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我媳妇让我少喝酒
小镇就在野湖边上二三里的样子,客栈里灯没有点起。于是打开的窗口成了方方正正的光斑,屋内昏暗难辨。
一双女人的脚,从画着大唐侍女图的斑驳屏风后伸出来。光着的脚踩在木板上,一步一步的向前走着,留下身后三三两两的水迹。女人刚刚洗了个热水澡,她一边向前走,一边擦着自己的长发。
在她的眼前,有个少年正坐在桌前埋头大吃。
女人的心没有任何一丝波动,就在刚刚野湖边上那惊险刺激的一幕,纵使她被江湖人叫做“闪电娘娘”也吓得掉了魂。刚才缩在浴盆里吐泡泡的时候,内心里已经狠狠嘲笑了自己一番,见惯了江湖上这么多你杀我、我杀你的破事,究竟有多久没有这样惊慌的像个小姑娘了。
女人走到桌边,拎起一壶酒,面向窗外昂首痛饮,给自己压压惊。
“我叫卫四娘,昆仑派的。你呢?”
“木月聿(音同玉),嗯?无门无派。”
卫四娘轻轻的侧过来脸来,偷眼望向少年,经过简单的梳洗之后,这少年看起来俊美又神秘?这么好的武功、这么美的人,卫四娘感觉到,自己好奇心就如这少年胃口一般。
喝一口酒,热辣的刺激从口腔一直蔓延到胃里,卫四娘喜欢这种感觉。
“你不愿意说就不说,骗我干嘛。”卫四娘笑起来,尽管已不再年轻,却依然很好看。她离开桌案,旋身来到窗台前,窗外细雨如故。雨淋湿了她所有的衣服,现在她只能披一条被单。
她已经不是小姑娘了,大大咧咧的坐在窗台上,露出暗红色的抹胸,裹着她的丰满。再喝一口酒,取暖。
少年还在继续吃,对眼前的风情视而不见。
“额嗯。”少年在思考,在野湖边上动手的时候,用的除了《九阴真经》上的功夫就是空明拳,她应该看不出来吧。坏了,最后救她免遭雷劈的时候,用了武当派的梯云纵和神门十三剑的一招,不过她当时那么紧张应该不至于发现吧。
“既然知道我不愿意说,又何必问呢。”
是的,这少年就是桃花岛归来的宋少爷,他把名字减了一半的偏旁部首,宋青书就变成了木月聿。
卫四娘用手背擦了擦嘴角,轻笑起来,仿佛宋少爷讲了个很有趣的笑话,笑了一阵才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严肃一点:“那也总要有个称呼吧,总不能叫你,喂,之类的吧。”
“也行,你随便怎么叫好了。”宋少爷仿佛饿死鬼投胎一样的喊起来,“小二、小二,再炖一只鸡。”
“好嘞!客官。”店小二的在楼下回应。
“那我叫你一声弟弟好了。”
“哎,姐姐好!”宋少爷没工夫跟她闲扯,吃掉眼前的食物最要紧。“还有,米饭再来一桶。”
“唉,我这个弟弟却是个饭桶。”卫四娘一口烈酒,一句打趣。
宋少爷喝了一大勺汤:“你要是三四天没吃饭,再跟一大群人打上这么一架,你指不定还不如我呢!”
“你功夫这么好,怎么会没饭吃?”
这是个好问题,宋少爷却好像没听见,狠狠地又吞下了半碗米饭。直到眼前桌面上堆满的空盘子空碗,才放下筷子、抬起眼。看见卫四娘柔软的腰肢,稍稍有些吃惊,就算昆仑派地处西域,好赖也是名门大派,至于这么开放吗?不过宋少爷倒是无所谓,前世什么样的没见过。
“这、这事就说来话长了。”宋少爷剔着牙,感觉有个六成饱了。
卫四娘注意到了宋少爷的眼神,她笑着把酒壶递到了嘴边,目光转向别处,这阴雨绵绵的天气里,纵是白天屋里也是漆黑一片。在这么一片黑暗中,那窗外射进来的微光,集成一束照在那个端坐桌前的俊美少年脸上,黑与白诡异的分明:“那说说看。”
“嗯……海难!”宋少爷翻了个白眼,早知今日,就该在大船上找杨康要点现银了。自从上了桃花岛,有黄老邪管吃管喝管住,这银子神马的也没地方用。没想到跟着黄蓉一场海难下来,银票都让海水泡了个稀烂。
关键是当时只顾着沉浸在拿到《九阴真经》的喜悦之中,竟然把这事给忘到了一边。甚至返回岸上之后,也不知道是野外生存过多了还是怎么回事,兜里空空竟然就敢拉着念慈回武当山。现在想想,幸好念慈没跟来。
卫四娘眉头微皱,不知道在想什么。她用余光扫过少年的脸,然后才转过脸来对着他笑起来:“没啦?”
“没啦。”
宋少爷回到文明世界第一顿,就吃光自己身上所有的零碎银子之后,再想回头去找郭靖他们,已经不知道从何找起了。不过宋少爷也没太往心里去,大侠还有缺钱的吗?麻利的赶回武当山,闭关修炼《九阴真经》才是正事。别说这是他早就定下了计划,就算是没有,又有谁能抵挡的了《九阴真经》的诱惑呢。所以,就算一路打野也无所谓了,反正也习惯了不是。
然而,与海岛上风和日丽、鱼虾成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宋少爷赶上了江南的阴雨天,一连多日连绵阴雨,动物们也都躲了起来。想找只兔子都难于上青天,捕猎不再是一门技艺,而成了运气,宋少爷的运气一直都不太好。
“这么好的身手,找家镖局武馆做工还能吃不上饭?”卫四娘看着他的手,在天光之下莹莹如玉,怕是许多姑娘也没有这么俊俏的手吧。
“别提镖局了。”宋少爷摇了摇头,“一听说我无门无派,就笑呵呵的把我送出来了。”
“也是,镖局要的是名头,功夫好坏倒在其次。”卫四娘若有所思。
“对吧。”宋少爷去镖局到不至于真的自报无门无派,略显手段混个普通的趟子手还是没问题的。问题在于,宋少爷想搭个顺风车,有人管吃管住就行,可连跑了几家,一趟去武当山方向的镖也没有。去海南交趾的倒是有不少,去一趟就大好几个月,那不有病吗?
“那武馆呢?”
“武馆更别提了。”宋少爷伸了个懒腰,“非要我打一套少林拳,这不是难为人嘛,我说要不咱搭搭手,结果人家以为我是来踢馆的,唉...”武馆就更不可能了,三两个月的工钱加一块也不够回山的路费啊。
卫四娘哈哈大笑,猛吞一口酒:“那也可以……这样。”她说着伸手在脖子前一比划。
“别别别,咱好赖也是要脸面的人,劫别人的富、济自己的贫,这事绝对不能干。”宋少爷头要的拨浪鼓似的。这倒不是什么道德洁癖,真的严格来说这江湖上的银子就没有几个干净的。宋少爷也真不是啥道德圣人,可真到那一步的时候,这个脸皮就是莫名其妙的拉不下来。
砰砰砰:“客官您要的饭菜齐了。”宋少爷连忙跑到门口,轻轻的闪开一道缝来,接过饭菜就撵小二离开。
“再烫两壶酒!”卫四娘在屋里高喊起来。
“好嘞,烫两壶酒!”小二渐渐远去。
“这么说来,你还真不容易啊!”卫四娘看着宋少爷回到桌前继续战斗,自己的思绪飘向了远方。这少年究竟是什么来路?明明武功极高,可偏偏落魄如斯,在江湖上又一点名声不显。他的话乍一听似乎有理,却又禁不起推敲。尤其是海难,海难啊,多值得玩味的一个词。
“可不是,太不容易。”宋少爷泪流满面的撕着鸡腿。从降生到这个世上,有几件事容易过,早知道这样哪怕跟洪七公学唱莲花落,一路要饭回去,也是就极好的啊!
“那么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呢?”卫四娘支起一只手,趁着宋少爷全神贯注的满足食欲,她也正好全神贯注的欣赏着他。他究竟是谁派来的呢?做卧底?一开始便不该显露这么高的武功,何况如今大家都更看重策反,卧底还是太难被信任了。怎么看都不像卧底,倒是像园子里的名角,无论是唱小生还是唱旦角,这脸蛋都讨人喜欢。卫四娘又大口灌着酒,酒意有点上头,脸上热热的。
“没打算!”宋少爷现在的打算是待会是不是再打包两只鸡。
“那你就不想问问姐姐的打算吗?”卫四娘柔声细语的说着。忽然又害羞起来,这算什么话,怎么今天醉的有些快,就说话也不过脑子了。
她低下头看看手里空空的酒壶。
“客官,酒来了。”
宋少爷从位子上跳起来,再次只闪开一点门缝把酒拿进屋里,转身递给卫四娘。
卫四娘愣住了,她大胆的直视着宋少爷的眼睛,眼睛里似乎有什么湿润的东西,然后匆匆接过酒壶,闭上眼仰头豪饮:“呵!”卫四娘低声的呼喝一声,放下酒壶,擦擦嘴角。
她看见宋少爷还坐在哪里凶猛的进食:“吃慢点,别撑坏了肚子。”她轻轻的说着,走到宋少爷身边,手指轻柔的从宋少爷肩头滑过。
这让宋少爷猛地停住了嘴巴,抬起头,乌云(般的长发)从天而降。
卫四娘看着他,又或者只是一个巧合。一个戏台上的英雄救美,以身相许,咿咿呀呀,热热闹闹的巧合?可自己算不得美吧。
这些年,小心翼翼的讨好师父、掌门师叔,讨好师兄,没有背景的自己靠着察言观色、左右逢源,在昆仑派里艰难的挣扎着,终于也算熬出头来了。想起这次下山之前,在昏黄如豆的灯影下,师父忽然问自己是否有意皈依(道门),卫四娘忽然觉得有些累了。发自心底的那种疲惫,到了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的地步。于是几天后,她收拾了行装跟着师兄弟们下山了,也许这便是她的命。
卫四娘有点希望,那戏台上的故事,就发生自己的身上。披上五彩的霞帔,踏着锣鼓的鸣响,在红罗翠玉之间,万人瞩目之上,无所顾忌的吟唱着自己的心事。英雄救美,可不仅仅救她于天鹰教刀客的刀锋之下,还有那命运的泥潭。
只是这种事想想就好了,天下哪有那么巧的事情呢。何况,哪怕已不再年轻,这个单薄的少年又怎能惹她动心呢?卫四娘有些想笑,可酒意上涌,脸颊和嘴唇偏偏有些僵硬。她伸出手,捧起少年的脸,轻轻的擦了擦他的嘴角,轻轻摇了摇手里的酒壶:“怎么不喝点吗?”
宋少爷嗅了嗅酒香,摇了摇头:“我媳妇让我少喝酒!”
愕然!
窗外飘着纷飞的细雨,远处雨下树林之间依稀可见有个农人披着蓑衣,有气无力的推了推陷入泥泞的车,又放弃了爬上车顶,盘坐着抽起闷烟。他望向这座可供遮风避雨的小小客栈,若隐若现在无边雨雾之中,雨水打在屋檐上,凝结成大滴大滴水珠,风吹过,有点冷,汩汩滴落。
“哦,这样啊。”卫四娘轻轻退了半步,往屏风之后飘然而去。
“抱歉,我有些醉了,就先睡了。”屏风后面传来卫四娘的声音,屏风上的侍女站在暗红色的背景里,笑眯眯的手捧桃花。只是年代久远了,侍女的脸上留(流)下了斑驳的泪痕。
宋少爷挑窗远望,天色越发的昏暗了。要说刚才一点小兴奋都没有,那是胡扯,这正值青春期的身体哪禁得起这么折腾,差点没炸喽。
要说这年月对男人的约束有多大,那还是胡扯,良家女子们必须贞洁,男人们狎妓而游反倒是风雅和时尚。
可是他心里就是别扭,嗯,昆仑派可是个大麻烦,尤其是处在现在这个时候上。宋少爷也不管只吃了八分饱,他现在一刻也不想呆在这个房间里了,他怕自己恐怕马上就要做出什么要不得的事情来。
房门轻轻的打开了,又轻轻的带上了。
躲屏风后的卫四娘听得一清二楚,她有些呆住了,又懊悔起来。匆忙的从床上爬起来,屋内已经空无一人了。她看见那张饭桌上,有筷子刻下的两行字——
我救你一命,你救我一命。
一命换一命,咱俩算两清。
还刻着一个,笑脸。
卫四娘笑起来,这打油诗打的一手好酱油,连家学渊源都不肯显露半点,这人究竟是有多狠心啊!她低低吟诵起来:“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我恨君生迟……唉,君怕是没有半点怨恨呢。”
卫四娘笑容越发的凄苦起来,把被雨打湿的衣衫晾起来。风吹进来,摇摇摆摆的长裙舞动,多好看呢。
仿佛是看见了青春的年华在岁月中匆匆摇曳,那究竟是多好看啊!可一伸出手去又握不住、留不得、睡(摸)不着,什么天鹰教,什么江湖争斗,想也想不了。后悔从她的心底升起,都到这个份上了,还矜持什么,不管怎么样他不过是个男人罢了,然而现在房间里留下的只有空空荡荡。
天光从四四方方的窗口照进来,说不出的凄凉。
“嘭嘭嘭。”敲门声。
卫四娘仿佛从梦中惊醒一般,她轻轻的打开了门。
“那个……能不能……把伞……”宋少爷支支吾吾的站在门前。
“啪!”门关了一结实!门板几乎摔在宋少爷的鼻子上。
而后又轻轻的打开,卫四娘灼热的眼睛看着他:“伞在里面,我……我带你去拿……”她伸出手握住他的手,拉着他向屋里走。撩开那些晾挂在屋内的红裙,白衫,卫四娘笑着回头看着他,她心中的他。
伞就立在窗前,卫四娘没有任何犹豫,把伞交到他的手上。她似乎想说些什么,可是不知怎么却开不了口。
“还有……能不能……借我一百两银子、五十也行……你放心我绝对有还款能力……我……”宋少爷被卫四娘握着的手有些颤抖。
卫四娘轻轻的靠上去:“多少都可以,我有多少都给你。”她闭上眼,呼吸越发的急促。
“可我……”
“我!不在乎!”
“嘭嘭嘭嘭嘭嘭!”敲门声不合时宜的响起,“师妹!”
等到房门在再次打开时,门外早已站着一个矮胖的中年道士。三十六七岁上下,穿一件杏黄色的道袍,脸上无时无刻不挂着天然的优越感。
“师兄!”卫四娘轻轻一抱拳。她已穿着一件白色的长衫,尽管潮气让皮肤很不舒服,但看起来似乎已无大碍。
“师妹啊,天鹰教的狗爪子没伤到你吧。”矮胖道士也不还礼,大步流星闯进屋来,身后还跟着几个昆仑派的弟子,“师兄我路上遇到一桩奇事,耽搁了一阵,让师妹担惊受怕了。”
“区区几个狗爪子,随手打发罢了,有什么好受怕的!”卫四娘眉毛一挑,看不出半点不快。
“好,既然师妹无事,那么咱们就即刻启程,去和崆峒派的前辈会合吧!这一次定要让天鹰教好看。”矮胖道士一拍手便做了决定。
“全凭师兄安排。”卫四娘一抱拳,低头却看见桌上的刻着的两行字。幸好,她这位师兄——西华子,个子虽矮,眼睛却永远只朝上面看。她轻轻挪动桌上的碗碟,盖住这几个字。
一众昆仑派师兄弟,在西华子的统领下,衣袖飘飘、旋身而走。当走出客栈,众人撑起纸伞,唯独卫四娘两手空空。
“卫师姐,你的伞呢?”
“杀天鹰教时,弄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