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帝国崩溃的肇始——拖雷之死
1206年，成吉思汗建立“大蒙古国”，而短短五十四年之后，大蒙古国却在军威最为鼎盛、疆域最为广大之时，分崩离析。
虽然在此之后，蒙古人在世界范围的影响还要延续二三百年之久，但帝国的分裂仍然给后世留下了惊叹和遗憾。
可以说，草原王朝制度的种种不完善，使得大蒙古国在建立之初就埋下了分裂的种子。但分裂得如此之快，尤其是在国势看似达到顶峰时分裂，却要源于一个人的死。正是这个人在迷雾中的离世，给大蒙古国的分裂砍下了第一道血痕。
这个人，便是成吉思汗的第四子拖雷。
蒙古帝国第二代人物中，拖雷可算是最为杰出的。
成吉思汗时代，拖雷便随着父亲南征北战，西征之时，三个月内便攻占了呼罗珊全境（意为“太阳升起的地方”。大概包括今伊朗东北部、阿富汗和土库曼斯坦大部、塔吉克斯坦全部、乌兹别克斯坦东半部的吉尔吉斯斯坦小部分各一部分地区）。拖雷不但能力非凡，而且因为他是成吉思汗嫡子中的幼子，有蒙古传统的“守灶”之权，是为“灶主”，可以继承父母最大的遗产，所以在帝国第二代中，实力最为雄厚。
可是也因为拖雷能力超群而又实力雄厚，也就严重影响了成吉思汗去世后大蒙古国内部的政治平衡。
成吉思汗所设定的制度是集权与分封并行，一面加强中央的权力，一面则以分封制加固成吉思汗兄弟、子孙的羁绊，从而使得曾经松散的草原游牧部落成了令行禁止、团结一心的军事帝国。但是，这样的制度在成吉思汗去世后，问题就显现了出来。成吉思汗在世时，四个儿子和四个弟弟都围绕在他身边，以他为核心为共同的目标而奋斗。成吉思汗去世后，无可争议的重心不复存在，兄弟子侄所得的封地军队便成为各自争夺权势的资本，危机便愈演愈烈。
成吉思汗的四个儿子，长子术赤与四子拖雷感情最好，但与次子察合台水火不容，只有三子窝阔台与其他三个兄弟关系都还算亲善，为了帝国未来的稳定，成吉思汗选择了三子窝阔台为自己的继承人。
但是，拖雷作为幼子，有守灶之权，麾下兵马最多，因此在成吉思汗去世、窝阔台即位之前，他理所当然地执掌帝国中枢，做了三年“监国”。到了1229年，蒙古帝国所有贵族勋臣召开库里勒台（大议会），决定第二任大汗。按说，窝阔台是成吉思汗生前选定的，会议只要简单表决一下便可，但竟然开了四十天都没有结果。原因便是拖雷监国三年，已经使得贵族们“多归心拖雷”了。幸亏精通占卜又足智多谋的耶律楚材从中斡旋，才使得窝阔台登上了可汗宝座。
窝阔台汗登基的困难，使得窝阔台与拖雷原本和睦的关系崩坏了。仅仅三年后，拖雷便付出了代价。
1231年，窝阔台汗誓师伐金，拖雷作为主力从征，以四万铁骑进行战略大迂回，借道宋境在钧州三峰山与金军主力决战，一举全歼金军十五万之众，使得“金之精锐尽于此矣”。曾经雄霸东亚的大金帝国，至此已回天无力，灭亡只是时间问题了。
三峰山之战后，亲征的窝阔台汗返回蒙古草原，拖雷与他同返。而就在回师途中的1232年六月，拖雷突然死于军中。
关于拖雷的死因，各种史书都记载，是因为“巫水”。
《元史》的记载是：“五月，太宗不豫。六月，疾甚。拖雷祷于天地，请以身代之，又取巫觋祓除衅涤之水饮焉。居数日，太宗疾愈，拖雷从之北还，至阿剌合的思之地，遇疾而薨，寿四十有阙。”
意思是1232年六月，窝阔台汗患病，到六月已经病势危殆。拖雷向长生天祈祷，愿意用自己的性命换取三哥的生还，然后饮下了巫师也就是萨满为窝阔台汗准备的用于解除病痛的“巫水”，几日后，拖雷染病而死。
在《史集》中，记载的内容完全一样，只是过程更为详细生动：“合罕（按指窝阔台）病了几天并开始有了好转，拖雷汗来到了他的床头，珊蛮（即萨满——编者注）便按他们的习俗施行了巫术，在一大钵水中洗涤了他的病身。拖雷汗由于对其兄所怀有的炽爱，便拿起了那只钵，诚挚地祷告道：‘长生天神啊！你无所不管，并且知道，如果有罪的话，那也是我做得最多，因为在征服各地区之时杀害了那么多人，俘掳了他们的妻子、儿女，使他们痛心。如果你是为了他的善良和英勇要把窝阔台合罕取去，那么，我更善良，也更英勇些，请饶了他，不要召去他，把我召去吧！’他说了这些话后，诚挚地祷告着，喝掉了那洗病的水。窝阔台合罕痊愈了，拖雷汗便在得到允许之后动身了。过了几天，他就得病去世。”
也就是说，当窝阔台汗患病危急之时，出于对他的爱，拖雷向上天祷告，以身代之，喝下了祛病的巫水，结果代替哥哥一病而亡。这是一个有关于兄弟之情感人至深的故事。
然而，在《蒙古秘史》中，故事的梗概虽然差不多，却多了一些情节：
窝阔台……驻营于龙虎台。在那里，他得了病，口不能言。
得病难过时，人们让巫师占卜，他们说：“金国的土地神、水神，因为他们的百姓、人口被掳，各城被毁，所以急遽为祟。”占卜时，许神以百姓、人口、金银、牲畜、替身禳之，神不答允，为祟愈急。
占卜时，又问神：“可以用亲人作替身吗？”这时，作祟放慢了，窝阔台合罕睁开了眼睛，索取水喝，问道：“怎么啦？”巫师奏禀说：“金国的土地神、水神们，因为他们的地方和水被毁，百姓、人口被掳，急遽作祟，占卜时许神以别的什么为替身禳之，神作祟愈急。”又问：“可否用亲人做替身，作祟就放慢了。如今听凭圣裁。”
窝阔台降旨说：“如今朕身边的宗王有谁？”
宗王拖雷正在他身边，就说：“……让我来代替我的合罕兄长吧。……我面貌美好，身材高大，可以侍奉神。巫师你来诅咒吧！”说着，巫师就诅咒了，把诅咒的水让拖雷大王喝下。
拖雷坐了片刻，说道：“我醉了，等我醒过来时，请合罕兄长好好照顾孤单年幼的侄儿们、寡居的弟媳吧！我还说什么呢？我醉了。”说罢出去，就去世了。
《蒙古秘史》中多出来的情节有两个，第一是用宗王来代替窝阔台汗去死，并非拖雷自己提出，而是巫师提出，窝阔台汗同意，而拖雷正好在身边，于是成为代大汗而死的人。第二是拖雷并不是如《元史》《史集》中所记载的一段时间之后才病逝，而是喝下巫水后马上就死亡了。
相对而言，《蒙古秘史》成书年代更近，所记载的应该更接近事实。而这事实是极为黑暗与恐怖的。
窝阔台汗如此凑巧地得病，巫师如此凑巧地提出要用大汗的亲人代死，拖雷如此凑巧地正好在窝阔台汗身边，而当拖雷死后，窝阔台汗又凑巧地病愈了。
这一个又一个的凑巧，几乎可以指向一个答案：这是窝阔台汗与巫师自编、自导、自演的逼杀，拖雷在无奈之下被迫喝下了其实是毒药的巫水，含恨而死。
至于窝阔台汗为什么这么做，原因很简单：拖雷的实力本就过于强大，摄政三年后差点让窝阔台不能即位，而灭金之战中又立了首功，其威望如日中天，即使不会威胁窝阔台汗的地位，也必然会威胁他子孙的地位。那么，用这种方式除去这个隐患，对窝阔台汗来说是最安全也是最不容易留下骂名的。
也许会有人说，这是阴谋论，历史明明记载这是兄弟友爱，为什么就不能相信人性之真善美？
那么，还有其他证据。
拖雷是代替窝阔台汗而死，对窝阔台汗有救命之恩。何况他留下遗言，希望窝阔台汗照顾自己的寡妻幼子。那么，窝阔台汗是怎么报答兄弟的呢？
他先是将拖雷家族的逊都斯两个千户及雪尼惕一个千户拨给自己的次子阔端。后来更是想强迫拖雷的妻子唆鲁禾帖尼改嫁给自己的长子贵由，以便名正言顺地将拖雷系所有财产、军队划归自己的家族管辖。
兄弟替你而死，你却欺负他的孤儿寡母，兄弟友爱又在哪里呢？窝阔台汗并不是一个无端欺凌弱小的人，对于唆鲁禾帖尼的逼迫，是削弱拖雷家族的既定方针，而这方针的第一步当然就是除掉这个家族的掌门人拖雷。
拖雷的死，使窝阔台汗除掉了心腹之患，但是他也给自己的子孙制造了一个可怕的仇敌——拖雷的妻子和儿子们。窝阔台汗在位十三年，去世后其长子贵由即位，在位三年。贵由去世后，窝阔台家族内讧，拖雷的遗孀唆鲁禾帖尼联合术赤家族，利用库里勒台，一举将拖雷的长子蒙哥推上大汗宝座。
这次蒙古汗位的改宗，使得成吉思汗诸子家族之间连表面的和睦都难以维系，蒙哥汗对窝阔台家族及支撑窝阔台家族的贵族重臣进行了血腥清洗，虽暂时稳住了政局，却也埋下了自己去世后，各大家族刀兵相见的隐患。
当拖雷饮下巫水之时，成吉思汗一力维持的黄金家族的亲情友爱便荡然无存，代之而起的是权谋、武力和杀戮，帝国的根基已经崩坏，最后的分裂不可挽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