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了的普罗密修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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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剧,”雪莱在《诗辩》里说,“是一种可以把更多种诗情的表现结合在一起的形式,因此比别种形式更能显出诗歌和社会利益间的联系。”他从《解放了的普罗密修斯》起,很多次采用诗剧的形式来写作,可见并不是偶然的。不过,事实上,我们与其把《解放了的普罗密修斯》称作“抒情诗剧”,不如把它称作“戏剧式的抒情诗”。雪莱在这里用了多种多样的诗体,表现出多种多样的性格和情感;因为诗人所要呈献在读者面前的不是一个故事的曲折的情节,而是一个故事的深刻的意义。他在写给米德温的信中也说过,《解放了的普罗密修斯》和《沈西》的体裁结构在性质上是完全不同的:“ 《解放了的普罗密修斯》在精神上纯粹是哲理诗。”

我们可以说,他的《解放了的普罗密修斯》是以希腊的悲剧为典范,因为在雅典的舞台上,诗人所表现的是一种丰富多彩的综合性的艺术,他运用了语言、动作、音乐、绘画、舞蹈等,使剧中人的情感与力量达到一种最高理想的表现;他的《沈西》是以莎士比亚为圭臬,专在人物和情节上用功夫。前者“是一些幻景,体现了他自己对美好的、正直的事物的理解;……它们都是些梦境,显示着那种应当有或者可能有的现象”[4]。后者抒写的却是“悲惨的现实。他把一个自认为导师的态度放在一边,满足于运用他自己的心灵所供给的色彩去描绘那种曾经有过的事情”[5]

《解放了的普罗密修斯》取材于希腊神话和埃斯库罗斯的悲剧。根据一般传说,普罗密修斯是巨人伊阿珀托斯和海上女仙克吕墨涅的儿子;弟兄四人,其余三个是阿特拉斯、墨诺提俄斯、厄庇密修斯。普罗密修斯有无上的智慧和先见之明,他协助了朱比特去打倒萨登,争得天帝的宝座。可是朱比特即位以后,竟要毁灭人类。普罗密修斯便维护着人类同朱比特对抗,又到天上窃取智慧之火给予人类,并教导他们一切的手艺和技术。朱比特用了最恶毒的手段来报复,把普罗密修斯绑在高加索山上,白天有秃鹰啄食他的脏腑,到了夜晚那些脏腑重又生长出来,痛苦也便没有穷尽。可是普罗密修斯却知道一个秘密,据说朱比特将来要和忒堤斯结婚,结果会带来自己的灭亡。朱比特派遣了麦鸠利来说服他,要他把那个预言讲出来,他始终不肯答应,这样他就受了三千年的苦难,最后才由赫剌克勒斯为他松绑。

埃斯库罗斯曾经采用了这个神话故事写作了他的三部曲。可是留存在世上的只有一部《被幽囚的普罗密修斯》。其余两部是《解放了的普罗密修斯》和《取火者普罗密修斯》,早经失传。《被幽囚的普罗密修斯》以普罗密修斯被绑在岩石上开始,写到他拒绝泄露预言结束。他的《解放了的普罗密修斯》的情节究竟如何,没有人敢确定。不过一般人根据遗留下来的一些断片残句,以及前人著作中的引证,又从《被幽囚的普罗密修斯》的字里行间去推测,认为普罗密修斯最后竟和朱比特妥协,泄露了那个预言,朱比特便命令赫剌克勒斯射死了秃鹰,把普罗密修斯释放。

雪莱“根本反对那种懦弱的结局,叫一位人类的捍卫者同那个人类的压迫者去和解”。这在他的序文里说得很明白。他采取了同一个题材,却设想了另一种的结局,写了他自己的《解放了的普罗密修斯》,说明一切暴君和人类的压迫者的必然结果——历史的必然性,预示革命一定会到来,而且一定会胜利,并详细描写出胜利以后的快乐景象。

认清了这个主题,我们也许可以为这首诗中有几个被一般人认为不易了解的地方,做出一些比较近情合理的解释。

朱比特象征着一切暴君和人类的压迫者,也代表着雪莱所深恶痛绝的那些坐享现成、以怨报德的统治者、贵族、律师、教士、资本家等。人民为他们耕田、织布、创造财富、制作军器、豢养他们又保卫他们(见《给英国人民之歌》),但是他们却

……拿了恐怖、怨艾和绝望

去酬报他们的顶礼、祈祷和赞美,

艰苦的劳动以及大规模伤心的牺牲。

他对人类的捍卫者,也便是一般先知先觉者,使尽了残暴和恶毒的手段,满以为自己可以永保皇位,可是他却逃不过“必然性”的支配,等到“时辰”到来,他便会被拖下台去,打入深渊。

在这里,雪莱对于“必然性”的认识是:暴力一定会产生怨恨;压迫一定会产生反抗。因此他所谓“时辰”到来,和一般宿命论者的见解根本不同,他的意思是说,等到客观条件齐备了,革命的力量便一发不可遏止。所以就不必像一般批评家那样怀疑“冥王”究竟是什么人,究竟是不是朱比特的儿子。雪莱夫人在关于本诗的那篇“说明”中,竟然也认为冥王不过是一种“原始的力量”,并非朱比特的儿子;她的语气里暗示着,朱比特所希望同他生育的孩子,始终没有出世。我觉得她没有完全了解雪莱的想象的结构,也没有看清楚诗文的词句。冥王一定是朱比特的儿子,因为“革命”是“暴力”的产物。雪莱不止一次地在诗中说明。冥王在第三幕第一场中还亲口对朱比特说:

快下来,跟随我去到那阴曹地府。

我是你的孩子,正像你是萨登的孩子;

我比你更强。

在前面几行里已经交代得很清楚。朱比特对忒堤斯说:

……我们两个

强大的精灵就在这时候结合起来,

生出了一个比我们更强大的第三者,

他脱离了躯壳在我们中间来往,

我们看不见他,可是感到他的存在,

他在等待着显现本相的时辰,

(你可听见狂风里雷鸣一般的轮声?)

他自会离开冥王的宝座,上升天廷。

冥王原是朱比特暴力的反映,所以没有身形,因为他只是一种反抗的力量,一种革命的精神。正像忒堤斯不过是朱比特欲望或野心的化身:

……你全身笼罩在欲望的

光炎里面,使你和我合成为一体

当时朱比特满以为自己是权高无上,位极至尊,万物一切都已经向他屈服,只剩下人类的心灵像没有熄灭的火焰,黑腾腾怨气冲天,使他那邃古的帝国受到了威胁,可是他相信他所生下来的一个神奇的怪物,那一位来去无形的可怕的精灵,但等时辰来到,便会从冥王的空虚的皇座上升,又会降落到人间去踩灭爆发的火花(见第三幕第一场)。谁知正好是这一个暴力和野心结合起来所产生的孩儿,把他拖下台来,打入深渊,永劫不复——一种他希望可以供他利用的新生的力量,反而变成了他自己的“掘墓人”。

雪莱受了历史条件的限制,当然不可能完全明白社会发展的规律。他虽然眼见到当时英国人民和欧洲各国人民解放运动的高涨,和那个时代的一切斗争实践,相信暴君和压迫者一定会没落、人剥削人的制度一定会被消灭,可是他对于革命的具体形态依旧很模糊,正像潘堤亚眼睛里的冥王一样:

我看见一大团黑暗,

塞满了权威的座位,向四面放射出

幽暗的光芒,如同正午时的太阳。

它无形亦无状,不见四肢,也不见

身体的轮廓,可是我们感觉到

它确实是一位活生生的神灵。

冥王来到天廷,朱比特简直毫无抵抗的能力:在这里,雪莱依旧暗示着革命不必流血,因为暴君所依靠的力量反而会起来推翻暴君,暴君手下的爪牙也完全会不服从暴君的指挥——

咳!咳!

雷电风云都不肯听我的命令。

这时候,暴君已到了众叛亲离、呼吁无门的地步,他也就只得乖乖地下台了。

那么,普罗密修斯又象征些什么呢?作为这部诗剧的主角,他究竟做了些什么呢?

他是人类的捍卫者。他被忘恩负义的暴君绑在高加索山上三千年,他所维护的人类和一切万物也受尽了灾难和痛苦(参看正文第11页)。所以他的解放也便是人类和一切万物的解放。

他在第一幕里所表现的是百折不挠的力量、预见的本能、乐观的精神。

他在第二幕里没有出场,但是处处显示着他的精神:爱和希望。时间一刻刻前进,他便一步步接近解放的时辰。第一场末尾70行诗句里面,一共有二十个“快跟”字样,有些批评家认为重复的次数太多,又没有意义。我却相信这正是诗人的苦心:他巧妙地利用了歌舞的场面,由各个角色重复地说着或唱着“快跟”,使观众可以从具体的形象里感觉到时光的飞驰。

他在第三幕里获得了解放。从赫剌克勒斯嘴里,我们知道他是智慧、勇敢和受尽磨折的爱的化身。赫剌克勒斯情愿把他自己所象征的“力量”供他差遣。爱、快乐、生命都有了新生的气象。他便吩咐那最受人期望和心爱的“时辰的精灵”,把这个胜利的消息去传遍人间。这时候,人类当然也已经被解放了 :

人类从此不再有皇权统治,无拘无束,

自由自在;人类从此一律平等,

没有阶级、氏族和国家的区别,

也不再需要畏怕、崇拜,分别高低;

每个人就是管理他自己的皇帝;

每个人都是公平、温柔和聪明。

第四幕可以说是全剧的一个总结。一开场就表演了旧“时辰”的衰亡和新“时辰”的来临;接着便在潘堤亚和伊翁涅的对话里,月亮和大地的情歌里,精灵们的合唱里,显示出解放以后的快乐世界,未来社会的远景:人类已经完全自由,科学和艺术发达到了极点,人类的智慧可以支配一切的自然力,尽量去利用天上地下所蕴藏的财富来谋取人生的幸福。换句话说,雪莱在当时已经预见到只有在消灭了人剥削人的制度的生产关系之下,生产力才有可能蓬勃发展,漫无止境地发展。最后又由冥王做着庄严的宣言:革命已经成功,爱笼罩着全世界,温和、德行、智慧和忍耐使这个世界永远保持

善良、伟大和欢欣、自由和美丽;

这才可算得生命、快乐、统治和胜利。

这许多正好便是贯穿在全剧里的普罗密修斯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