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洲短篇小说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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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安拉的意愿

[尼日利亚]戴维·奥沃耶莱

戴维·奥沃耶莱

David Owoyele

尼日利亚北部约鲁巴人,在当地信息服务部门任过职。曾在不少期刊上发表过短篇小说和文章,并被收入文集。

刚才还一轮明月,现在就漆黑一片。多戈抬头看看夜空,原来是几朵飘浮的乌云遮住了月光。

多戈清清喉咙,对同伴说:“一会儿要下雨了。”

苏莱没有马上回答。

苏莱高个子,长得身强力壮,不过那张脸长得与多戈一样,像副木讷的面具,难以吸人眼球。

苏莱和多戈结伴以做贼为生。他刚才走路一颠一跛,样子很奇怪。“不会下雨。”过了一会儿,苏莱说道。

他用手指摸摸挎在左肩上那把弯曲的带鞘长刀。在他——用他自己的话说——“当班”的时候,总是带着这把刀。同伴多戈手臂上也挂着一个类似的东西,看上去很吓人。

“你怎么这么肯定?”

“肯定?”多戈反问道,口气不耐烦。多戈在当地话里是高的意思。他五短身材,挺壮实,横向发展,就是跟高扯不上关系。他用手指着空中急速飘移的云,说:“你只想着看云朵。我这辈子已经淋了很多次雨,天上那是雨云。”

他们一声不吭地走了好大一会儿。城里暗红色灯光傲慢地在他们身后弯弯曲曲的街道两旁闪烁着。已过了午夜,空旷的路上几乎没有行人。再往前走半英里,就到了家乡,他们的目的地。夜里,小镇显得懒懒散散,弯曲的街道两边,电灯没有一盏亮着。这虽然令人失望,却正中两位的下怀。“你不是安拉,”苏莱终于说了,“你没有预言的本事。”

苏莱是个铁石心肠的罪犯。犯罪于他是家常便饭,上次审判时,他这么跟法官说。那次审判让他坐了几个月牢。“社会理当受到保护,以防被你这样的败类危害。”威严的法官在肃静的法庭里,这样庄重地警告他。他站在被告席上,直着身子,无动于衷,不觉羞耻。这样的话他已经听过不止一次。“你,还有你这类的人,危害他人的生命和财产,本法庭要按照法律让你们受到应有的惩罚。”法官说完狠狠地瞪了苏莱一眼。苏莱冷冷地看了一眼法官:这样的眼神他见得多了,才不会那么容易被吓到。除了安拉,他无所畏惧。法官抬起象征法律威严的下巴,说:“你就从未好好想想,犯罪只会招致失败、惩罚、牢狱之苦?看样子,你什么活都能做,为什么不尝试着改变,过上有尊严的生活?”苏莱耸了耸又宽又厚的肩膀。“我怎么生活,我知道。”他说,“我乐意选择这样的生活。”法官坐了下来,背靠着椅子,灰心丧气。过了一会儿,他又俯身向前,再次企图说服他。“做贼、盗窃、犯罪,你难道就能无视其中的错误之处吗?”苏莱再次耸了耸肩。“我对我现在的活儿很满意。”“满意!”法官大声责备道。听证席上一阵窃窃私语。法官敲敲小木槌,示意大家安静。“你对触犯法律也很满意?”“我无路可走啊。”苏莱说,“法律很烦人,总是挡着道。”“屡次被捕,屡次坐牢,做笼中鸟,你感觉很舒坦吗?”法官眉头紧锁,质问道。“干哪一行都有危险。”苏莱哲人似的答道。法官抹了一把脸。“那好,伙计,你不能犯法。犯法,你要是想这样做,最终被犯的就是自己。”苏莱点点头。“我们也差不多这么说。”他对话似的评论道,“谁想撼动木桩,栽跟头的肯定是他自己。”他抬起头,看见法官眉头紧紧地拧着。“有一样东西就像一根粗粗的木桩,那就是法律,嗯?”法官判他三个月监禁。苏莱耸耸肩。“这是安拉的旨意……”

刹那间,一道闪电火舌似的点亮了漆黑的夜空。苏莱抬起头望了望。“当然看起来像要下雨了,但是你刚才没有说,天会下雨。你不过是凡人罢了,你只会说,如果这是安拉的意愿,天就会下雨。”从他的信仰来说,苏莱对宗教虔诚。他的宗教禁止教条主义,禁止对未来任何事情做预言。他对安拉的恐惧非常真诚。他坚信安拉的意愿是,每个人如何谋生,由他自己裁决。他还相信安拉给予有些人的要远远大于他们所需,这样,其他不足的人可以自行从前者处取用所需。有些人酒足饭饱,有些人却饥肠辘辘,这肯定不是安拉的意愿。

多戈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在全国,几个大城市的监狱他都待过,坐牢对他就是回家,从这个家到那个家。像同伴一样,他无所畏惧,但与苏莱不同的是,他只信自我保护,不信宗教。“你和你的宗教。”他讥讽道,“给你带来了不少好处啊。”苏莱没有搭腔。苏莱对宗教敏感,凭经验多戈晓得他发脾气了。苏莱动了动身子,仿佛要一拳打在他头上。这两个人从未假装过,他们结伴是出于爱、友谊,甚或其他奢侈原因:两人同时从牢房里放出,就结伴了,因为这样对双方都方便。两人都觉得结伴能给自己带来特别的好处,而没有衡量对方的品性。“今晚你看到那个女人了吗?”多戈换了话题,问道。这不是因为他害怕苏莱生气,而是他跳跃的思维所致。他喜欢从这件事一下子跳到别的地方。“嗯。”苏莱应和着。“怎么样?”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于是多戈问道。“杂种!”苏莱说道,他没有发怒。“谁?骂我吗?”多戈声音轻轻地问道。“我们在说那个女人。”苏莱回答道。

他们走到一条小河边。苏莱停下,洗洗胳膊、腿,又洗洗推得光光的头。多戈蹲在岸上,在石头上磨着刀。“现在去哪里?”“去那边的村子。”苏莱说,边漱了漱口。“还不知道你在那儿还有个相好呢。”多戈说。“我不找女人。”苏莱说,“我想收集些零碎东西——如果这是安拉的意愿。”

“去偷,你意思是?”多戈追问道。

“是的。”苏莱承认道。他挺了挺身子,用粗壮的胳膊指着多戈:“你也是小偷……而且还是个杂种。”

多戈一声不吭,一边在胳膊上试着刀锋,一边点点头。“半夜在小河里洗洗也是你宗教信仰的一部分?”

苏莱没有马上回答,他爬到了较远的岸上,才说道:“看到小河,就洗洗;什么时候才能遇见另一条,完全由安拉掌控,由不得你。”他一瘸一拐地走着。多戈跟着他,问道:“你为什么说她是杂种?”“因为她是。”“为什么?”“她跟我说她把大衣和那只黑色袋子卖掉了,只卖了十五先令。”苏莱低头左右打量了一下同伴。“你是不是在我之前就识破她的诡计,然后教她怎么说?”“我都一个星期没有看见她了。”多戈辩解道,“大衣很旧了,我觉得也就值这么点钱。我觉得她真的卖了个不错的价钱。”“那当然。”苏莱说道,他不相信多戈,“要是我跟她分了这钱,我也会这么想……”

多戈没吭声。苏莱一直怀疑他,他也很乐意回敬。他们互相猜疑着,有时事出有因,有时却无凭无据。多戈耸耸肩。“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是的,我觉得你不会。”苏莱干巴巴地说。“我只对我那份有兴趣。”多戈继续说道。“你的意思是再来一份。”苏莱说,“你们两个都拿到了一份——你这个没爹教的骗人小子,还有他妈的那个可恶女人。”他停了一下,又说:“她扎伤了我的大腿——这条母狗。”多戈暗自一阵高兴。“我一直在纳闷你怎么走路一瘸一拐的。用刀扎了你大腿?奇怪了,是不是?”苏莱恶狠狠地看着他:“有什么好奇怪的?”“你要她交出钱来,所以她才扎了你。”“跟她要?我才没跟她要。跟她那种人能要到什么。”“哦?”多戈说道,“我一直以为你要做的就是要钱呢。真的,那件大衣不是你的,但是你却叫她卖掉。她买卖赃物也是个老手了,应该清楚你有权拿到钱。”“一件大衣,一个袋子,只有傻子才拿到十五先令就高兴呢。”苏莱说。“那你不是傻子,对吗?”多戈抿着嘴笑笑,“你想怎么办?”“揍她,揍晕她。”苏莱粗声粗气地说。“那样也好。”多戈支持苏莱的话。“麻烦的是,你得到的比你给她的多呀。”多戈又抿着嘴笑笑。“扎伤人可不是开玩笑。”苏莱不耐烦地说。“谁在开玩笑?我老早不也被扎过。你不可能晚上背着刀到处转,而指望不偶尔挨扎吧。我们应该把这样的麻烦事看作是职业风险。”“那是。”苏莱咕哝着说,“但这治不了伤啊。”“是,去医院,那儿能治。”多戈答道。“这我知道,可是在医院,他们会问个不停,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给治上。”

他们正走进村子。眼前宽阔的道路分成了许多岔道,房子又把岔道切断。苏莱稍作停留,很快走上一条小路。他们脚步很轻,不时朝周围看看。泥屋拥挤不堪,黑沉沉的,没有一家亮着灯。每一扇窗户上的小洞也封得死死的,好像是为了防止暴风雨侵袭。东面隐隐约约传来隆隆的雷声,无精打采的。路上只有他们两人,不时会有一群山羊或者绵羊被脚步声惊吓得站立起来。每隔一会儿,苏莱就会在一座可以下手的房子边停下,两个人四处小心张望。苏莱低着头看着多戈,用眼神问他什么,多戈则摇摇头,然后,两人又继续往前走。

他们就这么一直走着,大约过了一刻钟,一道闪电差不多烧了他们的眼珠。他们由此下定了决心。“我们得抓紧。”多戈轻声说,“风暴马上要来了。”苏莱一声不吭。前面几码远有一幢样子像坍塌的房子,虽破旧不堪,他们依然锁定了它。他们走上前去。经验教会了两人,房子外表破旧,不表示里面没有值钱的东西。一些茅屋虽散发着臭味,却藏着丰富的宝藏。多戈朝苏莱点点头。“你在外面守着,打起精神。”苏莱说。他又朝着一扇紧闭的窗子点点头,说:“你可以站在那扇窗子下面。”

多戈按照他的指示,走到窗子下面。苏莱想方设法打开粗木门。即便多戈的耳朵经过了千锤百炼,异常灵敏,也难以从声音辨别,苏莱是否已经进到屋里。他站在那儿,仿佛过去了几年似的——实际上刚刚过去几分钟。当看到身边的窗子慢慢打开的时候,他靠在墙边呆住了。但那是苏莱,他从窗子里伸出一双大手,递给多戈一个硕大的葫芦。多戈接过葫芦,重得令人吃惊,他的心突突地跳起来。当地的人宁愿相信葫芦也不相信银行。“去小河边。”苏莱从窗子里面递出话。多戈心领神会,把葫芦顶到头上,迈着大步朝小河方向走去。苏莱会想办法出屋子跟上去。

来到河边,多戈小心翼翼地放下葫芦,打开有雕刻的盖子。他猜想如果这里面的东西值钱,他和苏莱不必平分。还有,他怎么知道,苏莱从窗子里把葫芦递给他时,是不是已经从中拿了一部分?他把右手伸进葫芦,立刻感到手腕一阵剧烈的刺痛。他尖叫了一声,猛地把手抽出来。他贴近看看那只手腕,然后一字一顿、恶狠狠地咒骂起来。他用会说的两种语言诅咒天底下所有的事情。该死的,去死吧!他坐在地上,握着手腕,轻声诅咒着。听见苏莱走近的脚步声,他把盖子盖到葫芦上,等着苏莱。“遇到麻烦了?”苏莱走到他身边时,多戈问道。“没有。”苏莱答道。他们俩同时朝葫芦俯下身。多戈不得不用左手握着右手腕,苏莱因为面向葫芦,没有看到多戈的手腕。“你打开过?”苏莱问道。“谁,我吗?嘿,没有!”多戈说。多戈知道,苏莱不信任他。“里面是什么,这么沉?”多戈好奇地问道。“一起看看吧。”苏莱答道。

苏莱打开盖子,把手伸进葫芦口,感到手腕一阵刺痛。他猛地把手抽出来。他站了起来。多戈也站起来。苏莱这才看到多戈用另一只手紧紧握着手腕。他们对视了许久,谁也没有说话。“你总是觉得我们该平分。”多戈漫不经心地说。慢慢地,苏莱开口了,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他把他搜肠刮肚想到的脏话全都泼到多戈身上。多戈也不示弱,两人一直对骂到语塞才罢休。“我回家了。”多戈宣布。“等等。”苏莱说。他用那只好手在口袋里摸索着,掏出一盒火柴,艰难地划着了火,凑到葫芦口,看看里面究竟是什么,然后扔掉了火柴。“不必回去了。”他说。“为什么不必?”多戈坚持道。“里面是一条被激怒的眼镜蛇。”苏莱说。令人窒息的感觉迅速蹿上了胳膊,整只手臂疼痛难忍。他坐下了。“我还是搞不明白,为什么我不能回去。”多戈说。“凡是被眼镜蛇咬的都会死在眼镜蛇旁边,你没有听说过这个说法吗?蛇的毒性很大,正适合像你这样下流坯子的儿子。你永远都回不了家了,乖乖坐在这儿等死吧。”多戈不这么觉着,但是锥心的刺痛让他无法站着。

有一会儿工夫,他们谁都没有说话,周围不时划过几道闪电。多戈终于说道:“好笑啊,你最后一次偷到的东西居然是耍蛇人的葫芦。”“我觉得更加好笑的是,里面装着一条眼镜蛇。你是不是也这么觉得?”苏莱说。他开始呻吟了。“我估摸着在我们死之前,还会有更加好笑的事情呢。”多戈说,“哎哟!”他疼得蜷缩起来。“比如说,再来些没有害处的死亡。”苏莱提出建议。“干脆杀死那条要命的蛇。”多戈接着说。多戈试着站起来,从河边捡一块石头,可是他无法站起来。“啊,唉。”他一边说,一边躺到地上,“不过没什么关系。”

雨啪嗒啪嗒地开始落下来。苏莱生气地说:“为什么要死在雨里?”“要是从这儿直接进地狱,可以让你浑身湿透地去死。”苏莱咬紧牙,把自己拖到了葫芦边,他用没有受伤的手拿着刀,闭上眼睛,呼吸急促,连刀带手伸进葫芦里,恶狠狠地刺着里面蠕动的身体。等他爬回到原地,躺在那儿休息片刻后,鼻孔里发出的是哨声。他手臂上满是蛇的毒牙留下的痕迹,但是蛇死了。“那是蛇的最后一次表演。”苏莱说。多戈没有说话。

几分钟的沉默,毒性到了致命的时刻,尤其是苏莱,不停地呻吟着。眼看也就剩下几秒钟的光景了。“可怜啊,你只能这么死了。”多戈咕哝了一句,他感觉迟钝了,“不过,你是个偷窃的恶棍,死了也不算坏事。”“我因你而泪流满面。”苏莱一字一顿地说,他已经筋疲力尽,“执迷不悟,下场都是如此。但是你早该知道,总有一天要结束的。你这个坏蛋,杂种!”他深深地长叹一声。“我上午终归不用去医院了。”苏莱咕哝道,手指颤抖地指着大腿上的伤。“啊,”他无可奈何地吸了一口气,“这是安拉的意愿!”雨开始啪嗒啪嗒地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