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1
这天晚上,咲世子抱着绝望的心情哭了一夜。
这场始于初冬的爱情即将随着春天的结束而结束,虽然短暂,却让人感到如此幸福。三十岁以后,记忆中好像不曾有过如此充实、如此完美的爱情,和素树这样的关系还是人生中第一次。
也许是因为有十七岁的年龄之差,素树用一种年轻人的冲劲儿走向自己,毫无保留,毫无掩饰。而自己则是努力在珍惜这种纯真的冲劲儿并使之成长,这就是自己应该做的事。就是因为爱上了一个才华出众的年轻男人,现在到了应该舍弃这份幸福的时候了。
咲世子下了决心,要离开素树,让他早日回到椎名诺娅他们等着的电影界去,那儿才有属于他的天地。
黎明时分,咲世子用父亲留下的老式音响放了《爱你到永远》。她选的不是放声高歌的惠特尼·休斯顿的版本,而是比较低调的琳达·朗斯塔特的版本。春天,渐渐发白的清晨中,琳达的歌声就如清澈的朝霞一样缓缓流过:
如果我留下来,我会成为你的羁绊。再见吧,请不要哭泣。我将永远爱你!但我要离去。
音乐里的感情没有东西方之分,为不成为所爱的人的羁绊,勇敢地离开自己的所爱,女人的这种心情被寥寥数句歌词刻画得如此淋漓尽致。咲世子把自己裹在毯子里,坐在沙发上,今晚要流掉所有的眼泪,从明天开始,为了素树,也为了自己,还为了已经结束的爱情,不能再流泪了。
又是一个早上到了,自己的角色变了,跟素树的关系已经不是年龄相差很大的情人关系,而是母子关系,自己必须是一个严母,要把一个已经长大成人的孩子赶出家门的严母,要把素树从舒适的环境推向战场,也许会让素树受到更残酷的打击,但同时也会使他变得更加成熟起来。和咲世子一起生活在这气候温暖的海滨城市的话,素树就不会有明天。
同一首曲子,听了无数遍,咲世子在等自己流尽泪水,然而,音乐真是令人不可思议,每次重复,都会引出新的热泪。
结果咲世子一夜未眠,也不吃,又开始了版画的创作。她已经没有了食欲,只喝了一些热的东西。也许最好的减肥方法是失恋。令人不可思议的是,这种时候,刮铜版的手却异常地灵活,刮坚硬的铜版竟如同削枯竹一般顺手,而只要停下手中的工作,伤心就会倍增。
工作室笼罩在日暮里的傍晚时分,咲世子暂时停下作品的试印,挽着当工作服穿的黑毛衣袖子,拿起话筒给素树打了电话。
“喂,我是德永。”
昨天下午分手以后,才过了二十四个小时多一点,但是仅这一句回话就足以勾起咲世子心中的无限思念。咲世子用冷冰冰的声音说:“是我,咲世子。是这样,今天晚上,你别到我这里来了。”
年轻男人在电话那头发出吃惊的声音:“嗯,明白了,出了什么事儿了吗?”
咲世子仍然是冷漠的语气:“啊,开个展的作品需要赶紧做出来,我想一个人集中搞创作,这段时间会很忙。你也是搞创作的人,应该能理解这种情况。”
素树很善解人意地说:“这倒也是,我这段时间老往你那儿跑。行,那我就暂时不去你那儿了吧。不过,你什么时候有空呢?我好不容易把剧本改完了,关于女主人公的心情方面,我还想听听你的意见。”
你应该问的对象不是我,而是主演椎名诺娅,咲世子把这句话强咽了下去,只淡淡地说:“好,那就这样。”
挂上了电话,咲世子把话筒抱在胸口,做了一个深呼吸,拼命忍住快要涌出的泪水,不能因为这样的事情而动摇。咲世子两手抓住压印机那冰凉的金属把手,慢慢地开始印刷起来。
平安无事地过了几天,虽然素树打过几次电话,但全都用自动接听来应付,自己拼命咬紧牙关不去打电话,只埋头创作办个展用的作品。其实,离三宅卓治的画廊办个展的日期还有几个月,无须弄得这么紧张。
常常有人羡慕地对咲世子说,你有擅长且喜欢的事业。每次听到这种话,咲世子总会觉得难以回答,对自己来说,事业既可谓幸运,也可以说是不幸,因为自己除了事业别无其他。
这天是星期四,天空中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下起了春天里的小雨,海边已经被打湿。咲世子正在画新的海上漂流物写生,电话铃响了。咲世子确认了电话机显示屏上的号码,见不是素树的手机和室内电话,这才放心地拿起了话筒。话筒那头传来的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咲世子,是我,我又碰到麻烦事了。”
卓治的声音听上去很嘶哑。这个男人像这样毫不掩饰地把自己的软弱之处表达出来,是在碧露咖啡停车场的那个晚上以来才有的事。
“怎么啦?好像有点萎靡不振。”
对曾经有过深交的男人,咲世子用一种坦然的语气回应着。什么时候自己和素树也能这么冷静的说话呢?
“嗨,别提了,我已经焦头烂额了。亚由美,今天早上死了。”
“…………”
咲世子倒吸一口冷气,在叶山的饭店停车场前遭到袭击的事还历历在目,脖子上还留着亚由美那虽细却很有力的手指的触感。
“那家伙从住的高层饭店的安全楼梯上跳了下来,脑浆都摔出来了,死了。”
虽然声音很平静,但是咲世子可以想象出卓治受到的打击之大,这个男人越是激动的时候,越是显得特别的冷淡。
“是吗?”
“她给我留下了一封信。我刚才去医院太平间见了她一面,脑袋被缝得像个破花瓶一样。她父母来领遗体,葬礼在她娘家办。我的……”
这个风流的中年男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也许是哭了吧,咲世子想。
“因为我,年轻的女人死了,还是头一次。亚由美变成跟踪狂,像疯狗一样到处咬人时,我还想,那种女人不如死了好,但是真死了,还确实让人不好受。”
卓治因为亚由美离了婚,过着单身生活,今晚对他来说,一定是个难以入眠的夜晚吧!咲世子在不跟素树见面的几天里,一直没跟人说过话,所以,就下了决心似的说:“你明天上午有没有什么急事?”
“没什么特别的事,怎么啦?”
咲世子用一种坚定的语气说:“那,你现在就到我家来吧。亚由美的事,除了我,你还能跟谁说呢?你以前的太太也一定对亚由美恨得不得了吧?对了,你把亚由美的事告诉了你以前的太太了吗?”
“怎么会呢?已经是没有关系的人了。”
“那你就来我这儿说说她的事。我们一起送送她吧!”
卓治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快活起来:“行吗?你那边的年轻男人怎么办呢?”
咲世子用力按下涌上心头的波澜:“和他的关系已经结束了。不过,你可别抱着什么希望来,我是绝对不会跟你重归于好的。另外,还想让你看看我办个展用的新作品。”
“好,好,明白了,大画家先生。”
咲世子连“再见”也没说,就把电话挂了,她把目光落到刚试印好的漂流物作品上,白色的画面上是一只被海水冲洗、经日光暴晒后的塑料娃娃的手臂,阳光倾泻在手臂的周围。
咲世子一屁股坐到工作椅上,亚由美最终还是没能到达这个充满阳光的世界里,而是坠落到自己一手制造的苦海深渊里去了。再将油墨弄得厚一点也许效果会更好,咲世子脑子里想着已经远离人世的那个年轻女人,又开始往铜版上注入油墨。
2
咲世子这天提前结束了工作,开着POLO来到逗子的市中心。为了不去想伤心的事,她一直埋头于版画的创作中,只几天工夫,季节就好像已变换,即便已是晚上,空气中也已经充满了温软,像是在轻轻地拥抱着自己,这是春天里最后的温软。
咲世子在逗子车站前的繁华街商店里买了法国面包和一些熟菜,她觉得自己的心真是诚实得可以,买和素树一起吃的东西时,拿起个沙拉之类的东西都会觉得兴致勃勃,可给已经分手的卓治买吃的东西时,却是毫无兴致,结果只挑了些自己想吃的东西。
晚上八点过后,门铃响了。打开门,就看见一个眼袋下垂的中年男人站在那儿,不是咲世子所熟识的那个喜欢嘲讽人、有鉴赏眼力的画商,而是心灵深处自己也说不清的地方遭到重创的人。
“进来吧,累了吧?”
卓治沉默地点了点头,进了门,保罗困惑地看着这张久违了的脸。卓治像是倒下去似的坐到沙发上,伸出两只脚。茶几上摆好了几个已经装到盘子里的熟菜,咲世子扑哧笑了出来:“看来,我准备这么多,都白费劲了。你也跟我一样,没有一点胃口吧?”
“啊,我一向以为自己是个无所畏惧的人,没想到竟是个无用的大草包。”
咲世子往玻璃杯倒红酒,看到红得像血一般的颜色时,心中有点后悔,应该准备白葡萄酒的。也没有干杯,就自己先喝了起来,酒味滋润着喉头,沁入到身体里。
“这就好,要是亚由美死了,你还能无动于衷的话,那以后就没法跟你一块儿工作了。”
卓治也拿起酒杯,一口气就干掉了,见咲世子不动,就自己给自己倒起了酒。
“看来,还是因为年纪大了的关系吧,还从来没有女人因为我死过呢。亚由美虽然让人讨厌,毕竟还很年轻。没想到,她会去走这一步,为什么突然想到要走绝路呢?”
“你最近跟她有什么联系吗?”
跟素树在一起的话,两人会一起坐在三人长沙发上,而今天,咲世子只坐在L形组合式沙发的单人座上,这种微妙的距离感,卓治好像也感到了。
“哪会有什么联系呢?她有时一个人呆呆地站在我的画廊前,我呢,对她是彻底视而不见。还跟饭店的服务台关照了,千万别让那个女人进来。要是只说这一个月的话,她对你说的话比跟我说的要多得多吧!”
咲世子想起在碧露咖啡听亚由美说话的情景,想起说到“爱是生殖”时,那个女人的脸上竟出现了一种超然的微笑,还有那拒绝别人劝说的朗声大笑。
“是吗?不过,那姑娘已经死了,今晚就算是为她送行,说说她好的地方吧,也是为了追悼嘛!这样的话,亚由美也一定会高兴的。遗憾的是,我对她没有任何好的回忆。”
就因为自己也是卓治的情妇,就单方面地受到对方蛮不讲理的攻击,自己并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他人的事,却成了一个心灵扭曲的人极端攻击的对象,这也是咲世子有生以来第一次遇到,但是,这一切都随着亚由美的自杀而画上了句号。卓治茫然地看着木框落地窗外面的夜间庭院:“第一次见到她时,就觉得这是个认真得要命的女人。你也知道,美术馆的策展人里有各种各样的人,有些人对本职工作其实没有热情,官腔十足,或者就是忙着开会呀搞人际关系,日本社会不管什么地方,这样的人都很吃香。但是,亚由美不一样,她很善于学习,又很有新意,最引人注目的还是令人退避三舍的那股子钻劲儿。”
“是啊,我也觉得,她不管对什么事儿,总是一副很认真的样子”。
就连从来没有在一起工作过的咲世子也能理解亚由美那种认真的样子,不管是悲伤的时候,还是反省的时候,甚至连凶狂的时候,都是认真得不得了的感觉。
“怎么说呢,凡是她能想到的事儿,比如说,要让哪个画展成功,就会连性命都搭上的,就是这样一种锲而不舍的感觉。年轻人的这种忘我的干劲儿,还真能打动我这样在混饭吃的中年人。我最初被亚由美吸引,就是因为她这种勇往直前的认真劲儿。”
咲世子想起了亚由美的年龄,和素树一样,都是二十八岁,素树虽然没有亚由美那种令人退避三舍的感觉,但是就青春所赋予的认真劲儿来说,两人有共同的地方。咲世子趁着酒兴说:“我年轻时好像也有过这样令自己苦恼的认真劲儿,甚至产生过当不了版画家就去死之类的念头。”
卓治独自大口大口地喝着葡萄酒,讪笑着说:“这话不假,不管做什么工作,没有这种念头是不会成功的。我们年轻时,大家也都是拼着命在干的。”
咲世子想起了美大时的同学,脑子里立即就浮现出几个人,有的精神不正常了,有的自杀了。跟一般的圈子相比,美术领域是个充满危险的地方,美好的东西总是以生命为代价的。
“像我这样的人是好歹生存下来了,但也是伤痕累累,满身污泥。怎么说呢,画商这种职业,一脚在金钱世界里,一脚在艺术世界里。把这两者连接在一起的工作,也可以说是最肮脏的工作,就是我们这一行干的。‘骗子’‘金钱的奴才’,嘿,不知被人骂了多少回了。”
咲世子摇头表示反对:“这个不对,要是没有你们这一行,画家也是生存不下去的,这绝对是一个被需要的职业。我不认为人生都是累累伤痕、斑斑污迹。要说伤痕的话,那也是青春时代的暴风骤雨给我们留下的勋章,为什么你不能堂堂正正地承认呢?我们好不容易生存下来了,哪怕是一点点,毕竟在往前走。也许不值得夸耀,但毕竟取得了一些成绩。我的想法跟你正好相反。”
盯着夜间庭院的卓治突然把头掉过来,看着咲世子说:“我是这样想的,亚由美心灵的创伤要是来得再大一点也许会更好。就是说,不光只是认真,还要学得狡猾点、刻薄点、马虎点,到处碰壁,然后变成一个玩世不恭的成年人,那会跟我们更谈得来。”
说着,卓治突然扭过头,就在咲世子吃惊的当口,这个中年男人的眼里已经开始流下泪珠,发出一种受了伤的野兽般的哭声。这个跟众多女人打过交道的花花公子,居然抽动着肩膀,毫不设防地哭了起来。
咲世子把手轻轻地放到男人的肩膀上,卓治厚厚的手心合到了咲世子手上。过了一会儿,男人做了个深呼吸后说:“真是不好意思,你一定能成为一个优秀的心理疗伤师,我听到亚由美自杀时,这心就歪了一半,难受得要命,不知道是什么地方在叫痛,就是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不过,我想你说得对,亚由美虽然是个叫人头疼的女人,但是活着总比死了好。她对你做了很不讲道理的事,不过,我还是想真心对她好一点,哪怕只一次……”
说着,卓治的脸又扭曲起来。咲世子温和地拍拍他的肩头:“别担心,亚由美也一定会理解的,她不是也终于得到解脱了吗?”
“要是这样,就好了。这些话不都是为了安慰活着的人吗?不过,即使这是谎话,我也愿意相信,亚由美一定会理解我的。不知怎么了,我们这把年纪的人怎么都变成小孩了。”
人往往会因他人的死而暴露自己心灵深处的想法,卓治平时总是遮遮掩掩,现在的这种不设防的态度却令咲世子感到高兴。
“拼命地去工作,同时也依靠他人的帮助活下去,这也许就是人类的最佳生存方式。不管怎么样,虽然我们不会成为比现在更好的人,但也不会成为比现在更坏的人,不是吗?”
咲世子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在想,要这么说的话,也许创造无与伦比的作品也是不可能的了,创造划时代的杰作,需要一种超越善和恶的精神力量,但是,对自己来说,已经没有必要去勉为其难地创作超越自身能力界限的惊世之作,小天地里也自有净土。在商业美术界里生存了二十多年的咲世子,在放弃世俗观念方面也是很快的。
“对了!”卓治轻轻地叫了一声,“我差点忘了,特地跑了这一趟,快让我看看你的新作吧!”
咲世子先站起来,走向工作室。开个展用的作品“漂流物系列”已经放在塑料夹子里了,作品下面也垫好了厚厚的衬纸。咲世子拿出几张比较有自信的作品放到了工作台上。
“请看吧!”
卓治把两手支在工作台上,表情已经和刚才判若两人。刚才还在说自杀了的亚由美怎么怎么认真,现在他也用一种相当专注的表情在审视才印好不久的版画作品。即使两人有过很深的交往,观摩新的作品时还是有一种紧张的气氛。咲世子甚至有一种第一次给男人看自己裸体的感觉,她尽量按捺住想说明画面内容的念头。中年画商慢慢地翻看着画夹,头也不抬地问:“你不是还有一些吗?全拿出来给我看看。”
“你到这边来。”
两人离开工作台,走到墙边,卓治一言不发,全神贯注地看着画。咲世子从他的后背上感到他的情绪正在升温。花了很长时间,看完了十几幅作品后,卓治转过身来对咲世子说:“祝贺你,咲世子。你给我看了一个全新的咲世子世界。你的这些作品我全要了。”
虽然话不多,但是,足以知晓这个有鉴赏眼力的画商被自己的新作打动了,咲世子马上回答:“我的这些画全部由你处理吧,就算是新画廊的开张纪念。”
卓治回到工作台边,指着第一张画说:“这个绳结真不错。”
卓治说的这个绳结是和素树第一次去湘南海边拍纪录片时捡来的缆绳绳结。咲世子以前之所以被叫作“黑色咲世子”,主要是因为咲世子使用的是“美柔汀”铜版画创作法,先把整个铜版表面做成密密的毛点,造成一片柔和的黑色,然后用刮刀刮平被刺伤的板面,被刮平的部分印出来后才会变成白色。
咲世子以前的作品大都是在黑暗中加入少许光亮,形成一种孤独感,但是这次的新系列作品不同,那些经过漂白以后,颜色和原型都不复存在的漂流物的质感,用黑色是画不出来的,还需要更多的光线。用的还是“美柔汀”技法,但是铜版上打的毛点几乎全部被刮平,这和以前的作品相比,要多花几倍的时间和工作量,然后才能使白色的画面上淡淡地浮现出漂流物的形象。表现久经日晒水冲的漂流物形象,也是需要花时间和功夫的。
年轻时曾经当过美术评论家的卓治话多起来了——夸奖艺术家时,要不吝啬溢美之词,这也是画商和画家打交道的诀窍。
“这次是‘白色的咲世子’啊,新的绰号马上就要诞生了。一般来说,版画的白底会让人产生冷冰冰的空虚的感觉,不过咲世子的白色却是一种有韵味的空白啊,而且也不是所有的东西都变成白色,变得很单调。”
因为毛点并没有都刮平,所以空白处留着细小的刮痕,一看就是人的手感留下的痕迹。卓治的手在塑料画夹上移动:“这幅画看上去像是冬天的太阳照在干枯的草地上,上面好像还撒上了细微的银针,这上面是绳结,让人觉得就好像是十几年相濡以沫的夫妻。与其说是被结在一起,还不如说是一开始就在交织这种关系,光线的感觉虽然不是很强烈,反而更衬托出东西的分量。”
咲世子还从来没有这么分析过自己的作品,在用语言去想以前,手和心已经先动了起来,比起语言的解释,更重要的是如何让自己的版画画面生动起来。画商的评价对咲世子来说有一种新鲜感,也使她很高兴。卓治又把一边的眉毛吊了起来,嘲讽似的说:“看来,我也得和年轻女人玩一场真的恋爱。玩一次真的恋爱,就能获得艺术新天地,真是太便宜了。”
到底是有鉴赏力的卓治,没有睁着眼说瞎话。咲世子如果没有遇到素树,也许不会对被浪潮打上来的漂流物产生美感。住在逗子这一带,总能看到不计其数的海上漂流物,也只会觉得不过是海滩上的垃圾而已。
把这些漂流物和自己重叠起来,并对他们产生美感,应该说,这是素树的爱给自己带来的感受和自信。这个世界上所有东西都有其固有的美,问题是看的人能不能发现这种美。咲世子打心眼里感谢这些漂来的木片、绳结、塑料娃娃的一只手臂,以及棱角被磨圆的蓝色玻璃碎片。
“电话里,你说的不是真话吧,跟那个年轻人已经分手了,是真的吗?”
卓治用热切的目光看着咲世子。
“你怎么知道?”
“画画的人的心事,只要看画就能全知道。放在那边墙角处的作品全是流着泪画的,不是吗?”
咲世子有点慌了,重新去审视放在墙边的作品,一张一张地翻看大型画夹,确认内容。卓治冲着咲世子的后背说:“不用紧张,虽说是悲伤,但也不是那种无谓的感伤。作品都是成功之作,是一种透明的有风度的感伤,能理解的人一定会爱不释手的,我觉得都能卖出去。”
咲世子总算安心了,她不想在自己的个展上让人看见自己失恋后的悲哀,为了把失去素树后的伤痛从心底深处赶出去,她一直埋头于创作中。
卓治的手放到了自己的肩头上,即使隔着毛衣也能感觉出男人手心里的热量。
“在碧露咖啡,我说的最后的话还记得吗?”
咲世子全身都僵硬了,怎么会忘呢?但是嘴里却说:“啊,你都说了些什么?”
卓治压低声音一气说了出来:“年轻的男人总有离开你的时候,等一切都结束了,我们俩再重新开始吧!我是这么说的,那时的心情,我还是没有变。”
男人的手抓住了咲世子的两个肩头,背上能感觉出卓治那熟悉的呼吸。要是自己就这么靠上去的话,就又能回到原来的日子里去,唯一不同的是卓治已经离婚了,因了亚由美的胡搅蛮缠,夫妻之路走到了尽头。现在的咲世子和卓治之间已经没有任何障碍了,两人都是单身一人,也没有年龄问题,事业上成功的画商和画家,谁看都会觉得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但是,在咲世子的心中,素树的形象是谁也替代不了的,纯真的微笑、认真的苦恼、追寻着自己的那种憧憬的目光,过了四十以后才真正开始爱上的那个男人,那个男人的困惑的表情,都深深地印刻在自己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咲世子在做了一个深呼吸后,在自己的工作室里,做出了选择。
“我看,还是算了吧!如果再结合的话,我们又会重犯过去的错误。我们能很好地打交道,却缺乏维系特殊关系的毅力。”
卓治的手从咲世子的肩头上滑了下去,咲世子转身走出了工作室,知道背上停着男人的视线,咲世子还是毅然决然地关上了木头房门。在关上门前,咲世子又回看了一眼房里,男人眼圈红红地仰望着天窗,用一种像是要捕捉什么似的视线。
3
这天晚上,咲世子为卓治在一楼的客厅准备了睡觉的地方。因为好久没有来客人了,所以觉得客人用的床有点霉味儿,但是床单和毯子都是刚从洗衣店取回来的。
卓治对男女之间的事是很敏感的,他觉察出咲世子和素树之间有了隔阂,所以悄悄地带好了换洗的衣服来,准备住在咲世子家。而咲世子虽然留了卓治一夜,但并不同房。为了预防不测,咲世子临睡前,还悄悄地锁上了卧室的门。
第二天一大早,咲世子起床准备早饭。一个人的话,一个贝果面包,或一个羊角面包,再加一杯奶咖也能过,可有客人在,就不能这么马虎了。卓治把头发乱蓬蓬的脑袋伸到厨房来时,已经过了九点半了。
“你早,咲世子。不好意思,能不能借用一下你的淋浴,我昨天没冲澡就睡了。”
咲世子正在做芙蓉蛋,便说:“浴巾已经准备好了,快点冲,鸡蛋冷了就不好吃了。”
“是。”
咲世子瞄了一眼这个中年男人肉乎乎的背影,觉得两个人好像是在玩夫妻游戏。情人关系已经不会有了,但是跟这个男人能以这种方式保持朋友关系似乎也不坏。
也许是因为难耐菜的香味,保罗来到咲世子的脚跟前不停地纠缠着。
“保罗,你的早饭在那儿,快去那儿。”
咲世子拿起沉重的铁锅把煎烤得香脆的火腿和芙蓉蛋一起放到事先热好的盘子里。
卓治不到五分钟就从浴室出来了,有点谢顶的额头上出现了几根白发,湿漉漉的头发乱七八糟,身上的旧睡衣是咲世子父亲生前的。打开有咲世子画的插图的晨报,卓治开始吃起早饭,那样子活像已经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夫妻,咲世子不由得苦笑起来:“你可别得寸进尺地说,‘喂,添饭’‘喂,咖啡’,我可不是你的太太哟。”
卓治从报上抬起头来,不解地说:“你这是怎么啦,一大早就话里带刺的。不过,这个连载小说也太糟糕了,一点没意思,好像全是靠你的画在撑着似的。”
小说的情节拖拖拉拉,而且笔头也慢,库存有时连三天的份儿也没有,的确是个有点糟糕的作家。
“是啊。这个作家,以前好像也不是这样的,这次好像很勉强,听说是出了家庭问题,所以……”
咲世子正在说小说家的八卦新闻,突然听到一声门铃响。这时候会有谁来呢?也许是快递公司的人吧,不过常来家里的快递公司的人不会这么早来。咲世子披上一件室内穿的上衣,走向门口。
从木头门上的“猫眼”往外看,春日里晃眼的阳光下,站着素树。咲世子的心一下子缩紧了,为什么偏偏要在这当口突然跑来呢?但是,她马上下了决心,要和素树彻底分手,让他重新回到电影界去,这是自己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咲世子做了个深呼吸后打开了门,把一个硬邦邦的笑容递给了自己所爱的男人。
素树还是那副困惑的表情,开口就说:“对不起,突然跑来了。给你打过好几次电话,都是自动接听,也没有回音,所以就跑来了。”
咲世子生硬地笑着把素树引进屋里。
“进来吧,已经有客人在了。”
素树的脸上立即泛起了一片阴影,走过短短的过道就是客厅,咲世子全身的神经都集中在了背上,将素树带进客厅里,头发湿漉漉的卓治坐在那里。素树站在客厅入口处不动了,咲世子站在屋子中间,卓治正把芙蓉蛋塞进嘴里,看到素树一下子愣住了。
“哎,这是误会……”
要让卓治说下去的话,可就没戏了,咲世子在卓治还没把话说完时,努力装出平静的样子,插嘴说:“三宅先生离婚了,我们之间已经没有障碍了,你也是个不错的人,不过还年轻。你看,我们正在吃早饭,他呢,也刚洗了澡。素树,你也不是孩子了,应该明白从昨天晚上到现在都发生了什么事情。”
年轻男人脸上失去了血色,那对闪闪发光的眼睛也一下子失去了光泽,变成了黑洞,好不容易才说出一句:“明白了。我打搅你们了,对不起。不过,好不容易写完的剧本,想请你看看,我想听听你的感想。”
素树环视四周,看什么地方能放自己拿来的稿件。这人竟然也有如此脆弱的时候,咲世子尽管心已在流泪,但还有余力去观察将要分手的男人。
“行了,行了。剧本还是让别人看吧,放在我这儿,也会让我为难。”
素树就像是一条被遗弃的小狗,抬起头来看着咲世子:“不过,这剧本,可是和你……”
咲世子根本不予理会。
“你爱怎么写就怎么写,不过,可别再把我卷进去了。我跟你的事情已经结束了,我有三宅先生,你呢,有诺娅。我们俩演了一出短暂的冒险剧,是一段精彩的插曲。”
心脏已经快要破裂,鲜血正要流淌出来,咲世子无视自己伤口的痛楚,继续冷冷地说:“你也跟成年女性玩过了,够刺激的吧。”
素树不明不白地点了点头,脸色苍白。咲世子还在乘胜追击:“我也跟年轻的男人玩这玩那的,占了不少便宜。不过,戏也唱完了,该收场了。我们正在吃早饭,请别打搅我们,好吗?”
素树把刚写好的剧本揉成一团,像个幽灵摇摇晃晃地走出了客厅。咲世子全神贯注地听着素树远去的阵阵脚步声,哐当的关门声,坐进蓝色的“甲壳虫”里打开引擎的声音,开出披露山庄的汽车声音。她在客厅中央一动不动地听着,甚至没察觉自己已泪流满面。
卓治轻轻地问了声:“这样做,真的有好处吗?”
咲世子头也不回地点着头。
“你这个人还真让人可怜。”
咲世子任凭泪水流到地板上说:“我要回自己的房间,你吃了早饭,也不用收拾了,自己回去吧!”
卓治点点头,喝了一口咖啡,含含糊糊地说:“咲世子,你真厉害。我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勇气,你真的成了一个好女人。”
咲世子不想听别人赞美自己,走上黑暗的楼梯,回到卧室,拉上窗帘,在黑洞洞的房间里呜咽起来。直到三个小时后,在睡着前,咲世子一直蜷曲着身子哭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