,我依然没有钱,在温饱线上苦苦挣扎。

这就是南方的天空,白色的路灯光和五颜六色的霓虹灯光将夜空点缀得美丽妩媚;这就是南方的城市,一幢幢高楼大厦鳞次栉比,交映生辉。大楼里那一扇扇亮灯的窗口里,此刻,正在上演一场场温馨的家庭情景剧:妻子做好了一桌热气腾腾香味扑鼻的饭菜,等着丈夫回来;或者丈夫拥着妻子,深陷进沙发中看电视……他们出生在这座城市,他们从小衣食无忧,他们的身上总有花不完的零钱,他们不用替父母劳动,他们凭较低的分数就可以考进大学,他们在大学里恋爱,他们毕业后又回到这座熟悉的城市,他们花很少的钱就能享受到单位的福利分房,他们结婚,他们生育,而他们的孩子又接着享受这座城市提供的各种权力和优厚待遇……我出生在偏远的农村,我小时候总是吃不饱穿不暖,我每天要跑几十里山路去上学,我回家后还要帮父母干农活,我的家庭很穷,我上学就意味着妹妹必须辍学,家里供不起两个孩子读书,我拼命读书,终于考上了大学,然而我在大学里除了埋头读书再什么都不会,我的家乡没有少年宫没有艺术班没有夏令营,我在大学里做家教打短工,没有一个女孩子会看上我这个来自农村的穷学生,终于大学毕业了,我要么回到贫困的家乡,要么就来到你的城市打工,我努力工作,每天超负荷劳动,却不敢生病,一场病会让我的存款花得荡然无存,我在这座城市享受不到任何福利待遇,因为我没有这座城市的户口,因为我的名字叫打工仔……此刻,当你在高楼大厦里与妻子呢喃私语时,和你同样上过大学的我在火车站广场忍饥受寒。而这一切,都因为你出生在城市,我出生在农村。

人生最大的不平等,就是出生的不平等。

我在火车站广场边的屋檐下等候了三天,血头终于出现了。

其实,在没有和血头对话前,我已经知道了他身份可疑。他每天都会在我的面前出现几次,来来去去,装着不经意地望我几眼,而每当我们的视线相遇时,他就赶快闪开,装着若无其事地望着远方。他的穿着很普通,夹克衫黑西裤黑皮鞋,留着寸头,我无法知道他的职业,但从他的举止中看出来,他绝对是一个可疑人物。

他不找我谈话,我就一直装着没有发现他。

两天来,我们好像都在考验对方的耐心,看谁最先撑持不下去。第三天早晨,他终于忍不住了,他蹲在了我的身边,向我要打火机点烟。我替他点着了香烟后,他长长地吐出了一口烟后,问我为什么睡在火车站。我谎称来这里投奔老乡打工,但是老乡一直没有联系上。那时候我还没有手机,我只有一个数字传呼。那时候的一个手机上千元钱,几乎等于我一个月的工资。我要积攒工资来还债。

他又问我从哪里来的。我说来自河南。河南人是中国的吉普赛人,他们吃苦耐劳,足迹遍及全国,在我出生的那个小山村里,就有好几个来自河南的手艺人,他们在村庄里入赘做了女婿,我跟着他们也学会了河南话。

我接着说,来到南方好几天了,身上的钱也快花完了,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现在想买张车票,钱都不够了。他说:“给你介绍个工作,想不想去干?”我装着惊喜地说:“当然愿意。哎呀,大哥你真是我的衣食父母啊。”

他说,他开有工厂,工厂在距离火车站上百里的一个县城里,工作很轻松,“几乎就是坐着收钱。”

“大哥是说做会计吧?”我装着不解地问,“我可不会算账啊。”

他笑了笑说:“和会计差不多,但不用你算账,到了地方你就知道了。”

抽完了那根烟后,他就起身离开了,我背着蛇皮袋子,晃晃悠悠地跟在他的后面,我不知道他会把我带往哪里,也不知道前面会有什么在等着我。我隐约感觉到,他可能就是传说中的血头。

他买了两张车票,车票的价格80元。而80元的车票,在我出生的那个省里,足以从省城坐到全省任何一个地方。这次,我又要和报社失去联系,而我去往的,是一个更加陌生更加遥远的地方。

那趟长途汽车一直行驶了四个多小时,南方地势平坦,和北方的道路完全不一样,长途汽车行驶在南方的旷野上,就像一叶扁舟行驶在万顷碧波的水面上,轻快而平稳。透过车窗,我看着窗外的风景,感觉到南方确实很富裕。北方的村庄都是低矮的房屋,而南方村庄是一幢幢拔地而起的楼房。北方的乡村道路上行走的是牛车和马车,而南方则是疾速而过的小轿车。北方的村庄上空飘荡的是袅袅的炊烟,而南方则是工业烟囱冒出的烟雾。北方的麦田里是农民挥舞镰刀的汗涔涔的背影,南方的稻田里突突奔走着联合收割机。南方的农村比北方农村至少要先进很多年。

四个小时后,我来到了一个依山傍水的村庄里,后来我才知道,这个村子属于和省会城市完全不同的地区。这里距离省会城市足有200公里。

引领我的那名男子站立在一幢楼房门前,吆喝了一声什么,从里面出来了一个50岁左右的男子,他留着黑白夹杂的短髭,将我带进了这幢三层楼房里。

我将要在这个完全陌生的楼房里,开始自己一段完全陌生的生活。

我走进楼房,突然惊恐万状,一楼的过道上拴着三只身躯高大威风凛凛的恶犬,每只恶犬都有小牛犊那么大。它们吐着血红的舌头,圆睁着眼睛望着我,舌头上的唾液一滴滴落在地上。它们向前弓着身子,拴在脖子上的皮条几乎要被崩断了。它们嘴巴里发出威胁的低吼声,声音就像闷雷一样在这幢楼房里回荡。小时候在农村生活,我对狗有了一些了解,那些长声嘶叫的狗往往色厉内荏,而这种闷声闷气的狗才是最厉害的,它们像狼一样,一张口就咬向咽喉。我不知道这幢楼房为什么会养这么多只恶犬,难道楼上藏着不愿让人知道的秘密?很多天后,我才听一位血友说,这些狗每天都吃不饱,为的是随时保持杀气和攻击欲望。

黑白夹杂的短髭喊了一句什么,三只恶犬都退后了,让出了中间的过道。我胆战心惊地穿过去,跟着短髭走上楼梯。二楼的几间房门都打开着,每个房间里都有七八个无精打采的男人,他们有的躺在双层木板架子床上,有的懒洋洋地坐在地上打哈欠,还有的围成一堆在玩扑克。我又跟着短髭走上三楼,三楼的人能少些,但是一个个看起来都神情萎靡,好像一副还没有睡醒的样子。短髭带我走进了一个房间里,指着一个木板床位说:“你以后就住在这里。”然后,独自离去。

房间里还有一个少年,他正坐在床板上望着窗外,看到我走进来了,只默然地看了一眼,又回头眺望远方。远方是青山绿水蓝天白云,然而,这间房屋的窗口钉着粗粗的铁条,就像监狱一样,少年只能透过铁条在远方的风景里神游。

少年的眼神很忧郁。

这是什么地方?这些人是干什么的?这里是不是传销的大本营?我想问少年,可是看到少年忧伤的神情,我又住口了。可能,他知道的并没有我知道的更多。

我铺好床位,发给了少年一根香烟,少年双手接过去,然后猛吸一口,仰起头来,眯着眼睛,一副很陶醉的神情。烟雾一缕一缕地从他的鼻孔吐出来,他幸福地摊开四肢,喉结上下滚动。真想不到,这个少年居然是一个资深烟民。

少年说,他也是今天才来到这里,只比我早几个小时。他不知道这里是干什么的。他是在捡拾垃圾的路上被两个男人带到了这里。

少年的老家在云南。

这幢大楼里一定掩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我想关上房门,却发现这些房间根本就没有门。

第一次卖血

既然来到这里,就不管那么多,这些秘密以后都会慢慢揭晓的。我向窗外望去,看到这里是丘陵地带,这幢大楼的附近还有几幢房子,再远处还有一座村庄,此刻,村道上还有模糊的人影和车影经过。阳光照射在窗外一棵不知名的大树上,把斑驳的树影投射在杂草丛生的地面上,几只鸟隐藏在枝叶间竞相啼鸣,声音又脆又甜。和我暗访过的那个帮主居住的窨井不一样,这里是阳光照射的地方,这里人烟稠密,想来他们不会对这么多人下毒手,他们也没有剥夺我们生命的理由。

然而,这里同样阴森恐怖。

我躺在床上,从背包里拿出博尔赫斯的小说在看,这个阿根廷国立图书馆馆长的小说实在是对我们智力的挑战和考验,他的小说晦涩难懂,却又意境幽远,你只能像咀嚼橄榄一样,一个字一个字地阅读,你才能读出其中的韵味,而且,你每读一次就有一次的收获,每一次的收获都不一样。阅读他的书籍,就像拿着一个魔术中的方盒一样,每打开一层,就有一个发现;再打开,又有新的发现;你永远无法知道它的内核是什么,是什么宝藏。有人说,作家的书籍是给读者看,而博尔赫斯的书籍是给作家做。博尔赫斯是作家的老师。

看了还没有两页,楼下突然响起了一声大喊:“开饭了。”

立刻,楼梯间响起了杂沓的脚步声,还有人兴奋的叫喊声。我和少年也走出房屋,来到了二楼,却发现二楼的楼道里站满了人,自觉地排成两行,在中间留出一条过道。他们的手中都拿着碗筷,只有我和少年的手中空空荡荡。

二楼最里间是厨房。

人群中一片吵杂声,说话声,叫骂声,像煮滚了一锅粘粥,又像刚刚打开了鸟笼,突然,从一个房间里传出一声威严的咳嗽,人群立刻变得静悄悄,所有人都闭上了嘴巴。

楼道里出现了一个光头,头皮铮亮发黑,就像生铁铸成。光头肌肉很发达,就连脸上也是肌肉饱绽。那时候还是春季,天气还不很热,而光头穿着一条坎肩,露出膀子,下身着短裤,小腿上毛发杂乱。光头大概刚刚睡醒,他边走边打呵欠,伸着懒腰,向上摆动着双臂,双臂上的肱二头肌像小老鼠一样乱窜。这种形象让我想起了《水浒传》中的镇关西和泼皮牛二。

光头穿过楼道,也穿过所有人敬畏的视线,走进了厨房里。我悄悄地跟在他的身后,看到他从碗橱里取出一个大号的搪瓷盆,径自拿起炒勺,在饭锅里挑挑拣拣,将自己喜欢的饭菜盛在搪瓷盆里,然后端着离开了。

一直到他走进了自己的房间,关上房门,这幢楼里唯独他的房间是有房门的。其余的人看到他进了房间,才一拥而上,争先恐后地伸出手中的饭碗,厨师拿起饭勺,给每个饭碗里盛上饭菜,有人嫌少,不愿意离开,厨师就用饭勺狠狠地敲击他的饭碗,他只能撅着嘴巴低垂着头无奈离开。

这些人中,年龄最大的足有50岁,而最小的仅有十几岁。

我不知道他们是血奴还是传销。因为此前我暗访过传销,曾在一个传销窝点卧底一个礼拜,他们的组织方式和组成人员与这幢楼房里的人很相似,他们是一群乱糟糟的老鼠。

我和少年没有饭碗吃饭,只能看着别人端着饭碗大口大口吞咽。终于,饭堂里没有人了,我走进去询问厨师,厨师从案板下翻出两个搪瓷碗,碗里残留着不知什么年代的饭渣,已经发生了化学反应,变成了绿色。我们把搪瓷碗冲洗干净,将剩下的饭菜刮出来,放进搪瓷碗里,几丝红萝卜,几根咸菜,几片包菜,再有一小勺米饭。

我们端着饭碗走进自己的房间。

我吃不下去,我的眼前一直出现饭碗里那堆像大便一样的绿色东西,那是什么,那是谁留下来的,这个人有没有肝病或者别的什么传染病,我心中惶恐。而那个少年一直吃得很香,他埋头在饭碗里,等到再抬头的时候,嘴角沾着几颗米粒,而饭碗已经空了。

过了几分钟,从门外走进了一个20多岁的男子,大拇脚趾上挑着拖鞋,走路一摇一摆,就像走在稻田边寻觅虫子的鸭子。他走进了房间里,没有看我们一眼,叉开双腿,坐在了床板上。然后,他以一种老江湖的口吻问我们:“哎,过来,都是哪里人?”他说话带着浓重的河南口音。

我陪着笑,赶忙敬上了一颗烟。他用两根指头夹着,看了看香烟牌子,然后别在了耳朵上。在来这里之前,我为了冒充河南人,专门买了一盒四元五角的河南出产的红旗渠香烟,放在口袋里,以备打点各路“神仙”。

我说:“我是河南洛阳的。”

他认真地看了看我,又以江湖大佬的口吻说:“这里很多河南人,都听我的,你们以后就跟我混吧。”

我小心翼翼地问:“这里是做什么的?”

他嘲弄地看着我:“做什么的?卖血呗。每天吃了饭什么都不干,就等着老大招呼,隔上几天就坐车去外面,卖了血分钱。”

他说得轻描淡写,我听得惊心动魄。这个世界上,原来真的就有这么一群人,每天吃喝,养足精神,然后卖血;卖血得来的钱,再买食品,再次吃喝,再次卖血。就这样周而复始,把自己当成了一架产血机器,生命不息,卖血不止。可是,人体的精血能够经得住这样的折腾吗?

我正在想着,门外又走进了一个人,他一进来就显得空间狭小,光线暗淡,是光头。

刚才还在大啦啦地叉开双腿坐在床上的这名男子,看到光头后赶紧站了起来,脸上的每道皱纹都挤出了笑容,顺手把我敬给他的香烟从耳朵上拿下来,双手捧着敬给光头。光头看也不看,将他的手打开,香烟掉在了地上,他不敢捡拾,尴尬地看看我,脸上的表情不知是哭还是笑。

光头说:“他妈的谁让你乱窜,老子把你的头拧下来。”

他吓得连连作揖,嘴里赔罪说:“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然后惶惶逃出。

看到这一幕,我感到很好笑,刚才还在口口声声自封老大,让我跟着他混的“江湖大佬”,在一个肌肉发达的人面前,就吓成了耗子。

几天后,我才知道,这个光头就是血头。而血头充其量只能算血奴群落里的小喽啰,血头的上面还有人。

那个自称老大的河南人名叫杜斌。他说的一点没错,他就是老大,因为这个卖血群落里有很多“帮会组织”,都是以老乡为纽带划分的,比如江西帮、安徽帮、湖北帮等等,来自河南的只有他一个,他自然就是河南帮的老大了。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一直无法入睡,我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故事,也不知道自己会面临什么危险,将会置身于怎样的处境中。窗外,蛐蛐声竞相响起,一声一声,声声相连,间或还有青蛙浑浊而嘹亮的鸣叫,像波浪一样冲击着我,而我是漂浮在波浪中的小船,被冲击着,协裹着,不知道将要冲上浅滩,还是撞上礁石。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外突然响起了争吵声,两个男人,一个声音高亢,一个声音粗壮,一个声音像竹竿一样柔韧,一个声音像树桩一样敦实。他们都在用我难以听懂的方言。接着,门外又响起了叫好声,有杂沓而轻快的脚步声涌过来,很多个不同的声音在喊:“打呀,快点打呀。”声音充满了焦急和幸灾乐祸。

然后,就响起了手掌与脸的撞击声,清脆而嘹亮,人群轰然叫好,有人兴奋地鼓起掌来。又一声手掌打在脸上的声音,浑浊而迟钝,估计是挨打者在还击。更多的人在齐声欢呼。然后,门外响起了急促喘息声、哎呀喊疼声、愤怒叫骂声、身体与床板碰撞声……还有众人一浪高过一浪的欢呼声。我想下床看看,可是没有去,我知道此刻门外的楼道上一定被围得水泄不通,我想不明白这都是些什么人,这些无聊的人为什么以打架和看人打架为乐。光头一直没有出现,他不让人乱窜房间,为什么又不制止打架?为什么对打架和围观打架听之任之?

门外的打架还在继续,但是节奏明显减缓下来,只有喘着粗气的声音,上气不接下气的叫骂,偶尔才有一声拳脚与肉体相撞的声音,但声音弱小,显得绵软无力。这么短的时间里,两人都打得气喘吁吁,两败俱伤,我估计门外打架的应该是两个50多岁的老人,这么大年龄还这样肝火旺盛,实在是罪过。我好奇地爬起身,走到门外,借着照进楼道的月光,我看到两个打架的,居然是20多岁的青年。他们像正拉车上坡的老牛,伸长着脖子在喘气,胸脯像风箱一样剧烈起伏,他们脸色惨白,扭动着对方,都无法把对方摔倒,后来干脆都放开了手,一起坐在地上休养生息。

我想起了此前陪着父亲去医院看病时,见到了两个血奴,他们说卖血把自己身体掏空了,连一桶水都提不起。现在看来,果真是这样,卖血对身体的损伤非常大,两个20岁的青年,像两个50岁的老人一样,打架迟缓,缺少力度和“美感”。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晚上打架的两个人,是安徽帮和江西帮的帮主在决斗,他们彼此手下都有七八个人,彼此都想吞并对方,但是这两个身体亏空神经残疾行动迟缓的病夫,势均力敌,每次都会打得两败俱伤。

帮主的身体尚且是这样虚弱,那么,那些徒子徒孙们的身体,就可想而知了。

那天晚上,我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睡梦中回到了家乡,家乡漫山遍野都开满了鲜花,很多汽车,拉着各种各样的食品:罐头、水果、馒头,还有一扇一扇的猪肉,拉进了村子里。父亲病好了,他和很多乡亲看着这满车满车的食品,开心地笑着……

突然,楼梯里响起了叫骂声,声音威严而急切:“他妈的,起来,都给老子起来,到楼下集合上车。”我从梦中醒来了,睁开眼睛,眼前一片黑暗,我还没有想明白自己置身何处,是在那个开遍鲜花的家乡,还是在报社的集体宿舍里?有人走进来了,一把揭开了我身上的被子:“妈的,快点下去!”

我侧身望去,看到了站在地上的那个人铮亮的头皮,熠熠闪光。他是光头。

天还没有完全亮,窗外微风吹过,树叶窸窣,像春蚕咀嚼桑叶,又像千军万马衔枚疾走,光线暗淡,房间里的一切都显得影影绰绰。我摸索着穿好衣服,和少年一起走下楼梯,一楼的那几只恶犬看不到了,不知被关在了哪里。

刚走出那幢大楼,我的屁股上就挨了一脚,光头站在后面骂道:“这么慢,骑上猪了?”

我不敢吭声,跟着人群来到了一棵大树下,大树下停着一辆大卡车,卡车上已经有了十几个人,都在站立着,他们很安静,一句话也不说。

我登上卡车,卡车启动了,引擎声异常巨大,轰轰隆隆,像打土豪分田地。远处,是安静的村庄,有几声鸡鸣蓦然响起,又蓦然停止,像被突然冻住了。东边的天际露出了鱼肚白,估计现在才凌晨四点。这辆卡车,拉着这一车人,要去哪里?

卡车走了一个多小时,来到了一排平房前停了下来。

这排平房很普通,外面贴着雪白的瓷砖,窗上安装着玻璃,和那些农村的房屋没有什么区别。平房的三面是平展的田地,一面是池塘。最边上的一间平房门口挂着“XX血站”的牌子,我问了身边一个人,他说,XX就是这个镇的名字。这些血液在这里抽取好后,会被送到县城的血液中心。

这时候,天空才刚刚放晴,一片一片的白云像轻纱一样飘荡在瓦蓝瓦蓝的天空,远处的山峰和树林飘渺而模糊,有人赶着水牛走在遥远的地平线上,像一张剪纸,显得很不真实。这种场景让我想起了小时候的生活,心中涌起一层淡淡的辛酸和苦涩。而身边这些脸色或蜡黄或黧黑的人,这些头发杂乱胡子麻茬的人,和我家乡的乡亲们也毫无二致,尽管他们操着不同的口音,但是我能够看出来他们都来自农村。不是来自农村,谁会来到这里卖血?

在这个时间里,城市里的大多数人还没有起床,公园里刚刚出现晨练的老人,街道上的清洁工刚刚清扫完毕,正把扫把放进推车里,早班公交车刚刚驶上街巷——城市还没有从沉睡中醒来,然而,在这个偏远闭塞的血站周围,已经聚集了几百人。人群闹嚷嚷地,拥挤着,推搡着,用没有来得及刷牙的嘴巴低声说着,血头愤怒的声音大声骂着……这里就像一座乡间集市。

奇怪的是,这群人中还有女子,她们夹杂在一群男人中,就像金黄的油菜花夹杂在绿油油的麦苗中,显得特别抢眼。她们中,有的人到中年,有的还是20岁左右的姑娘,在这数百人的人群中,她们大约有将近一百人。

这些人就是我以前听说过的血奴。

几分钟后,我看到几个男人拿着竹竿从那一排平房里走出来了,走向闹哄哄的人群,他们挥舞着竹竿驱赶着这些血奴,就像驱赶着羊群。血奴们躲避着头顶上的竹竿,拥挤着,推搡着,最外围的血奴一边惊恐地看着竹竿,一边斜着身子向人群里钻。很快地,人群变成了长长的几行,像长蛇一样扭动着身体,从平房门口一直延伸到了池塘边。

我夹杂在一行人群里,慢慢地向前挪动,我的前面是杜斌,后面是少年。人群中有一股臭味,是汗腥味、脚臭味、口臭味,和各种说不出来的臭味交叉在一起的气味,让人恶心欲呕,让人头皮发涨。太阳升起来了,照耀着一张张面无表情的脸,照耀着一堆陈旧破烂的衣裳,照耀着一双双渴望的眼睛。人群里有人打呵欠,有人伸懒腰,有人流眼泪,有人干脆坐在了地上,坐着向前挪动。太阳隐进了云层里,风从不知道什么地方吹来,凉凉的,夹着一股腥味,是池塘里的烂鱼死虾的气味,接着,天空变暗,落下了雨滴,雨点很大,砸得地面上的浮尘噗噗直响。有人把衣服脱下来,顶在了头顶上,有人把饭盒举起来,挡在头顶上,还有人弓下腰去,给了天空一个倔强的脊背。后面的人说:“快点快点”,前面的人说:“快了快了”。其实,距离平房还有几米几十米。平房里,几个穿着白大褂的人,正在给血奴们抽血,每人400毫升,不管愿意不愿意,只要你坐在面前的凳子上,白大褂一言不发,捋起你的衣服,用橡胶带绑着你的上臂,在你手背上打几下,受到刺激而显得激动的血管就会凸现出来,一针扎进去,黑红色的血液就欢天喜地地流出来,流进一个塑料包里。

我有些慌乱。难道就这样让他们抽我的血,就这样看着针管扎进我的身体里,那个针头干净吗?它所扎过的人中,有艾滋病人吗?或者有别的血液疾病的人吗?可是,现在排队排到了这里,我又能用什么借口走开。

我终于排到了平房里,终于不用淋雨了,我看到杜斌坐在了凳子上,拿出了身份证,身份证上,他的名字不叫杜斌,而叫什么强,他的身份证后面还贴着一张纸,上面写着大大的“0”,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为什么要贴这张纸,后来才知道那是血型。

杜斌抽完了血,脸上没有任何痛苦的神色,相反还有些兴奋,他站起来,走了出去。我坐在了凳子上。

“拿出来。”白大褂说,她的眼中含着轻蔑。

“拿什么?”我问。

“身、份、证。”她态度生硬,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石块,狠狠地砸在我的头上。她高高在上,她有着极度的优越感。她斜睨着我,像斜睨着一个脏兮兮的乞丐。

“没有。”我只好说实话。此前,我把身份证藏在报社办公桌的抽斗里。暗访的人怎么能带身份证?

“他妈的没有身份证跑来干什么?”坐在白大褂旁边一个男子骂道。此前,他一直一言不发,他眼珠蜡黄,眼光阴鸷,像老鹰的眼睛,他长着一张漫长的脸,面容也像老鹰一样,让人望而生畏。他一把抓住我的领口,将我拉到了门外,对着门外的人喊道:“这谁的人?这谁的人?”

光头急急忙忙跑过来了,眼神恐慌。老鹰把我一把推给光头:“办身份证去!”然后自己又走进平房里。

光头看着我,老羞成怒,抬腿就踢了我一脚:“妈的,没身份证跑来干什么?”

我一言不发,走在了一边。此前没有人告诉我说,卖血还需要身份证。

卖血和献血一样,都需要知道血液的确切来源。义务献血需要提供身份证号码,而卖血则需要提供身份证。否则,血站是不会接受来历不明的血液。因为来历不明的血液太危险。

那时候,人们刚刚认识了艾滋病,知道了这种致命疾病的来源和传播途径,而血液传播是最重要的一条途径。

那时候,我刚刚知道了有一个卖血的村庄叫做文楼村,这个村庄位于河南省上蔡县芦岗乡,它是有名的艾滋病“重灾区”。这个村庄里的很多人感染了艾滋病,而并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病,村头村尾几家人同时出殡的场景在这个村子里并不罕见。在这里,艾滋病夺去了一个个鲜活的生命,留下了一座座孤立的房子。

它本来只是中原大地上一个普通的村庄,为什么会成为艾滋村?罪魁祸首就是卖血。1995年前,一些单位在少数贫困农村擅自设立单采血浆站,非法采集原料血浆,违规操作造成交叉感染,使文楼村成了艾滋病经血液传播的“重灾区”。据一份河南省卫生厅的统计资料显示,全村共有有偿供血者1427人,确诊感染艾滋病病毒者431人。

而所谓的有偿献血着,就是卖血。

几年后,我听一位同事说起了自己当初采访艾滋村的情景,他是中国第一批走进这个村庄采访的记者之一,他说,当地有人一直在跟踪他,不让这个惊天秘密被外界披露。他在墙上看到了一些标语,大意是说:要想富,卖血去。而他采访过的一些病人,在他离开之后不久就去世了。

那时候卖血是一幅什么场景?一个针头插入第一个人的血管里,抽完血液后,拔出来,又插入第二个人的血管里……这样一直用着,直到针头弯了,钝了,再也不能穿透皮肤,才会扔掉。如果第一个人有血液疾病,会一直传染给后面所有的人。这就叫交叉感染。

这位一直采访艾滋病人的同事还向我讲起了这样一件事情。当地有关部门实在无法捂住这个惊天秘密,这件事情被高层知道后,有一天,时任副总理的吴仪来到了河南郑州,住在一家宾馆里,要求相关部门的一把手们逐一面谈。每个人走进去,房门就会被关上,里面的人面对中国铁娘子诚惶诚恐,外面等待面谈的人汗如雨下,那天,谈话结束后,吴仪连饭也没有吃,就离开了。过了不久,就有一些官员被就地免职,当地官场引发了大地震。中国艾滋病也第一次对外界公开。

几年后,我采访高耀洁和桂希恩的时候,他们都表示,艾滋病的重灾区都在农村。如果说艾滋病在非洲是以滥交传播,那么在中国,主要是以卖血传播。而传播对象,都是这些贫困无依想卖血赚钱的农民。

为了区区几百元,他们卖血,最终却葬送了自己的性命。

从前有一个女孩,为了营救陷入沼泽中的丹顶鹤,献出了性命。有人为她写了一首歌曲,被代代传唱。从前,有一群农民,为了供孩子上学,为了给老人治病,去卖血,结果感染了艾滋病,他们死亡了,他们已经被人们遗忘了。

我曾经多次献血过,在城市中心的献血车上,每次献血前,护士都会问:“这半年内还有没有献血过?”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她们才会抽血。按照相关规定,半年内只能献血,或者卖血一次。这也是人体造血功能决定的。

然而,在这里,为了多卖血,每一个血奴都有好几个身份证。杜斌的众多身份证上,只有一个名字叫杜斌,而地址居然是广西。杜斌可能也不是他的真名。

这里的人都没有名字,只有编号,就像囚犯一样,血头呼叫你的时候,不叫你的名字,只叫编号。有的编号还有外号,而外号也是血头喜欢呼叫的代号。嘴角有一撮毛的就叫“一撮毛”,有酒糟鼻子的就叫“红鼻子”,来自湖北的年龄小的就叫“小湖北”,走路罗圈的就叫“罗圈腿”……我的代号是26,表示我是第26个进入这幢三层楼房的。这里也有26个血奴居住。

那天午后,血奴们卖完血后,卡车又拉着他们回到了三层楼房里。他们争先恐后地来到厨房,大口大口地吞吃着白菜萝卜,喝着像洗锅水一样的黑色菜汤,然后就满意地躺在了床板上。这趟卖血,每人400毫升,血站支付200元,扣除血头和血霸的20%,他们每人可以得到160元。

也是在那天我才知道,血奴的上方是血头,血头的上方是血霸。那个呵斥光头的就是血霸。一个血头下面有几十名血奴,一个血霸下面也有好几个血头。血头都是当地的地痞流氓,而血霸则是手眼通天,黑白两道都玩得转的人。

血奴们都很感激血霸和血头,因为他们让他有了赚钱的机会。然而,他们不知道,血霸和血头依靠他们卖血,赚得比他们多得多。

一个血奴卖一次血,血站支付200元,自己只能得到160元,有40元交给了血头血霸。一个血头手下如果有20名血奴,血奴们每卖一次血,血头血霸就能得到800元。血头血霸按照五五分,血霸得到400元,血头得到400元。一个血霸如果手下有五个血头,那么他每次就能得到2000元。

血液是血奴的,而每卖一次血,血奴只能得到160元,血头得到400元,血霸得到2000元。

一个血奴一月最少会卖血七次,血奴一月收入1120元,血头得到2800元,血霸得到14000元。

这是最少收入。我在后来的暗访中的得知,有的血奴一月会卖血15次以上。最大的血头手下有100多个血奴,而我认识的一个血霸,手下有血头十几个。算算这个血霸一月收入多少?绝对是天文数字。

血奴每月还要支付食宿费用,而血头血霸不支付任何费用。

当地有一个说法,手下养几个血奴,比养几头牛还赚钱。难怪血头会挖空心起从火车站、从救助站、从一切可能的渠道寻找血奴。

此前,坐在报社的办公室里,我从来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存在这样一道利益链条,还生活着这样一群人。

换了个主子

当天晚上,一辆人力三轮车停在了这幢三层楼房下,光头走了进来,凶恶地对我说:“收拾东西,快点滚蛋。”

我不明就里,机械地收拾好铺盖卷儿,还有博尔赫斯,将它家在铺盖中间。在以后漫长的恐怖的日子里,博尔赫斯是我唯一的精神寄托。我一边品味着人世间最丰盛的精神大餐,一边体味着人世间最恐怖的血奴生活。

跟着光头,我走到了楼下,三头恶犬依然在发出愤怒的低吼,黑白夹杂的短髭站在一边,冷漠地看着我,我不知道他是谁,他是什么身份,也许他仅仅是这幢楼房的房主,也许是血奴群落中另一种身份的人,我直到离开这个群落,都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

我把铺盖卷儿放上车厢,刚准备登上去,光头又在大喝:“伙食费住宿费结算了,20元钱。”他伸出一只熊掌一样肥厚的手。

我在这里居住了一个晚上,吃了两餐饭,就要支付20元钱。这是在遥远的偏僻的乡下,这里的床铺都是床板搭就的,一躺上去就不堪重负似地吱吱响,硌得人浑身疼痛;这两餐饭都没有吃饱,除了白菜萝卜,还是白菜萝卜,这样的饭菜连楼下那三只恶犬也不吃,而现在,我还要支付20元的食宿费。

然而,在这里,我叫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举目无亲,形单影只,我只能忍受他们的摆布。我掏出20元递给了光头。

登上了三轮车,我异常惶恐,不知道他们会带我去往哪里。但是,他们绝对是不会让我离开的。乡间道路凹凸不平,我双手抓着栏杆,竭力保持身体的平衡。四周一片黑暗,远处有几点灯火在闪烁,还传来狗的叫声,声音时有时无,时断时续,显得模糊而不真实。三轮车路过了一块坟地,那些青石做成的墓碑,在这样的夜晚里,散发着冷冷的光泽。鬼火在坟地间跳跃,忽上忽下,忽前忽后。三轮车夫一句话也不说,只是低着头,弯着腰,也听不到他的喘息声,我突然后背发凉,身上毛发根根竖起,抓着栏杆的手心全是汗水,莫非这个三轮车夫就是一个鬼,他为什么会拉着我来到这里,来到这片乱坟岗?他想做什么?

月亮升起来了,融融的月光像牛奶一样,让四周显得朦胧而混沌,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我睁大眼睛辨别着周围的树木、田地,还有似乎总也走不到边的坟地。突然,坟地里站起了一个身影,很单薄,像坟茔上树立的纸扎,又像是麦田间站立的稻草人,长发披拂,没有眼睛,只有两个深深的黑洞。“啊——”她长声嘶叫着,声音像刀子一样,划破了隆隆的天幕,又像受惊的鸽子一样,飞向远方。

我大叫一声,从三轮车上掉了下来。

我躺在地上,惊魂未定,突然听到三轮车夫的喊声:“滚开,再不走就剥了你的皮。”

原来,三轮车夫是一个真正的三轮车夫,他会说话,他不是鬼。而那个长发披拂的女子,也不是鬼,她只是附近村庄的女疯子。我站起身来,看到女疯子呀呀叫着,向远方跑去,跑成了一阵风。

我们继续向前走,终于走出了乱坟岗,来到了一片开阔的草地上。我说,歇歇吧。他说,歇歇吧。

我递给他一支香烟,替他点燃,他用手指拍拍我的手背,表示感谢。然后,我们就坐在了草地上,慢悠悠地吸着香烟,看着悬挂着一弯残月和几颗星星的天空,远处的村庄一片静默,像漂浮在大海中的孤岛,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青草的芳香,很细很细,绵绵不绝,这种气味让人沉迷。此后,我再也没有闻到过那样的芳草气味。

而此后,我再也没有经历过那样的一个夜晚。这样的夜晚只有农村才有,而现在的农村,土地被卖给了工厂,田园生活已经被彻底打破,曾经的青山绿水被工业污染所代替,我们只能在老照片和传说中寻找田园牧歌的背影。

美丽的乡间夜晚,现在只是传说。

那些年的农村,时间似乎凝固了,静止了,人们判断时间的标准是太阳和月亮。太阳升上来了,这是早晨;太阳到头顶了,这是中午;太阳落下山了,该回家吃晚饭。月亮升上来了,督促孩子睡觉;月亮升到了头顶,这是半夜;月亮落了,天快亮了。那时候判断时间还有一个标准,这就是动物。鸡儿上架了,天要黑了;毛驴叫唤,这是半夜;雄鸡啼鸣,天要亮了。后来,叮叮当当的钟表让时间细化为表格,人类的生活也变得忙碌而琐碎,生命也失去了本来的意义。曾有的安逸被繁忙所代替,曾经的清明被财富所代替。人类劳碌并空虚着。

那时候有很多农谚,这是几千年来口耳相传的。鸡儿上架早,明天天气好;早晴不出门,晚晴行千里;雨中闻蝉叫,预告晴天到;麻雀囤食要落雪,燕子垒窝要落雨;翻地翻得深,黄土变成金;粮食冒尖棉堆山,寒露不忘把地翻……然而,现在,这些流传了几千年的农谚,现在只在那些长长胡子的嘴巴里传播。它们就要绝迹了。后世的我们再也看不到,再也听不到了。

那时候还有很多农具,犁耧耙耱耩子铧,铁锨笼担和木叉,现在也已经消失了,这些农村生活的标志物,曾经被一代代的手掌磨得光滑而精致,变成了农民身体的一部分,而现在却被遗弃在一家家低矮的四面透风漏雨的茅草房子里,被蛛网覆盖,被蛀虫啃食,它们和它们的主人一样,正在一天天变老,一天天沉默,一天天消失。

那时候有很多动物,麻雀、喜鹊、乌鸦、斑鸠、布谷、画眉等等等等,它们是农村孩子的伙伴,它们陪伴着农村孩子走过了幸福而多彩的童年,它们点缀了农村孩子单纯的梦想,每天早晨,麻雀叽叽咋咋的叫声将孩子们唤醒,门前的喜鹊让孩子们一天都有好心情。到了收获的季节,耳朵边充盈的是“算黄算割,算黄算割”的声音,我小时候每年收割麦子的季节都能听到这种鸟的叫声,大人们说,这种鸟在告诫人们哪里麦子黄(成熟)了,就割哪里的。千万不能等候,否则会下雨。但是我一直不知道它的名字。到了秋季播种的时候,耳边就会响起“布谷布谷”的鸟叫声,那是布谷鸟让人们赶快播种。

那时候有很多节气,一共二十四个。春雨惊春清谷天,夏满芒夏暑相连,秋处露秋寒霜降,冬雪雪冬小大寒。我们农村孩子最初的识字就是从这些节气开始的。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五九六九沿河看柳;七九河开,八九雁来;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我们不会写麦当劳肯德基,不会写耐克阿迪达斯,但是我们会写这些散发着泥土气息的字,每个字都散发着野草的芳香。我现在还能记得一些有关冬天的节气的情景,可能因为衣衫单薄,寒冷彻骨,可以与孩子盼望过年有关。三九四九,冻破指头。大寒小寒,快点过年。我们的一年一年就是数着二十四个节气度过的,我们走过了一年又一年的二十四节气,走到了长出喉结,走到了胡子悄悄爬上唇角。那些节气就像朋友一样,和我们亲密无间,而现在,这些节气,也已经远离了我们,我们再也听不到他们的名字。

牧歌一样的田园生活,已经消失在我们怅望的视线中。

那天晚上,我和三轮车夫坐在草地上,聊到了很晚,我们抽光了半盒香烟。

他是附近村庄的农民,农闲时节,他就会蹬着三轮车赚点辛苦钱。他也卖血,他说卖血赚钱快,这里很多蹬着三轮车的人,都卖血。

他说,这里卖血历史已经有了十多年,本地人卖血少,外地人卖血多,这里的外地人比本地人还要多。经常会有人离开了,不知道去了哪里;也经常会有新人来,不知道来自哪里。这里有人已经卖了十多年,现在还在卖。

他把血霸叫做大管家,把血头叫做小管家。他说大管家很有钱,有的大管家家中房子盖得像宫殿,车子前面是四个圈圈(奥迪),当地人把这种车子叫“四环素”。小管家也有钱,小管家有车的也很多。

我问他,为什么卖血的人中还有女子?他说,那些女子都是跟着男子来的,男子卖血,她们也卖。他曾经拉过一对男女,女子以前是“鸡婆”,这里人把妓女叫“鸡婆”,后来年老色衰,卖不动了,就和一个嫖客同居,嫖客来到这里卖血,她也跟着卖。

“卖血的人里面,啥人都有。”他说。

我们坐在寂静的旷野,风吹过来,带着青草和泥土的芳香,让人沉醉。一颗流星划过去,在天空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我一点也没有想到,在这种美丽的地方,居然潜藏着这种人间罪恶。

三轮车夫还说,我是被那个光头卖了,卖给了前面村庄一个血头。卖了500元钱。“在这里,第一次没有抽出血,会被认为晦气,只能转手给别人。”三轮车夫说。

“买我的老板让你骑着三轮车来接,难道就不担心我会跑?”我问。

“跑?往哪里跑?这里四面都是他们的人,一见到陌生人就抓起来,让大小管家辨认。你能跑到哪里?”三轮车夫说。

我感到自己掉进了陷阱里。

三轮车夫把我拉到村庄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

在村庄最边的一户人家里,我见到了新的血头,一个浑身干巴,没有几两肉的男子,他的目光阴冷阴冷,像毒蛇的目光,让人看后不寒而栗。他的皮肤非常黑,就像煤炭一样,腮帮边还长着一个小肉瘤,看起来既丑陋又恶心。事前,三轮车夫在那片草地上告诉我,这个人尽管瘦小,但是他是周围村庄里最难对付的血头,他非常阴毒,身上常年带着一把一尺长的尖刀,一言不合,就敢把尖刀刺入对方的身体里,这些年,被他刺伤的人不下十几个。他的手下也有一帮弟兄,都是一些亡命之徒。这些人欺男霸女,为所欲为,无恶不作。但是一直没有人敢惹他们。

这个院子里也养着几只狗,每只狗都有半人多高,三轮车夫曾经向我说过,为了训练恶犬的杀气,肉瘤经常用生肉喂养它们,所以,即使在夜晚,也能感觉到它们浑身散发出来的戾气和恐怖,这些恶犬的眼睛像狼一样通红发亮,让人毛骨悚然。这些恶犬比狼的身躯更庞大,更有战斗力。

这个院子里有两行平房,每间房子里都睡满了人,他们打地铺睡在地上,他们一个挨着一个,像一排木乃伊。房间里散发着霉烂和腐臭的气味,不知道多少天没有打扫了。肉瘤让一个手下带着我一直向里面走,在最里间的房子门口停住了脚步,那间房屋照样没有房门,路灯光照耀着他们一双双很多天没有清洗的脚上,他们的脚就像烧黑了的木桩,神情木然,一动不动。

肉瘤的手下一把将我推进去了,这间猪窝一样的房屋,以后就是我的住所。

借助着门外的路灯光,我在地面上铺好了床铺。这间房屋里还有四个人,他们此刻睡得正香,都在打着鼾声,有的鼾声像战车碾过冰封的荒原,声音隆隆;有的鼾声却又像檐前融雪悄然滑落,断断续续。他们的睡姿也很恶俗,你捂着我的嘴巴,我抓着你的裤裆。

我刚刚躺下去,突然就看到两只蟑螂从铺盖卷下爬出来,慌手慌脚地爬向墙角。我突然感到了极度的恐惧,这种恐惧就像见到了那几只满眼血红的恶犬一样。这间潮湿肮脏的房间里一定有很多蟑螂,一定有很多昆虫,此刻它们都躲藏在阴暗的角落,探头探脑地打量着我,准备在我熟睡了以后,爬上我的身体,爬上我的脸颊……

我一直喜欢干净,然而,自从做了暗访后,我不得不让自己变得肮脏起来。只有让自己的身体肮脏起来,我的心中才没有了恐惧。

那天晚上,我躺在地铺上,依然难以入睡。我想起了自己刚刚来到北方那座省城,和拾荒者和小偷们睡在一张通铺上的情景,回想起睡在帮主窨井里的情景,回想起逃离丐帮的凶险情景,回想起小兰被杀害后的情景,回想起小雯被抓后蹲在墙边捂着脸的情景……我又想起了此刻在北方一座贫困山村中卧病在床的父亲,父亲肯定也没有睡,癌症那种深入骨髓的疼痛,此刻正在折磨着父亲;我又想起了母亲,母亲肯定也没有睡,她站立在父亲的身边,暗自垂泪……我想了很多很多,我告诫自己,再苦再累,再脏再怕,我也要坚持下去,我要赚很多钱,我要还清为父亲治病所欠的几万元外债,我还要支付父亲现在每天几十元的医药费用,我要治好父亲的病,让父母生活好起来。

天快亮的时候,门外响起了喊声:“起来起来,他妈的,快点!”屋子里有两个人起床了,他们摸索着穿好了衣服,另外两个人依然鼾声大作地熟睡,我知道,就像前一天凌晨一样,这些血奴会在村口集合,然后坐着大卡车,去到某一个采血点去卖血。可是,另外两个人为什么不去呢?

血奴们离开后,院子里显得异常安静。我朦朦胧胧中睡着了,睡梦中,蟑螂爬满了我的全身,我想呼喊,可是喊不出来,嘴巴里也是蠕动的蟑螂,它们的身体碰撞在一起,咔嚓作响……突然,我感到脚上一阵钝疼,睁开眼睛,看到一个留着长发的人站在脚边,面目狰狞,他正用穿着皮鞋的脚踢着我裸露的脚脖,他盛气凌人地喊道:“快点起来,老子带你办理身份证。”

10年前的流氓,都喜欢留长头发或者剃光头,人们走在大街上,见到那些长发的和青色头皮的,都躲得远远的。而10年后的今天,长头发是艺术家的标志,而光头则是时尚的特征。现在的流氓也有爱好,他们的特征变成了纹身。

我站了起来,走到水龙头边,用冷水刷牙洗脸,长发看着我,给另一个小流氓说:“这丫的还知道讲卫生。”

长发问我:“你是做什么的?”

我说:“我是教师。”

长发怀疑地说:“教师?就你这样子?教师还卖血?骗鬼去吧。”

我说:“我是小学民办教师,穷得叮当响,不卖血能有什么办法?”

长发似乎恍然大悟:“哦——干这一行比当教师好多了,当教师能有几个钱?”

在此前此后的多次暗访中,我都冒充民办教师,很多地方的人叫代课教师,我一说自己是民办教师,就没有人怀疑我的身份了,乞丐们没有怀疑,血头们也没有怀疑,可见,10年前的小学民办教师,确实是世间最贫穷的人,比不上乞丐,也比不上血奴。他们用他们孱弱的身躯,支撑着中国边远山区的教育大厦,他们是这个世界上最值得尊敬的人,可是,他们却被忽视,被遗忘,被遗弃,被嘲弄,被践踏,他们也是受到最不平等待遇的一群人。这些年来,谁都知道,教育局长是一个肥缺,但谁都知道,乡村的教师还是一群贫穷的人,尤其是民办教师。这是俗语所说的“穷庙富方丈”。我曾采访过很多民办教师,他们中的很多人一月的工资还不到100元。面对着他们,我一次次潸然泪下。

我的小学教育就是由几个民办教师教授完成学业的,至今,他们还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拿着每月不到100元的工资,教授着和我一起长大的伙伴们的孩子。如果我没有考上大学,如果我还在乡村,我的这些启蒙老师们,现在也会教授我的孩子。

这是被遗忘的一群人,这是最值得尊敬的一群人。

那天早晨,我跟着长发去办理身份证,长发知道我是民办教师后,一路对我很客气。他说民办教师都很穷,他们村庄就有几个,穷得都没人愿意嫁给他。唉,连流氓都看出民办教师恓惶,为什么那些大肚子的人就看不到呢?

我和长发坐着一辆人力三轮车,蹬三轮车的是一个50多岁的人,腰身佝偻,像一个问号。长发一路向我炫耀他对这个世界,对这个社会的看法,他口若悬河,畅谈国家大事。他可能认为,能让一个教师佩服他的观点,是一件很光荣的事情。我一路都在听着,随声附和着,他兴高采烈,手舞足蹈。俗语说“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其实,流氓都喜欢装作自己有文化,喜欢装深沉,说话的时候也喜欢文绉绉的,一些人们不会用的书面语言,也会出现在他们的口头中,让人觉得莫名其妙。长发还喜欢在说话中夹杂一些成语,而这些成语要么使用不恰当,要么错字连篇。他说:“美国打伊拉克,简直是囫囵吞枣。伊拉克‘腊’手不及。”他把囫囵吞枣理解成“容易方便”了,他把措手不及说成了“腊”手不及。

我向长发讲起了我小时候的生活,真实的生活。我小时候从来没有吃过一次饱饭,那时候的最高理想就是能够吃一碗凉粉,因为那时候的我认为凉粉是这个世界上最好吃的食物。每次赶集的时候,经过凉粉摊,我都会大口大口地吞咽口水。其实那时候一碗凉粉也就两毛钱,可是父母不愿意给我两毛钱,因为两毛钱还能买到一斤盐,或者灌到一瓶醋。那时候的食盐和醋都是散装的。食盐像岩石一样颗粒巨大坚硬无比,需要用榔头才能砸开;醋是本地的一个老人用柿子自己酿造的,醋的上面经常会漂浮着一层白色的凝固物,有时候还会有几个被酸死的昆虫。上初中的时候,我是住校生,一周回家一次,每周周日下午背着一周的干粮来到学校。我每天只能吃一个玉米面窝窝头,其余就用红薯充饥。冬天的时候,玉米面窝窝头非常坚硬,都能把狗砸死,窝窝头的表面结着一层冰凌,一咬,就留下几个牙印。周六下午,我在回家的路上挖野菜,什么小蒜、荠菜、野苜蓿等等,凡是吃起来没有奇怪味道的都挖起来,回家后,母亲用开水把这些野菜烫熟,撒上盐,拌上醋,装在一个罐头瓶子里,这就是我一周的副食。那个罐头瓶子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得来的,我初中三年的时候一直用着……

长发也说起了自己的童年生活。他说上小学的时候,有一个民办老师,对他很好,天冷的时候,还会让他睡在自己生着土炉子的房子里。可是那时候他不喜欢学习,喜欢打架,总是惹那个老师生气。后来那个老师患病死了,他一直觉得很愧疚。初中的时候,他的父亲总是受到村长的欺负,有一次,他叫上几个哥们,躲藏在村口,夜晚村长回家的时候,他们用石头一顿猛砸,把村庄砸得住院了。后来,村长知道是他干的,但是不敢找他的茬,因为这时候他已经有了一帮子弟兄,都喜欢打架……

长发是我在血奴群落中接触到的最可爱的流氓。

路上,我们还遇到了几辆拉着血奴卖血归来的车辆,长发说,这些都是别处的卖血人。这里有多少血奴,连他都不知道,“少说也有几千吧。这是我们这里的致富之道,发财之路。”

中午的时候,人力三轮车将我和长发拉到了我上次来到的那个卖血的地点,卖血点的周围依然聚集了很多人,都是血奴。长发说:“这里每天都是这样,血站的生意好得不得了,抽血的只有那么几个女子,一天给出去的钱就有好几万,你说他们能有多少钱?”长发羡慕地说。

距离血站几十米远的地方,有一家商店,商店掩映在一片浓密的树荫下。商店的货架上放着几瓶可口可乐和雪碧,还有几包方便面,外包装上蒙着一层尘土。商店有一个玻璃柜台,里面放着几个作业本,边角都已经卷了起来,显然放置了很长时间,作业本的旁边是几个烟盒,长时间的风吹日晒,让烟盒的颜色变淡变白,不知道里面有没有香烟。和几乎所有乡间小店一样,这间商店经营各种日常用品,每种商品却都只有少数陈旧的几件。

这家商店和大城市火车站的那些商店一样,它们做的都不是商品生意,这些商品只是一个幌子,只是为了掩人耳目,它们有另外的见不得人的生意。

这家商店办理各种证件。长发说,老板以前是刻章的,生意一直不好,一年到头只有两身衣服,夏天一套,冬天一套,可自从做了办证的生意后,彻底发财了,整天穿西装打领带,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港商,“癞蛤蟆上大街,冒充绿色小吉普。”长发嘲弄地说。

刻章和办证从来就是一对孪生姊妹。在城市的大街小巷,经常能够看到办证刻章的小广告,像牛皮藓一样贴得到处都是。有一年,我跟着工商人员,来到了一户城中村的出租房里,这是一个办假证窝点,办证人已经闻风逃窜。工商人员揭开床单,看到床底下是各种各样的假印章,有中央军委的,有国务院的,还有外交部、教育部、财政部等几十个部委的,甚至还有中国驻美国、驻澳大利亚、驻英国大使馆的。这间不到十平方米的,阴暗潮湿,散发着霉烂腐臭气味的出租房,简直就是一个配套齐全的国家机构。床板上放置的是各种空白证件,既有大学毕业证、结婚证、离婚证、残疾证、准生证等等各种生活中离不开的证件,还有教师证、导游证、锅炉证、健康证等等行业证件……在这家出租屋里,床上是假证件,床下是假印章,夜晚,只要你一个电话打进来,天亮后,这家办证中心就能把你包装成一个你希望中的人,你既可以是厅长,也可以是锅炉工;你既可以是归国华侨,还可以是丧失了生活能力的残疾人……他们随心所欲,你需要什么证件,他们就像变戏法一样给你马上变出什么证件。不怕做不到,只怕想不到。这些年来,我们经常看到这样一些新闻:有人冒充省部级高官,去县一级单位招摇撞骗,而东窗事发后才发现,这些人的身份都是假的,他们的证件就是从这些出租屋里诞生的。

几年前的冬天,有一个爆炸性的新闻事件,被人们传说着。一个来自农村的姓王的木匠,冒充港商,骗了呼和浩特与宁夏政府部门17个亿,骗得公安炸掉了办公楼。这个骗子也许是当代最传奇的骗子,而他的所有证件都是假的。有一篇文章的最后是这样说的:“骗子是落网了,然而人们却不由得深思:一个只有小学文化程度、漏洞百出的骗子,为何能在数年内‘呼风唤雨’,导演了这起‘天方夜谭’般的诈骗大案?”

假证太可怕了!

我跟着长发走进这家商店,老板显然认识长发,他抽出一根香烟,讨好似地给他点燃了,看了我一眼,然后又把香烟放进口袋里。长发从老板的口袋里掏出香烟,抽出一根递给我,说:“你他妈的也太吝啬了,生意来了,一根烟也舍不得发。”老板点头哈腰地说:“抽啊,抽啊。”

老板有四十多岁,满脸都写着油滑和奸诈,他前一秒钟还在笑着,后一秒钟就会拉下脸来,笑容像风一样突然消散了,你只能听到他在说什么,但是你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的想法就像女人的年龄一样,让人无法猜透。他穿着一条黄色军裤,黑色皮鞋,上面穿着一件大红毛衣,毛衣的下摆塞进裤腰里,用皮带扎紧,毛衣的外面还打着花花绿绿的领带,领带的外面是一件苍青色的西装。正像长发说的,老板果然发财了,果然喜欢穿西装。

办理身份证前,先要去照相。三轮车又拉着我和长发来到了相距二三里路的镇上。在一家照相馆里,照相完后,又等了两个小时,就拿到了自己的一寸免冠照片。午后,三轮车拉着我们回到了商店里。

老板说:“最少要交六张照片,办六个身份证。”

我问:“身份证怎么办这么多?一张不就够了?”

老板说:“一张怎么能够呢?人家一般都是办十几张身份证,每次卖血的时候拿一个,这样就不会被人发现。”

长发也在旁边说:“老板说得对,大家都是这样。你必须最少办六张。”

老板拿出一张纸,让我把所要办理身份证的地址和姓名写上去。我拿着圆珠笔,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写。老板一把抢过了圆珠笔:“这有什么难写的?”他在纸上一下子就写出了六个名字,张明强、李德生、胡山海等等,然后,又在每个名字后面填写了江西省、河南省等六个不同的详细地址。“我办的证多了,全国各地的地址提笔就写。”他洋洋得意地说。

这样,我照了一张照片,洗成了六张,就变成了六个人,出生在全国各地不同的地方,叫着六个不同的名字。

血奴的“生产率”

下午,六张身份证办好了。每张身份证上都是同样的一张我的照片,而名字不同,出生地址不同,身份证号码也不同。我捧着这些身份证,惊讶万分。

我曾经办理过身份证,专门回到了我工作过的、户籍所在地的那个小县城,我拍摄了照片,然后警察把照片和相关资料输送到电脑中,这些资料会传送到省城公安厅,每个人的身份证要由省级公安部门查验,然后由他们统一制作,并传输上网,再下发。这样,你拿着身份证,走到全国各地,只要在网上查找,就能找到你的相关信息。我是在三个月后才在小县城领到了自己的身份证,而在这里,两个小时内就能办好身份证。

身份证代表着自己的身份,也有自己历史的相关记录。网上追逃,只要输入身份证号码,就能找到犯罪事实。我们经常坐火车的时候,会在进站口看到警察拦住旅客,查验身份证,然后在一个手机模样的东西上面输入姓名或者身份证号码,这样就能很快看到相关信息。这些都必须是真身份证,而假身份证就无法查找了。

在现代社会里,没有身份证寸步难行,出门住宿需要身份证,领取邮件需要身份证,办银行卡需要身份证,买房结婚需要身份证……有的假证办的确实精密,能够蒙骗一些工作人员,在银行开户,领取出邮件。还有的罪犯依靠一张假证,改名换姓,逃脱罪责。我曾采访过的网上逃犯,办了一张假身份证,变换姓名,学习厨师手艺,后来在大酒店里做厨头,居然成了百万富翁。还有一位男子,潜逃后,另办一张身份证,从事IT,几年里也挣到了万贯家产。但是,法网恢恢,这两个逃犯最后都被抓获了。后来我觉得他们太不值了,既然有这么聪明的脑瓜,这么好的潜质,为什么要去犯罪呢?走正当之路,不是仅仅几年就炼成了百万富翁吗?

他们的假证确实能够达到以假乱真的程度,要不,他们也不会蒙混几年才被抓获。但是,我手中的这六张身份证,质地低劣,又脆又薄,一看就知道是假的。此前此后,我都暗访过假证贩子,一张身份证收费50元,这是第一代身份证。第二代身份证则收费100元,贩子们说第二代身份证要做防伪标识。而我手中的这六张身份证,收费只要30元,每张5元。穿着西装的假证老板说,这是这里的“官价”,他多中取利。

临出门的时候,西装给了我一张名片,他的名片印刷非常精美,拿在手中,手感远远胜过我的假身份证。名片上面印着“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某某省某某县/某某乡某某村某某商店/环球办证中心CEO/高XX”。

那一年,中国企业为了和世界接轨,很多称谓都改成了国际惯用称谓。那一年,也正是CEO开始猖狂运用的年代,它本来是指首席执行官(Chief Executive Officer,缩写CEO),又称作行政总裁、总经理或最高执行长。这一称谓进入中国后,就变了味。我曾经收到过不下十张名片,上面都有CEO,有的是烟酒店的店主,有的是杂货店老板,还有的就是一个杀猪的……这样的名片让人啼笑皆非。

三轮车将我拉到居住地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远山近水,静默无语,树影疏淡,炊烟袅袅,高高的天空中,有几只鸟的翅翼无声划过,这一切看起来就像一幅水墨画一样美丽,然而,没有人知道这里掩藏的血腥罪恶。

我回到房间,看到同寝室的四个人都在,他们刚刚吃过晚饭,正百无聊赖地坐在地铺上,有的用手指抠着脚趾甲;有的无神地望着门外;有的用手掌在干瘦的身上揉搓,一搓就会掉下一层垢甲;还有一个和我床铺挨着的,正在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他好像很有心思。

我刚在自己的铺位上坐稳,血头肉瘤就走过来了。他站在门口,他不屑于走进这间散发着异味的房间,他指着我说:“89号,明天你上班。”说完,他就离开了。我的编号是89号。在这里,血头称呼每个血奴都不用名字,都是用编号或者外号,就像囚犯一样。

抠脚趾甲的停止了动作,右手食指仍然做出一个勺子的形状,他问我:“你是什么血型?”

我说:“O型。”

勺子说:“我也是O型,明天一块去。”

小时候的语文课本里有一篇课文叫做《白求恩大夫》,说的是八路军伤员需要输血,白求恩让抽自己的血,他说:“我是O型血,万能输血者。”从那时候开始,我知道了这种血型可以给所有血型的人输血。在这里,O型血的血奴卖血最多。

勺子说:“我一月要卖血十几次,每次都用不同的身份证。”他挽起胳膊,让我看他两条手臂上的针眼。手臂上,针眼密密麻麻,就像是包了一层纱布。

我问:“你隔一天就去卖血,护士难道认不出来你?”

勺子轻蔑地垂下嘴巴,嘲笑着我说:“你真是一个书呆子,谁管谁呀?只要你愿意卖,他们巴不得买。400毫升血只给我们200块钱,你知道他们卖给受伤需要输血的人,会要多少钱啊?一倍还不止!”

我说:“即然这样,还办什么假身份证?浪费我们的钱。”

搓着身体的那个人接过话来说:“身份证是聋子的耳朵,样子货。”害怕我听不懂,他又说:“血站的人总得给上面一个交代,要检查的时候,看到这个身份证的人一月只卖了一次血,他们也说得过去。”

望着门外的那个人,一直一言不发,后来我才知道,他是一个聋哑人。每当需要他卖血的时候,血头拉起他的胳膊,手指戳在他的血管上,他马上就明白了什么意思,跟着别人上车了。

在这里,每天黄昏的时候,血头都会出现在这些房间门口,通知第二天哪种血型的人去卖血。而血头的消息来源,则是血霸。血霸的信息则来自于那些血站。血站会在当天收完血后不久,就电话通知血霸,第二天会需要什么血型的血。那时候,手机还是一个稀罕物件,有手机的人都是大款,血霸们都是大款,所以他们都有手机。大款喜欢上街打手机,越是在人多的地方,越要打手机。大款边打手机边散步,成了那时候大街上的一道独特景观。那时候的手机像块砖头一样沉重,比对讲机还要大几倍,拿在手中招摇过市,倍儿有面子!血霸们不仅仅有一个手机,而是有好几个,他们喜欢把手机挂在腰间,挂成一排,像挂着一排手榴弹,他们这样从大街上走过来,腰悬一排手榴弹,那种得意的神情和场景,让很多人多年后还能记起来。

抽烟的那个人少言寡语,一副很愁苦的样子,勺子说:“来新人了,发一支烟嘛!”他缓慢地从口袋里抽出烟盒,抖抖索索地弹出几根,很不情愿地给了我们一人一根。我看到这种香烟仅仅两元五角一盒,在附近的商店里都有卖。这种劣质香烟也是血奴们最常抽的一种香烟。

勺子抽完香烟后,从席子下面摸出了一个小瓶,从里面倒出几粒药丸,仰头吞了下去。

我想,莫非勺子有病?有病怎么能卖血?这种病血能够检查出来吗?血站会收病血吗?

血奴们睡觉都很早,可能是因为他们身体虚弱的原因。他们一躺下去,就响起了嘹亮的鼾声。那天夜晚,我还是睡不着,思量着怎么脱身。跑吧,门外就是几只比饿狼还要凶猛的恶犬,这种身体庞大的狗,绝不是城市里那种养在居民楼里的性情温顺的宠物狗,这种狗疾如闪电,力大无比,它的攻击力顶得上一只金钱豹。再说,就算偷偷跑出去了,没有恶犬追击,这样漆黑的夜晚,不辨方向,我该去哪里?就算走对了方向,但是肯定还会遇到别人,还会被抓回来。那个蹬三轮车的人不是说了吗?这里到处都是他们的人,无处可逃。我想起了看过的电影《桂河大桥》,日军把盟军战俘押解在热带原始森林里,战俘想逃也无法逃脱,因为离开战俘营后,遇到的是炎热、饥饿、焦渴、猛兽、土著人等等危险,这些比日军的皮鞭更加可怕。

无法逃脱,那明天该如何应对?我在焦急地思虑着。我感到自己就像一只绵羊,被关在除夕夜的栅栏里,听着栅栏外的炮竹声声,心中充满了惆怅和凄凉,当别人欢天喜地庆新年的时候,我的死期也就到了。

我头痛欲裂,这是好几天没有安心睡觉的结果。后来,也许到了下半夜,我朦胧睡去了,感觉只是打个盹的功夫,门外就响起了血头愤怒的叫骂声,好像谁踩到了他的大拇脚趾一样气急败坏。勺子已经穿好了衣服,他推醒了我。我睁开眼睛,看到窗外依然一片漆黑。

我和勺子,还有一群不认识的人,慢慢走向外面,走向一辆停驶在黑暗中的卡车。

几分钟后,我和血奴们站在汽车车厢,在无边的黑暗中驶向血站。黑暗像大海,汽车像一条行驶在惊涛骇浪中的破船,摇摇晃晃,随时都有倾覆的危险。车厢里不时响起叫骂声,不是谁踩了谁的脚,就是谁碰了谁的头。还有一个人叫声哎呀,被挤出了车厢,掉落在了路边,幸亏没有摔伤。

我一路都在努力想着,我如何才能逃过这一次劫难。

这天到得比较早,我们是第一批来到血站的人,我们在朦胧的天光中站好队伍,大家都沉默寡言,怀揣着自己的心思。有人怕冷似地蹲坐在地上,抱着双膝;有人拼命抽烟,烟雾包裹着一张铁青色的没有洗干净的脸。我的前面是勺子,勺子刺溜刺溜地吸着鼻涕,手指有些哆嗦;后面是哑巴,他的眼神在清冷的天光中显得有些慌乱。原来大家都和我一样,有些紧张,毕竟这是自己身上的血液,毕竟这是自己身体的一个组成部门,而现在就要被抽出来,送给别人。

昨天,勺子和哑巴都没有卖血。

我悄悄问勺子:“你怎么一月就卖十几次血,这样身体受的了?”

勺子叹口气说:“没办法,没钱啊。再卖上一些时日,就回家去。”

勺子卖血已经七八年了,他跟着不同的血头这些年辗转了好几个地方,从北向南,他这些年也没有和家人来往,家人不知道他在哪里,在做什么。他也忘记了家乡的面貌,家乡在她的心中,只剩下了一个冰冷的地址。

七八年的卖血生活,彻底掏空了勺子的身体,让勺子虚弱得像个稻草人,一阵风就能将他吹倒。不卖血的时候,他就躺在地铺上睡觉,一天又一天,他的生活失去了任何乐趣。他不能跑步,一跑步就会头晕,就会摔倒。摔倒后需要付出很大的努力才能爬起来。这样的身体也不能再卖血了,再卖血就会死在血站。

我又问起了哑巴的情况,勺子说他也不是很清楚哑巴的情况,只是听哑巴的一个同乡说,哑巴是逃避债务才跑出来卖血的。哑巴家在非常偏僻的乡下,三年前,哑巴借了很多钱娶了一个漂亮老婆,可是结婚的第三天,老婆就不见了。债主上门索债,哑巴没有钱还债,就跑出来卖血。

哑巴能娶到漂亮老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骗局。有一群婚姻骗子专做哑巴这类人的“生意”。这个诈骗集团里有老有小,有男有女,他们分工明确,专门骗乡村里娶不到老婆的光棍,他们的骗术是这样的:第一步,媒婆上门,要求给光棍介绍对象,说认识一个女子,家境贫寒,在偏远山区,彩礼比较高。常年孤身一人的光棍看到媒婆上门,自然喜不自禁,对媒婆的要求满口答应。第二步,媒婆在领取了光棍一笔不菲的跑路费后,会将女子和女子的父母带进光棍家,光棍又得大出血,送给女子“见面费”和女子父母“看家费”,还要支付女子一家人的来往车费。还有的骗子为了安稳光棍,让骗术继续实施,当天晚上,女子会和光棍“偷偷”住在一起,尝到甜头的光棍自然就不会起疑心了。第三部,举行结婚仪式,光棍要支付“彩礼费”,仅仅这一笔就是成千上万元,这些钱在偏远的农村,可能就是一个人一辈子的收入。当天晚上,“新人”入洞房,第二天,“岳父岳母”和媒婆离开。第三天,最迟到第五天,新娘就突然消失了。她会在一个不远的地方,与另外的人会合,去到下一个偏僻村庄继续行骗。

北方很多地方把这种行骗方式叫“放鹞子”,这种行骗方式非常古老,现在在一些偏远的山区还能看到。

这种行骗方式也让哑巴中招了。

哑巴又聋又哑,但是他心中雪亮,看到我和勺子在说话,不时地看着他,他知道我们在说他,就疑惑地盯着我们,嘴角挂着模棱两可的微笑。勺子和我都感到不好意思,就不再说话了。

天空越来越亮,太阳爬上远处的山巅,羞怯地露出了半张脸,就像一个躲迷藏的孩子。几辆手扶拖拉机和大卡车轰隆隆地开来了,像倾倒货物一样,将这些血奴倒在了血站门口。护士们来了,穿着白大褂,一个个神气活现,趾高气扬,她们从血奴们的面前走过,连他们看都不看;血奴们敬畏地看着她们——这些被称为白衣天使的人,人群里鸦雀无声。

太阳就像一块干牛粪,将血奴们浑身都烤得暖烘烘的。有人脱下了毛衣,有人把裤脚挽起来。护士们开始工作了,排好队伍的人群向前慢慢挪动,我的前面是勺子,他已经一只脚站在了门口的台阶上。勺子下来就是我。我该怎么办?

勺子走进去了,我看到他坐在了一张凳子上,那张凳子异常古老,已被无数人的屁股磨得光滑闪亮。他把手臂放在桌子上,手臂青筋暴露,像蚯蚓一样。他的手肘下是护垫,护垫里塞着坚硬的棉花,护垫因为和无数的手肘亲密接触,已经变得肮脏不堪,像一块还没有来得及清洗的尿布。

我跟着勺子走了进去,我就站在勺子的后面,我看到了护士身边坐着的血霸,他正悠闲的抽着烟,微微眯缝着眼睛,桌子边放着一部手机和一盒中华牌香烟。那时候,这两样东西最能代表身份。在我之前,我们那座小县城里还有一个人出去当记者了,他是县委一个部门的合同工。有一天,他回来了,西装革履,油头粉面,梳着那个时候的“领导头”,头发统一梳向后面,露出耳朵。他走进县委大院的时候摇摇晃晃,俾睨四方,一手拿着手机,一手拿着一盒中华烟。后来在我也做了记者后,才知道他在一个地市级小报里做广告业务员。

这个血霸不是此前我看到的那个血霸,这个血霸比那个血霸苍老,他们都同样地脸型瘦削,但看起来他比那个更阴险。他的眼光很毒辣,落在你的身上,像剔骨刀一样,将你的骨头磨得窸窣作响。流氓就是流氓,尤其是那些老流氓,他们的一举一动都能露出本色。

护士拿起针管,没有做什么准备,就将针头刺进了勺子的血管里,勺子的背影似乎抖动了一下,又变得沉默了。一股血液,像蛇一样顺着针管,飞快地流进桌子旁边的塑料包里,塑料包放在磅秤上,突然奔涌而出的血液打在毫无准备的磅秤上,让磅秤的指针突然沉下,又向上回复。秤盘也开始摇晃起来。勺子的耳根突然颤抖了一下,他一定很疼痛。

勺子抽完血,站立起来,用棉签压着血管上的针眼,向外走去。轮到我了,我只要跨出这一步,只要坐在那张古老的凳子上,我就像躺在案板上的羔羊一样,连叫一声的机会也没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刀子捅进脖子里。

就在勺子和我擦肩而过的时候,我突然大叫一声,摔倒在地。我闭着眼睛,浑身哆嗦,就像受到了极度寒冷一样。我感觉到勺子俯下身抱着我,一声一声着急地问:“怎么了?怎么了?”我还感觉到血霸也站了起来,他气急败坏,大声叫骂。很多血奴都围在门口,焦急地向房内张望,很多双手抱起了我,在我的胸口拍拍打打。我听见护士镇定地说:“晕血,没事的。”

我不是晕血。我从小就一直胆子很大,我爬上过五六十米的烟囱顶上,那个烟囱几十年都没有人上去过,我以后回想起来才感觉到害怕;我还一个人走过几十里夜路,乡村的夜路经常有狼虫出没。我从没有害怕过。小时候和人打架,被人打得满脸是血,我也没有害怕过。

我是装的。

我憋着气,憋得非常难受,后来实在憋不住了,我才睁开眼睛,大口大口地吸气,我消瘦的胸腔上,肋骨根根凸起,像琴键一样,而此刻的我就是一架风琴,充满了忧伤和哀愁。

血霸走出来了,他穿着皮鞋,他狠狠地踢着我,叫骂着,我一边躲闪着他残酷的皮鞋,一边解释着。长发从人群中走出来了,他用当地方言向血霸说着什么,血霸停止了咆哮,气呼呼地甩打着刚才因为踢我而沾上尘土的裤脚。

长发有些生气地对我说:“你卖不了血,就早点说嘛!”我像做错了事情一样地低着头,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对长发心存感激。

那天回来后,我一直坐在房间里,没有吃饭,也没有人叫我吃饭。没有卖血,我感觉对长发充满了愧疚。然而,如果卖血了,我可能就会感染上某些病菌。听说经常卖血的人,像吸毒一样也会上瘾,几天不卖血就会难受。卖血也像卖淫一样,让人变得懒惰,明知道卖血是在透支生命,但是想着这种不用劳动就能获取钞票的生活,仍然心甘情愿去卖。

这次又侥幸逃避了卖血,然而,下次我该怎么办?寻找什么借口?

我想离开,然而在这里路径不熟悉,我不知道怎么才能逃出去。我想,也许长发能够帮忙。

我正想着长发,长发就出现了。他来到了门口,和血霸一样不愿意走进来。这间房屋太脏了。我知趣地走出去,像做错了事情一样看着长发,又惶惶不安地低下头。长发还是早晨那句话:“你卖不了血,就早点说嘛!”

我不言语。此刻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觉得自己就像一名被轮奸的少女,稍有反抗就遭到了轮奸者的责怪。但是,我知道长发和血霸他们不一样,长发身上还有尚未泯灭的人性。

长发说:“我给老大说了,你以后就在厨房做饭吧。有需要的时候,就给大家讲讲课,你是老师,会讲好的。”

我强压着心头的狂喜。直到长发走远了,我才几步跨进房间里,蒙着被子大笑。

天上真的会掉馅饼。

然而,血奴们还要听什么课?我不懂。

第二次卖血

早在几年前,一股叫做传销的歪风就席卷而来,它的波及面之广,祸害之深,连这样的山村也不能幸免。

传销的基本功就是煽动,让煽动达到洗脑的目的。谎言重复一百次就是真理。就像宣扬圣战的本拉登一样,整天进行的是愚昧教育,让当地老百姓相信今天的幸福生活是他给予的,他是太阳,尽管他们生活得并不幸福,但是他们还以为自己生活在幸福之中。尽管刚开始没有人相信这些混账话,但是不断地说不断地听就都相信了。这就是可怕的洗脑。

传销与此同理。

血霸看到了传销的可怕功力,他就活学活用,把传销的技巧也用在卖血中。他想让血奴们知道,人的血液源源不断,不卖就不能得到血液的更新。每月抽血几次,对身体没有任何害处,相反能够促进血液的新陈代谢。卖血是本世纪的阳光职业,国外很多人都选择这种职业。

我想起了那个本拉登的宣传,他们说世界上很多人都在受苦受难,每年都会饿死很多人,他要拯救这些人,要向魔鬼宣战。他的手下就相信了。不相信也会相信,因为他们没有别的信息可以参考。

血奴们也没有任何信息可以参考,他们中的很多人都不识字,即使识字,也了解不到这些科学知识,也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我觉得我有义务,给他们传授真正的科学知识。

我讲的第一堂课是在这个院子里,那天几乎所有的血奴都来了。血霸没有来,他可能有别的事情做。听血奴们说,他在城里有好几个情人,他经常会开着他的高档车去城里过夜。血头肉瘤也来了,他端了个凳子坐在院门口,叉开双腿,一副老大的派头。

面对着这些坠入黑暗中的人,我有很多话要说,但是我最想说的是艾滋病。这才是血奴们面临的最可怕的敌人。

我说,有一种疾病,它的最主要的传播途径就是血液,如果血液里感染了这种病菌,人就只能面临死亡,因为截至目前,还没有一种药物可以治愈这种疾病。这种疾病的感染者,多则十几年,少则几个月,就会死去。而卖血,也最容易感染这种病菌。

此前,我曾采访过两例艾滋病患者,我亲眼看到了他们消瘦的身体,他们坐在我的面前,一遍又一遍地吐痰,浓浓的痰液中,夹杂着血块。时隔两个月后,当我再回访他们的时候,他们死亡了。

我说起了那两个艾滋病患者的惨状,说起了他们的凄苦和巨大的精神压力。我说,那两个人也是卖血的。

血奴们一阵骚动,有人发出啊呀的惊叹。肉瘤把凳子向人群的方向挪动了几步,他很好奇,也想听下去。

我说,卖血的人之所以传染了艾滋病,关键在于使用了不洁针头。当前一个人的血液中有了艾滋病菌,针头接触了他的血液,再刺入你的血管中,你的血液中也会被传染这种病毒。这时候,这个针头刺入多少人的身体里,就有多少人会被传染上艾滋病。

人群静悄悄地,我看到很多人的脸上露出了惊恐的神色。

我说,当务之急是,一定要求护士必须用还没有拆开包装的针头针管来接触你的身体,否则,就不与护士合作。

肉瘤听到了我的话,他站在人群外大声喊:“放屁,放屁,哪里有这种事情。”

我知道自己此时绝对不能退却,我必须顶住,让所有人相信我没有说谎,我说的是真话。我也大声说:“我家在河南,周围就是那个有名的艾滋村,我们那里很多人就是这样被传染上了这种病。”

啊呀,人群又发出一阵惊叹。

“放屁,放屁。”肉瘤气急败坏,想挤进人群里,向我动粗,可是他挤不进来。人群密密麻麻,水泄不通,像一面厚厚的墙壁。

“必须保住大家的性命。”我继续说,“如果不断有人死亡,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肉瘤不再挤了,他像泄气的皮球,瘫坐在那张凳子上。

“秀才啊,秀才。”很多人感激地叫着我。很多地方的人,都把有文化的人尊称为秀才。

肉瘤那天没有打骂我,事后我才知道,他得到了长发的解释。长发说我是老师,知道很多。长发还说,重复使用针头确实很容易传染艾滋病。

第二天下午,我听同房间那个总喜欢搓着身体上的垢甲的血奴说,当天卖血的时候,很多人要求更换针头,致使卖血一度中断。后来,别的血霸手下的血奴也跟着他们学,也要求更换针头,让那些穿着白大褂的人很难堪。

此后,这家血站开始了一人一针,我感到很欣慰。我不知道他们是否已经有了艾滋病,但是这样至少可以将这种可怕病菌的传播降到最低。

我几乎无时无刻地想着怎么逃走,也在心中制定了很多条方案,但不久又将这些方案一一放弃。我知道,没有知情人的帮助,我很难逃出去。而能够帮助我的最合适的人,就是长发了。

然而,长发会不会帮我?

我在厨房的工作很简单,就是给厨师当下手,剥葱剥蒜,劈柴端炭,日子过得很清闲。然而,天气一天天热起来,夏天快要到了,我也该走了。我要写稿赚钱,要打电话给家里,而这么长时间里,我已经与外界失去了所有联系。

经常来给厨房送菜的是那个三轮车夫,就是那晚接我来的那个三轮车夫,他性情憨厚,见人不说话先微笑,神情显得很谦卑。他一个人供养两个孩子读书,一个上初中,一个上小学,而妻子几年前患病去世了。他每天很早起床,蹬着这辆破三轮车,到处揽活,每天晚上很晚才回家。即使这样,日子仍然过得捉襟见肘,他不得不也来卖血。现在,全国实行了九年制义务教育,没有了孩子的学费负担,没有了各种税费,他的日子应该很好过了吧。遗憾的是,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我不知道三轮车夫的名字,每次都是喊他老哥,老哥是北方人对自己所尊敬人的通用称呼。

老哥一生受过很多苦,出生在官方所说的三年困难时期,因为养不活他,被父母扔在了野外,后来又被一个过路人捡拾了,这个人又将老哥送给自己一个没有生育能力的亲戚,老哥就一直在这个亲戚家长大。所幸的是,老哥来到那个亲戚家的当年秋天,粮食就获得丰收,此后就再没有发生过饿死人的现象。

然而,接着文革就开始了,农民们兴修梯田,广种薄收,每天是没完没了的检举揭发,斗争批判,学习文件,国民经济和家庭经济都到了崩溃的边沿。老哥说,那时候的苦日子漫漫无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吃饱饭。农民们的最大愿望就是吃饱饭。

文革结束后,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联产承包责任制实行。老哥说,那时候的农民干劲十足,当年每家每户都有了余粮,他也是几十年来第一次能够吃饱饭。然后,日子越来越好,家中盖了房子,孩子上了学……

和大多数农民一样,老哥对生活的要求非常低,他只想平安活着,只想孩子一天天长大,他很知足。

逃离魔窟

我紧锣密鼓地筹划怎么从这里逃出去。这些天来,我一直在想着,父亲身体怎么样了?母亲身体好吗?我是家中唯一的希望,没有了我,这个家就彻底垮了。我必须活着,而且要像多年后的许三多那样,好好活着。

那一天,我决定把自己的一切都告诉长发,我要告诉他,家中这几年来发生的一切,告诉他我急需见到家人,请求他帮助我逃离这里。我在这里忧心如焚。

然而,长发会答应我吗?我还没有支付血霸买我的那500元钱,我这些天的食宿费用还没有支付,我身上现在只有100元钱,在我临出门暗访的时候,这100元被缝在衣服里,那是我在极度危机状况下的救命钱。

那一天,我在厨房里帮工,一直盼望着长发会出现,这个我不知道底细的青年,是我现在唯一的依靠。然而,中午过去了,长发没有出现;下午过去了,长发还没有出现;一直到黄昏来临,我才看到了长发,他是被三轮车送回来的,他躺在三轮车狭窄的车厢里,像一摊泥,似乎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长发浑身是血,似乎披着一张红色的床单。

一名打手告诉我们说,长发那天和他们一起参加了一场战役,为了争夺血奴。长发被对方的钩镰枪砍伤了,仍然浴血奋战,他们几个人身上也都带着伤。对方人多,他们大败而归。他们不敢住在医院,害怕对方寻仇,就只能回到这座院子里。

我擦着长发身上的血渍,心中充满了忧伤。尽管我此前已经预感到了血霸血头们会寻仇厮杀,会像一群蚂蚁和另一群蚂蚁一样打来打去,但是我没有想到受到伤害的是长发。长发是这群流氓中少有的好人。

夜晚来临了,医生也来了,是镇子上一个开药店的中年男子,他背着一个印着红十字的药具箱,挽着裤管,一个裤脚低,一个裤脚高,看起来风尘仆仆,好像刚刚从田地里回来,放下锄把,就拿起了药箱。听说文革的时候,他是村子里的赤脚医生,依靠止疼片和红药水,在江湖上混迹多年,打拼出了一片属于自己的“江山”。至今,他还是使用止疼片和红药水的顶尖高手,不管是肚子疼,还是肩膀疼,不论是外伤,还是内伤,只要喝了他的止疼片,立刻见效,在这里,在这些没有文化的农民眼中,他是华佗再世,李时珍重生。

打开箱子,他又拿出了他的止疼片,给长发灌下去;又拿出他的红药水,涂在长发的伤口上,长发被药水螫得呲牙咧嘴,但是他忍着不吭一声。红药水有消炎作用,对伤口确实有好处。

然后,肉瘤来了,他拿着一管猎枪,杀气腾腾,他的身后还跟着十几个打手,他们手中要么拿着砍刀,要么拿着铁管,一个个凶神恶煞。让人望而生畏。

“把那些狗日的灭了。”肉瘤说。然后,他带着打手们出门了,他们坐在一辆轰隆隆作响的柴油车上,驶向茫茫的黑暗里。

肉瘤临走的时候,把那几只恶犬放脱了。那几只恶犬就像坦克一样,在院子里轰隆隆地驶来驶去,血红的眼睛就像探照灯,它照到的每个人都不寒而栗。

从长发身边离开,我回到房间里,看到同房间的四个人都木然地坐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一尊尊泥塑。勺子又从床铺下翻出一个小瓶子,倒出两粒药丸,一仰脖吞了下去。我感到好奇,就问:“你感冒了?”

“没有。”

“那你咋吃药?”

勺子笑了,他说:“一月卖血十五六次,不吃药哪里有那么多血卖。”他摊开手中的瓶子,我看到瓶子上印着“硫酸亚铁”几个字。下面的说明是:“本品为铁元素补充剂。铁作为造血原料促进血红蛋白合成及红细胞成熟。”我恍然大悟。国家有关条文规定,每六个月才能卖血一次,而这里的很多人每两天卖血一次,而他们的血则依靠药品来“催血”。

“今晚要出大事了。”一直闷头抽烟的那个人说,“他们都拿着枪和刀出去了,我估计要有人命案。”

院子外是黑蒙蒙的天空,天空中响起了闷雷,偶尔会有一道闪电撕裂了遥远的天幕,像树枝一样悬挂在天边,又一闪即逝。要下大雨了。

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院子里,看不清他的容貌,只能看到他粗壮的身材,他喊着我的号码,让我赶快到厨房去。

走出房间,我回到了自己的工作岗位厨房。乡村没有饭店,肉瘤们出门打架了,回来后肯定会很饿,我得和厨师们给他们准备晚饭。我看到老哥也在厨房,他正从三轮车上抱起一扇猪肉,放在案板上。狗日的血头和打手,平时难得在厨房吃一顿饭,要吃就要吃猪肉,而我自从来到这里,还没有吃过一次肉。血奴们也只有在逢年过节才能吃上一次肉。

老哥卸完车上的食品,就蹲在房檐前抽烟,火光一明一暗,照着他一张愁苦的脸。我突然有了一个想法。

我装着若无其事地走近老哥,递给了他一根烟。我悄声说:“老哥,带我出去。”

老哥惊讶地抬头看着我,不置可否。

我说:“老哥,你看,是这么回事情。我家里有父亲卧病在床,不知道生死,我得赶紧回去看看。回去晚了,我担心见不上一面。”

老哥沉默了,他大口大口抽着烟,突然抬起头说:“中。”

我走进厨房里,厨师头喊:“灶膛烧红了,快点把炭添上。”我拿起炭锨,向里面扔了两锨潮湿的炭沫,默默祈祷着,这是我在这里扔的最后两铁锨煤炭。

老哥起身了,他慢悠悠地走向院门。一只恶犬跑过来,用鼻子亲昵地蹭着他的裤管,老哥手中像变戏法一样,多了一块骨头,扔在了地上,恶犬摇着尾巴,把骨头叼在嘴上。其余的几只恶犬看到了,也欢欢喜喜地跑过来,老哥又把几块骨头扔到地上,它们舒服地哼哼着,讨好地摇着尾巴,老哥在黑暗中向我招招手。

我顺着墙角溜到了老哥身边,一只恶犬发现了我,呜呜叫着扑过来,黑暗中它的牙齿像匕首一样亮光闪闪,我吓坏了。老哥低声喊了一句什么,它立刻温顺了,继续锲而不舍地啃它的骨头。其他恶犬只抬头看看我,也将兴趣转移在了爪下的骨头上。

我坐上了老哥的三轮车,老哥一路蹬得飞快,耳边风声呼呼刮过,有零星的雨点落在脸上,冰凉冰凉。黑暗中,我听到了老哥粗重的呼吸声,我说:“老哥,换一下,我拉你。”

老哥说:“你蹬不了,这和自行车不一样。”

一直骑出了很远,看不到那座院子的灯光,老哥将三轮车拐上了一条小路,这才放慢了速度,说:“暂时没事了。”

我看着黑暗中的老哥背影,说出了自己一路上的疑惑:“老哥,为什么恶犬不咬你?”

老哥悠悠地说:“狗比人好,比人懂事,它知道报恩。我每回送肉的时候,卖肉摊主都会把肉和肉皮、骨头分离。肉皮和骨头本来是要扔掉的,我不让他们扔,带回给这些狗吃。你看,它们见了我有多亲。”

一道闪电,像刀光一样划破了天空,照得四野一片惨白,接着,雷声隆隆响起,像巨大的铁球滚过遥远的天边。雨声突然密集起来,像千军万马在衔枚疾行,雨点砸在背上,疼痛蔓延全身。借着电光,老哥看到旁边有一颗大树,就骑着三轮车来到了大树下,我们藏在树洞里躲雨。

雨越下越大,风越刮越急,借着闪电,我看到荒原上的野草,像波浪一样翻卷着,又像被梳子梳过一样,整齐地排列着。还是在很小的时候,我在野外度过雨夜,乡间的雨夜充满了传奇和精彩,似乎闪电和雷鸣唤醒了每一个幽灵,千山万壑都在发出共鸣,千万种草木都在发出啸声,那种情景很像多年前大型舞剧《东方红》序幕的场景。

突然,一道闪电,打在了树上,也打在我们身上,将我们高高抛起,又轻轻摔下,摔在了几丈远的地方。我惊魂未定,睁开眼睛,看到一绺树皮,从树顶到树根,被揭了下来,扔在我们身边。树身上的那一绺惨白,像一柄蛇形剑,在黑暗中熠熠闪光。

“哎呀呀,树里面有蛇精啊。”老哥跪在地上拜了两拜,“闪电救了我们的命。”

我懵懵不懂地看着他。

“大蛇成精后,没处藏身,就藏在了老树里面,老树的中间都是空的。蛇精不用出来,每天都能吃饱。老树会有很多鸟落下来,还会有很多老鼠田鼠松鼠跑进去。这些就够蛇精吃了。”老哥一本正经地说,“蛇精死不了,除非让雷电击死。这棵树里有蛇精。”

很长时间里,我都以为老哥的话是封建迷信,蛇怎么就能成精?又为什么只能雷电才能击死?直到几年后与一位大学教授交谈,我才明白了这其中的道理。打雷闪电时,不能站在大树下躲雨,否则会被雷击击伤击死。尖尖的树顶会成为招惹雷电的目标,所以,躲在树洞里的蛇就难以幸免了。

然而,树洞里是不是有蛇精,我不知道。

那天晚上,我正暗自庆幸躲过一劫,突然看到远处有灯光闪烁,还有汽车的引擎声隐约传来。坏了!一定是肉瘤他们打架回来了。怎么办?

老哥的手掌一直在额头上抹来抹去,不知道是抹汗珠,还是在抹雨滴。他也没有了主意。汽车速度很快,眨眼间就来到了跟前,雪亮的灯光打在了我们身上,从车上跳下了几个人……

那是一辆绿色大卡车,车厢里坐着十几个人,他们穿着迷彩服,有的手中还拿着短把冲锋枪。

我和老哥被带进车厢里,汽车冲破雨幕,继续向前疾驶。我坐在摇摇晃晃的车厢里,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我知道,到了这辆汽车的车厢里,也就是到家了。

汽车开到那座院子门前时,已有一辆汽车提前到达了,院子的四周都布满了人,然后,院门打开,几只恶犬被厨师长拴在了柱子上,声嘶力竭地吼叫着,粗大的链条被冲击得崩崩作响。这些穿着迷彩服的人从一个个低矮的房间里带出了血奴,血奴们有的呆若木鸡,有的垂头丧气,还有的惊恐不安。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事情。

我们又被装进了汽车里,雨停了,两辆汽车一前一后地开到了县城一座学校里,学校的操场上都是人,站着的,坐着的,蹲着的,从服装和神情上判断出他们都是血奴。操场的周围站满了穿着迷彩服和制服的人,他们是武警和警察。

后来我才知道,当天晚上,肉瘤带着一伙流氓与另一伙流氓打架,两伙流氓都动用了枪支,死亡了三个人。流氓和流氓打架,经常会有人受伤,但是从来不会惊动警察,但是,这次不同了,有三个人死亡了。而且,是被枪弹打死的。

枪声惊动了巡逻的警察,他们迅速协同赶到的武警,将这些流氓包围了。突击审讯后,警察们惊讶地发现,原来这些人都是血霸和血头,他们便连夜突击,将周边几十里的所有血奴控制起来。第二天刚好是周末,血奴们便被带到县城一所中学的操场里。

雨后的操场上,黑压压一片血奴,我没有想到,在这片土地上,居然有这么多的人以卖血为职业。

天亮后,所有的血奴都被带到医院里进行血液检查,看是否感染了艾滋病或者其他血液疾病。在去医院的路上,我向一名看守的警察说:“我是记者,我想见你们领导。”

警察怀疑地看着我:“记者?哪里的记者?”

我还没有回答,旁边一个血奴油腔滑调地说:“你是记者?那我就是省长了。”他的话引来一片笑声。血奴里什么人都有,我曾经听蹬三轮车的老哥说,有些血奴并不是生活所迫才卖血,他们是好吃懒做,自愿卖血的。还有些是逃犯,为了躲避追捕,就卖血。

我没有笑,也笑不出来,我对警察说:“我是XX报的记者,在这里暗访。”

“你的记者证?”

我拿不出来,那时候我根本就没有记者证,上级只分配了报社有限的记者证,全部被领导和后勤工作的那些有关系的人瓜分了,在一线采访的记者很多都没有记者证。再说,即使有,我也不可能出来暗访的时候带在身上。

我说:“我真的是记者。”我走出了队伍。

一名领导模样的人走过来,我再次向他说自己是记者,是来暗访的。那位领导很重视,他让身边一个武警带着我先回去。

来到了公安局里,我说出了自己的姓名、单位的电话号码、单位领导的名字、单位地址,一名警察拨打了报社的电话,然后让我在旁边一间小房间里等候。

我确定,他们相信了我的话。

午饭过后,报社主任来了,随同的还有报社的司机,他们站在门口,惊讶地看着我,泪水盈眶。我也觉得自己像劫后重生一样,泪流满面。

他们拿着报社的证明,把我领走了。

坐在摇摇晃晃的小轿车里,我的眼泪被颠出来了,那是幸福的泪花。我看着窗外,真切地感觉到了这是回城的道路,是回报社的道路,不是回血奴们居住的那座院子。我感到幸福无比。

后来听说,这些血奴们都进行了身体检查,查出了几例艾滋病,还抓到了一些逃犯。

长发只是外伤,身体没有大碍。那些流氓们都被抓了,还有的被判了刑。

曾经危害一方的血奴群落被彻底铲除了。

多年过后,我再也没有听到血奴群落,这个群落也不复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