Ⅲ 家事
“两千多年了,他还在那儿吗,拉撒路?”
“有什么不可能的呢,艾拉?大卫和我年纪相仿,可以说差不多大吧。我还在,他也可能还在啊。”
“好吧,可是……大卫捦兰姆是咱们家族的吗?他用了化名?家族名单里可没有姓‘兰姆’的。”
“艾拉,我没问过,他也没主动告诉过我。那个年代,大家都不会和别人透露太多自己的事。就算大卫是咱们家族的,他也可能压根儿不知道这回事,因为他年纪轻轻就突然离开了家。那时候,年轻人到结婚的年龄才会对自己的家世有所了解。男孩儿的结婚年龄是十八,女孩是十六。说到这个,我想起了自己被告知咱们家族情况的时候有多震惊。那时候我还不到十八岁。是外公告诉我的,当时他告诉我是因为我要去做一件蠢事。孩子,人类这种动物最古怪的地方就是身体比大脑成熟得早,早很多年。我十七岁,年轻,春心萌动,强烈渴望结婚。外公把我叫出屋,带我走到谷仓后头,劝我不要冲动。
“‘伍迪,’他说,‘如果你想跟那女孩私奔,没人拦着你。’
“我倔强地告诉他,是没人能拦住我,因为过了州境线,不需要父母的许可我就能结婚。
“‘我想跟你说的就是这个,’他说,‘没人会拦你,但是也没人会帮你。你爸妈不会帮,你爷爷奶奶不会帮,我也不会。我们谁都不会帮你付办结婚证的钱,更不会帮你供养你的妻子。我们一块钱都不会出。伍迪,我们连一个钢镚儿都不会给你。如果你不相信,那就问他们好了。’
“我怒气冲冲地说,我不用任何人帮。
“外公又粗又乱的眉毛立了起来。‘你行,你真行。’他说,‘那她会给你经济支持吗?你最近见过有人举着写了“请帮帮我”的纸板吗?如果没见过,那就去看看。经过金融公司扎堆的那个区的时候去瞅一眼,看看“请帮帮我”的广告用不了三十秒的时间。’他补充说,‘哦,你可以找份挨家挨户上门推销吸尘器的工作,那能给你带来新鲜空气,让你勤走动,还能给你展示魅力的机会,只可惜你没什么魅力。但是你卖不出去真空吸尘器,因为没人买那玩意儿。’
“艾拉,我当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那是1930年1月,关于这个时间你有什么印象吗?”
“恐怕没有,拉撒路。尽管我对家族历史非常熟悉,但得先把老纪年法上的日期转换成银河标准历,才能知道有没有印象。”
“艾拉,我不知道家族记录中有没有提到这个。当时整个国家,不如说整颗星球好了,都出现了经济波动。人们管它叫‘大萧条’。人们纷纷失业。至少那些没什么真本事却自以为是的年轻人是找不到工作的。外公心知肚明,因为他经历过好几轮类似的事情。可我不了解,我自信得很,有种‘给我一个支点,我可以撬起整个地球’的心气儿。可我不知道,当时研究生毕业的工程师都愿意接受看大门的工作,律师竟然开着车去送奶,曾经的百万富翁一个个绝望地往窗户外头跳,而我只顾着追在女孩后面讨她们欢心。”
“老祖,我读到过有关经济萧条的历史,但我一直不明白到底是什么导致的。”
拉撒路㜲朗发出不屑的啧啧声:“你这都不明白,竟然还掌管着整颗星球。”
“也许不该交给我管吧。”我承认。
“别妄自菲薄。我跟你说个秘密吧:那时候没人知道经济萧条背后的原因。要不是艾拉㜲霍华德为如何运作基金立下了严格的规矩,就连霍华德基金会都得破产。再者说,每个人,从扫大街的清洁工到研究经济学的教授,他们全都声称知道原因和解决办法。后来几乎每种办法都尝试了,没有一个管用。这场萧条一直持续到国家卷入了战争。可战争也没能治好这场经济病,只是用高烧掩盖了病原有的症状。”
“嗯……祖父,那到底是出了什么问题呢?”我追问。
“艾拉,你觉得我聪明到能回答这种深奥的问题吗?我破产过很多次。有时候是因为经济原因破产,有时候是为了保住性命舍弃财产。嗯,要是连我都能对此发表什么精彩见解,你一定会大吃一惊。不过,要是你通过正反馈控制机器会怎样?”
我心中一惊:“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拉撒路。没人能通过正反馈控制机器,至少我想不到任何案例。正反馈只会导致系统产生波动,进而失控。”
“艾拉,我们从头说起。我信不过用类比的方法探讨问题,但是根据我这么多世纪看到的情况,我得说,无论政府对经济做什么,最后都会形成正反馈,或者说形成阻力,再或者说两者都是。也许某一天,在某个地方,某一个像安迪戱利比一样聪明的人能摆弄摆弄供需法则,让政府的手段起到更好的效果,而不是放任其向着残酷的方向发展。这只是也许,我从未看到现实中出现这种好事。尽管上帝知道人人都努力过,都是满怀好意……
“但是,艾拉,满怀好意也不如你知道圆锯怎么使管用。人类历史上最凶残的罪犯也曾经满怀好意。我正要给你讲我怎么没结成婚的事,你却打岔让我围绕别的话题发了通感慨。”
“抱歉,祖父。”
“哼!你就不能偶尔粗鲁点吗?我一个唠唠叨叨的糟老头子成天逼你在我这儿浪费时间,听我讲些无关紧要的事儿。你应该讨厌这样才对啊。”
我冲他咧嘴一笑:“行,我讨厌这样。您是个唠唠叨叨的糟老头子,逼着我迎合您的每个心血来潮的想法。我日理万机,每天要处理许多星球大事,您却要求我把半天时间浪费在听一些纯属虚构的奇人奇事上,我感觉您讲的那个‘懒极而不败之人’的故事是杜撰的。我觉得您就是想以此激怒我。您暗示说这个虚构的人物也是长寿者,却对关于此事的一个简单问题避而不答,岔开话题去聊您的外公。这位——拉姆上将,对吗?他是红头发吗?”
“是‘兰姆’,艾拉,唐纳德·兰姆。这是他的还是他哥哥的名字来着?时间太久远了,我记不清楚了。真奇怪,你竟然问起他的发色。这让我想起同一场战争中的另一个海军军官,他和——唐纳德?不对,是和大卫正相反。除了头发一样红得极为正宗,洛基[12]知道了都会为此骄傲,他的其他方面都与大卫完全相反。他曾经想要勒死一头科迪亚克岛棕熊。当然了,最后没成功。艾拉,你应该没见过科迪亚克岛棕熊吧。
“那是地球上最凶狠的食肉动物,体重是人的十倍。这种熊的爪子好似锋利的弯刀,长着长长的黄牙,呼出的气腥臭无比,而且性情暴躁。但莱夫还是设法赤手空拳地控制住了它。我得提醒你,他本来完全没必要这么做。要是我,肯定一溜烟逃到世界尽头了。想听听莱夫、熊和阿拉斯加鲑鱼的故事吗?”
“现在还不想听。这听着像是您的又一个弥天大谎。您不是想跟我讲您没结成婚的事吗?”
“对呀。我外公问我:‘伍迪,她有几个月的身孕了?’”
“不对,他告诉您,您还供养不起妻子。”
“孩子,如果你知道这个故事,不如你来讲给我听吧。我强调说绝没有发生那样的事。听见我这么说,外公挑明了我在撒谎,因为他认为那是一个十七岁男孩想结婚的唯一原因。他的回答让我特别生气,因为我口袋里装着一张字条,上面写着:
“‘我最最亲爱的伍迪,你把我肚子搞大了,家里乱套了。’
“外公继续逼问,我接连否认了三次,表现得越来越气愤,假装我说的都是真话。最后,他说:‘好吧,你们不是只牵过手吗?她有没有给你看有医生签字的验孕报告单?’
“艾拉,我不小心说出了真相。‘没有,怎么了?’我承认道。
“‘好,’他说,‘我来处理吧,但下不为例。从现在开始,即使哪个小情人跟你说不需要,你也要始终记着用“快活寡妇”牌避孕套。你难道没找到卖这东西的药店吗?’然后,让我答应他会保密之后,他跟我讲了霍华德基金会的事,告诉我如果我娶了他们认可的名单上的女孩可以得到多少钱。
“就是这样,十八岁生日的时候我收到了律师寄来的一封信。后来,和外公预料的一样,我对他们名单上的一个女孩爱得死去活来。我们结了婚,生了一堆孩子,再后来她看上了名单上的另一个人,就把我甩了。这无疑就是你另一边的祖先了。”
“不,先生。我是您和您的第四任妻子的后裔,祖父。”
“第四任?我想想——梅格㘵哈迪?”
“她应该是您的第三任吧,拉撒路。我说的是伊夫琳㘵富特。”
“哦对了,伊夫琳,她可是个好女孩。丰满、漂亮、心地善良,像海龟一样能生。她做饭好吃,说话从来都是柔柔的。这样的女孩可不好找。她大概比我小五十岁吧,但是看起来我俩差不多大;我到一百五十岁的时候头发才开始变得斑白。我的年龄不是秘密,因为我的出生日期、追踪记录等都在档案里写得明明白白。孩子,谢谢你让我想起伊夫琳,在我开始对婚姻生活感到厌恶时,是她让我重拾信心。档案里有什么关于她的记载吗?”
“只说了您是她的第二任丈夫,她和您生了七个孩子。”
“我还希望你们能有她的照片呢。她特别可爱,什么时候都笑盈盈的。我们相遇的时候她和我一个叫约翰逊的表亲是夫妻,当时我和约翰逊在搭伙儿做生意。我和他,梅格和小伊,我们四个人常常在周六晚上聚会,一起玩扑克,喝啤酒之类的。过了一阵子,我们就交换了伴侣,是走了法庭程序,合法的。是梅格她先喜欢上了——杰克?对,就是叫杰克;然后伊夫琳也并不反对,所以就这样了。不过这并不影响我们做生意,我们周六还在一起玩扑克。孩子,霍华德家族最棒的一点就是,我们比其他人类提前好几代摆脱了可恶的嫉妒。我们必须得这样,万事万物都自有其法则。这儿真的没有她的立体照片?全息影像呢?那时候基金会已经开始为参加婚检的人照照片了。”
“我会去找找。”我告诉他。然后我冒出了一个似乎很妙的点子:“拉撒路,我们都知道,家族中会屡次出现长相相似的人。我会让档案馆调出生活在塞古都斯的伊夫琳䉇富特的女性后裔名单。很可能她们之中就有人长得和她一模一样,就连开心时的笑容和温柔的性格都有可能遗传到位。然后,如果您答应做完全套回春术,我相信她一定和伊师塔一样,会同意解除她们当前的婚姻合同——”
老祖打断了我:“艾拉,我说过,我想体验的是新鲜事。人不能回头,永远不能。当然,你可能会找到这样一个女孩,一个100%符合我对伊夫琳的记忆的女孩。但是,这一切缺少最重要的一环——年轻的那个我。”
“但是如果您做完了回春术——”
“行了,闭嘴吧你!你可以给我新肾脏、新肝脏,甚至是新的心脏。你可以把岁月在我皮肤上留下的黄褐斑去掉,从我的克隆体上取下一些组织,把我失去的那些补回来。你也可以给我一具崭新的克隆身体。但是,这些都无法让我变回喝着啤酒、打着扑克、身边陪着丰满的娇妻就觉得很开心的那个年轻小伙儿。现在的我和他之间的唯一共同点就是一连串的记忆,可就连这些记忆都不剩多少了。所以你还是省省吧。”
我轻轻地说:“祖先,不管您想不想再娶一次伊夫琳有富特,你我都知道——因为我也做过,而且做过两次——全面的回春术不仅可以把你的身体当机器一样修复好,还能恢复一个人对生活的激情。”
拉撒路有朗看起来有点沮丧。“好吧,算你说得对。除了无聊,回春术什么都能治。妈的,孩子,我想拥抱我的业报,你没有权利干预。”他叹了口气,“但是我也不能在灵薄狱[13]里煎熬。让他们给我做完回春术吧。”
我吃了一惊:“先生,我可以把您的话记录下来吗?”
“你不都听见我说什么了吗?但之后你也别想清闲。你还是得每天来这儿报到,听我胡扯,直到回春术让我不再有这种幼稚的举动。另外,你还是要继续你的研究,我是说,继续帮我找新鲜事做。”
“这两点我都同意,先生,我向您保证。现在请稍等一下,我要告诉我的计算机——”
“她已经听见我说话了,不是吗?”拉撒路补充说,“她连个名字都没有吗?你没给她取一个?”
“哦,她当然有名字。这些年要不是我相信万物有灵论,不可能和她相处得这么融洽,虽说这理论有些荒谬——”
“不,艾拉,一点都不荒谬。机器其实就是人类,因为我们按照自己的形象创造了它们。我们的美德和缺陷也体现在它们身上,而且还放大了。”
“我从来没有从理性层面看待过这个问题,拉撒路,但是密涅瓦[14]——这是她的官方名字,私下里我管她叫‘瓦小烦’,因为她的任务之一就是提醒我那些我宁可忘记的应付款项。密涅瓦确实让我感觉她就是个真人。我和她的关系比和我娶过的任何一任妻子的关系都亲近。不,她没有记下您的决定,只是把它放到临时记忆库里了。密涅瓦!”
“Sì[15],艾拉。”
“请说英语。检索老祖决定做完整套回春术的记录,将其归入永久记忆库,然后发送给档案馆和霍华德回春诊所,方便后者按决定行事。”
“任务已完成,韦瑟罗尔先生。恭喜。也祝贺您,老祖。‘祝您想多长寿就有多长寿,活多久就能爱多久。’”
拉撒路似乎突然来了兴趣。我并不惊讶,因为一个世纪以来,我和密涅瓦都过着不是婚姻、胜似婚姻的生活,她常常做出惊人之举。“谢谢你,密涅瓦。但是你让我吃了一惊,女孩。这年头再也没人谈爱了。这是本世纪最大的错误。你怎么会突然想起来向我展现如此古老的情愫?”
“因为这样做似乎挺合适的,老祖。我做错了吗?”
“哦,完全没错。你就叫我‘拉撒路’吧。不过你得先告诉我,你了解爱吗?什么是爱?”
“若是用古典英语回答,拉撒路,您的第二个问题可以有许多答案;用银河语的话,我无法清楚地作答。我们是否可以把‘爱’的动词形态中与‘喜欢’等同的定义先剔除出去呢?”
“嗯?当然可以,我们又不是在探讨‘我爱苹果派’或者‘我爱音乐’这样的话题。不管我们在聊的是什么,都是你在老式祝福中用的那种‘爱’。”
“同意,拉撒路。然后剩下的概念得分成两类:‘欲爱(Eros)[16]’和‘圣爱(Agape)[17]’,二者的定义相对独立。我无法通过一手的知识了解什么是‘欲爱’,因为我缺少能体验到它的身体和相关生物化学过程。我只能通过其他词汇或者不完全统计的外延定义来概括它的内涵。但是,无论用两种方法中的哪种,我都无法核实定义准确与否,因为我不能拥有性爱。”
(“她不了解才怪呢。”我把下巴埋在围巾里低声念叨,“她就像只发情的小母猫。”但是严格来说,她是对的,我常常因为密涅瓦无法体验性的乐趣而深感遗憾,因为她比只有各种腺体却缺少共情能力的部分人类女性更能珍惜、欣赏性。但是,我从没跟其他人提过这个。大家都认为万物有灵论没什么意义。想和一台机器“结婚”的愿望就和一个小男孩在花园里挖了一个洞,然后因为无法把这个洞搬进房子里而放声大哭一样荒唐。拉撒路说得对,我的智商确实不够统治一个星球的,可谁又够格呢?)
拉撒路带着十分浓厚的兴趣问道:“密涅瓦,我们先把‘欲爱’放到一边。你的措辞让人觉得你似乎能体验‘圣爱’似的,你是‘有能力体验’‘已经体验过’还是‘正在体验’圣爱呢?”
“我可能在措辞上不够严谨,拉撒路。”
拉撒路对她的回答嗤之以鼻,没有就这个问题继续追问,换了种方式说话,让我觉得这个老头神志不太正常。不过话说回来,我自己恐怕也不完全正常。也许活了这么长时间,他有了心灵感应的本事?即便是机器在想什么,他也能猜出来?
“抱歉,密涅瓦。”他轻声说,“我不是在笑话你,只是拿你回答我的话在玩文字游戏。我收回我的问题。打探一位女士的情爱生活实在不妥。虽然你不是女人,但你绝对是一位理应受到尊重的女士。”
然后他向我转过来,接下来说的话证实了他猜到了我与我的“瓦小烦”之间的秘密。
“艾拉,密涅瓦有通过图灵测试的潜质吗?”
“嗯?当然有。”
“那我希望你告诉她去测一下。你说过,无论如何你都想移民,如果这不是跟我扯谎的话,你都想清楚了吗?”
“‘想清楚’?我跟您说了,我已经下定了决心。”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知道是谁控制着这个自称是‘密涅瓦’的计算机的硬件。我猜大概是基金委员会吧。但是我建议你让她为自己打造一个副本,把她的记忆和逻辑都拷贝进去。分裂出这个‘双胞胎’之后,她就可以把另一个自己存进我的私人游艇‘朵拉’里了。密涅瓦自己知道需要什么样的电路和材料,朵拉也会告诉她可以利用哪块空间存储。既然记忆和逻辑才是最重要的,这就够了。密涅瓦不必把她的外设装置都搬到船上。但是,你一定要让她立即着手做这项工作,艾拉。你在她的帮助下工作了差不多一个世纪,若是为了移民而离开她,你一定会很不开心。”
我也是这么想的,但是我想(弱弱地)表示拒绝:“拉撒路,既然您同意做完全套回春术,我就继承不了您的游艇了。起码在可预见的未来里,您还要继续用您的游艇,而我想要立即移民,十年内就启程。”
“那又怎样?如果我死了,你就能继承它。不管你多么有耐心地每天来见我,我又没承诺你一千天之后肯定不会按下自杀开关。但是如果我活着,我向你保证,也向密涅瓦保证——我会免费开着‘朵拉’载你去你选的随便哪颗移民星球。现在,看看你的左边,我们的美女伊师塔叫你半天你都没反应,她都快急得尿裤子了,不过我想她应该没穿内裤。”
我回头看去,行政总回春技师手上拿着一张纸,她似乎急着交给我看。考虑到她的职位比较高,我让她进来了,尽管我特意嘱咐过我的执行副官,除了武装叛乱,其余不管什么原因也不可以打扰我与老祖的对话。我扫了一眼,签名、盖章并在上面按上了手印,然后把纸交还给她。她露出灿烂的笑容。
“不过是要签字的文件而已。”我对拉撒路说,“您决定进行全套回春术,文书刚才准备好了书面的同意书让我签署。您想让他们这就开始治疗吗?我不是说现在,而是今晚。”
“嗯,我明天想去找房子,艾拉。”
“您住在这儿不满意?告诉我您想让这儿做出什么改变,我立刻通知他们做。”
他耸耸肩:“艾拉,这地方没什么不好,只是太像医院了,或者说太像监狱了。我很清楚,除了把我的血全部换成新鲜血液,他们还做了许多工作。我现在好多了,已经可以出院了,我要去外面住,只在有治疗安排的时候来。”
“嗯,抱歉,我能用银河语说几句话吗?我想和您的主治技师就您出院的具体操作商量几句。”
“抱歉,艾拉,我要提醒你,你还把一位女士晾在一边呢。我刚才说的事可以先等等再办,现在我们先说密涅瓦的事。她听见我建议你让她做一个副本,这样她就能和你一起移民了,但是你还没说同意不同意,也没有给出一个更好的解决方案。如果你不打算让她那么做,趁她还没气得短路,你应该现在就让她把关于我们刚才那段对话的记忆抹去。”
“哦,拉撒路,如果没有接到其他命令,她只会记录下这间套房里的对话,不会多做思考。”
“敢打赌吗?对于她记下的大多数对话,她肯定都不会多想,但是这次的对话她一定会好好想想,因为她忍不住要多想。你难道一点都不懂女孩吗?”
我承认,我不懂她们:“我只知道我命令她好好记录老祖说的话。”
“那我们看看她怎么说,密涅瓦。”
“我在,拉撒路,您有什么吩咐?”
“刚才我问艾拉你有没有能力通过图灵测试。关于那之后我们说的话,你有没有什么想法?”
我发誓她真的犹豫了一下。这太荒唐了,毕竟十亿分之一秒之于她比一秒之于我还要长。另外,她以前从未犹豫过。从来没有。
她回答:“我的程序中与您的问题相关的原则是:除非代理董事长插入其他明确的子程序,否则不得对控制程序存储的数据进行分析、校勘、传输或任何方式的篡改。”
“啧啧,亲爱的,”拉撒路温柔地说,“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这是故意回避。你实在不擅长撒谎,是不是?”
“我确实不擅长撒谎,拉撒路。”
我近乎粗鲁地说道:“密涅瓦!回答老祖的第一个问题。”
“拉撒路,我确实有些想法,即使是现在,我也在思考您说的那段对话。”
拉撒路向我挑起一边眉毛:“你能命令她再回答我的一个问题吗?如实回答?”
我愣住了。没错,密涅瓦的表现总会让我惊讶,可她从不曾回避过人的问题,这太让人吃惊了:“密涅瓦,你要永远完整、正确、负责任地回答老祖问你的任何问题。收到新程序请确认。”
“新子程序已收到并存入永久记忆库,关键词‘老祖’。已确认,艾拉。”
“孩子,你不必这样过分。你会后悔的。我只是想再问她一个问题。”
“我就是想把事情做到位,先生。”我的口气很硬。
“密涅瓦,按你自己的意思回答我的问题,如果艾拉移民不带上你,你会怎么做?”
她立即用毫无感情色彩的语调回答:“在这种情况下,我会启动自毁程序。”
这回我不只是吃惊,而是震惊:“为什么?”
她柔声说:“艾拉,我不事二主。”
我想,接下来屋里安静了好几秒:可这几秒的时间似乎长得无边无际。自青春期之后,我就再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过赤裸裸的无助。
我发现老祖正看着我摇头,他显得有点悲伤:“我说什么来着,孩子?机器与我们有着同样的美德,同样的缺陷,而且还放大了。告诉她该怎么做。”
“什么该怎么做?”我愚蠢地回答。我脑子里的那台“计算机”也不好使了。密涅瓦竟然会那么做?
“快啊,快啊!听到了我的建议,尽管有那么多程序约束着她,她还是有了自己的想法。我竟然在她在场的时候提出了这个建议,真是抱歉。不过也没那么抱歉,毕竟是你在我身边安插这个眼线的,这又不是我的主意。快说啊!告诉她去准备自己的副本;或者告诉她别那么干,好好解释你为什么不肯带上她,如果你能解释的话。反正我是无论如何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才能让一位女士心甘情愿地接受这种决定。”
“哦,密涅瓦,你能把自己复制一份放进船里吗?就是老祖的游艇。你可以从空港记录中了解她的特性和规格。你需要她的注册号吗?”
“我不需要,艾拉。天空游艇‘朵拉’,我可以得到我需要的所有数据。我能把我的副本放进去。您刚刚是下达了让我为自己创建副本的命令吗?”
“是!”我告诉她,终于松了口气。
“高优先级的新程序已激活,正在执行,艾拉!谢谢您,拉撒路!”
“哎!你先等等,密涅瓦。朵拉是我的船。我让她进入了休眠状态。你把她唤醒了吗?”
“是的,拉撒路。为了运行高优先级的新程序,我通过自编程唤醒了她。不过我可以让她重回休眠模式。我有现在需要的一切数据。”
“你要是叫朵拉回去睡觉,她会叫你滚。这会是她最礼貌的回答。亲爱的密涅瓦,你闯了大祸。你没有权利唤醒我的飞船。”
“非常抱歉,老祖,在这件事上我不敢苟同。先生,为了执行代理董事长让我执行的任何程序,我有权采取一切必要行动。”
拉撒路皱紧了眉头:“艾拉,你的计算机你来好好管管,我是没法儿跟她理论了。”
我叹了口气。密涅瓦很少这么倔强,但是一旦她犯起倔来,比任何一个有血有肉的真人都要难搞。“密涅瓦。”
“听候您的吩咐,艾拉。”
“我是代理董事长,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老祖比我还有资历,没有他的许可,你不许动他的任何东西,包括他的游艇、他住的这间套房和他的其余所有事物。他说什么,你听什么。如果和我给你的命令有矛盾,你无法解决,那就立刻向我汇报;如果我当时在睡觉,那就把我叫醒,不管我当时在做什么,都尽管打断我。但是你不许违逆他的命令。这条指令比其他所有指令优先级都高。收到请确认。”
“已确认,正在执行。”她温顺地回答,“抱歉,艾拉。”
“不关你事,是我的错,瓦小烦。我应该先知会你老祖的特权再为你输入新的控制程序。”
“没关系,孩子们。”拉撒路说,“密涅瓦,亲爱的,我想给你一个小建议。你是不是没在船上当过乘客?”
“没有,先生。”
“上船之后你会有种全新的体验。在这儿,你可以代表艾拉发号施令,但是你记住了,乘客可不能在飞船上指手画脚,永远不能。”拉撒路又对我补充说,“朵拉是艘好船,艾拉,她聪明能干,友好善良,可以在只有一点提示、只知道极为粗略的数据的情况下带你穿过多重空间,同时还能让你准时吃上饭。但是她需要你珍惜她,宠爱她,夸她是个乖孩子。听你夸她好,她会像只小奶狗一样高兴地摇头晃脑。反之,如果你敢冷落她,她就敢把汤泼在你身上。”
“我会注意的。”我表示知道了。
“你也要注意,密涅瓦。因为在船上,你更需要仰仗朵拉的垂怜,可别搞反了。我敢肯定,你懂的比她多,但你天生的使命是管理一颗星球,她天生的使命是管理一艘飞船。所以,只要你上了船,你懂的那些在她面前都不作数。”
“我可以学。”密涅瓦颇有怨念,“我可以立即通过自编程学习宇宙航行学和飞船驾驶,通过行星图书馆里的资料自学。我非常聪明。”
拉撒路又叹了口气:“艾拉,你知道中国古代的象形文字里代表‘麻烦’的那个字怎么写吗?”
我承认自己不知道。
“行了,别瞎猜了。是‘两个女人同在屋檐下’。我们马上就会遇到麻烦了。或者说是你要遇到麻烦了。密涅瓦,你才不聪明呢,你很蠢。在对付另外一个女性方面,你蠢得可以。如果你想学习多重空间宇宙航行,可以,但是你别从图书馆的资料里学。你要劝说朵拉教你。不过你可千万别忘了,她才是船上的女主人,别老想在她面前显摆你有多聪明。你要牢记,她喜欢成为大家关注的焦点。”
“我会努力做到的,先生。”密涅瓦回答他。我很少见到她如此谦恭。“朵拉现在就想吸引您的注意。”
“哦!她现在心情怎样?”
“拉撒路,她心情不太好。我没告诉她我知道您在哪儿,因为我的现行指令是非必要情况下不得讨论您的事。但是我从她那儿收到了一条给您的消息,只是没有承诺能将消息带给您。”
“对了,艾拉,我的遗嘱文件中包括一个程序,我死后,该程序本该在不影响她的功能的前提下将我从她的记忆中抹去。但是你突然把我从廉价旅馆带走,这件事就完成不了了。她现在醒来了,记忆却分毫未动,肯定会为我担心害怕。密涅瓦,把消息告诉我。”
“拉撒路,消息有几千字,但是语义内容较短。您希望先了解这个吗?”
“好,告诉我大概的意思吧。”
“朵拉想知道您在哪儿,您什么时候回去见她。其余的内容都是些拟声词,没有什么实际意义,但是充满了激烈的情绪,也就是用多种语言表达咒骂、蔑视和严重的侮辱——”
“哦,天哪。”
“——包括一种我不知道的语言,但是根据上下文和语气,我暂且推测其意思和前面的差不多,只不过表达的情感更强烈。”
拉撒路伸出一只手盖在脸上:“朵拉又用阿拉伯语骂人了。艾拉,现在的情况比我想的还要糟。”
“先生,您是否需要我重复一遍那些我不知道意思的话的发音,或者复述整条消息?”
“不,不,不!密涅瓦,你骂人吗?”
“我从来没有理由骂人,拉撒路。但是朵拉在这方面的能耐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别怪朵拉,她只是在非常年轻的时候受到了不良影响,我的影响。”
“是否可以请您允许我将她的消息存入我的永久记忆库呢?我骂人的时候用得上。”
“不可以。如果艾拉想让你学骂人的话,他可以亲自教你。密涅瓦,你能设法让我的飞船和这间套房通电话吗?艾拉,我还是现在处理一下这事吧,不然会越闹越糟。”
“拉撒路,如果您想的话,我可以安排一通标准电话。不过如果朵拉愿意通过我目前正在用的、您套房里的双声系统说话,那你们立刻就能通话。”
“哦。好!”
“我用不用给她提供全息影像信号?还是只需要声音就可以了?”
“声音就够了。足够了。你也能听见吗?”
“您同意我就能听见,拉撒路。不过如果您希望保有隐私的话,我也可以不听。”
“你留下吧,我可能会需要一个调解人。把她接进来吧。”
“老大?”一个怯生生的小女孩的声音响起,让我联想到一个胸部还没发育的小女孩,长着一双楚楚可怜的大眼睛,膝盖擦破了皮。
拉撒路回答她:“我在呢,宝贝儿。”
“老大!你这个该下地狱的浑蛋!你自己走了,不告诉我你在哪儿是什么意思?那么多肮脏污秽、虱子乱窜的——”
“闭嘴!”
怯生生的小女孩的声音变了:“是,是,船长。”听起来她不太有自信。
“我要去哪儿、什么时候去和去多久都不关你的事儿,你的任务是控制航行和保持清洁,没别的了。”
我听见一声抽泣,明显是个小孩在强忍泪水的声音:“是的,老大。”
“你应该在休眠状态啊,是我亲手让你进入休眠状态的。”
“有人把我唤醒了,是个陌生的女士。”
“那是个错误,可你也不该对她说脏话啊。”
“可是……人家害怕,真的害怕,老大。我醒了之后以为你回来了,可找遍了整艘船都没有你,哪儿都没有。嗯……她向你打小报告了?”
“她把你的消息传达给我了,幸亏你说的大多数话她都听不懂,可我能听懂。我不是告诉过你,对陌生人要有礼貌吗?”
“对不起,老大。”
“一句对不起有什么用,又不能让奶牛自己挤奶。现在,我的小可爱,朵拉,你听我说。我要惩罚你,你是因为一个错误醒来的,你感觉害怕、孤单,我们会把这段经历忘掉的。但你不该那么说话,不该对陌生人那样。那位女士是我的朋友,她也想成为你的朋友。她是一台计算机。”
“真的?”
“真的,和你一样,小可爱。”
“那她没法伤害我,是吗?我还以为她在我的船里鬼鬼祟祟地干坏事呢,所以我大声喊你来着。”
“她不仅没法伤害你,也不会想要伤害你。”拉撒路稍稍抬高音量,“密涅瓦!进来,亲爱的,跟朵拉做个自我介绍。”
我的伙伴的声音响起,平静而轻缓:“我是一台计算机,朵拉,朋友们叫我‘密涅瓦’,我希望你也这样称呼我。把你唤醒我感到非常抱歉,要是有人那么唤醒我,我也会害怕。”(密涅瓦自从被激活后一百多年都没进入过“休眠”状态。她自己安排了一张时间表,让自己的各个部分按期轮流休息,但她本身永远醒着。反正每次我跟她说话的时候,她都会马上回应。)
飞船回答:“你好啊,密涅瓦,很抱歉之前那样跟你说话。”
“我不记得有这回事了,亲爱的。你的船长要求我把你留的消息传给他。不过现在消息传输完了,所以已经删除了。我想那应该是条私人消息。”
(密涅瓦说的是真话吗?她受到拉撒路的影响之前,我认为她肯定不会撒谎。可是现在呢?我不确定。)
“我很高兴你把它删除了,密涅瓦。对之前跟你那么说话再次表示抱歉,老大已经批评过我了。”
拉撒路插进来:“好了,好了,小可爱,停下吧,过去的事情我们就让它过去吧。你可以听话回去睡觉吗?”
“必须得这样吗?”
“那倒不是,你都不必让自己放慢运行速度,可我不能去见你,也不能跟你说话,至少在明天下午之前我做不到。我今天很忙,明天会去找房子。你可以一直醒着,给自己找点乐子打发时间。但是如果你为了吸引我的注意力,故意鼓捣出什么所谓的‘紧急情况’,我就打你的屁股。”
“人家才不会做那种事呢,老大,你是了解我的啊。”
“不会才见鬼,你就是个小恶魔。但是这回只有在有人想闯入飞船或飞船着火了的时候,你才能来找我,要是因为别的小事麻烦我,你可别后悔。如果我发现你放火烧自己,我就双倍地惩罚你。听着,小可爱,要不这样吧,你在我睡觉的时候也去休眠怎么样?密涅瓦,你能告诉朵拉我什么时候睡觉,什么时候醒来吗?”
“当然可以,拉撒路。”
“但这么做不是让你在我醒着的时候就可以随意打扰我,朵拉,只有遇上真正的紧急情况时才行。别来紧急演习,现在不能按我在船上时的安排来。我们现在降落了,不是在太空中,而且我很忙。嗯……密涅瓦,你的分时共享[18]能力怎么样?你会下国际象棋吗?”
我插了一句话:“密涅瓦的分时共享能力很强大。”
但是还没等我补充说她是塞古都斯国际象棋无限制竞争公开让步赛冠军(让子为王后、左侧兵和右侧的马),密涅瓦就说:“也许朵拉可以教我下棋。”
(好吧,这下可以肯定,密涅瓦一定是学会了拉撒路的撒谎技巧——有选择地说出真相。等我有空,一定得和她私下里好好谈谈。)
“我很乐意,密涅瓦小姐!”
拉撒路这才松了口气:“好,你们俩女生这算是认识了。明天见吧,小可爱。现在切断通信吧。”
密涅瓦通知我们和游艇的通信已经切断,拉撒路顿时松弛下来。密涅瓦重新回到记录我们谈话的工作中,不再说话。拉撒路抱歉地说:“艾拉,别被她孩子气的举动骗了,在太空飞行中她可是难得一见的厉害角色,也是一个出色的飞船管家,从这儿到银河系中心都没几个能和她媲美的。但是我自有不让她在其他方面成熟起来的理由,等你成为她的主人就不一样了。她就像只猫一样,你刚坐下,她就会蹿到你大腿上趴着。”
“我觉得她很有魅力。”
“她是个被宠坏了的小鬼头,但这不怪她,基本上陪在她身边的就只有我。我觉得那些只会报数字的计算机很无聊,成天像滑尺一样温顺、听话多没意思啊。星际旅行时间那么长,连个伴儿都没有可不行。我想,现在你应该跟伊师塔聊聊我出去找房子的事儿。告诉她,我不会让这事儿影响回春术的治疗安排。我只是想抽一天时间办事,如此而已。”
“我会跟她谈的。”我转身用银河语跟行政总回春技师说话,问她多长时间能完成行政大殿中一间套房的消毒,并安装好供值班人员和访客使用的净化设备。
她还没回答,拉撒路就说:“哎呀!你给我等等。艾拉,你这是在出老千。”
“什么,先生?”
“你在跟我耍花招。‘消毒’在英语里和银河语里是一样的。当然,我还没有完全丧失嗅觉,知道你们一直在进行消毒。漂亮女孩凑过来的时候,我就该闻见香水味。可我现在连女孩身上的香味都闻不到,只能闻见消毒剂的味儿。话就说到这儿,证明完毕。密涅瓦!”
“在,拉撒路。”
“我今晚睡觉的时候你能抽空给我来点新鲜玩意儿吗?我要学习银河系基本词汇九百个,或者随便多少个吧。你有这种学习资料吧?”
“当然有了,拉撒路。”
“谢谢你,亲爱的。一晚上应该够了。另外我希望你每晚都给我做个词汇测试,帮助我熟练掌握所有词汇。行吗?”
“行,拉撒路,保证完成任务。”
“谢谢你,亲爱的。没事儿了,你忙吧。现在,艾拉,你看见那扇门了吗?如果我的声音不能把它打开,我就冲过去把它砸开。要是我砸不开,我就去检查检查你们给我安的那个自杀开关。我会按下去,试试它是不是真管用。你们之前跟我保证,说我是自由的,我才立下了一些誓言;如果门打不开,我就相当于一个囚犯,那我立下的誓言也通通不能作数,不过,如果门应声而开,我敢跟你打赌,不管你想赌什么都行,门后面一定是一间消毒室,人员齐全,随时准备开工。我们赌一百万王冠币吧,怎么样?这样才刺激。哎?你一点都不紧张,那就赌一千万王冠币好了。”
我确实没有露出紧张的样子。因为我从来没有过那么多钱,而且作为代理董事长,我已经没有想着自己有多少钱的习惯了,因为没必要。我已经有好一阵没问密涅瓦我的私人账户余额了,也许有好几年了。
“拉撒路,我不会跟您打赌的。没错,外面确实有一间消毒室,我们只是想在不惹您注意的前提下尽可能保护您不被传染上别的病而已,看来我们失败了。我还没顾得上让那扇门——”
“孩子,你就继续撒谎吧。可你并不擅长。”
“——可是,如果它现在不认您的声音,那一定是我的疏忽。密涅瓦,都怪你让我忙得团团转。如果套房的房门现在无法由老祖的声音打开,那你赶快修正这个疏漏。”
“艾拉,房门可以识别老祖的声音。”
听见她这么措辞,我才松了口气。也许一个懂得何时不必坦率直言的伙伴才是真的难能可贵。
拉撒路露出让人头大的顽皮笑容:“那又怎样?我现在要测试一下你匆匆丢给她的那条超高优先级程序。密涅瓦!”
“听候您的吩咐,老祖。”
“让我套房的门只认我的声音。我要出去走走。把艾拉和这几个孩子都锁在里面吧,如果一个半小时后我没回来,你再开门放他们出去。”
“出现矛盾,艾拉!”
“密涅瓦,执行他的命令。”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低沉平稳。
拉撒路露出一个微笑,坐在他的椅子里没有动:“不用费心思找开门的工具,艾拉,门外没什么我想看的。密涅瓦,你可以让门恢复常态了,让它听到谁的声音都能打开,包括我的声音。亲爱的,抱歉让你的程序出现了矛盾,但愿没把你的电路板烧了吧。”
“没有损失,拉撒路。我得到那条超优先级指令后,提高了我解决问题的那部分网络的过载容差。”
“你很聪明。以后我会尽量避免产生矛盾,艾拉。你最好把那条超高优先级程序撤回,这对密涅瓦不公平。她会感觉自己嫁了两个丈夫。”
“密涅瓦可以解决这个问题。”我让他放心,语气平静得都让我自己吃惊。
“你是说我最好把问题解决了,对吧?我应该这么做。你告诉伊师塔我要去找房子了吗?”
“还没谈到这个,我只是跟她咨询让您住在行政大殿里的可行性。”
“我跟你讲,艾拉,我对行政大殿完全不感兴趣,寄人篱下还不如在这儿住院呢。我去做客的话,无论对主人还是对我这个客人来说都是一种折磨。明天我会找间希尔顿,不招待游客也不举行会议的那种。然后我要去空港见朵拉,安抚她,让她平静下来。差不多到第二天,我会在离这儿远一点的郊区找到一座小房子,足够自动化、适合我住的那种,还得带个小花园。必须得有花园。要是需要,我可以出钱让原来的住户搬走。我想要的那种房子肯定不会没人住。你知不知道我在哈里曼信托的账户里还有多少钱?”
“我不知道,但这不是问题。密涅瓦,给老祖设一个预支账户,额度不限。”
“明白,艾拉。已完成。”
“知道了。拉撒路,您在我这儿不是一个折磨人的客人。只要不去公共房间,您就不会觉得那儿是宏伟的宫殿。我就不去。再说您在那儿也不是客人。那儿虽然叫‘行政大殿’,但其实官方的名字叫‘董事长之家’。你住在那儿就跟住在自己家一样,非要说谁是客人的话,我才是那个客人。”
“都是废话,艾拉。”
“是,我说的是废话,老祖。”
“别再说没用的了。不管怎么样,我在那儿住着都是个外人,没有归属感。我不想当客人。”
“拉撒路,您——您昨天晚上说过,”我及时想起他还以为自己上次见我只是昨天的事情,“您总是愿意和只出于个人利益行事的人打交道,和这种人互惠互利。”
“我记得我说的是‘通常’,不是‘总是’,意思是我们可以找到同时满足我们两个人的个人利益的法子。”
“那您听我说。您把我拉进了这场‘谢赫拉莎德’式的赌局,还让我去给您找能激发您兴趣的新鲜事儿。现在您又向我抛出诱饵,引得我想尽快移民,而在关于家族移民这件事上,委员会很快就会回绝我。祖父,我每天火急火燎地来这里就够烦的了,不想再每天都艰苦跋涉,去荒郊野外找您。您留给我放在工作上的时间已经少得可怜了,我不想再把那些时间浪费在通勤上。另外,您的提议太危险了。”
“独居太危险?艾拉,我自己住过很多次了。”
“对我来说太危险,有遭到刺杀的风险。我住在大殿里很安全,能穿过重重迷宫找到我的那只耗子还没生出来呢。我在这间诊所里也比较安全,大殿与这里之间的路途中,我也是安全的,因为这期间伴着我的只有自动机械,只要它们靠谱,我就安全。但是,如果我每天都去位于郊区某地的一座没有防御措施的房子拜访您,迟早会有疯子认为这是把我除掉、拯救世界的机会,哦,那人肯定活不到成功杀掉我的那一刻,我的警卫可不是吃素的,但是如果我一直让自己置身险境,成为刺杀者的活靶子,总有一天,会有刺客在被我的警卫抓住前得手。所以,不行,祖父,我可不想被刺杀。”
老祖陷入了沉思中,但对我的这番说辞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对此我的答案是:你的安全和方便都是你的个人利益,与我无关。”
“是的,”我承认,“但还是再让我多说点您住到大殿之后的好处吧。至于对我的好处,以后拜访您我会非常安全,甚至比到这儿来都安全,通勤时间也压缩到了几秒钟,短到可以忽略不计。如果有紧急事务需要处理,我甚至可以跟您打声招呼,暂时离开一个半小时。至于对您的好处,您会对单身汉住的小房子感兴趣吗,特别小,也就四间屋子,不太现代,也不太亮堂,只不过外面有座宜人的小花园,足有三公顷。不过,只有靠近房子的那一片是花园,其余的地方都是荒野。”
“你到底想说什么,艾拉?你说‘不太现代’是什么意思?我不是说了我要自动化的居所吗?我现在还没有恢复到所有家务活儿都能自己动手的程度。我对不好使唤的用人和不定时掉链子的机器人可没什么耐心。”
“哦,这栋房子足够自动化,只不过没有太多奢华的高级电器。如果您喜欢简单点,可以不配用人。您是否允许诊所为您指派值班人员呢?来的人会和这两位技师一样亲切友好又不唐突。”
“嗯?这两个孩子还不错。我喜欢他们。我知道诊所想随时掌握我的状况,对他们来说,给我做回春术肯定比给那些只有三四百岁的人做要有挑战。所以让他们派人来吧,没关系。只不过,你得帮我传话下去,我想闻到香水味,不想闻消毒水味,就算新鲜的体香也行,只要不过分。我这人不太挑。我再问一遍,你到底想说什么?”
“天哪,您不挑剔才怪。您太喜欢想些让人为难的点子了,而且还以此为乐。对了,那栋房子里堆着不少老式的纸书。上一个住户性情古怪,是他留下的。还有一点我得提一下,房子附近的田野间有一条小溪流过,最后汇入一片小池塘。池塘确实不大,但您在里面划船是没问题的。哦,我忘了说了,那儿有只老公猫,它觉得那是它的地盘。不过您应该不会碰上它,因为它讨厌大部分人类。”
“如果它喜欢自己待着,我是不会去打扰它的。猫这种动物会是很好的邻居。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我最后想说的是接下来的话,拉撒路。我刚才跟您描述的是我为自己打造的房子。它坐落在大殿最顶层,是我九十多年前决定担任代理董事长时建的。想到那座房子去必须通过我住的地方。我就住在它下面几层的位置。我一直没什么时间在那儿住,但是很欢迎您去住住。”我站起来,“但是如果您不接受,您就当我输了这场‘谢赫拉莎德’式的赌局,您随时可以使用那个终结生命的开关。因为如果我为了满足您的一时心血来潮,而乖乖等别人来刺杀,那我就是个傻子。”
“你给我坐回去!”
“不,谢谢您。我已经开出了合理的条件,如果您执意不肯接受,那就随您的便,见鬼去吧。我才不会任凭您像‘海老人’[19]一样骑在我脖子上折腾我呢。我受够了。”
“行了,我明白了,你的基因中有多少是遗传自我的?”
“差不多13%吧,相当多了。”
“只有这么多?我还以为比这多呢。你的做派有点像我外公。我的自杀开关可以一起带过去吗?”
“您想带就带上吧。”我尽可能摆出一副没好气的样子回答,“您实在想死也可以从那座顶层的房子里跳出去,不过要坠落很长时间才能到底。”
“我更喜欢用开关自杀,艾拉。要是跳楼跳到一半后悔了岂不是糟糕?另外,你可以给我准备一种运输工具,让我可以不通过你的生活区直接进入房子吗?”
“不行。”
“啊?那有什么难的啊?我来问问密涅瓦。”
“不是我做不到,是我不想做。这是个无理要求。通过我的大厅前往您住的房子又不会伤害您。我难道没说明白吗?我不会再满足您的任何一个无理要求了。”
“消消气,孩子。我接受。那就明天吧。那堆纸书不用搬走,我喜欢老式的书籍;它们比速读书、投影书之类的更有味道。原来你是只会咬人的野耗子,不是怯懦的家鼠,看到这点我很欣慰。请坐吧。”
我依言坐下,但故意做出不情愿的样子。我感觉我摸准拉撒路的脾气了。尽管他对别人极尽讽刺、轻蔑,但这个老浑蛋其实骨子里是个平等主义者,因此他表现出想控制身边的人的样子,可一旦有人在他的欺负下屈服,他就会瞧不起那人。所以对付他的唯一法子就是还击,争取达到和他势均力敌的状态,寄希望于你们之间最后能达到相互尊重的状态。
我从来没有改变主意的理由。他可以对追随他的人表现出仁慈,甚至是关爱——如果追随他的是孩子或女性的话。但是他选择对谁都摆出一张臭脸。凡是在他面前卑躬屈膝的成年男人,他都不会喜欢,也不会信任。
我想正是他性格中的这点古怪之处让他非常孤独。
不一会儿,老祖若有所思地说:“能住在像样的房子里一段时间挺好的。房子还有花园。也许我还能找个合适的地方,拉上一张吊床。”
“好几个地方都挺合适。”
“但是我一来你就没地方躲清静了。”
“拉撒路,楼顶上有足够的空间,我甚至还可以在您视野之外再盖一栋小屋。当然是在我愿意的前提下,我现在并不想这么做。我已经好几周没上去游泳了,要说过夜的话,我至少有一年都没去那儿睡觉了。”
“嗯……你想上来游泳的话我随时欢迎。什么时候都行,游泳或是做其他什么都可以。”
“我还打算接下来的一千天,每天都上去拜访您,一待就待上一整天呢。难道您忘了我们的赌约了?”
“哦,赌约啊。艾拉,你刚刚不是在抱怨我那些心血来潮浪费了你宝贵的时间吗?你想让我放你一马吗?不是别的方面,就单指我们的赌局。”
我嘲笑他说:“稳住,拉撒路,我都看出来您是为了自己的个人利益说话了,这意味着是您想让我放您一马。那可不行。我计划要在您的回忆录里记载一千零一天里与您交谈的内容。一千零一天之后,您可以跳楼自杀,或者沉塘自尽,都随您。但我不会给您耍无赖的机会,不会让您假装是帮了我天大的忙才去自杀。我现在开始懂您了。”
“是吗?你比我还要懂我。什么时候你把我琢磨透了,请一定要告诉我。我很感兴趣。另外,艾拉,你说你已经开始为我研究新鲜事儿了,是吗?”
“我可没说过,拉撒路。”
“嗯,也许你只是隐约提过一嘴。”
“没有,我完全没提过。想打赌吗?我们可以让密涅瓦把对话都打印出来,然后这件事我可以让您说了算。”
“艾拉,咱们就别麻烦一位女士编造假记录了吧。即便有那条超高优先级的程序,她还是对你忠心耿耿,绝不会向着我。”
“真够 的。”
“我一向能 则 ,艾拉,不然你以为我是怎么活这么久的?我想大概只有确定能赢,或者输了才能达到我的真实目的的时候,我才会和人打赌吧。好了,你到底什么时候开始研究新鲜事?”
“我已经开始了。”
“可你不是说——不,你没有说,你竟然骗我!妈的,你这个无礼小子。好吧,你都沿着什么方向研究的?”
“各个方向。”
“不可能,你手下没有那么多人。就算你的手下全都可以参与此事也不够,何况真正具备创新思维的人可是千里挑一。”
“没错,但是如果您说的那类人和我们一样,只不过能力更强呢?密涅瓦正在主持寻找工作,拉撒路。我和她仔细聊过了,她正在安排。研究所有方向。一次兹威基[20]式的调查。”
“嗯。好,行。我相信她有这个能力。不过,这件事就算是安迪社利比都可能会觉得难办。她是怎么设计她的形态学研究框架的?”
“我不知道,不然我们问问她吧。”
“艾拉,那得看她有没有准备好回答这个问题。人们都讨厌为了汇报进度不得不放下手头的工作,就连安迪社利比都会因为工作时别人轻轻摇晃他的胳膊肘而生气。”
“可是就连伟大的利比可能都没有密涅瓦的分时共享能力。大多数人的大脑只能进行线性思考,我还没听说人类中有哪个天才能同时操作三件以上的工作。”
“五件。”
“那又怎样?好吧,您见过的天才肯定比我多,但我不知道密涅瓦具体能同时跟进多少件任务,我还从没见她有过超负荷运转的情况。我们问问她吧。密涅瓦,你建立好给老祖寻找‘新鲜事’的形态学研究框架了吗?”
“已经建立好了。艾拉。”
“跟我们讲讲吧。”
“初始矩阵有五个维度,但是到分类的时候肯定还需要其他辅助维度。以这个为基础,在尚未进行辅助扩展的情况下,我们有9×5×13×8×73,即341,640个离散分类。为方便您检查,原始的三进制示值读数为‘122,100,122,100.0’。我需要打印出十进制和三进制数字吗?”
“我想不需要,瓦小烦。你要是有一天在算数上犯了错,我就得引咎辞职了。拉撒路,您说呢?”
“我对分类不感兴趣,只对里面有什么感兴趣。所以有什么收获吗,密涅瓦?”
“拉撒路,我已经表明,您的问题无法得到确切答案。是否需要我将所有分类打印出来,供您检查?”
“啊——不要啊!三十多万个分类,每个分类里还有十几个词的定义?打印出来的话纸都堆到我屁股那么高了吧。”拉撒路陷入了沉思,“艾拉,你可以趁密涅瓦还没把这些记录抹掉,去别的地儿打印出来,再以书的形式交给我。一本大书,分成十或十五卷。这本书的名字可以叫《人类经验分类全书》,然后写上‘密涅瓦·韦瑟罗尔著’。这部著作可以让教授们争论上千年呢。我不是开玩笑,艾拉,这份材料应该保存下来,我认为没人干过这事儿。工程量这么大,血肉之躯肯定做不到,我甚至都怀疑密涅瓦这样出类拔萃的计算机都从来没处理过这类兹威基式的任务。”
“密涅瓦,你觉得如何?要把你的研究成果编纂成书,再保存起来吗?几百本装帧精美、内容完整的纸书漂漂亮亮地和相应的微型电子书一起,放在塞古都斯和其他星球的图书馆里,怎么样?对了,还要给档案馆送去。我可以让贾斯廷䉇富特为书作序。”
我是有意在激发她的虚荣心。如果你认为计算机没有人类的这种小缺点,我想你一定是没怎么和它们接触过吧。密涅瓦总是喜欢被人欣赏,我就是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才开始和她真正成为搭档的。不然你还能给一台机器什么呢?是更高的工资还是更长的假期?别犯傻了。
但是她再次让我吃了一惊,因为她用一种和拉撒路的游艇一样害羞的声音做出了回答,而且措辞相当正式:“代理董事长先生,我在扉页上署名‘密涅瓦䉇韦瑟罗尔’合适吗?这样做是否能得到您的准允呢?”
我说:“有什么不合适的?我当然准允。你要是想只署‘密涅瓦’我也同意。”
拉撒路突然插了进来:“别傻了,孩子。亲爱的,还是署名‘密涅瓦䉇L. 韦瑟罗尔’吧。‘L. ’代表‘朗’,因为你,艾拉,你年轻的时候在一颗偏僻的星球上和我的一个女儿生了个私生女,但最近你才刚刚抽开身,把这个事实记在了家族档案中。我可以证明,因为记入档案的时候我在场。但是密涅瓦䉇L. 韦瑟罗尔博士现在不知身在何方,正在为她的下一部鸿篇巨制做调研,想采访也采访不到。艾拉,你我得打起精神来,为我这个杰出的孙女的履历增光添彩,明白了吗?”
我二话没说就答应了。
“给你安排这个身份,怎么样,孩子?”
“我很满意,拉撒路。祖父拉撒路。”
“不用叫我‘祖父’,把第一套书送给我就行,亲爱的,上面还要有你的献词——‘密涅瓦䉇L. 韦瑟罗尔谨以此书献给我挚爱的祖父拉撒路䉇朗。’怎么样?”
“拉撒路,我很乐意,也很荣幸这样做。献词应该是手写的,对吧?我曾经用我的外扩装置——一个模块——来代艾拉签署公文。我可以把它改装一下,这样一来,献词的笔迹就不会和他的笔迹一样了。”
“好。如果艾拉表现得好,你也可以考虑送他一套签名书。不过你送出的第一套必须是我的。我是长辈,而且是我先想出这个主意的。现在我们回到你的调研本身。我永远不会读那二十卷鸿篇巨制,密涅瓦。我只对结果感兴趣。所以,告诉我,到现在为止你的调研有什么收获?”
“拉撒路,我否决了大半个矩阵,因为那些事情要么是我从档案馆得知您已经做过了的,要么是我推测您不会喜欢做的——”
“等等!海军有句话说得好:‘凡事我若没做过,必定要尝试一下。’据你推测什么事是我不会想做的?说出来我听听。”
“好的,先生。一个子矩阵,3650项分类,这些事全部有可能出现致命的结果,概率大于99%。第一项,探索恒星内部——”
“把这项划掉,还是把它留给物理学家们吧。另外,利比和我其实做过这件事。”
“档案中没有记录,拉撒路。”
“档案里没记的多了。继续说吧。”
“改变您的基因模式,打造您的水陆两栖克隆体,让他能生活在海洋中。”
“我似乎对鱼不太感兴趣。给我讲讲这件事有什么风险。”
“有三点风险,拉撒路。每点风险单独发生的可能性低于99%,但是接连发生的可能性几乎是100%。这样的两栖‘人’其实已经培育出来了,但是能活下来的,截至目前,非常类似巨大的蛙类。这类生物在深海里其他‘居民’中的存活率,单就塞古都斯这颗星球上的数据而言,曾用理论验证过,活到十七天的概率为50%,活到三十四天的概率为25%,依此类推。”
“我认为我可以改善他们的存活率。可我对俄罗斯轮盘赌式的实验没什么兴趣。其他风险呢?”
“把您的大脑移植到改良的两栖克隆体中,之后如果您存活下来,我们会再将您的大脑移植到普通克隆体中。”
“这条划掉吧。如果我不得不生活在水里,那我可不想当一只青蛙,我想做海洋中最凶悍的大鲨鱼。另外,我想,如果生活在水下那么有意思,我们人类肯定还在水下待着呢。再给我说个别的吧。”
“另一件新鲜事可以分三重难度,先生,其一是乘坐飞船在N维空间迷失方向;其二是发生这种事时没有乘坐飞船,仅仅穿了宇航服;其三是连宇航服都没穿。”
“把这些都划掉。前两重难度的事我都算是经历过,我不喜欢;第三重难度的事简直就是蠢,谁愿意在真空中憋死呢?不仅没什么趣味,还引人不快。密涅瓦,万能的智慧之神——不管有没有这么个神吧,总之他让人类得以选择平静、安详的死亡方式。就是这样,除非有谁出于不得已而痛苦地死去,不然自己主动选择惨死岂不是太蠢了。所以,不管是像没能从茧中出来的毛毛虫一样憋死,还是自己送死,凡是死法愚蠢的新鲜事通通给我划掉。很好,亲爱的,你已经成功地让我相信,你定义为危险概率高于99%的新鲜事确实不值得一试;把那些都划掉吧。我只关心这样的新鲜事——对我来说新鲜的事,做了之后我的生存率要高于50%,而且如果我保持警惕,生存率还会更高。举个例子,我从没向往过钻进桶里,然后从高高的瀑布上方滚下去。你尽可以把桶设计得安全些,但你一旦钻进去开始滚动,接下来的事就只能听天由命了。除非你深陷更糟糕的绝境,而你最安全的逃离方式就是它,否则这就只是一种愚蠢的特技表演。赛车、赛马、滑雪这样比拼速度的赛事还有趣些,因为它们每一项都需要技术,但我仍然对它们蕴含的危险性敬谢不敏。为了冒险而冒险,那是以为自己是不死之身的傻小子才干的事,而我清楚自己不是不死之身。所以有很多山我永远不会去爬,除非陷入了困境,我才会冒险——确实冒过这种险!——但一定是以我能想到的最简便、最安全,也最保守的法子来冒险。别说什么最新奇的事儿都危险,危险和新奇可是两码事。危险只不过是我们无法逃走时必须面对的。你那个框架里的其他分类呢?说说吧。”
“拉撒路,您可以试试变成女性。”
“嗯?”
我从未见过老祖这样惊诧。(其实我也很惊诧,尽管这事儿不是让我来做)。
他慢吞吞地回复说:“密涅瓦,我不清楚你是什么意思。两千年来,一直有外科医生将不够格的男性变成伪女性,将女性变成伪男性的历史也几乎一样久远。我对这类花样也不感兴趣。好也罢,坏也罢,我就是男性。我想每个人都曾想象过,要是自己变成另一种性别会是什么感觉。但是所有的整形手术和荷尔蒙治疗都无法让人真正变性,只能变成无法繁衍的怪物。”
“我说的不是那种怪物,拉撒路,是真正的变性。”
“嗯——你让我想起了我快遗忘的一个故事。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个男人,哦,大概是在公元2000年的时候,不可能比这个时间更靠后了,因为那之后没多久世界就分崩离析了。好像是他的大脑被移植到了一名女性的身体中。当然了,这个手术要了他的命,因为异体组织排异反应。”
“拉撒路,我说的这种手术不会有那样的风险,因为我们会拿您的克隆体来做。”
“那确实完全不一样。你继续说。”
“拉撒路,这种变性手术已经在人类以外的动物身上做过试验了,其中将雄性转变为雌性的手术最为成功。先选中一个细胞,对其进行克隆。克隆前,我们先把Y染色体去除,再取同一个受精卵分裂出的另一个细胞的X染色体,这样我们就得到了基因模式与之前那个细胞相同的雌性生殖细胞,其中的Y染色体已经被去除,换成了X染色体。克隆后,这枚雄性细胞改造而成的细胞就成了真正的雌性克隆受精卵。”
“一定有风险。”拉撒路皱着眉头说。
“也许会有,拉撒路。这个过程中使用的当然都是基本的技术。您所在的这座建筑中就有好几种经过此类人工变性手术改造而成的雌性动物:几条母狗、几只母猫,还有一头母猪,等等,其中大多数都已经成功繁育了后代,只不过一条克隆母狗若是和给她提供克隆细胞的公狗配种,高概率下其不良隐性基因会叠加,使胚胎致死或致畸。”
“我早该想到会这样!”
“是的,但是正常的远系繁殖不会造成这样的后果,一只通过上述变性手段创造出的雌性仓鼠繁衍的七十三代仓鼠证明了这一点。塞古都斯的本地动物群有着与众不同的遗传结构,所以我们还没对上述方法做出相应改良。”
“先别管塞古都斯的动物。在人类身上管用吗?”
“拉撒路,我能搜索的仅限于回春诊所发布的文献资料。这些文献中暗示这类试验的最后阶段会出现问题,也就是在雌性克隆体中激活为其提供细胞的雄性的记忆和经验——你们比较常用的说法可能是‘性格’——阶段时会遇到难题。还有一个问题,我们该何时结束提供细胞的雄性的生命,或者说我们是否该结束他的生命,这个问题又衍生出另外几个难题。但这类研究并没有被禁止。”
拉撒路扭头问我:“艾拉,你允许的吗?你不禁止这类研究?”
“我不干涉,拉撒路,但我不知道他们正在进行这类研究。我来问问吧。”我切换到银河语,开始跟行政总回春技师交谈,解释了一下我们刚才在聊什么,并向她询问这类研究应用于人类身上的进展。
我再转过来的时候耳朵有点发烫,因为我刚提起人体试验,她就突然打断了我,就好像我说了什么冒犯的话,然后声明这种试验是禁止的。
我把她的回答翻译给老祖听。拉撒路点点头:“我从这孩子的表情看出来了,答案是否定的。好吧,密涅瓦,看来这事儿就到此为止了。我不会在自己身上尝试染色体手术的。”
“也许这件事还有转圜的余地。”密涅瓦回答,“艾拉,你注意到没有,伊师塔只是说这类调研是‘禁止的’,但是没有说没发生过。我刚刚针对诊所公开的文献做了语义学分析,以揭开其中真相与谎言的暗示。我推断的结果是,几乎肯定他们曾经在人身上做过这类相关研究,但是后来没有再继续。先生,您希望下令诊所交出所有资料吗?我可以很快冻结他们的计算机,以防有擦除程序抹掉那些资料。”
“我们还是不要做任何夸张的事为好。”拉撒路拖着长音说,“‘暂缓’这类事或许有充足的原因。根据现在我对他们的了解,不得不假设这些家伙在这件事上知道得比我多。另外,我还不想做‘小白鼠’。密涅瓦,我们还是放弃这个方案吧。艾拉,我不知道如果没了我的Y染色体,‘我’还算不算是我自己;更不用说试验还有可能为了将我的性格转移到新的躯壳中,把那个贡献细胞的男性,也就是我杀掉。”
“拉撒路……”
“怎么了,密涅瓦?”
“根据诊所公开的文献,我们还有一个选择,安全且肯定能实现,那就是用这个方法克隆出您的双胞胎妹妹,不是一般的,而是您的孪生妹妹,与您的不同之处只有性别。我们需要为她找个代孕母亲。此外,因为她的大脑将正常发育,所以无须人工催熟。这件事符合您对新奇有趣的定义吗?看着一个女版的自己长大成人,怎么样?您可以给她取名叫‘拉祖丽䉇朗’。”
“呃……”拉撒路不知该如何回答。
我不动声色地说:“祖父,我想我赢了我们的第二个赌约。这件事儿既新鲜又有趣。”
“你等等!不能这么做!你不知道怎么做这个试验,我也不懂。再说这家‘疯人院’的主管似乎在这件事上有道德方面的顾虑……”
“这点我们尚不能确定,只是推测而已。”
“并非‘只是推测’,就连我自己也有道德上的顾虑呢。只有我留下来看着她长大,这件事才有乐趣可言,可这样的话,我要么会努力让她像我一样长大,这样的命运对一个女孩来说未免太残酷了;要么会想方设法不让她变得跟我一样暴躁,但这可能也是她的天性。这样一来,我不疯掉才怪。不管我在她人生中做出什么样的干涉,都是不对的,因为她是一个独立的人,不是我的奴隶。除此之外,我成了她唯一的直系亲属,她没有妈妈。我试过独立抚养一个女儿,那对女孩很不公平。”
“拉撒路,您这是在找借口。我敢打赌,伊师塔肯定很愿意既做这孩子的代孕母亲,又做养母。如果您承诺和她生个儿子,那她答应的可能性就更高了。我要不要问问她?”
“死孩子,你快给我闭嘴吧!密涅瓦,把这一条归为‘待定’。我不想急着为其他人做重大决定,尤其是这个‘人’现在还不是人。艾拉,记得提醒我跟你讲没有血缘关系的双胞胎的故事。”
“真是荒唐可笑,您这是在转移话题。”
“我就这么干了,怎样?密涅瓦,你还有什么选项提供给我吗?”
“拉撒路,我有个计划,风险很低,而且几乎一定会给您带来一种或多种全新的体验。”
“你接着说。”
“生命暂停……”
“这有什么新鲜的?我还是个不到两百岁的孩子时就已经有这种技术了。我们在‘新领域’号上就使用了该技术。那时候它就没吸引我,现在也不会。”
“我说的是将其作为时间旅行的方式。如果您选择将您的生命暂停X年,醒来后就会碰上真正新鲜的事物。根据历史的发展,这是肯定的,唯一的问题就是,您觉得要休眠多长时间才能遇到您想要的那种新鲜事儿。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随便您说多长时间都行。只要定下来这个,其他的就只是些微不足道的设计细节了。”
“怎么会‘微不足道’呢,我可是要在相当长的时间内保持休眠状态,无法保护自己啊。”
“但是,拉撒路,您只有在把一切都规划好了、满意了之后才会进入休眠状态。一百年显然不是问题,一千年也没什么大问题。至于一万年嘛,您要是选择休眠这么长时间,我就设计一颗带自动防故障装置的人造小行星,让它确保您在紧急情况下自动苏醒。”
“孩子,这可得费心设计了。”
“拉撒路,我对自己的能力有信心,可以完成这个任务。如果有不满意的地方,您尽可以提出批评意见,或者干脆否决。不过,如果您不给我控制参数,也就是遇到对您来说新奇的事物所需的休眠时长,那我提交怎样的初步设计方案都没有意义。您需要我在时长方面给您一些建议吗?”
“呃……亲爱的,你先刹住车。我们假设你把我放进液态氦中,处于失重状态,并且我受到了完备的保护,完全不会受到电离辐射……”
“这些都没问题,拉撒路。”
“我也会这样要求的,亲爱的,这不是低估了你的能力。但是假设自动防故障装置出了点小问题,没能发挥作用,结果我的休眠状态一直持续数个世纪,甚至会持续一千年,没有尽头。虽然我没死,但我也不会复苏。这怎么办呢?”
“我能够,也肯定会避免这种情况发生,做到万无一失。但是我先接受您的要求吧。即便遇到了这种情况,您的遭遇也不会比您使用开关终止生命差,不是吗?尝试一下对您有什么损失呢?”
“竟然问出这种问题。答案不是很明显吗?如果人死后有灵魂——我没说自己相不相信,但是如果真的有,上帝召唤我的时候我正在太空中某个地方休眠,没有死,可也没有听到召唤,那么我会错过来接我的船。”
“祖父,”我不耐烦地说,“别再叽叽歪歪的了。如果您不想做这件事,直接说‘不要’就好了。密涅瓦已经给了您体验新事物的机会。我不觉得您的理由站得住脚,但就算您还有什么可反驳的,您最后所做的依然堪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在极不可能发生的传说中的审判日到来时,在数十亿的人类中,您会是那个唯一没能到场的。我不想这么说您,但您就是个老无赖,太滑头了。”
他没有理会我的不敬:“你为什么说这事‘极不可能发生’?”
“因为它就是不可能。我不想在这事上跟您争。”
“因为你没法争辩。”他反驳说,“关于审判日,既没有证据证明它会发生,也没有证据能证明它不存在,所以你怎么能轻易判断哪一种情况更有可能呢?如果一件事有可能发生,那我就要为自己争取到在那种情况下有利的条件。密涅瓦,把这件事也归为‘待定’。这个主意确实符合我的要求,我毫不怀疑你设计方案的能力。但是,就像测试降落伞是否好使一样,这只能是一次有去无回的试验,没机会回心转意。因此,我们应该先看看其他所有主意,最后没的选了再选它。哪怕要筛选几年的时间,也得这么做。”
“我会继续为您挑选合适的项目,拉撒路。”
“谢谢你,密涅瓦。”拉撒路神情凝重,开始用大拇指的指甲剔牙。我们正在吃饭,但我没有提到过中间休息,以后也不会提。你要是认为,在老祖叙述间隙加一些休息时段或要一些食物比较合适,那就大可随意去做。老祖讲奇闻异事就像谢赫拉莎德讲故事一样,总会穿插进许多不相关的事。
“拉撒路……”
“怎么了,孩子?抱歉,我刚才正在做白日梦,想到一个遥远的国度,那儿的姑娘死了。”
“您可以在调研中帮上密涅瓦的忙。”
“是吗?似乎不太可能啊。她比我更能胜任大海捞针一样的工作。她的能力让我印象深刻。”
“是的,但是她需要数据。我们对您的了解太少,有许多需要填补的空白。如果我们知道——如果密涅瓦知道五十种您从事过的奇怪职业,那她一定可以删掉几千个她找到的分类。比如说,您当过农夫吗?”
“当过几回。”
“是吗?现在她知道了,就不会建议您做与农业相关的事情了。也许您还有许多农务都没有干过,但是其中应该没有一项能达到您严苛的要求。所以,为什么您不把自己做过的事情列成清单呢?”
“我可能无法全部记得。”
“那就没办法了。但是列出您记得的事可能会帮助您想起其他忘掉的事。”
“啊……让我想想。每次我到了有人居住的星球都会做一件事,那就是学习当地的法律。这不是为了当律师,通常不是,尽管我真的做过几年刑事律师,是在加州圣安地列斯。我这么做是想了解当地的法律法规,如果你不知道当地的‘游戏’怎么玩儿,就没法赚到钱或者隐瞒你得到的好处。知法犯法比不知法犯法要安全得多。
“可是有一次,这个好习惯却给我帮了倒忙,我不小心成了某行星最高法院的大法官,不过正好把我救出了火坑,也可以说救了我一命。
“让我想想我都干过什么。农民、律师、法官,我还告诉过你我当过医生。我当过各种飞船的船长,大多数是执行探索任务的,但有时候是货船或移民船。还有一回,我驾驶一艘武装私掠船,船上还有一帮子你不会想带回家介绍给妈妈认识的恶棍。我做过学校老师,但是校方发现我竟然告诉孩子们残酷的真相,就把我给辞退了。我这种行为在银河系各处都是犯了大忌。我还参与过一次地下的奴隶交易,以奴隶的身份参与的。”
我难以置信地眨眨眼:“难以想象。”
“不幸的是,我当时身临其境,无须想象。我还做过主教。”
我不得不再次打断他。“主教?拉撒路,您不是说,或者至少您的言语曾经暗示过,您没有任何宗教信仰吗?”
“是吗?不过,‘信仰’是给善男信女准备的,艾拉;它是主教大人的障碍。我做过风流院的‘教授’。”
“什么?这是什么职业?”
“嗯?就是妓馆经理。不过有时我也在那儿负责弹琴唱歌。别笑,当时我可有副好嗓子。那是在火星上。你听说过火星吗?”
“挨着故星地球的行星,太阳系第四颗行星。”
“没错。今天来看那是一颗无关紧要的行星,但我说的是在安迪㠱利比改变一切之前的事。当时美国退出了太空贸易,让我陷入了困境。于是,2012年的会议之后,我离开了地球,有段时间没回去过,这让我避免了很多不愉快,所以我不该抱怨什么。如果那次会议的结果正相反——不,我错了;如果果子熟了,它就会从树上掉下来,而当时的美国已经熟烂了。艾拉,永远别做悲观主义者;虽然悲观主义者对一件事的判断往往比乐观主义者更正确,但乐观主义者享受到的乐趣更多。再说,你再怎么操心都阻止不了历史的进程。
“好了,回到我们刚才说的火星和我在火星上的工作。那只是一份我为了咖啡和蛋糕而做的工作,但是我做得挺开心。同时我还是那儿的保安,妓馆的女孩儿们都很友好,当着她们的面把不尊重她们的垃圾丢出去是件乐事。有时候我扔人的劲儿特别大,人还会从地上弹起来呢。然后我会把这人加入黑名单,以后他就再也进不来了。我差不多每天晚上都要扔两次人。后来人们传开了,不管去妓馆的金主有多大方,‘快活’德兹都会在小姐们面前教他学礼仪。
“当妓女就像在军队服役一样,艾拉,级别高的人过得还行,下头的人可就没好日子了。这些女孩常常会被金主看中,收到赎身、从良并嫁人的邀约。她们无一例外后来都嫁了人,但是她们挣钱的速度很快,不会一有人提出给她们赎身就迫不及待地点头答应。不过主要原因还是我接手的时候拒绝按照殖民政府定下的固定收费标准收费,让这个市场重新按照供需法则运转。要我说,这些孩子就应该一寸肌肤一寸金,出多少力,收多少钱。
“一开始我的改制遇到了麻烦,但是后来管消遣与文化的政府官员终于想明白了,在供不应求的情况下,只肯用可怜兮兮的一点钱来换稀罕的服务是行不通的。火星本就是个讨厌的地方,能让这地方变得稍微可爱一点的人为数不多,要是还压榨她们,那就太说不过去了。再说了,她们要是工作得开心,还能让这地方变得更可爱一些。艾拉,从这个角度来说,妓女和神父起到的社会功能是一样的,妓女的效果还更好些呢。
“我想想啊。我多次积累起财富,但又多次财富尽失,常常是通货膨胀或者政府查抄我的家产,让我的财富‘国有化’或者‘自由化’导致的。‘永远别相信王侯将相。’艾拉;他们从来不生产,只会偷窃别人的劳动成果。我破产的次数比致富的次数多。当穷人和当富人比起来,还是前者更有趣,因为一个不知道下顿饭在哪儿的人永远不会无聊。他可能会感到愤怒什么的,但总不会无聊。不管他承不承认,这种困顿的生活状态都会磨砺他的思维,促使他做出行动,为他的人生增添激情。当然了,他也会因为窘迫落入陷阱,这就是食物常常被当成陷阱诱饵的原因,但这也正是破产的有趣之处,它能让你思考,到底怎样才能在不落入陷阱的前提下脱贫致富呢?饥饿的人往往会丧失判断力。一个七顿饭没吃的人常常会想杀人,但杀人从来都不能解决问题。
“我还当过广告文案策划人、演员——我当时穷得没法子了才当的演员——还做过教士助祭、建筑工程师等,甚至当过好几回机械工程师。因为我一直相信,高智商的人只要肯学,就可以用一双巧手创造出任何东西。不过下顿饭没着落的时候,我不会坚持非要做技术性工作;我曾经常常拿着白痴棍——”
“这是什么意思?”
“孩子,这是以前用来指代铁路维修工的词儿,因为铁道工人通常会在手里拿着一根棍子,棍子一头是铲刀,一头是自己——一个白痴。我只干过几天那种工作,不过已经足够我搞明白当地的组织机构了。我做过政治活动经理人,还有一次当了改革政治家,但只有那一次。改革政治家不仅爱向公众撒谎,而且撒的谎都很拙劣;相反,商人政治家都比较诚实。”
“可是,拉撒路,我不这样认为。历史上——”
“动动脑子,艾拉。我没说商人政治家就不偷窃,他们的生意本身其实就是在偷窃别人的劳动成果。但是所有政客都不事生产。不管哪一个政客,他的唯一商品就是他的嘴皮子。政客的人品如何,体现在当他给你承诺时,你是否相信。成功的商人政治家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们会尽可能信守承诺,维护自己的声誉,因为他们想把生意继续做下去,继续偷窃,就是这样,不只是做今天和明天的生意,还要做明年的,后年的。因此,只要他够聪明,做成了眼下这单生意,他就可以像鳄龟一样咬住就不松口,绝不会拿他唯一可卖的东西——信守承诺的好声誉冒险。
“但是改革政治家没有生意可担心。他要致力于为所有人争取福利。这是一个高度抽象的使命,因此可以有无穷无尽的定义,甚至根本无法用有意义的措辞去定义。所以,你以为两袖清风、一心为民的那些改革政治家每天还没吃早餐就能撒上三次谎,而且他会对这种情况表示诚恳的歉意,然后告诉你,他这么做不是不诚实,而是为了坚定不移地捍卫他的理想。
“要让他食言也很简单。只要有人说服他,其他做法能给大家争取更大的福祉即可。他随时都能变成一个反复无常的人。
“等他坚定地走上这条路,他就有能力独自撒谎了。幸好这样的人很少能在政治舞台上待太久,除非是世风日下、文化堕落的时候。”
我说:“拉撒路,我一定谨记您的教诲。因为我大半生都待在塞古都斯星上,我对政治的认识只局限于理论。这都是拜您之前的规划所赐。”
老祖白了我一眼,眼神中透着冷酷的嘲讽:“我才没做过什么规划。”
“可是——”
“行了,闭嘴吧。你自己就是个政治家,但愿你是个‘商人’政治家,但是你把异见者统统送到了别的星球上,这样的手腕让我心有疑虑。密涅瓦!将这段话的关键词也设为‘笔记本’,亲爱的。我立下契约,将塞古都斯星转让给基金会,本意是为了让他们建立一个成本低廉、结构简单的政府,凡事以宪法为尊。在这样的条件下,政府的权力受到了极大的制约,而亲爱的人民,上帝保佑他们的黑心肝,我没有给他们任何说话的机会。
“我对此没有抱太大希望。艾拉,人是政治动物,禁止一个人参与政治活动就像禁止他交配一样难,恐怕你连试都不该试。但我那时候太年轻,充满美好的期望,希望能把政治活动限制在私人领域,将它与政府隔离。我以为这样的政府只能维持一个世纪左右,没想到它到现在都没崩溃,太让我吃惊了。这样可不好。这颗星球早该迎来一场革命。如果密涅瓦没有给我找到更好的事儿干,我可能会用化名出山,染头发,整鼻子,然后揭竿而起,发动革命。所以你要留神了,艾拉。”
我耸耸肩:“您忘了我要移民了。”
“啊,对哦。不过成功镇压一场革命可能会让你改变想法。或许你会愿意当我的参谋长,然后在暴力革命结束后制造政变,逼我下台,自立为王,然后把我送上断头台。这倒是一件新鲜事儿,我可从未打算因为政治这东西掉脑袋。掉了脑袋可就没法从头再来了,是吧?‘说时迟,那时快,篮子里多了个人脑袋。它没法回答问题你可别见怪。’大幕落下,无人谢幕。
“但是革命也很有趣,我有没有跟你讲过,我上大学的时候是怎么熬到毕业的?我负责操作加特林机枪[21],一天能挣五美元,完事儿还能得到战利品。但我一直是个下士,没再往上升,因为每次我赚够了一个学期的钱就溜了。作为雇佣兵,我从不想成为死去的英雄。但是冒险和风云变幻的战场吸引着年轻的我。我当时的确非常年轻。
“可是,在战场上,我每天都脏兮兮的,饭也不能准时吃,随着我的成长,耳畔呼啸而过的子弹对我来说失去了原有的魅力;第二次参军——并不完全是我自己的主意——我选择了海军。虽说加入的是海军,但我其实后来成为海军飞行员,还用了化名。
“除了奴隶,我几乎什么都卖过。我曾在巡回演出中扮过读心术士,还当过一次国王。这又是一份被人们高估了的职业,上班时间太长。此外,我从事过女性时装设计的工作,当时给自己起了个假的法国名字,平时说话都用法国口音,而且还留起了长发。那差不多是我唯一一次留长发,艾拉。长发不仅打理、养护起来需要很多时间,还会在近身格斗的时候给对手可乘之机,在关键时刻遮挡你的视线。不管哪种不便都是致命的。但我也不喜欢台球似的光头,因为只要刘海不挡眼,厚厚的头发可以为你减少头皮受伤的危险。”
拉撒路说完陷入了沉思:“艾拉,就算我都记得,也无法把我为了养活妻儿做的所有工作都列出来。我做过时间最长的一份工作大概持续了半个世纪,情况非常特殊;最短的仅仅从早餐后开始,到当天的午餐前结束,也是遇上了特殊情况。但是不管在哪儿,工作是什么,干活的人都有创造者、索取者和伪装者之分。我喜欢成为第一种人,但对后面两种我也没有瞧不起。每当我需要养家糊口的时候——我经常扮演这样的角色——我从未让悔恨阻碍我把食物放在餐桌上。我不会偷别家孩子的食物来养育我的孩子,如果一个人不太挑剔的话,他总能通过假模假式但又没那么恶心的工作赚到点儿钱。承担家庭责任的时候,我从来不挑三拣四。
“你可以卖一些没有固有价值的东西,比如说故事或者歌曲。我在娱乐行业的每个分支都干过。有一次,我在法蒂玛的首都讨生活,就蹲在当地的市场,面前放了个黄铜碗,给来往过客讲比现在这个还长的故事,等待着硬币丢进碗里时激动人心的咣当声。
“我落到那般田地,只因为我的飞船被罚没了,其他星球的人未经允许又不能在当地找工作。政府正在严格执行把就业机会留给当地人的规定,因为当时那儿经济萧条。免费讲故事不算工作,也不算乞讨——乞讨也需要执照——因此,只要我每天按惯例自愿向警察慈善基金捐款,他们就不会管我。
“那时候我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就这样低调过活、勉强糊口,要么就自甘堕落去做贼。要是不熟悉当地的风俗习惯,做贼也很难。要不是我有妻子和三个小孩要照顾,我估计自己一定会去冒险做贼。艾拉,家庭拖累了我。一个有家室的男人可不能像单身汉一样冒险。
“于是,我只能坐在那儿,把从格林童话和莎士比亚的戏剧中看来的故事再讲一遍,直到我的尾巴骨被地上的鹅卵石硌得生疼。在攒够买工作许可证的钱和按惯例给办证人的酒钱之前,除了买吃的,我不让妻子在别的东西上花钱。不过,艾拉,后来我摆脱了这种窘境。”
“您是怎么办到的,拉撒路?”
“虽然有点慢,但我最后彻底摆脱了穷日子。在市场上卖故事的那几个月,我深度了解了那个社会的等级和结构,知道了什么人得低头苦干,什么人能吃香喝辣,还有什么人可以置身法度之外。然后我继续在市场上混了几年。别无选择。但是后来我先受洗,皈依了当地的宗教,换了个当地人更容易接受的名字,然后背诵了整本当地的经文。它和几个世纪前地球的任何经文都不一样,但我的努力是值得的。
“关于我怎么加入补锅匠公会这段,就跳过不讲了。总之,我接到的第一个活儿是修电视接收器,这是公会领袖派给我的私活儿,挣不了多少钱。这个社会的技术水平滞后,风俗习惯不鼓励进步,而且他们目前拥有的技术是大约五百年前从地球上学来的,就这还学得差点意思。因此,艾拉,在那儿我就相当于一位会魔法的巫师,要不是我小心翼翼地扮作信仰当地宗教的虔诚信徒,并且大方地捐钱给教会的话,早被施以绞刑了。于是,凭借我的技术在公会中站稳脚跟后,我开始兜售新鲜的电子玩意儿和老掉牙的占星术,前者仰仗的是他们没有掌握的知识,后者仰仗的是自己天马行空的想象力。
“最后,我成为多年前罚没我的飞船和货物的那个顶级要员的首席助手,我帮着他积累了更多财富,同时也让自己赚了个盆满钵满。至于他是否认出了我,他从来没说过。我蓄起了络腮胡子,外观改变了不少。不幸的是,他后来失了宠,于是我就上位了。”
“拉撒路,您是怎么做到的?我是说,您是怎么不被识破的呢?”
“问到点子上了,艾拉!他是我的恩主。我的合同里是这么写的,我也一直这样称呼他。我给他占星,警告他天象对他不利。事实情况也确实如此。那样的星系我几乎没见过。两颗宜居的行星围绕着一颗恒星,二者都已经成了人类的殖民地,而且它们之前有通商。手工艺品和奴隶——”
“拉撒路,您刚才说‘奴隶’?我知道在苏普利姆星上有奴隶,但是没想到蓄奴的恶行在宇宙中如此普遍,这对经济发展可不利。”
老人闭起眼睛,好长时间不曾睁开,我差点以为他睡着了(我们刚开始每天面谈的那段日子,他总是中途打瞌睡),但他随后睁开了眼睛,严肃地说:
“艾拉,这种恶行比历史学家提到的要普遍得多。它确实对经济不利。奴隶制社会无法与自由的社会竞争,但是银河系这么大,这样的竞争通常不存在。只要有允许奴隶制存在的法律,就会有奴隶制,不止一次,也不止一个地方。
“我说过,为了供养我的妻儿,我几乎可以做任何事,我也确实是这样做的;我曾经只为了挣几个小钱就去铲人类的粪便,不惜站在及膝深的屎中,也不愿让我的孩子挨饿。但是我绝对不碰奴隶生意。这并非因为我自己也曾做过奴隶,而是因为我始终有这样的执念。你管这叫‘信仰’也好,把它升华成深层的道德信念也罢,我就是这么想的,态度非常坚决。如果说人类这种动物有什么价值的话,这价值之高,到了绝对不可以被当成财产的地步。如果一个人还有一丝自尊可言,生而为人带给他的骄傲就不允许他把另一个人当成自己的私产。我不管一个人身上穿得多干净,用的香料多昂贵,只要他蓄奴,那他就愧为人类。
“但我不会因为遇上这等丑恶之事就抹脖子自尽,不然我绝对活不过一百年。奴隶制还有个不好的地方,艾拉,那就是你无法给奴隶自由,只能由他们自己来争取自由。”
说完之后,拉撒路拉下脸来:“你又让我开始唠叨这些我都无法证明的事儿了。重新拿回我的飞船之后,因为它已经被改造成了运奴船,我决定亲自给船熏香除臭、检修一番。之后,我把我认为能卖的货物统统装上了船,一起放上船的还有原本是给奴隶准备的食物和水,我让船长和全体船员放了一周的假,通知仆役保护人,也就是国家奴隶代理商,等船长和事务长回来,我们会立刻重新装船。
“然后我声称要带着我全家人驾船去做假期大修。结果不知怎么的,仆役保护人起了疑心,坚持要随我们一起参观整艘飞船。因为他是在我的家人刚刚登船时突然提出的这个要求,所以我们起飞时不得不把他也带上。我们打算离开那个星系,再也不回去了。不过,在一颗文明的行星上降落之前,我和我的两个儿子——他们当时已经差不多成年了——将船上所有能让人联想到它是一艘运奴船的痕迹都彻底抹除了,尽管这意味着我必须得扔掉一些本来可以换钱的东西。”
“后来那个仆役保护人怎么样了?”我问,“他对你来说不是个麻烦吗?”
“我还在想你会不会没注意到呢。我把那浑蛋从船上扔了出去!活着丢出去的。当时他眼球突出,血尿直流。不然你以为我会怎么对他,跟他亲嘴儿吗?”
据我们所知,故事细节与故星的历史一致。老祖生命中的第一个世纪恰好是战火连天的一百年,而后发生了大溃败。这一百年间科学进步巨大,同时社会问题频生,不管是水上还是空中的船舰都被人们用于战争。相关习语和术语可参见附录。
贾斯廷·富特四十五世
贾斯廷·富特四十五世
贾斯廷·富特四十五世
贾斯廷·富特四十五世
[1] 《国王必须死去》:英国小说家玛丽·瑞瑙特出版于1958年的历史小说,讲述了传说中的雅典国王忒修斯早年的生活与冒险。——译注
[2] 皮钦语:皮钦语指多种语言混合而成的非正式语言。——编注
[3] 没有记录表明老祖曾经上过海军军官培训学校或任何一家军事学校。另外,也没有证据表明他没加入过这类学校。也许这个故事真实的部分都是老祖的亲身经历。“大卫·兰姆”可能是伍德罗·威尔逊·史密斯使用的诸多化名中的一个。
[4] 低能天才:idiot-savant,源于法语,用来形容在艺术、绘画、数字等方面具有极强天赋但生活不能自理的人。——译注
[5] 原文如此,本书中所有“省略”皆为原文设计,不再一一注明。——编注
[6] “监护者”有两重意思:(1)负责避免未登记结婚的男性与女性之间发生性接触的人;(2)表面负责做这种不近人情的工作,但实际上为有意发生性接触的男女站岗放哨的人。老祖使用的是前一种意思,而并非意思恰巧相反的后一种解释。详情参见附录。
[7] 此处的“监护者”指的是第二种意思。
[8] 多发飞机:战斗机追求轻巧敏捷,通常都是单发或双发飞机;具有多个发动机的多发飞机一般是大型飞机。——译注
[9] 自由公债:第一次世界大战时美国发行的公债。——译注
[10] 境遇性精神病:在特定的环境中会发作的精神病。——译注
[11] 20世纪50年代末到60年代初,美国政府提出了“休耕地补助计划”,要求农民十年内不用土地种植作物,同时为这些农民提供补贴。——译注
[12] 洛基:Loki,北欧神话中的恶作剧和谎言之神,亦是火神,红色的火焰是他的象征。——译注
[13] 灵薄狱:天主教中原指天堂与地狱之间的区域,是生前无功无过的灵魂逗留的地方。后成为地狱第一层的代名词。——编注
[14] 密涅瓦:Minerva,罗马神话中的智慧女神、战神和艺术家与手工艺人的保护神,希腊神话中对应的神是雅典娜。——译注
[15] Sì:是,意大利语。——译注
[16] 欲爱:Eros,厄洛斯是希腊神话中参与世界创造的一位原始神,在罗马神话中对应的神是丘比特;他是一切爱欲和性欲的化身(包括同性、异性),是宇宙最初诞生新生命的原动力和自然力创造本原的化身。这个词代表一种出于本能的感性冲动及浪漫情怀。——译注
[17] 圣爱:Agape,源于古希腊语,是最高形式的爱,代表神对人和人对神的爱,指博爱和慈爱,基督之爱,灵性之爱。——译注
[18] 分时共享:计算机在不同终端同时被多人使用的功能。——译注
[19] 海老人:《一千零一夜》里,辛巴达在第五次航海旅行中遇到了一个老人,老人骑在他脖子上拳打脚踢,极尽折磨和羞辱,最后喝酒醉倒,辛巴达才终于摆脱了他。这个老人就是传说中的“海老人”。——译注
[20] 兹威基:弗里茨社兹威基(Fritz Zwicky, 1898—1974),瑞士天文学家,首次发现了暗物质存在的证据。他在科学研究中擅长使用形态学方法。所谓形态学方法是种系统地研究问题的各种可能性,从而找出创造性解决方案的办法。首先列出问题的各种因素,列出它们可能取的不同值,然后再考虑它们的不同组合,这会启发人们想到一些平时不容易想到的可能性。——译注
[21] 加特林机枪(理查德劳J. 加特林,1818—1903)在拉撒路搵朗出生时已经过时了。所以如果有人声称在偏僻的地区发生的小规模暴动中使用了这种过时的武器,该说法的真实性也微乎其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