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父亲的老照片
父亲留下的照片有一些,但不算多。我和父亲几次搜罗家里的照相簿查看,没找到他幼年的相片,最年轻的那张,纸面有点褶皱、裂纹,局部见白了,应该是到了上海后才拍的。父亲大约十来岁的模样,有一头茂密乌黑的头发,这说明正青春年少,可见他晚年时前额头发花白稀薄,当是岁月的摧残。脸上不现一丝笑容,对着镜头的目光有点拘谨,也有一点好奇和茫然。从农村乡下,到繁华都市,一切都是崭新的,也是未知的。少年时的父亲,呈现的是一种农家孩子本分和质朴的神情。
有一张他较早的照片,是清瘦而又不失神采的形象。那时已到了三十来岁的光景,我还是绕膝承欢的幼童。他的眉目虽不够舒展,想必全家的生计和其工作的负担,都压实在他的肩膀上,但那份年轻的自信,还是在目光中可以感受到。这都是一些黑白的照片。
父亲的工作照,很少。只见几张。有一次是在报纸上,有父亲的大篇幅的事迹报道,题目记不全了,但有赞誉“铁裁缝”之词,配了一张略显模糊的图片,父亲身着工装,手举着电焊器,站在比人高大的铁抓斗面前,一粒纽扣还松着,他双手放在背后,眼睛微微眯着,迎着阳光,脸上带着微笑。我想这一定是谁随意拉他拍的,拍得匆忙,但也拍出了他在聚光灯下的不太自然。
后来我想找到这张报纸。因忙碌,至今未成。以至于那张图片是否存在,我都有点自我怀疑了。也许那图片中的场景,我幼年时在港区车间见过,从而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父亲故世后,我整理他的照片,其中几张工作照,真实反映了他的精神风貌。有一张,他带着藤制的安全帽,站在一个待修的庞大的机械面前,身后站着几位比他年轻的工友,他左手正触碰着机械,脸上的表情是执着的,显然这不是摆拍的。
也有他余暇时在港区的照片,有一张背景是堆着的煤山和几座数十米高的塔吊。他穿着已破旧、泛着灰黑的浅色衬衫,也没抻平拉直了。但拍得随意,就像在自己的家里一样。码头就是他的家。
父亲的照相簿里,集体照特别引人注目。有在获奖旗时,与同事们的合影;也有作为劳模,参加北戴河疗养活动时的集体留念。显然,父亲珍视这些荣誉。那段时间,比较集中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初,正是历经十年浩劫之后,百业待兴,加快“四化”建设的年代。有一张在北戴河海边的照片,父亲坐在海滩上,他欢笑着,一手支撑沙滩,一手拨弄着浪花,难得的闲暇休假时光,让他神采飞扬。
还有一张彩色照片,是表演《码头号子》后的集体照。他和他的队友一起,身穿演出服,红色白边的短袖套衫,黑色长裤,腰系米黄色的长布条,依然精神抖擞,父亲站在后排最左侧,笑得很自然,头发微谢,鬓已斑白。背景是座无虚席的大剧场的观众席。可惜,拍摄者对焦不到位,照片拍得模糊了。记忆中,当年是一位中央领导来沪,点名要观赏这个节目,父亲和这些港区同事,又被紧急召集排练了一段时间,遂又亮相上海大舞台。
父亲与家人的合影,是令我触景生情的。当年,从我们家可以一览无余地眺望南浦大桥主桥施工。父亲对此很关注,也很欣喜。大桥竣工之后,我与父母站在主桥上,以“H”型的桥塔为背景,笑容满面地照了相。建造这座大桥时,我也曾许多次地采访施工工人,桥面沥青摊铺时,正值酷夏,灼热的沥青加上高温天气,其热难挡。我与工人们一起“战天斗地”,写了好多文字见诸报端。也许,父亲也为自己的儿子所做的一点贡献而感到骄傲?
父亲退休之后,曾主动让我找个相机为他拍照。我好生诧异,这不是父亲的性格呀。后来我明白,父亲是要佩戴他的那些奖章,拍一张半身像。我拖延了一段时间,这天正巧有了一台照相机,就为父亲拍了一张。没见过父亲这么认真地拍照,从衣柜里拿出一件难得一穿的中山装,穿得周正后,又把一枚枚奖章别在胸前。那都是父亲获颁的劳动模范、先进生产者的铁质奖章,时跨1963年至1984年。父亲抬起头,凝视着前方时,我摁下了快门。父亲的目光和这几枚奖章,都闪烁着一种光芒,我知道这是劳动者倾力奉献的荣光。
父亲虽瘫痪多年,离世也是遽然的。一时我竟找不着一张比较理想的照片,匆忙翻找出了一张黑白的、略带微笑的照片,作为遗像,这张照片也印刻在他镇江栗子山公墓的墓碑上。
多想能为父亲拍上一些晚年慈祥安康的生活照片,然而,这已成为一种不能实现的梦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