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东北记:从东北书写到算法时代的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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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新东北作家群”的未来

如同现代文学史上的传奇复现:一群来自东北的青年作家,以他们的写作震动文坛。对于逐渐边缘化的当代文学,这群青年作家再一次提醒我们,文学不是一种可以分离出去的“专业”,而是从来都和生活血肉相连。但是当他们站立在文坛的中央,未来何去何从?八十年前的传奇,最终并没有圆满的收场。

在“新东北作家群”中,班宇对未来有一个戏谑而不乏深刻的展望:

2035年,80后东北作家群体将成为我国文学批评界的重要研究对象,相关学者教授层出不穷,成绩斐然。与此同时,沈阳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命名为文学之都,东北振兴,从文学开始。

2065年,文学将进入智能定制模式,足不出户,即可下一单文学作品,以供阅读。可对语言、流派、字数、地域、姓名、故事模型等多种项目进行勾选和填写。宣传口号或为:××外卖,写啥都快。生命科学技术取得长足进步,博尔赫斯于同年复活,醒来的第一句话是:天堂不是图书馆的模样,地狱才是,感谢你们将我拯救出来。次月,他觉得仍处地狱,不曾脱离。

2095年,文学的全部概念均被瓦解,已不存在,无人提起。只有一少部分人进行秘密结社,坚持从事写作这种古老活动,被视为正统社会的异端,生存空间极其狭隘。他们试图与写作机器对抗,但屡屡挫败。同年某地下室,东北作家群体遭逢博尔赫斯,并将其击倒在地。原因不明。[17]

班宇这段“展望”触及了宰制“新东北作家群”的多重维度:学术体制、纯文学、技术现代性社会。他们的写作首先被学术体制化,之后面临着演进到人工智能时代的技术化文学的压制,最终被“写作机器”及其对应的非人化的技术现代性社会所取消。而这一切的结局——或者说开始——是作为象征的博尔赫斯。在一个文学黑客帝国般的世界里,从事地下抵抗运动的“新东北作家群”遭遇博尔赫斯并将其击倒,不知道他们在百年后能否逆转未来?

技术现代性社会最终将毁灭文学,而将文学知识化的文学批评与将文学技术化的纯文学写作,构成了技术现代性社会的文学建制。由此反推,“新东北作家群”写作的未来,在于能否抵抗技术现代性社会及其文学建制。“新东北作家群”的写作作为当代文学的岔路口,使得两条道路得以显豁:一条道路是“文学是数学”,就像《黑客帝国》中的尼奥最终被史密斯感染,“新东北作家群”的写作将最终变得技术化,文学最终和当代世界数字化、金融化、符号化、虚拟化的逻辑契合,脱实向虚,成为一种技术化的叙述游戏,直至被取消;一条道路是“文学是人学”,“新东北作家群”的写作从东北开始,重构文学与生活的联系,在历史的连续性中展开叙述,保卫真实的情感与人性。

“新东北作家群”的写作,势必将挪动两个文化政治坐标:技术现代性社会中“东北想象”的位置、文学场中“东北文学”的位置。有以下诸种的主流“东北想象”彼此交叠:基于市场经济视点,“东北”被视为官僚化的计划经济残留;基于现代化逻辑的视点,“东北”被视为贫困的欠发达地区;基于都市文明视点,“东北”被视为愚昧的乡村;基于现代理性社会的视点,“东北”被视为粗野的奇观。总之,“东北”被视为以理性、技术、效率为内核的现代性文明的“外部”,这种现代性想象在当下处于绝对的霸权地位。

基于这种霸权想象对于“东北文学”的限定,一方面“新东北作家群”的写作受到文坛欢迎,东北文学的冷峻残酷,有一种奇异的魅力,填充以往小资化写作的贫乏虚无;另一方面,“东北文学”被理解为一种地方文学风格,“新东北作家群”的作家们被无意识地暗示要走出“东北”,变成“成熟”的职业作家。

“新东北作家群”承受压力的地方正在于此。落实到写作上来,成名后的双雪涛、班宇等开始表露出求新求变的倾向。班宇在2018年第5期的《作家》上发表《山脉》,小说共分五节,炫技般地先后使用文学评论、讣告、日记、小说、创作谈五种文类,彼此互相指涉,构成叙述的迷网。其中第四节即小说段落是我们熟悉的班宇小说,塑造了一个善良、懦弱、爱读书的、最终在持续的侮辱中失踪了的工人。然而这样一个故事陷落在前前后后的叙述网络里,共情被悬置,意义指向变得陌生化。班宇在此对于自身“写作”(小说中“小说家班宇”出场)刻意暴露、中断、戏仿,试图在寻求一种新的写作方法。同时,班宇在《唤醒疲惫之梦》这篇文论中反思“小人物”书写:

对于“小人物”的书写,在今日而言,与其说是惯性,不如看作是一个传统而安稳的起点,一种陈腐、仓促但却可以身体力行的抵抗手段,每个人似乎都可以从这里开始,贡献或者呕吐出自己的经验,并将其作为批判与抗议的工具。与此同时,所有的叙述又都很难不沦入上述的想象境况——写作者不再与自身的固见作斗争,也没有经过破裂与自我组建,只是站在高台上展示出来,成为大大方方的输家,扯开一面旗帜,落寞与溃败在此迎风招展。在这样的困境里,书写的突围变得难以实现。[18]

笔者以为,班宇《逍遥游》等小说已经为“写小人物”创制了一种新的叙述,但这种文学实践还缺乏足够的讨论,班宇自己也似乎有些犹疑。和班宇的反思相比,双雪涛走得更远。在北京大学的一次演讲(2018年11月23日)中,双雪涛谈到:

说到《平原上的摩西》和《北方化为乌有》,我觉得这两部小说写得有点问题,这两部小说写得有点机巧,尤其是《北方化为乌有》。这个题目虽然比较容易被人记住,但我稍微有点武断。我可以辩解说“北方”是见闻,或者我永远不承认“北方”是沈阳,但这明显带有一点狡辩的意味。根据小说叙述的设计,在一个集中的环境、准确的时间——除夕夜,人物往我视域上靠拢,写得比较集中。现在看这个小说写得还是紧了一点。出发点其实是叙述的乐趣,而不是追求历史真相,但写着写着就自动把你带到那个东西里面去了,去寻找当时真实发生了什么。[19]

在双雪涛2019年结集出版的小说集《猎人》中,东北的场景与故事基本上化为乌有,取而代之的是作家、编辑、出版人、编剧、导演、制片人、演员、明星、经纪人、记者等人物。唯一的东北故事是《杨广义》这一篇,作为“神刀杨广义”,这个1990年代的工人依赖传说中的刀法,逃逸在传奇之中。理解《猎人》和双雪涛的变化,代表性的作品是《武术家》,从“九·一八”之后的奉天写到“文革”期间的北京,国仇家恨,最终不过是日本武士邪术作怪。小说结尾,主人公借助一句咒语“春雨细蒙蒙 我身近幻影”,将日本武士的“影人”化为一缕飞烟。

小说貌似荒诞不经,实则作者有深意存焉。贯穿《武术家》始终的,是对于“身”与“影”也即“实”与“空”的辩证讨论,小说也是在这一哲思下,刻意以“轻”写“重”。但通读下来,实在难言成功。这篇小说以过于轻易的叙述解构20世纪的诸种“大叙事”,小说只是借助词语的魔法来完成复仇,不知道这是不是就是“叙述的乐趣”的旨趣所在。假设以这种叙述策略重写《平原上的摩西》,将1990年代的工人一代讲述为不过是中了日本武士的邪术,困在9000元学费前的少年们是看不清“我身近幻影”,不知道能否说服曾经的作者?

双雪涛的文学世界中一直有一条奇幻书写的暗线。他写过一篇致敬王小波的《我的师承》[20],王小波无疑是叙述的大师,但学习王小波很容易流于表面。王小波的叙述天马行空,奇趣横生,但叙述深处有不可化约的沉痛。王小波由创伤、记忆讨论到革命、技术现代性,始终聚焦在20世纪现代性的核心议题与当代中国历史实践的交错。把握不住王小波叙述背后的思想性,很容易流于叙述的游戏,最终叙述指向的是一种虚无的逃避。有论者将王小波小说视为“犬儒主义哲学”[21],固然有些简单化地理解了王小波小说,但也点中了王小波流行开来的时代氛围。

双雪涛的小说结尾常常以“湖”“河”“大海”或“天空”结束,有论者指出双雪涛以“水”结尾,是对历史性的失序之后坠落的恐惧,“水”是作者恐惧感的物质赋形[22]。这种看法有其道理。笔者就此补充的是,无论是陷落在水中还是消失在空中,是将无法解决的现实矛盾想象性地解决,如双雪涛在《天吾后记》(台湾版,2019年出版)序言中所言,观察生活和书写生活可能是逃离生活的最好办法。双雪涛东北书写中的“传奇感”,就此很容易滑向奇幻。出生于1983年的双雪涛与郭敬明等“80后”作家尽管出道前后差了十多年,但他们是同龄人,郭敬明的《幻城》《爵迹》以及网络文学中的玄幻文学,长久地居于青春文学消费市场的主流。规训郭敬明以及网络玄幻作家的文学生产机制,对于双雪涛而言,同样构成了塞壬的歌声。而双雪涛对于奇幻故事并不陌生,无论是长篇处女作《翅国》还是被改编为电影的短篇小说《刺杀小说家》,他的奇幻书写虽然远远不如东北书写,但一直绵延不断,在《猎人》中重新翻为主流。

双雪涛的奇幻写作也不乏出色作品,《猎人》中最出色的一篇是《火星》。一对中学恋人多年以后相见,一个穷小子和女明星的俗套,被极为精彩地翻转,语言节制准确,布局谋篇老练,叙述上极为成熟。然而这篇小说骨子里是鬼怪加情义的都市传奇,小说象征性地发生在“上海—山区”,面对着寻求刺激与慰藉的中产阶级受众。因双雪涛目前所在的文学场的位置,一个定居在北京的职业作家,一个面向都市受众的电影编剧,“都市传奇”有可能取代“东北往事”成为他主要的文学方向。

笔者在2017年化用文学史经典概念,以双雪涛《平原上的摩西》为例,呼告“新的美学原则在崛起”,这一提法屡遭善意的讥讽。随着班宇、郑执等一批作家的崛起,笔者当年的预判没有落空。但这里笔者不是为预见实现而自鸣得意,相反,当时的忧虑在今天可能更为迫近。双雪涛当下的写作,处于一种历史性的分裂之中,就像《火星》中的主人公一样:不断地自我暗示,“必须承认自己,自己,自,己,是仅有的东西”[23];同时和这种奋斗口号般的暗示永远纠缠在一起的,是不断浮现的远方和青春岁月的回忆。

在一个集体的意义上,“新东北作家群”更大的困境,是怎么处理“阶级”与“地方”这两个范畴的往复辩证,这两个概念长久以来既互相成全又互相遮蔽。一批书写“下岗”的作家被窄化为“地方”作家,在这个意义上,包括笔者提出的“新东北作家群”等等既是一种便捷的命名,也是一种必须有所警醒的“限定”。如何从“寻根文学”以来的文学范式中挣脱出来,解构“地方”这个范畴的束缚,书写超越地方的总体现实以及对应的情感结构?没有这一文学范式的转移,无法实现普遍化的共情,无法打破地方与地方之间、群体与群体之间、个人与个人之间的坚冰。必须点题,“新东北作家群”最终不是指一群东北籍的作家,而是指一群吸取现代主义文学资源的“新现实主义作家群”。在这个意义上,“新东北作家群”的崛起,将不仅仅是“东北文学”的变化,而是从东北开始的文学的变化。

[1]《抚顺故事集》2009年的最初版本并不完整,和该书正式出版的最后版本(广东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相比,2009版没有“地方”(10篇)部分,“人物”部分缺《姥爷》《马丁之痛》。据赵松接受笔者采访时回忆,他是在2006年应黑蓝文学网的网刊之约写专栏,每月一篇,写出《抚顺故事集》最初的13篇。

[2]该书后以《潦草》为名,由上海三联书店在2018年出版。

[3]同一届作家班同学是张楚、崔曼莉、南飞雁、杨薇薇、孙频、侯磊、郑小驴。

[4]双雪涛、三色堇:《写小说是为了证明自己不庸俗》,《北京青年报》,2016年9月22日文化版。

[5]参见《董宝石对话班宇:野狼disco不是终点,我要用老舅构建东北神奇宇宙》,GQ Talk,2019年10月9日。

[6]参见《董宝石对话班宇:野狼disco不是终点,我要用老舅构建东北神奇宇宙》,GQ Talk,2019年10月9日。。

[7]参见贾行家《纸工厂》演讲。

[8]双雪涛:《大师》,《平原上的摩西》,百花文艺出版社,2016年,第71页。

[9]班宇:《盘锦豹子》,《冬泳》,上海三联书店,2018年,第45页。

[10]班宇:《盘锦豹子》,《冬泳》,上海三联书店,2018年,第44页。

[11]双雪涛:《冷枪》,《平原上的摩西》,百花文艺出版社,2016年,第174页。

[12]王德威:《艳粉街启示录——双雪涛〈平原上的摩西〉》,《文艺争鸣》,2019年第7期。

[13]王德威:《畸人行——当代大陆小说的众生“怪”相》,选自《众声喧哗——30到80年代的中国小说》,台北:远流出版公司,1988年第1版,第209页。笔者曾在另一篇论文《再造“新人”——新时期“社会主义现实主义”调整及影响》(《海南师范大学学报》2008年第1期)讨论过王德威这一看法的文学史意义。

[14]李陀以班宇小说为例谈到这一现象:“约有二三十年了,小说的写作流行一种文体:无论叙事、描写,还是对话,往往都或隐或显地带一种翻译腔,文绉绉的,雅兮兮的,似乎一定要和日常口语拉开距离,似乎这个距离对‘文学语言’是必须的,不然就不够文学。李陀:《沉重的逍遥游——细读〈逍遥游〉中的“穷二代”形象并及复兴现实主义》,参见微信公众号“80后文学研究与批评”之“新东北作家群”专辑。

[15]埃里希·奥尔巴赫:《摹仿论——西方文学中所描绘的现实》,吴麟绶、周建新、高艳婷译,百花文艺出版社,2002年,第596页。

[16]李陀:《沉重的逍遥游——细读〈逍遥游〉中的“穷二代”形象并及复兴现实主义》,参见“80后文学研究与批评”微信公众号—“新东北作家群”特辑。

[17]班宇:《未来文学预言》,参见《鲤·时间胶囊》,九州出版社,2018年,第7页。

[18]班宇:《唤醒疲惫之梦》,出自《“当下文学中的‘小人物’书写”三人谈》,《福建文学》,2019年第7期。

[19]鲁太光、双雪涛、刘岩:《纪实与虚构:文学中的“东北”》,《文艺理论与批评》,2019年 第2期。

[20]双雪涛:《我的师承》,《文艺争鸣》,2015年第8期。

[21]刘剑梅:《革命与情爱——20世纪中国小说史中的女性身体与主题重述》,上海三联书店,2009年,第259页。

[22]喻超:《“创伤”的情感体验与文学表达——双雪涛地域文化小说论》,刊于《文化研究》(第42辑)。

[23]双雪涛:《猎人》,北京日报出版社,2019年,第16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