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归途

法定的假日在我看来总是简短的，返程路上心里总是五味杂陈。

自从来BJ工作后，快节奏的生活让我很不适应，总是慢半拍的我，思想和肢体长期处于不协调的状态。我想快些回家，毕竟假期只有三天，但是在我拿起手机准备订票时才发现，只剩硬座了。

慢一些可能未必是件坏事，好歹剩下些钱够我买些东西吃。我的座位靠近窗边，向窗边望去，道路两旁一闪而过的大树迷乱了我的双眼，火车的疾驰伴随着飘落的树叶窸窸窣窣，仿佛是在与车轮翩翩起舞。有些眼晕，我转过头去，望向车厢内，一位妇女抱着啼哭的孩子坐在过道处的行李箱上，几个民工坐在一起打上了扑克，还有坐在我旁边的大爷捧着一只烧鸡喝起了小酒。

车厢里好像比外边还要嘈杂混乱，检完票后，我打开手机，戴上耳机，闭上双眼听起了音乐。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晚上，坐在我身旁的大爷也不知去了哪里，我吃了几口面包，喝了点水，便起身向卫生间走去。

在卫生间里我点燃了一根烟，平时我不怎么抽烟，我的生活条件和工作节奏不允许我抽烟。想着自己工作上的不顺心，生活上的不如意，多少有些觉得内疚，觉得没有达到自己的预期，更对不起家人的期盼。缕缕烟气带着我的种种戾气缓缓散开，牢骚对自己发发就好，谁的肚子里还没有几副碎牙齿呢？

还没等我出来，卫生间门外就已经有人在催促了，我开门一看，是一名中年妇女，嘴里抱怨着，说着一些不太好听的话，旁边的小孩子急溜溜地就钻进了卫生间内，应该是真憋不住了。回到座位，我发现刚才的打野已经回来了，我和他聊了起来。

大爷说自己姓王，刚才碰见个熟人去聊了一会。他自己是土生土长的BJ人，自己爷爷辈就扎根在BJ，曾经当过兵，退役后在粮食局工作，现在退休了，坐火车去见自己的一个老友。大爷说自己虽然身在BJ，不过自己不愿意一直待在一个地方不动，他喜欢旅游，但是家里反对他出去，因此他经常背着自己的家人偷偷出门旅游。大爷告诉我，对于自己不喜欢做的事他总是做得很慢，对于自己不待见的人，他总是刻意回避，他有自己的个性，不喜欢将就，更不喜欢被人牵着鼻子走。虽然现在社会发展迅速，时代进步很快，不过真正能让自己快起来的也只有能够勾起自身回忆的地方和人罢了。

我俩聊了很多，虽然年龄相差悬殊不过好像心有灵犀一般，仿佛是看到了年老的自己，我以为我的三十岁会工作稳定，收入可观，和喜欢的人一起去看山河大海，落日余晖，但是，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级，我依然在找寻自己的路上。大爷摸爬滚打这么多年，能够在黑暗中自己发光，能够在混沌中自定乾坤，我想他的人生历程值得我参读吃透，他的心酸道路也值得我去深入考究。

我到站下了车，临走前大爷送给了我一副手串，手串上的珠子已经被大爷盘的油光锃亮，也许大爷是叫我做人要经得起磨练，圆滑一些处事会更好，亦或许是我想多了。十一个小时的颠簸让我感到身心俱疲，但是我依旧没有想要歇一会的想法，但是火车上的那几口面包也确实不顶事，我只好先找一个饭馆先吃一口饭再赶路。

火车站周围的馆子我是不太敢进，我找到一家商场，看见里面有一家麻辣烫，于是我走了进去。等菜的同时我翻看起了手机相册，那些承载着回忆的照片我依旧舍不得删，即使手机内存即将满额。麻辣烫做好了，我吃了起来，这商场的周围有三所学校，两所大学，一所中学。学校里的学生基本都会到这里来吃饭购物，我来的时候已经接近午饭点了，等我吃上饭时店内已经人满为患。

我看着青春洋溢的学生，他们讨论着学校里的那些事，这些画面历历在目，曾经我也是他们其中的一员。身为九零后的我，也曾有着杀马特发型的同桌，也曾在课堂上偷吃零食，也曾和无聊的同学还有那个她聊QQ到了下半夜。现在呢？电话许久也不会响了，微信的消息也没人回了，刷着短视频，时而被视频戳心，虽然孤单但不想将就。吃完饭转身离去，这一转身，下一次再见，这些学生会不会和我一样，卸下了学校这个伪命题，套上了社会这个真命题，或许稚嫩的学子们也会在生活的拷打中走向成熟吧。

走出商场时我才发现天色阴沉，已经开始下小雨了，我快速地跑过天桥，躲在了公共汽车站的牌子下。我不想打车，离家越近我反而是越不急着回去了，心中有些许紧张。等了大概半个小时，汽车终于来了，我踉跄地跑上了车，找到一处靠窗的座位坐了下来，还好车内人不多，不然又要一路站着回家了。汽车还没开过两站，车上的人就已经满了，我饿眼睛游离在车上的每个人之间，通过观察我心中又冒出很多想法。一对情侣靠向我，男生抓住扶手，女生则依偎在男生怀里，两个人窃窃私语，女生好像因为考研在苦恼，男生则表示自己公务员还没有考过，两个人抱团取暖，互相安慰，对未来充满希望又忧心忡忡。一车一世界，人生百态尽显其中，我望着车外，雨中疾驰的车辆和快速划过的人影形成鲜明对比，不知怎的，眼眶中好像湿润了。

到达县城车站后，我并没有先回家中，我买了一把伞，顺着熟悉的路又回到村中，那个我恋恋不舍，满含回忆的村庄。因为从我工作后，父母亲属全部搬离了村子，就连儿时的伙伴也找寻不见了。只有留下的老房子才能勾起我些许回忆，这都要归功于部队机场，老房子幸免于难，躲过了被拆除的命运。看着涨满的溪水我知道再也没人陪我触碰，我从旁边的桥上走过，映入眼帘的便是爷爷的旧屋，小时候经常和两个表弟在这里玩耍。

提起爷爷真的是令我佩服，现在回忆起26年前的一场意外，爷爷已经淡然了很多，尽管那次意外彻底地改变了家庭正常的生活。农村取暖靠炉火，1992年5月的一天晚上，由于煤烟中毒，两人双双住进了医院，万幸的是爷爷并无大碍，但是奶奶由于脑缺氧后遗症，整个人从此瘫痪，腿不能走，手不能伸，话不能说，吃饭都需要人喂。治好奶奶的病是爷爷最大的心愿，她带奶奶奔走在市内各医院之间，期望奶奶能拔掉鼻饲管自己吃一口饭，希望奶奶能开口说话，希望奶奶能站起来，一起去种地种菜。在治疗过程中，爷爷一直在努力，直到掏空家底负债累累。后来，因为奶奶病情没有明显的效果和经济原因而出院回家。

屋漏偏逢连夜雨，刚把奶奶接到家里不久后，爷爷所在单位解体了，失去了每个月的固定收入，让原本窘迫的生活更是雪上加霜。出院回家后，爷爷开始全天候围着奶奶转：清晨起床开始为奶奶洗脸、刷牙、清理大小便、擦洗身子、做饭、给妻子喂饭，每天还要洗几十块尿布。

爷爷家院子里挂满了各种颜色的尿布，附近村民都将其称为“万国旗”。春夏秋三季尿布还可以在室外晾晒，冬季和阴雨天却是爷爷最犯难的时候，“万国旗”由室外转到室内，热炕上、火炉旁、纵横交错的绳子上挂满了尿布，使得本来就不大的屋子显得拥挤不堪。

寒冷的冬季，爷爷的双手红肿开裂疼痛不已，奶奶看见后，虽然不能说话表白，但眼圈常常是红红的。为不使长期卧床的奶奶受到褥疮之苦，爷爷一针一线为妻子做了好多大大小小的防褥疮圈，经常清洗经常换，晚上为了及时给奶奶翻身、喂水、换尿布，爷爷从来没睡过一个囫囵觉。

爷爷靠每月3000元的退休金维持生计。为节省开支，他上山拾柴、开荒种菜、养鸡养鸭补贴家用有时玉米面饼子加上土豆蘸酱就是他的一顿饭，但奶奶的饮食爷爷却毫不含糊。奶奶想吃什么都会满足她，吃鱼时，爷爷会把鱼刺一点一点摘掉，确认无刺后才喂给她。由于奶奶丧失咀嚼能力，爷爷每次都是将食物嚼碎，再一口口喂到奶奶口中。

为了让奶奶舒服一些，爷爷学着医院医生的样子，给奶奶按摩，为奶奶活动毫无知觉的双腿和关节。虽然康复无望，爷爷还是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让卧床的奶奶身体能舒服些、心里能快乐一些、脸上的笑容能再多一些。

在奶奶瘫痪卧床这26年里，爷爷除了承担起家庭重担外，还尽己之力使三个子女成家立业，了却了奶奶最大心愿。

在爷爷的兜里，常年揣着一张泛黄的、周边已经磨损不堪的照片，照片拍摄于1969年的4月4日，这是爷爷和奶奶的结婚照，两人一个带着军帽，一个梳着大辫子，有着那个年代青年特有的青春气息，照片上写着：生活的开端。爷爷说，自己现在没事的时候，总爱拿出这张相片看看，想想曾经的那些平淡的幸福。爷爷说，只要奶奶在，他就会好好地伺候一天，这是一个做丈夫的责任。

奶奶是2018年7月离开我们，爷爷在奶奶去世当日泣不成声，泪流不止。老伴的离开并未让他感到一丝放松，反而是更多的挂念。亲友的善意劝导他也完全不能入心入耳，积劳成疾，相思成病，终于，他倒下了。受脑血栓的影响，他的行动不便，如今搬到我姑姑家生活。姑姑说：“父亲在自己心中一直是一个能干，不怕苦不怕累的形象，而母亲的去世仿佛像一座大山一样，把坚强的父亲压倒了”。爷爷也常说：“照顾妻子并不觉得累，现在老伴走了自己反倒觉得活得很累了”。

我知道，爷爷其实不是累了，而是失去了生活的寄托，对于奶奶无微不至的照顾，我心中洋溢着感动和敬佩。26年的扶持与坚守，26年的不离不弃，谈何容易！爷爷说，只要老伴在，家就是完整的，心就有个寄托，孩子们回来就有个奔头。

在爷爷嘴里，你听不到对命运坎坷的抱怨，听不到自己的辛劳和不易，他心中装着满满的感恩与知足，包括对社会、对曾经帮助他的每一个人。他的生活淡定而充实。

有人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临各自飞，有人说贫贱夫妻百事哀，但爷爷说，所谓夫妻就是相互扶持搭伴好好过日子。

老屋换新颜，目前我的二叔还在爷爷的老房子里住，看到这我已止不住泪水，快速地离开了爷爷的老房子，再走一段便来到了我的故居。房子已经被母亲出租给别人，大门两旁的酸枣树也被砍掉，栽上了两颗核桃树。透过大门门缝向里望去，一条颜色斑驳的小狗发现了我，冲我狂吠不止，在它身上我看到了大黄的影子。家中没人，院内已被收拾得很干净，一丝回忆的角落都没有了。我叫了个车去姑姑家看望了卧床的爷爷，转身又去看望了自己的姥姥。

姥姥现在也是孤身一人，姥爷因为脑血栓也在2021年3月离开了我。其实姥爷的脑血栓都是因为他酗酒导致的，50岁左右就得了脑血栓，在姥姥的严加看管之下，才平安地度过了这么多年，姥爷的病史有30多年了，瘫痪在床是在2019年中。当时考虑到情况特殊，是我的大姨住在我姥姥家帮忙照顾，2020年大姨说自己身体不好我才接手照顾。那段时间，由于我还在上班，所以早上起来把姥爷扶到椅子上坐着，洗漱完毕后我就上班，中午我大姨会来我姥姥家将我姥爷扶上床午休，我下班后再给我姥爷扶到椅子上。

因为病情加重，我和姥姥每天会冲一些桃酥喂给姥爷，姥姥也有糖尿病，做饭、洗漱这些事情自然也就落到我的头上，虽然姥姥整天骂人的话都放在嘴上，不过姥爷临走的那天，她还是哭的泣不成声。看着日渐憔悴的姥姥，心里也很不是滋味，我现在能做的就是多陪陪她。老人嘛，总是爱嚼舌头，小时候我就是在姥姥家长大的，和姥姥姥爷的感情更为密切。家长里短地讲了一大堆，老人知道自己年事已高，因此提前把财产进行了规划，因为此事，还闹了很多不愉快，姥姥没人倾诉，只能向我吐露。

雨越下越大，我的心情也越来越低落。回到自己家后，屋子里很暗，只有电视机发出的光亮。进到屋里，母亲正在包饺子，父亲则在屋里床上躺着，寒暄了几句我就回到自己屋里了。我打开电脑，一遍遍翻着老照片，时而眉开眼笑，时而痛苦扎心，在外人看来像一个精神病人一般，两眼黯淡无光。电脑上播放着我看过的电影，这一刻我的灵魂仿佛脱离肉身，游离在过去的回忆里，那里仿佛是天堂，有我熟悉的人，记录着我开心的事，重复着我童年的每时每秒，直到妈妈喊我吃饭我才从自己的世界里走出来。

我们一家三口在饭桌上吃饭，父亲的眼睛就没离开过手机，妈妈偶尔和我说几句话，基本上都默不作声，埋头吃饭。就算是节日也没有节日的样子，过年也不过如此。晚饭过后，雨也停了，相比于白天，夜晚只不过少了雨水。我漫步在园区的小路上，心中倍感凄凉，看着垃圾堆里成群结队的野猫，此时此刻它们应该是最幸福的。

有时我在想，大家所说的“父母在人生尚有去处，父母亡人生只剩归途”，这句话的含义很好，然而每个人对于这段话的理解又上有不同，在我看来，思念是情感的寄托，故乡才是人生的归途。不知不觉我已经走出了园区，望了望漆黑的道路，我决定就此返航，因为我从来没想过自己走得这么快。次日，我收拾好行李便启程回BJ，心里还是有不舍，还是有牵挂，不过这些不舍和牵挂越来越淡了，人只有经历过才懂，只有自我剖析才能改变，我这次走的很彻底。

依旧是颠簸的公交车，还是熟悉的火车，我似乎已经适应这一切，不再抱怨，不再依恋，性格也不再毫无定。因为我知道，想要往事随风，必然先要心中开阔，包罗万象的同时又能够不拘一格。BJ站到了，空气中夹杂着潮湿的味道，我在人群中穿梭，继续前往人生的归途。

故乡是我记忆的种子，我把它埋在心中生根发芽，待到春花烂漫时，我回来看看，这就是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