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孤峰迷城
第一节 服刑
李珣从昏睡中醒来,还没有睁开眼睛,口鼻间便涌入了一股清香,这香气,是只有在远离俗世的山巅上,在洁净不染一尘的空气中,才能嗅到的、纯粹自然的花草香味。
他做了一个深深的吐吸,这才睁开眼睛,看着屋顶。
似曾相识的感觉涌入心头,坐起身,他一眼就看到了床头柜上的一面琉璃镜。镜中光影之清晰,实是人间铜镜所不能及。
李珣不自觉地抚着脸,看着镜中似熟悉又陌生的影像,心中泛起一股强烈的悔意。
在来到这山上前,他无论怎么想,都找不到什么足以让他退缩的理由。
可当他真的到了山上,以前曾经想过、又不愿意深想的问题,就在此时连续不断地喷发出来。
面对一个牵涉到关键事件、失踪两年,又突然出现的弟子,清溟他们会怎么想?
曾经见识过他面对凤凰儿的丑态,仍活着的祈碧会怎么想?
深不可测、洞悉天心的剑神钟隐,又会怎么想?
诚然,十七八岁的少年面容变化极快,这两年又居移气,养移体,他的面目神情已大变,便是有熟人在旁,也未必能一眼认出。
然而,无论面目怎样改变,他的身分却不会变。
在嵩京已经见过面的亲人、鬼灵精怪的林无忧、知道他大半秘密,却精神不正常的顾颦儿……
还有幽魂噬影宗上千个认识他的修真!
一切已出现的和将要出现的危险,将他包围起来,在他即将迎来人生转折的时候,把他的信心一点一点地挫消。
李珣有种唤出幽一、幽二,立刻逃命的冲动。
就在此时,脚步声响起,他偏转目光,门口处正有一个人影走进来。
由于光暗转换,他一时看不清那人的面目,只好眯起眼睛,而下一刻,他的眼眶便差点儿胀裂了去!
“六……六师叔祖!”
山上当他这一称呼的,只有一人,那便是通玄界独一无二的绝代神剑,钟隐仙师!
为了演好当头的第一场戏,李珣不知在心中演练了多少可能发生的情形,但是,他却从来没有想到,或是根本不敢想,如果他睁眼看到的第一人是钟隐,他该怎么办!
他张口结舌地看着钟隐走过来,立在床边。
对方清秀的脸上,没有一点儿可供他参考的神情变化,仅仅是微笑着,既平和又安静。
就是这样的笑容,抹去了李珣每一点机心,让他把所有预备好的台词,都忘了个干干净净。
钟隐白皙的手指在李珣腕上轻轻一沾,便收了回去,脸上笑容又深了些。
“很不错!被碧灵掌正面击中,能这么快恢复过来,这两年,你不但容颜大异,这修为也大有长进啊!”
便算长进,长进的也不是灵犀诀!
李珣心中闪过这个念头,而从这一刻起,他的心里放松了许多,情随心转,连他自己都不知是真的有感而发,还是做戏给人看,总之他喃喃道:“我这是在做梦么?”
“谁知道呢?而且,又何必分个清楚明白?”钟隐轻撩衣衫,坐在床边,笑道:“如果你觉得梦里面好过,就活在梦里罢,醉生梦死的日子,才是真的精彩!”
李珣心中一动,看向钟隐,却见他还是那么温和地笑着,真正的心思,却仍探不到底。也在这个时候,他才猛然想起,自己应该行礼的。
这次与钟隐相见,感觉中,似乎有些不同。
上次在竹林里面对他时,虽然并无咄咄逼人之势,但他全身上下,自有一股不同于凡俗的气息,处得越久,感受越深,也愈令人高山仰止,不敢直视。
而今日相见,从开始到现在,除了他千百年来积淀下来的沉静哲思,李珣感觉不到任何其它的东西。
眼前的钟隐,就像一个读书万卷的士子书生,而儒雅中还有一份洒脱自在。这一份洒脱,直接抹平了两人间几不可逾越的差距,使李珣连礼数都忘了。
想到这儿,李珣有些失神,竟忘了回话,钟隐也不在乎,只是将目光望向别处,屋子里又静了下来,直到有新的脚步声接近。
这一次来的人很多,在李珣被脚步声惊回神的时候,已经有七八个人走了进来,本来透光良好的小屋,立时显得拥挤起来。
这些人一踏进屋门,便齐齐一声惊咦:“六师弟(师伯、师叔),你怎么在这儿?”
“心中动念,便来看看!”
钟隐的回答轻淡淡的,但没有人敢忽视。
自清溟以下,包括清虚在内的三位长老、以及洛南川、明松、明玑、明德,他们本来心中还有些盘算,但一见钟隐神情,心中都松了口气。
清溟向着钟隐略一点头,目光又移向李珣。
他是一派宗师,心思难测,威严自然不同,当年李珣便被他的眼神吓得腿软。
不过,两年半的时光里,与两散人、冥火阎罗、洛岐昌这样并不逊色的人物相处,对付这类人,李珣已经很有经验了。
他吸气固定住了胸口的断骨,叫了一声“宗主”,便要下榻行礼。
清溟袍袖微摆,道:“罢了,你有伤在身,免了这些礼数罢!”
李珣自然见好就收,他方起了半截的身子,又倒了回去,眼眶在此时却是红了,抿起嘴唇,一言不发。
清溟看他这模样,轻叹一口气,道:“你能大难不死,回到宗门,实在是件喜事,掉泪做什么?便是你师父见了,也必然看不起你!”
清溟是林阁的恩师,与李珣是正宗的师祖孙关系,这话也只能他说。
李珣却是被这话引动了情绪,他抬起眼睛,嘴角抽搐两下,看着满屋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孔,忽地便失声痛哭,哑道:“师父他……死得好惨!”
他耗尽心血,努力圆满的两年苦难记,在被钟隐堵回肚子里后,终于在此时派上了用场。
他甚至还用“百鬼”来客串,而胸口至今犹存的碧灵掌痕迹,则是最好的证据。
讲述完这两年的“经历”后,李珣的情绪明显还有些不稳定,留在屋中休息;清溟则将其它人都打发走,只留下洛南川与钟隐。
三人走出屋外,清溟看了洛南川一眼,悠悠道:“百鬼道人……我记得两年前,幽魂噬影宗里有这个人!”
洛南川点头道:“弟子也听说过,据说当年在赤城山上,此人曾令洛宗主也让了一步,心机气度都是一时之选。”
“珣儿能从他手下逃生,也是幸事。不过这百鬼在连霞山附近伤人,当有所图,这几天让巡山的弟子小心些罢!”
洛南川应了声,随即张口欲言,偏在这时,一边钟隐负手叹道:“这两年他必是没有仔细修行,功力深了,却杂而不精,否则也不至于被区区百鬼道人打伤……这根基,怕是要重新打过!”
清溟与洛南川对视一眼,有些奇怪,一起将目光移了过去,钟隐微微一笑,道:“这个孩子我很喜欢,不如便让我带他修行一阵子罢!正好为宗门培养一个新锐……”
顿了顿,钟隐唇角微微一抿,和蔼的面容忽地便有了些许冷意:“栖霞元君必会后悔放他活路!”
听着钟隐彷佛是谶语般的话,清溟与洛南川都是心中一震。
早可霞举飞升的钟隐,堪称通玄界最有资格“上体天心”的人物,在这一点,便是水镜宗恐怕也有所不及,他这样说,难道……
两人再次对视一眼,又都是一笑,他们忽然发现自己在发傻,钟隐已经在为弟子的接下来的修行做准备了,这说明什么?
没有人会不信服钟隐的眼光,就算是宗主之尊的清溟,又或是心志坚定的洛南川,在钟隐一句话后,心中刚刚升起的念头,便被打消大半。
不过……
洛南川试探性地问了一句:“六师叔,您的意思是,让这孩子随您修行?”
“几个月而已。”钟隐并不否认:“他先前的根基本是一等一的稳固,但虚度这两年,又有些不稳,让他随我在山上潜修,效果会更好些。”
清溟抚掌笑道:“师弟数百年都没有亲授弟子,上一个还是明玑罢?今日却难得,这孩子可还是三代弟子中头一个呢!”
说着,他又叹了口气:“若是阁儿知道,必定欢喜!”
钟隐只若未闻,洛南川则陪着叹了口气。
不过,他很快又想到一个问题。
“六师叔,这李珣毕竟是擅自在外游荡两年,虽然受天妖凤凰的惊吓,情有可原,不过,一回山便获得师叔您亲自教授的殊荣,这功过难明,下面的弟子怕是会有些埋怨……”
钟隐浅浅一笑:“钟隐有什么了不起,亲自授课又怎样?南川,你百多年来,功力精进之余,却难有大境界,难道至今不悟么?”
洛南川汗颜,但他心志坚定便体现在这里——想法正误是一回事,做法适当与否则是另一回事!他仍坚持自己的看法。
“弟子的想法或是市侩了些,不过山上后辈,像弟子这样想的不在少数。师叔或许可以不管,但李珣日后若想在宗门立足,有些事情,他必须要做!”
他吸了口气,又续道:“弟子的意思是,师叔可以给李珣量身定下功课,这无异于亲身指点。而李珣身为宗门弟子,竟然被妖邪惊吓,道心浮动,擅自不归,即使是年幼无知,也要给予惩戒!”
“这才好让李珣以及所有弟子明白,我明心剑宗的弟子,在天道修行的路上,遇到艰险,应该有个什么态度!”
他话音深沉有余,激昂不足,一言一语徐徐道来,少有起伏,越是这样,越见他性情中不可轻撼的原则。
钟隐的眼神在他身上扫过,终还是点头一笑:“你负责宗门事务,这自然是你说了算!不过,这惩戒的法子,我说一个,以供参考,如何?”
洛南川一怔之后才道:“师叔请讲!”
事实证明,既然是“服刑”,那日子必定是不好过的。
李珣现在正在坐忘峰上一个叫“三绝关”的所在,距峰底约有七万里左右,李珣全力御剑,到这里也要将近十个时辰。
此地倚着百丈岩壁,周围一两里处,草木不生,与坐忘峰整体的生机勃勃,很有些差别。
钟隐提议的“服刑”,便是让他独力在此地开矿。
这不是一般的铜铁矿,而是通玄界独有的宝贝“九重石”。
九重石外表与普通岩石无异,但质地古怪,拳头大小的石块,便有千斤重,便是修为高深的修士全力轰击,要打碎它,也要费一番工夫。
而且矿床周围的岩层,其质地十分紧密,有如金铁,开采这种矿,实在是种力气活。
如果说这是身体的惩罚,那么,与之相伴的便是精神的刑囚了。
受刑的一个多月来,除了第一天钟隐亲自到此布置了任务之外,他就好像是被宗门遗忘了,只是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里,以天地为牢笼,做着可笑的自我禁闭。
李珣也想过这是宗门考验、磨练、甚至是试探他的手段,不过,两年多来,他什么时候受到过这种待遇?
他不止一次想过甩手离开,然而,每当他泛起这个念头的时候,遥远的坐忘峰顶,就好像有一双温润如玉的眼神看过来,这也许只是他的错觉,但那隐蕴的威慑力,却是再真实不过的。
而且,最近一段时间,也发生了一些非常古怪的事情……
钟隐……这位深不见底的“半神”,究竟在想什么?
李珣越发觉得自己像一只自投罗网的笨鸟,在猎人笑意盎然的眼神中,摇摇摆摆地踏入早就铺设好的陷阱中去。
在他的诅咒声中,又是“叮”的一声响,铁剑发出了濒临崩溃的呻吟,而一大块岩石也随之崩裂出去,现出里面最核心的九重石。
李珣摇摇头,扔掉破剑,气贯指尖,准备徒手将这“石头”扯出来。
而在他手指将要沾到九重石的刹那,他忽地心有所感,偏过脸去,恰看到一双澄清如水的眼神。
明玑!
这位引发他回归之心的女修,正微笑着看过来,笑容里不缺乏女性的柔婉,但和她刀削般的轮廓相揉合,便是令人无法直视的犀利神秀。
乍然看到这位在他心中留下深刻印象的女修,李珣不可避免地一喜,但很快地他就想到,以他现在的状态,似乎不能把这情绪表现得太直白,脸上刚露出的笑容便是一窒。
这变化虽然微妙,却瞒不过明玑,可明玑却只当什么都没看到,再扫了他一眼,很平静地开口:“这段时间,过得如何?”
李珣一愕,这才想到,这还是他自服刑以来,和宗门中人的第一次见面。明玑不可能自作主张来看他,那么,就是有什么事了?
一边想着,他一边小心回答:“过得还好。”
这话中有些不尽不实之处,他快速地瞥了一眼明玑的脸色,又迅速补充道:“九重石弟子已采出了七十五块,都在那边放着。”
明玑顺着他的手指,向一侧扫了一眼,轻轻点头,旋又转脸笑道:“你变了很多!”
“啊?”李珣没想到明玑会用这种闲话家常的语气和他说话,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只能做出茫然的模样,看看她接下来会怎么说。
明玑看着他的眼睛,悠然道:“容貌变化,还在其次。你不觉得,现在和我说话时,你变得拘谨很多么?”
李珣愕然,他还真的认真想了想。
以前和明玑对话时,是什么样子?
这对他来说不难,他和明玑也就见过几面,但这位女修给他的印象,却是无比鲜明。即使到了今天,他也可以复述当年在小水潭边,与明玑交谈的每一句话。
所以,在数月前他看到明玑仙姿之际,心中的冲动便蓦地萌发,并一发不可收拾——他想回到连霞山,重温当年的感觉。
可是,明玑一句话,便送给他一个无法解决的难题。
“当年,我又是什么样子呢?”
目注眼前人,再忆当年身,那是非常奇妙的体验,李珣一时间有些精神恍惚。
在此之前,他的想法很简单,当初有血魇附体,内外交迫,他仍然在这细微的间隙中,找到了令他至今难忘的乐趣。
那么如今,他身有倚仗,几乎具备了可与天下任何人正面相对的资格,此时回到山上,自然会体验到比之前更强上百倍的乐趣,以此冲刷他在幽魂噬影宗两年间,因不断勾心斗角而产生的厌倦感。
然而此刻,他忽然想到,两年来物是人非,他想要两年前的感觉,便真的能得到么?
他脸上现出苦笑,一时间都有些意兴萧索,更别提去回应明玑的话。而这种姿态落入明玑眼中,则是另外一种意思。
她微一摇头,道:“看得出来,这两年你吃了许多苦,现在又服刑于此,不免失意。只是,在我看来,这些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
她忽地住口不言,手腕一翻,却是扔了把剑过来。
李珣接住一看,正是服刑前被钟隐收去的“青玉”,也就是明玑当年的佩剑。
李珣有些莫名其妙,然而不等他想明白,便是一点寒星入目。
没有无可抵御的剑气狂潮,只有电光石火的速度,以及反常平和之后的森森寒意。
他根本没有思考的时间,纯凭本能,青玉剑来到手上,当胸竖起,挡在了面门前。
“叮!”
明玑刺来的一剑被挡住,但是李珣心中却狂叫不好。他和明玑没有像真正对敌那样遮蔽自己的气息,而是将自身真息流转,清楚明白地展现出来。
两人功法同出一脉,李珣当然最了解不过。可是,即便是他把握住了明玑的每一个变化,他手上却彷佛压了一百块九重石,动不了半分!
他可以感觉到,一缕游丝般的气劲从明玑剑上透过来,瞬间勾着了十多道流变的气机,然后发力一绞,他手上的剑像是给卷到了漩涡里,一时间把持不住,脱手而飞。
连带着他的身体也踉跄了一下,而这时,明玑的剑刃,已经横在了他的喉咙上。
“绞魂丝!”
李珣脱口而出,这招剑诀他是知道的,不过是宗门基础剑诀的一个变式,哪知由明玑使出来,竟然有这般威力。
明玑看着他,并没有移开剑的意思。只是微笑看来。
“知道错在哪儿么?”
李珣瞥了一眼横在自己咽喉的利剑,不由苦笑。
若真让他放手相搏,就算幽玄傀儡不出,他也有自信与明玑周旋一二,可是在此时,他只能用自己还远称不上精熟的“青烟竹影”搭配“灵犀诀”抵挡,一招落败,也是情理之中。
感觉着横在他脖颈上的森森寒气,李珣很奇怪地发现,自己竟然不担心明玑会趁机对他不利。
从理论上说,若他身分暴露,明玑完全能够以此毫不费力地擒住他,可是,在利刃加颈之前,他竟然没有想到这一点!
而此刻,他看到明玑的眼神,立时便明白了,这分明就是考虑他如今的修为,他想了想,很“老实”地摇头。
“不知道?不知道我们修道人最重要的是什么么?”明玑先是一笑,继而瞪了他一眼。
“你这两年不知是干了什么,炼气炼得心浮气躁也就罢了,这身上的肌肉、骨骼怎么也有些走形?”
“人身为天道依仗之本,筋骨不壮,便会气脉不通,筋骨走形,这气机流走,便总会有些窒碍,现在不显,日后修为深了,还不知会有什么后果!”
明玑虽是瞪他,但看得出来并不是真的生气,可李珣却是听得心中发虚。
所谓的筋骨走形,应该在他修炼“幽明气”时,为了适应这特殊的法诀,而由身体自发做出的微调,现在转回到“灵犀诀”,自然便有些别扭。
明玑这话实际上等于是给李珣提了个醒,他虽把这两年的经历编得十分紧密,可是在一些容易忽略的细节处,还是有破绽可寻。
现在明玑没往那方面想,可也许就是一个转念的工夫,这些破绽,便能要了他的小命。
他这边唯唯喏喏地应了,心中则在想如何将这个破绽遮掩过去,明玑那边却又是摇头一笑:“果然不出六师叔所料!”
在李珣奇怪的眼神下,明玑悠闲收剑入鞘,淡淡道:“算你的造化,六师叔突然来了兴致,准备花几个月的时间,好好调教一下你这个‘可造之才’,这筋骨上的问题,六师叔自有手段,待服刑期过,你便去坐忘峰顶,好好修炼罢!”
“六师叔祖?”李珣的眼神已是直了,“跟他修炼?”
想到初回山时钟隐不寻常的出面,还有这些时日来积累的种种疑惑和戒惧,再搭上这突来的“好消息”,李珣本能地觉得这其中大有文章。
所以他脑子里没有半点“剑神”授艺的兴奋,而是只转着一个念头。
干脆逃了罢?
他在一边胡思乱想,明玑却以为他兴奋得傻了,一笑之后,径自看那边由九重石垒成的石堆,似是发现了什么,屈指一弹,将一块仅拳头大小,却有近千斤重的九重石激起,抓在手上,打量上面已刻好了的符纹。
“这符纹是……”
李珣正在想事情,闻言随口答道:“是六师叔祖要刻的!”
“可是,这不是六师叔的手法……”明玑眉峰微蹙,眉目间越发显得清冷犀利,寒光熠熠。
她的手指从石上抹过,若有所思,旋即微微一笑,将石头上的符纹给他看:“这符纹,不会是你刻的罢!”
“呃,是在六师叔祖的指导之下!”及时回过神来,李珣露出些不好意思的神态,却也不免有些自得,“仙师说,这是给弟子练手用的。”
明玑听了,有些啼笑皆非:“练手?六师叔也真说得出口,这九重石开采出来,是为宗门护山禁法升级的,如此大事,便是给你练手的?”
李珣听了也是一呆,脸上则现出惶恐之意:“师叔明鉴,弟子实在不知……”
“我知道你不知!”明玑又仔细打量上面的刻痕,这一次,她悚然动容:“这真是你刻的么?”
“是六师叔祖先做了个模子,再让弟子模仿。”李珣挠挠头,做不好意思状。
“不过师叔祖不太满意,说这禁法变化,内外贯通,法由心生。每个人的气机流转都不尽相同,这禁纹走向,也就不能一样。所以,他老人家干脆就让我自己发挥,说这样子效果也差不多!”
听到李珣称钟隐为“老人家”,明玑不由莞尔。便在这心情中,她再度观察一下九重石上的禁纹变化,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早就听二师叔说你在禁法一项上,是难得的天才,触类旁通,十分了得,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这可不是师叔赞弟子的话,李珣便是心中得意,也不敢表现出来。更何况他心中有鬼,只能恭恭敬敬听着。
明玑目光不离九重石,轻轻一叹。
“以前见六师叔轻笔勾画,总会感叹,原来这禁制之道,应该是这么做法,我们之前,竟然是做错了的!”
“此后参照比对,每一次感觉与师叔做的有些神似,便会有些领悟、进步。这是觉得‘理应如此’,而看了你这手法……”
她顿了顿,方郑重地道:“离经叛道,偏又能自圆其说,看似出了本宗的法度,其实又始终流转其中。我现在才知,二师叔说你能‘触类旁通’,原来也有出处的。”
李珣本还想做谦虚自抑的姿态,但转念又觉得太过矫情,便嘿嘿一笑,算是承了明玑的赞语。
明玑并不觉得她的话有什么过誉之处,又看了一眼,才将奇石放下,笑道:“我这时才明白,六师叔祖为何对你如此看重!”
如果真是这样就好了……李珣心中转念,脸上还要变出截然不同的表情,一时间好生辛苦,幸好明玑谈兴已尽,回到正题上来。
“宗主令谕,你要在此掘出八十一块九重石,并将其分批运下山去,这才终止刑期。”
李珣忙躬身听命,他明白,这恼人的刑期终于要过去了,虽然运送八十一块九重石,也是个磨人的任务,可毕竟有个尽头不是?
明玑郑重布下令谕,旋即展颜一笑:“你运送九重石,需要来往于峰上峰下,青玉便留给你。你也要记着,下峰的间隙,也要和师兄弟们多些来往,你回山这么长时间,可都还没和他们见面呢!”
这便是长辈的叮咛了,虽然并不怎么出奇,却是中肯之论。李珣若真要在明心剑宗立足,这些事情,也不得不做。
李珣自然品得出明玑对他的关心,他诚心诚意地谢了一声。
明玑微微一笑,便要御剑离开,临去前,她看着李珣低眉垂目的模样,忽地叹了一声:“不要多想,没有人会怪你的!”
说罢,她引剑自峰上倾泻而下,转眼不见了踪影。
月兔东升,白日的热浪也渐渐消散开去,李珣长吁出一口气,倚着已经千疮百孔的岩壁,坐了下来。
这本是他休息的时间,只是此时他脑子里面很乱。
他一直在想着明玑临走前的那句话。
“没有人会怪你的!”
李珣非常清楚这里面的意思,他可肯定明玑说出这句话时,心中并无他意。然而,明玑毕竟不知道,当年在天都峰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也在这个时候,他忽然发现,自己有很长时间没有想起他那位苦命的师父了。
那乞求死亡的眼神、凄厉怆绝的嘶叫、还有那椎心泣血的悲嚎,已经渐渐离他远去了。
这久远的印象已模糊不清,以至于他忽然忘记了,在他和林阁最后一次目光交会时,林阁眼神闪动着什么?
他自始至终,没有沾林阁半根手指,然而正是他,抹消了林阁最后一点尊严。
林阁最后是怎么死的,李珣在之前的一段日子里也有所耳闻。他是被悬挂在琅琊水镜之天外,那根高有百丈的通天巨木上,在正邪诸宗数千人的目光下,赤裸裸死去的。
没有人知道,林阁最后一点遮掩之物,便是被他唯一的弟子撕下。
如果他们知道了,明玑还会说那句话么?
李珣苦笑,他抱着青玉,想借着利剑上的寒气,定下心神,听着夜风拂过的阵阵松涛之声,只想睡去。
然而,便在他似睡未睡之中,耳中似乎响起了什么声音,低低细细的,若有若无,却和自然的声响截然不同!
又来了!
李珣眼神微闪,旋又垂下眼睑,做闭目养神状。实际上他现在已尽复精神,正刻意扩大眼角余光的范围,以他这个位置,岩壁之前的大片空间,完全在他的视界之内。
一道虚淡的影子,就在此时窜入了他的视野,而仅仅就是一晃眼的工夫,就穿越了整个视界。
李珣没有移动目光,只是将视界保持在这种状态,山石、树木与山风相激,满山阴影以一个特有的韵律摆动,而刚刚穿过的影子便破坏了这种韵律。
牵一发而动全身!虚空中,似乎有无数道细丝交错,一个小震荡却可以由目不可及的远处,沿着这“丝线”,一直传到这边。
那影子虽在他视线之外,但对气机的微妙影响,却波及他视界中的诸般景象,这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感觉,却无比真实。
李珣看着远方树冠上一只突然飞下的夜隼,心中一动,已找到了对方的踪迹。
果然,又是那里!算上今天,近两个月,这人便来了三次!嘿,这坐忘峰难道是人想来便来的?
李珣缓缓站起,在岩壁下负手走了两步,心中沉吟。
那片林子其中没有什么出奇,这样看来,这人到此的目的便很是微妙……只是自己在这里做工,也不是一天两天,他仍没有变更位置,显然不认以我的“低微”修为,可以看到他,嗯,性情也很自负!
据李珣所知,通玄界里,有这样修为、这样性情的家伙,没有一个是好惹的。虽然他现在已经肯定其中有蹊跷,不过,要让他去凑这热闹,他是绝对不愿意的。
本来嘛,峰上有钟隐仙师镇守,恐怕就是十二邪宗齐至,三大散人同来,也未必能讨得什么便宜,可是他自己万一被搅进什么漩涡里,惹来一身骚气,可实在是不值得。
还有,想到钟隐,他心中又升起了那个颇为荒唐的念头。
钟隐把自己派到这三绝关来,除了服刑之外,莫不真是有什么深意罢……
现在看起来,很像!
第二节 重逢
时间过得飞快,李珣每日携两颗九重石下峰,转眼一个多月过去,已将峰上积累的九重石带下大半,刑期眼见便要结束。这段时间,他听从明玑吩咐,和宗门弟子的关系,也都接续起来。
能这么顺利地重建人脉,李珣精准的自我定位,当是其中关键。
他现在扮演的就是一位性格内向,又因“错事”而自卑的少年,最容易引起别人的惜弱心理。
明玑说得没错,山上大部分人并没有因为他在天都峰上的“表现”,而显出什么看不起的神态,反而都是极力维护,要帮他走出“阴影”。
如此情形,与幽魂噬影宗落井下石、趁火打劫的风格实在是南辕北辙,落差之大,便是以李珣现今的脸皮厚度,此时也有些吃不消,心中波澜自然要复杂许多。
此时正值午夜,李珣将第七十九块九重石送回宗门秘库之后,御剑直奔止观峰顶。
这又是宗门的一桩爱护之举,因怜他“境况凄苦”,师父又死得早,便让他住林阁的房子,至今能在止观峰上居住的三代弟子,除了林阁、祈碧夫妇外,便也只有李珣一人了。
时至夏末,止观峰凌绝众峰,鸟虫稀少,夜间显得静寂许多。李珣御剑而来,受这静谧夜色影响,不由便敛去剑光气芒,无声无息在夜空中掠过。
及至峰项,他渐渐减速,这时候,峰顶忽有一道匹练似的剑光,倾泻而下,却是全无声息,便如同夜空中亮起了一道无声的闪电,倏然而过。
借着剑光,李珣与其目光相交,脸上都是一怔。
“文海师兄!”李珣反应较快,悬停空中,拱手问好。
来人正是明心剑宗三代弟子里声名最盛的文海大师兄,此人修为精深,又极为精明,三代弟子中,也只有他有资格参与宗门高层的计画布置。
对这样一个人物,李珣的态度还是很谨慎的。
“原来是珣师弟!”文海也拱了拱手。
这人是极英俊的,否则也不会使祈碧那样的人物倾心。但他脸部线条极是硬朗,一双眸子更如寒星一般,显出其意志坚定。
文海脸上露出一个笑容,使硬朗的线条略柔和了些。
“珣师弟辛苦了,夜色渐深,我便不和师弟深谈了,他日有闲,必定上门一叙!”
他说话倒是十分有礼,看不出大师兄的架子,李珣见他行色匆匆,眉目间甚至有些焦躁,想来也有急事在身,便微笑应了,目送他离去。
只是这边文海刚去,不远处便又腾起一道剑光,剑光本来呈淡金色,但却被人为地敛去光芒,只是御剑人修为不济,剑光明灭极不稳定。
这剑光李珣可是再熟悉不过了。他皱了皱眉,还没有想好是不是要避开,那剑光已直撞上来。
“珣师弟,珣师弟,帮我个忙先……”
来的却是李珣在山上最烦的单智,这个当年的书僮,如今的师兄,在山上日夜受明师熏陶,几年下来,修为已经不错,但他此时面色苍白,眼神散乱,却不知干出了什么事来。
这单智自从先于李珣拜师之后,心中总有些优越感,与李珣说话时,往往都是居高临下,以师兄自居,像现在这样仓惶失措的,还是第一次,李珣心中不由一奇。
却见单智冲上前来,一把抓着他的胳膊,口中竟是惨嘶了一声:“珣师弟救我!”
李珣当场被他弄得晕了,来不及问话,便听到他嘴里连珠炮似的说道:“若是今后有人问起来,师弟你就说,今天晚上我一直和你在一起,谈论道法玄功,如何?”
李珣睁大眼睛看他,良久才苦笑道:“你可知道,我上半夜刚从坐忘峰上下来,去了宗门秘库,还和当值的明德仙师打了招呼,刚刚又碰到了文海师兄……咦,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生病了?”
单智脸色之难看,实在是无以复加,见李珣问他,他期艾了半晌,终还是没说出话来,咬了咬牙,便要离开。
他身形甫动,便被李珣一把扯着。
“单智师兄,若信得过师弟我,便把你的难事说出来。只要你不是做了天地不容的劣行,想来我也能在中间为你转圜一下。”李珣一边说着空口白话,一边打量单智的神情变化。
单智脸上先露出不耐之色,又有些动心,但更多还是惶恐不安,显然李珣这话没有让他安下心来。
看来,这次他闯的祸不小?李珣脑中转得飞快,却不知怎地,将他与刚刚离开的文海联系了起来,然后,他猛又想到一事,心中便有了定见,他顿了顿,忽然道:“你惹祈碧师姐了?”
不用单智回答,只看他死灰般的脸色,李珣便知道自己猜对了。他脑中很快地有了计较,用力扯了下单智的胳膊,低声道:“跟我来!”
单智失魂落魄,哪还有反抗的力气,被李珣御剑扯着,遁入居住的小楼中。
“说罢,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李珣脸上神情严正,却有意压低了声音,透露出他的态度。
单智自然知道,但他现在唇青脸白,已经说不出话来,只是低头不语。
李珣只好自己去猜,他心中早已是主意打定,一开口,便往那最不堪的方面去想:“难道,你对祈碧师姐不轨?”
“我没有!”单智惊得跳了起来,声音也高了八度,但被李珣眼睛一瞪,又泻了气,只能低头嘟囔道:“真的没有!我只是、只是,偷看……”
事情都搞清楚了,单智这个半大不小的男爷们儿,在最近终于忍受不住对祈碧介乎于狂想和妄想之间的爱慕,凭借着对祈碧作息规律的了解,夜晚潜入到祈碧沐浴净身的所在,行那偷窥之事。
不过因为气息过于粗重,被祈碧发觉,若不是祈碧身子不便,又在羞怒之下,一时追不上来,此刻单智大概已被捆到诸位仙师面前了。
方才文海急匆匆赶去,便是因为这事罢?李珣看着单智六神无主的模样,有些想笑。
但他知道,此时绝不能发笑,他脑筋一转,又计上心来。也不说话,抿着嘴一巴掌轰在单智脸上,猝不及防之下,单智被一击而倒。
李珣仍不放过他,上前揪着他的领子,又将他猛掼在墙上,低吼道:“单智!你无耻!”
单智本来就气沮心虚,此刻更是被李珣突然爆发的怒气吓了个半死,更要命的是,李珣此时说的,没有半点儿错处,便是他想反驳都没法子。惊惶之下,他手脚挣扎,已快给吓出泪来。
“珣师弟!小王爷!看在咱们以往的关系上,你不要这样,放开我,放开我……”
李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似是要压下胸口怒火,手上终究还是松了,单智如蒙大赦,正想逃开,却被李珣当胸一推,将他抵在了墙上。
李珣将胸中闷气缓缓吐出,以沉重到极点的语气,道:“你知不知道你干了什么?你偷窥同门师姐,尤其她还有了道侣,她的道侣就是文海大师兄!单智师兄,你真的知道你在干什么么?”
“我是一时胡涂,一时胡涂!”单智怎么也不会想到,李珣在说话时,已经用上了迷惑心智的法门,他只是觉得心中越来越乱,已不能够有效思考,说话也渐渐语无伦次起来。
“我太晕了我,不是,可是我憋不住,其实就这么一次……”
“一次就可以让你万劫不复!”
李珣将冷冰冰的字眼从牙缝里一点一点地挤出来。
“这件事如果被发现了,文海大师兄第一个饶不了你!宗主、还有明松师叔的反应你也能猜到——废了你的修为,抹去你的记忆,再把你投到人间界,再让你去做那卑下可欺的书僮……”
“我不要,我不要!”单智的反应是前所未有的激烈,他发力扭动,差点儿让李珣锁不住他。
李珣眼中寒光一闪,倏地出拳,狠捣在他下腹处,把他打成了虾米状,伏在地上,只懂得吐酸水。
“冷静点,你这个样子,是想让整个宗门的人,都知道是你干的么?”
李珣的声音压得更低,给了单智一个暗示——在这个时候,面前的这人是和自己站在一边的。
这举动很快就起了作用,单智非但不恼李珣三番两次的重手,反而像是抓着了救命稻草,死命不放。
“珣师弟,小王爷,你要救我,我知道,你为人仗义,不会放着我不管的,这次你救了我,我今后就算是……”
“噤声!”
就算这小子现在说出做牛做马的话来,也不顶个屁用,反倒有可能激起逆反心理,指不定哪天就生出变故;李珣也不要这种蠢笨的牛马,他只要单智在他规定的路上走下去。
“来,师兄,起来!”李珣将沉重的神情抹去,换上一副和言悦色的模样。
“师兄,我们两人在山上,彼此可是认识最久的朋友,我不帮你,又帮谁去?只是你这样子,任谁都知道有问题,要想瞒下此事,你必须打起精神来,来,跟着我,放松,按着这节奏,吐息几遍……”
此时的单智便像个木偶般,任李珣摆布,李珣让他呼,他便呼;让他吸,他就吸,如此几番下来,呼吸果然平稳了许多,但是眼神已渐渐黯淡下去。
便在此刻,李珣轻声道:“单智师兄,你今夜不是早就约好了,与我探讨道法玄功,并在楼前等了一会儿么?你还看见我和文海师兄说话来着,是不是这样?”
单智的眼神忽地亮了起来:“不错,不错!我就是找师弟你来切磋功法的,我在这峰上,还见文海师兄和你说话!”
他将这话说了足有三遍,声音也越来越大,最后甚至哈哈大笑起来。
李珣也不管他,只是自顾自地微笑。看着火候差不多了,他轻拍单智肩膀道:“来,单智师兄,我们便来谈论玄功,长夜漫漫,可要打起精神才行啊!”
单智自然是连声称是,看向李珣的脸上,满是感激之情,他当然不知道,身边李珣正在心中冷笑。
心种“指路幽灯”,以后单智的乐子可不少啊……借机得了一张暗牌,李珣心情大畅,笑吟吟地引着单智,到客厅去了。
说实话,他这么做,未必有什么详细规画,只是因势利导罢了,毕竟,他在明心剑宗过得很好,也不想做什么没意义的事,今天是单智自己撞上门来,也怨不得他。
至于这一时起念,埋下的棋子,只要活着,便有用到的机会,不是么?
第二天清晨,宗门内并没有什么山雨欲来的气氛,李珣也不吃惊。
本来嘛,单智落荒逃跑,多半还是自己吓自己,事发仓卒,祈碧应该不会发现他的身分。
此事又私密至极,难道还要文海请求宗门发下敕令,彻底排查昨夜嫌疑人等,看看究竟是谁看见自己老婆身子了么?
李珣非常清楚,应该在什么时候保持低调,他乖乖地在止观峰上歇了半日,对宗门内的暗潮全做不知,一过午时,便直奔坐忘峰而去。
经过多日的磨练,李珣此时一昼夜间,可御剑七八万里,午时出发,入夜时便到了这三月来服刑的九重石矿处。
李珣明白,这是受幽明气影响的“灵犀诀”修为,再度接近了浑然精纯的水平,这样以明心剑宗的法门御剑,方能无有滞碍,通达往来。
只是“灵犀诀”的长进,会不会反过来扯了“幽明气”的后腿呢?若有影响,又该如何解决?
这是只属于李珣一人的烦恼,而这烦恼的复杂程度,却已远远超出他此时所能达到的层次,莫说他不敢向任何人求助,便真是求了,整个通玄界也未必能有几个人回答得上来!
或许,这便是老天爷对“贪得无厌”者的惩罚罢?
拿起最后两块九重石,视其两千斤的重量如无物,在九重石矿上绕了一圈,算是对前三月辛苦生活的追念,李珣又振作起精神,暂时将一切烦恼抛下,低啸一声,便要腾空飞去。
在深寂的夜色里,李珣这一声低啸,沉沉传开不知多远,但与坐忘峰的广大无边相比,又算不得什么了。
在李珣想来,这一声发泄式的啸音,最多惊起一些飞禽走兽罢了,然而,出乎他的预料,夹杂在这满山的禽兽叫声中的,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铃声。
啸音登时断绝,而紧随其后,铃声也再不可闻,李珣开始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
然而,这个念头刚生出来,又是一波细细铃响。
这当然不是哪家的宠物猫狗脖子上的铃铛,这铃声有一种奇特的韵律,虽然是若有若无,却没有断续感,而是在有声无声之间,串联出一道流畅的旋律。
李珣从未听过这样奇谲且动听的铃声,他甚至分辨不出铃声的方位,在空中转了几圈儿,入目的是苍黑的树海以及偶尔窜出的飞禽走兽。
夜风吹过,惊鸟野兽在丛林中穿掠奔跃,搅起无数道虚虚实实的影子,要想从中分辨出一两个人影,无异于痴人说梦。
他心中又是一动,不自主地将目光移向那边他怀疑已久的树林。
敌人!
李珣脑子里面首先蹦出了这个念头,不过,天底下有哪路神仙,敢来有钟隐坐镇的坐忘峰撒野?他挠挠头,开始想是不是报个信儿。
便在此时,耳中又响了一声。
这一声比先前的要清晰太多,李珣听得分明,彷佛在他头顶挂有一串无形的风铃,被夜风一吹,叮叮作响。
然而,世上没有任何一种风铃声,会有这么强大的杀伤力,这铃声刚一入耳,李珣脑中便是一蒙,紧接大脑深处最脆弱的所在,猛地一涨,那暴起的撕裂感,差点让他以为自己的脑袋炸成了碎片!
李珣一口鲜血喷出,事发突然,他根本没想到,对方的手段竟然如此干脆。
猝不及防之际,他石头般坠落下去,幸好在此之前,他本能地松开手,任九重石先一步掉落,否则被这样的重量压在地上,任他怎样修为,也不用活了。
剧烈的撞击让他全身的骨头都呻吟了一声。在这种情形下,撞击的痛苦就算不了什么了。
在接触地面的瞬间,他旋展土遁之术,一头栽进了地下。
可是,那风铃声便如附骨之蛆,虽是低低细细,似乎马上就要断绝,却又清晰无比,像一道要命的钢丝,绞在他的脖子上!
李珣狼狈不堪地再吐一口鲜血,这种面都没见着、便攫人小命的可怕家伙,实在是李珣心中最怕。
两年前的水蝶兰以惊世骇俗的速度、今日此人以令人气消神沮的音杀之道,直取他最弱处,便是他有一双独步天下的幽玄傀儡,但打不到人,却是没有半点用处。
他咬着牙,一边落荒而逃,一边努力地凝定心神,思考破解之道。
第三波攻击强压过来,李珣来不及多想,捏了个印诀,低喝一声“破”,发动了“太清神音”。
这是明心剑宗里少有的音杀之术,未必有多么高明,不过仓卒之下,他也只有用这个来顶了。
“太清神音”初发,他便知道糟糕,本来应该如金玉交击的清音,在那可怕的铃声下,竟被绞得不成模样,劲力反冲之下,他只觉得脖子一凉,喉咙便好似被一刀切成了两半,余劲不止,一路轰进他的膻中要害。
受此外力打击,黄庭金丹猛地胀缩,全身真息登时搅成了一团乱麻。
这一下,比先前两次的伤势重上何止百倍?
李珣身上猛地一沉,竟是连土遁之术都施展不开了,被道法分开的土石迅速合拢,眼见便要把活生生挤成肉酱。
“给我出来!”
李珣大口大口地鲜血喷出,此时他脑子里只有保命的念头,什么都顾忌不得了,随着一声唤,幽一幽二同时跨空显现,抓着他两边臂膀,只一闪,便从厚厚的土石中冲了出来。
刚一闻到新鲜的空气,李珣心中便是一松,两个傀儡也不等他命令,径直消失不见。
李珣“哎”了一声,从十多丈高的山坡上滚下来,摔了个七荤八素,也将他最后一点儿力气都摔了个干净。
他伤势过重,已无余力启动天冥化阴珠,无论他怎么召唤,两个傀儡都不会再出来了。
这时候,铃声又起。
完蛋了!李珣从没想过,自己竟然是这个死法,正绝望中,胸前却忽地一凉,大量的凉气直贯入体内,霎时间在他周身流转一圈,再微微一涨。
李珣耳中似乎听到了“波”的一声轻响,身体周围,便被一层无形无色的气膜裹了起来。
外界的各种声音霎时间离他远去,当然也包括了那追命符般的风铃声,只停了一下,又有一道清净凉意,自心窍注入,顺气血而上,在他脑中一抚,再取道几个关键窍穴,直入黄庭。
只是刹那间,已不稳到极点的金丹,便又归于常态。
李珣全身大震,又是一口血喷出来,而这一次喷出来的,则是淤血。
只这么一眨眼的功夫,他要命的伤势便好了七八分,只是全身软绵绵的使不上力,就算动个指头都难。
这是……玉辟邪?李珣心中大奇,这宝贝的功效他是知道的,虽然极是厉害,却从没有像今天这样立竿见影。这算什么道理?
“一件宝物,落在你手里三年,竟连用法都不知道,岂不可笑?”
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无视玉辟邪布下的气膜,悠悠地透进来,当场将李珣震成了傻子。
他循着声音,直勾勾地看过去,只见得一位手挽竹篮、青衣素裙的女修,从一侧的林地里走出来,漫山遍野的黑暗,也因为她的出现,微微瑟缩了一下。
她瀑布般的青丝挽了一个简单的髻,用一根竹管固定,发丝上还浸着山间清香的水气,有几根发丝被夜风吹着,拂过她的额头,夜色中,凭添了几分迷离。
这纯然不饰的风情,让李珣的神志在刹那间恍惚了。
“青吟仙师!”
李珣被巨大的幸福感包围了,这不是死里逃生的喜悦,而仅仅是因为这么一个理由:青吟仙师,我看到了青吟仙师,是她救了我!
他也很奇怪为什么青吟会这么凑巧出现,但这念头又怎抵得过乍见伊人的惊喜?
身外的气膜很快就消失了,他也不知从哪儿得来的力气,一个翻身跳了起来,先是手足无措地站了一会儿,又看到青吟说不出什么味道的眼神扫过来,这才知道躬身行礼:“多谢仙师援手之恩!”
这话说得很有条理,如果他的嗓音不是这么发颤就更完美了。
青吟对他微一点头,目光偏移了开去,李珣用全副精神来注意她的一举一动,此时便顺着她的眼神望过去,正好看到一个倏乎间消逝的影子。
李珣恨恨地道:“这家伙绝对是一派宗主的级数,却鬼鬼祟祟,当真是莫名其妙!”
因为有青吟在前,他还有更难听的话没说出来,只在肚子里大骂不止。
青吟眸光扫过,竟是微微一笑,转移了话题:“几年不见,你可是变得让人认不出来了!”
李珣还未来得及说话,耳边便是一声响,是一声剑吟。
这声音并不高亢,而是揉进了夜风中,也不知从多远的地方飘过来,在耳边悠悠低回。
如斯回应,不知从何处,一声暗哑近乎无声的揉弦音铺散开来,与远方的剑吟轻轻一触,尾音忽地上挑,发出一声清亮的铮鸣。
两处的音波搅在一起,剑吟依旧,弦声却蓦地哑了。
青吟眸光微闪,摇了摇头:“坐忘峰也不是想来便来的地方,瞧,有人为你出气了!”
李珣心头一跳,他很快明白,使剑的那位一定是钟隐,他与那厮交手,转眼间便胜了。
只是……坐忘峰顶距此处可有近五十万里!钟隐再强,也不能无视这巨大的空间鸿沟罢?
这个疑问并没有持续太久,当这两下音波消去,李珣耳中只剩下山风拂过时阵阵的松涛声,彷佛刚刚那玄妙动听的音杀交战,只是他的错觉。
正恍惚之际,青吟轻轻叹了一声:“走了!”
李珣自然要抚掌赞叹:“钟隐仙师出手,果然不同凡响……”
青吟瞥了他一眼,唇角勾勒的弧度里,有种难以捉摸的意味,李珣姑且认为,这是一种“讽刺”罢,只是不知道她针对谁呢?
不管怎么样,这是一种让人不敢亲近的态度,李珣慌忙低下头,做乖宝宝状,脑袋垂了半晌,忽又觉得不对,抬起脸来,却见四面空空,人影全无,青吟早在他低头的时候,去得远了。
李珣怔了一下,忽地感觉到胸口闷得很,他不奇怪青吟来去无踪的行为,可是,难道走之前打声招呼,都不愿意么?
这位对他有指点、赠宝之恩的女修,可说是他心中最渴望亲近的几人之一,然而真正面对她时,他又找不到半点儿亲近的契机。
或许,青吟从来就没有把他当成一回事罢?
李珣下意识地抚着自己的面颊,他不是笨蛋,在经历了天都峰上的生死惊魂后,他若是再不明白点什么,便真的无可救药了!
他不得不多想这么一节:如果没有这张与玉散人相似的脸——虽然现在看起来,似乎也不怎么像了,青吟对他的态度,又会是怎样呢?
等等……玉散人?
李珣脑子有一个念头电闪而过,一时间又没想明白,正恍惚之际,身边忽传来一声叹息:“师妹的性子还是没变,或许我再见不到她一面了……”
“六师叔祖?”也不知钟隐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李珣被惊了一下,回头看去,正见到钟隐负手自林中深处走出,一身素袍,一尘不染,也不见他那把名动天下的神剑,不知刚刚是怎么发出那声剑吟的。
不过,更吸引李珣注意力的,是钟隐这莫名其妙的话。
“什么叫见不了一面?”
钟隐温润平和的眼神看过来,微微一笑:“我与师妹已有九百余年未曾见面。今日能见到她的背影,已经是很了不起,说起来,我还要感谢你才行!”
顿了顿,他又道:“这两年,师妹的心情不太好,我在这儿都觉得很辛苦,你能回来,我也松了一口气!”
李珣为之愕然,看来这两位前辈仙师之间,必有一段极复杂的变故,不过把他夹在里面,又是怎么一回事?
但听钟隐的话意,似乎他在两位仙师眼中的地位,竟然颇不一般——排除掉客气的因素,李珣只觉得心中快意。
不过,这两位今晚上先后到此,又无巧不巧地救了他的小命,这个……
他不由开动脑筋,又不敢让钟隐看出来,只是嗯了一声,将这话题岔了开去:“仙师,今晚这人是什么来头?修为好高,又是莫名其妙,弟子险些就没命了!”
钟隐莞尔一笑:“你能逃得一命,便足以自豪了!这人在通玄界是宗师一级的人物,难得出手三击还没拿下你!只凭这一手,你便比某些师叔们还要强上一筹!”
李珣听得暗暗心惊,显然钟隐将此处的变故看得清清楚楚,却不知这几乎可以洞悉一切的眼神,是否发现了他的秘密?
勉强笑了一下,他挠头道:“全仗了此人轻敌的便宜,以这音杀之术……音杀?”
李珣嘴上一停,脑中关节却是一刹那间贯通。
音杀之术如此精湛,除了妙化宗还有谁来?一派宗师……是玉散人?不对,玉散人会更强!那就是……
“‘七杀琴’古音!”李珣大叫出声。
在这一刹那,他分明看到了钟隐脸上一闪而逝的异样,这更坚定了他的想法,他睁大眼睛看着钟隐:“仙师,她是古音啊!”
钟隐已恢复了从容,笑了笑,没有说话。
“她和妖凤是一伙的!”李珣说这句话的时候,也分不清心中究竟是什么滋味,以至于语气相当怪异,似是在说明着什么,又像是在埋怨,或者还有点儿莫名的颤抖,以至于尾音都走调了。
“或许罢?不过,既然人家不愿露面,我自然不好做这个小人。”钟隐看着李珣难以置信的面孔,莞尔一笑。
“她既然有来去自如的本事,到这峰上又有何不可?你以后见了,只当眼花了便成,当然,若是运气不好,像今日这般,嗯……就认倒霉罢!”
李珣脸上抽搐几下,站在他眼前的这位,是纵横宇内,无有敌手的绝代神剑,是正道宗门最敬仰、邪宗最恐惧的第一号人物?
这言行,简直就比在幽魂噬影宗见到的那些邪门大宗师还要来得地道!
但这也说明了一件事,古音到坐忘峰来,怕也不是第一次了。
李珣想到了月前惊鸿一瞥的人影,她来这里干什么?总不是来找人说话聊天罢?
他正想着,钟隐可以穿透一切的目光移了过来,微微一笑:“何必费心想这种东西?每人心里都有自己的打算,却不会有将自己与别人都算尽的那一天!与其浪费时间在这上面,不如这样……”
下一刻,李珣全身僵直,看着钟隐点在他眉心的手指,嘴巴张开,却吐不出一个字来。
钟隐收回手,又是一笑:“早晚有一天,你会用这种手段,来解决难题,我承认,这不是最好的法子,但是我宁愿你这样。”
李珣脸上勉强露出一丝笑容,但很快又在钟隐的目光下溃不成军,他背后的冷汗已经浸透了衣服,此时就算是玉辟邪,也镇不住他剧烈的心跳了。
钟隐到底知道些什么?他又想做些什么?
李珣倏乎间悟到,原来钟隐知道的,永远比他预想中的多上那么一点。
这时候,钟隐轻叹了一声,道:“走罢。”
李珣心中恍惚,心不在焉地应道:“走?去哪儿?”
“跟我去修炼!”钟隐说得非常平淡:“你宗门的修为,差得太远了!”
李珣一震抬头,钟隐却已转过身去,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李珣本还想用刑期未尽这个理由来搪塞,但看到钟隐袅袅而去的身影,他一个字儿也吐不出来。
李珣很想弄明白钟隐对他的看法,否则他会安不下心来,更别说潜心修炼。
但很快的,钟隐就用事实告诉他,他用不着费心——他没这个精力,也没这个时间!
“气机流转,不过一念之间,纠正十分容易。但筋脉根骨一旦定型,便牵涉到每一处肌体表里,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想改善纠正,便非常困难,你若想在宗门修为上更进一步,便要吃些苦头才成!”钟隐这么告诉他。
李珣还记得,钟隐在说“宗门修为”这一个词语时,脸上显现出的奇特微笑,然而,他再也腾不出半点儿力气去思考其中的意义,他现在脑子里只有一件事:还要多久?
“好了,今天就到这儿罢!”
随着这一声期盼已久的话音,李珣晃了两下,一头栽在地上。就算是在坐忘峰顶,这泥土的味道也不是太好,不过,看在他一根手指都动不了的分上,就算了罢。
如果现在有人问他,天底下最狠的酷刑的是什么。他会毫不犹豫地回答:“到钟隐的剑气里站着去!”
昏昏沉沉的不知过了多久,数丈外潺潺溪流的轻响提醒他,或许应该摄取些水分。
他呻吟了一声,用尽了四肢的力量,勉强撑起身子,摇摇摆摆地走了两步,然后直挺挺地倒了下去,溅起了大片的水花。
冰凉的溪水让他的神智清楚了些,大量的水分从毛细孔中渗透进来,滋润着已经油尽灯枯的肌体,也暂时缓解了筋骨肌肉寸寸移位的痛苦。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这感觉仅仅盘旋在上半身,下肢的痛苦在对比中反而更加严重。
可是,他真的半点儿力气也没了!
算了,睡会儿罢……
彷佛是一个石头自悬崖上抛下,李珣的意识飞快地坠落到无尽的黑暗中去,甚至没有听到一点儿余响。
然而,正当他的意识在黑雾中游动,渐渐模糊之时,一道突发的刺激猛捣在他的脑际。
他的意识还是石头,依然在永无止境的深渊黑雾中穿行,然而就在坠落到底的一刹那,他才猛然惊觉,原来身上还绑着一根绳子!
剧烈的反弹让他的意识比坠落时更快地反冲上去,刹那间天地倒颠,他大叫一声,翻身坐起,脑中那根代表着意识的弦索,差点儿就此绷断!
眼前的景物从模糊到清晰,然后又是天旋地转,他惨哼一声,再次躺倒下去,溅起了漫天水花。
然而他再也睡不着了,强烈的刺激反应让他的头很痛,更重要的是,他耳中传来了一声轻响,似乎是有人走到他身边。
在这坐忘峰顶,又能是谁呢?
他喉咙里“呵呵”两声,挤出胸口浊气,这才又睁开眼睛。只是刺目的血红光芒毫不客气地涌了进来,这使他不得不眯起眼睛。
原来已经到了黄昏时分;远山之外,斜阳晚照,映在溪面上,竟映花了他的眼。
刺目的光华后,一个修长的身影站在岸边,山风吹过,李珣听到了风拂衣袂的声响,甚至还有一丝随风而至的清香。
他脑子还有些不太清楚,只觉得这风中沁入的气息好生亲切,只是轻轻一勾,便将他心中深处一个的名字扯出来。
“青吟……仙师?”
便在名字出口的刹那,李珣猛地坐了起来,本来迷糊的神智也瞬间清醒,这个名字,还有那近在咫尺的身影,彷佛有一股无形的魔力,给他体内注入力量。
摆脱了阳光的牵制,李珣定睛看去,临水独立的那位女修,不是青吟,又是谁来?
在看清来人的时候,李珣只觉得手脚都没处摆放,他现在必定是极狼狈的,在钟隐近日的操练之下,说他是体无完肤也好,形销骨立也罢,反正是入不得佳人法眼,更别提刚刚在地上挣扎,又在溪中浸泡……
便是冰冷的溪水也挡不住他脸上的热潮,他用手撑地,想站起来,却不小心按到了溪边的虚土,手上一陷,又跌入了溪流中。
这脸是丢大了!李珣脸上燥热,讪讪笑了一下,手掌迅速在溪水中甩了几下,又装成是擦脸,给脸颊降温。这才站起身来,强按着发虚的心思,给青吟行礼。
青吟的眼神自他脸上一扫而过,依然如最初见面时那样,瞬间使他心中变成了一片空白,恍惚中,李珣觉得她似是笑了一下,然后便以一种温和的口气说话:“这几日,过得很苦罢?”
这是李珣从未得到过的待遇,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想放声大笑,来欢庆这个值得纪念的时刻,但他毕竟还是想起了青吟无法捉摸的性情,最终也只是抽了抽嘴角,强露出恭敬守礼的神情:“多谢仙师,弟子还撑得住。”
青吟分明又笑了一笑,因笑容而生成的几条纹路,使她本寂寞孤冷的容颜多出了几分暖意:“你这人,不说话时要更可爱一些!”
李珣哭笑不得,只能摸头做出不好意思状。
幸好青吟不准备在这个话题上延伸开去,她似是叹息了一声,看着小溪上渐渐褪去的残红。
“骨络通心之法,贵在速成,然而,这苦痛折磨是少不了的。你知怎样使筋骨肌肉随气机流转而相应变化,便要去做。”
“事实上是,你做不了,他才来折磨你,若你做得,何必由着他来欺负!”
李珣的脑子总算还没有僵化,知道这几日来,他的境况,青吟原来都是看在眼里的。心中不争气地跳了几下,连忙道谢。不过,听上去,青吟后半句话,总有点儿未尽之意。
只是轮不到他去细想,青吟便又道:“在这峰上的,都是非常之人,自然,要做那非常之事,理所应当的,也要付出非常的代价……嗯,你很聪明,心性又强,这些其实都不必说的。”
李珣哑然。他当然不会认为青吟是在说废话,事实上,如果青吟真的愿意说下去,他会在这儿听一辈子。
可是,青吟字字句句都围绕在他身上,却又似有一道隐秘的脉络贯穿其中,这便好像是一道长长的钢丝,一圈又一圈地缠上来,渐渐的,就使他动弹不得,更奇特的是,他明知道这样危险,偏偏又沉迷其中,无法自拔。
这便如同浸泡在香醇的美酒里,在天晕地转的迷离中,在世人无法理解的目光下,得到纵意恣肆的快感。
他现在就醉了,沉醉中只听青吟又道:“我们见过几次?”
“四次!”李珣脱口而出,出口又碰上青吟含意丰富的眼神,不知为何,虽然他说着再真实不过的实话,心中却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感心虚。
青吟的眼神终于还是移了开去,她道:“见面四次,我倒觉得,每次与你说话,话都越来越少,所以,还要拿这些没趣的话来凑数……”
李珣怔了一怔,然后他猛然涨红了脸。
他从来没有想过,青吟会用这样一种语气和他讲话,而且,她话中的意思……不,这是没可能的!
沸腾的血气冲得他脑袋昏沉沉的,而仅有的一点儿神智则在发出尖锐的警告:停下!别再想下去!
他艰难地将目光定在青吟的脸上,只想得到一点儿能做参考的东西,不管是鼓励又或是打击,都可以!
然而,很不幸的,青吟的心智修为均是上乘,俏脸上波纹不兴,除了带给他更多的气沮心虚,李珣得不到任何有价值的讯息。
此时纵使他心中有千言万语,却都积郁在胸口处,吐不出半个字来。
有那么一刻,他急得想哭。
接下来他看到青吟做了个手势,似是让他坐。与之同时,青吟已轻拢裙裾,优雅自如地坐在溪边。李珣迟疑了一下,稍稍离开一段距离,以弟子侍奉师长的礼仪跪坐一边。
然而,他听到青吟这样说:“坐近一些!”
李珣脑子里又是一热,但他还没到烧得发昏的地步,他深吸一口气,又迅速地瞥了一眼青吟的脸色,这才小心翼翼前移,甚至顾不得溪边的泥土蹭脏他的衣物。
他看到青吟伸出了一只手来,这个动作很眼熟,李珣呆呆地看着这她晶莹剔透的掌指,那其上彷佛有一股无形的魔力,将他的灵魂也陷落进去。
下一刻,青吟抚上了他的脸,李珣脑子当场就炸了,与青吟冰冷的掌指相较,他更觉得脸上的温度,差不多已能燃烧起来。而这个认识则进一步升高了他脸上的温度。
也或许是因为太热的缘故,他觉得脸上有些微微的麻痒,但这已经算不得什么了,他想呼出胸口闷热的浊气,却又怕这种距离太失礼,只好憋着。
他甚至不敢去看青吟的表情,只在脑子里模模糊糊地想着:这场景,似乎以前也曾发生过……
这样的接触似乎持续了很长时间,又好像是短短一瞬,像做梦般荒谬迷离。李珣感觉到那冰冷的手指已离开了自己的脸颊,但恍惚间,他又觉得,自己的皮肤的温度,已粘连在那指尖上,缭绕不去。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敢抬眼看青吟的脸,却正好看到她唇边一丝刚刚抹去的弧度。不过即便如此,他也可以感觉到,青吟的心情与刚刚又有不同——似乎更好了一些。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理由,但李珣还是很乐意看到这一点。
他努力维持着脸上属于后辈的神情,装做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再度和青吟拉开距离,不过,在这一连串动作中,青吟竟然没有一点儿表示。
李珣很奇怪,不由问了一声:“青吟仙师?”
“懂音律么?”
这话问得很突兀,与刚刚那种气氛更是离了十万八千里。
难得李珣还能反应过来。他很想说“懂”,不过只凭小时候学的那几手青涩的指法,实在没胆气应承,所以,他只能摇头。
青吟似乎并不在意,她眸光流转,看起来竟有着意兴昂扬的味道:“愿意学么?”
“啊?”李珣完全没想到这种情形,竟是愣了好大一会儿,才木木地点头。
只是,出奇的,他心中竟然没有半点儿可以同青吟相处的兴奋,反倒渐渐被覆上了一层寒冰,他看着青吟倏乎间已是神采飞扬的面容,不自主地伸手抚上自己的脸。
刹时间,时光倒错,他的目光越过了青吟的肩膀,看向远处那一片朦胧的绿。
在那青烟障外,曾有一景,与今日又是何等的相似,恍惚觉来,那上面微微的痒意,还没有散尽……
脸上和手心的温度正迅速地跌落下去,在这一刻,他的心脏紧缩成一团。
第三节 路程
当坐忘峰上布满了秋黄的颜色,飞禽走兽的毛皮也渐渐转换的时候,秋日已经过去大半,李珣在坐忘峰上,已度过了另一个“三月时光”。
早在二十天前,钟隐便已宣布,他的“骨络通心”之法已经修毕,至此明心剑宗法门在李珣身上运转之时,也再无窒碍。
然而,他并没有离开的意思,也没人去赶他。
每日里除了修炼,便是向青吟请教乐理音律,一天十二个时辰,倒有三分之一与青吟待在一块儿。
这是非常奇妙的体验,他的理智和感情似乎分裂成互不干涉的两块,他会为了青吟每一次笑靥而心跳加速,会为了每一个不经意的小接触而面红耳赤,也会为了每一点疏离而黯然神伤。
然而,与之同时,他每时每刻都在嘲笑、在诅咒、在猜疑、在怨怼,他开始痛恨自己的“聪明”,埋怨为什么在那种时刻神智清醒——如果那是某人精心编织的梦,那他就不要醒来好了!
便是现在,他也在半梦半醒中流连。
这一夜,临渊台上,李珣站在青吟身后,陪她看台下经年不散的云雾。
临渊台与峰上千千万万的石台并没有什么两样,但是,它下面的这片云雾却是大大有名。
这一处透天云,直上直下,绵延五十四万里,也就是说,从这里落下,中间不会有任何阻碍,便能直达峰下。
青吟近些日子心情一直不错,今晚亦然。两人先说了一些乐理上的问题,不知怎地,话题就移到了这透天云上。
青吟伸出手去,在蒸腾的云雾中一探,揽回了几许云气,淡淡道:“你可知道,从这里下去,若不御气,便是大罗金仙,在落地之时,也要粉身碎骨。”
李珣眨眨眼,想到这五十四万里的漫长坠落过程,心中不寒而栗,自然只有点头的分。
青吟又道:“这还是大罗金仙,若换寻常人,掉上几十里路,内外压力交迫之下,便要坚持不住,而功力精深的修士,能撑到万里以上的,也是凤毛麟角。”
李珣不知道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所以只能唯唯诺诺地应着。
青吟也不在意,继续道:“我在山上的时候,曾对这个很好奇,总想知道,从这里跳下去,那一段漫长的坠落时间,该是怎么样的……”
她说的“在山上”,其实就是指她还未出师的时候,李珣非常明白。不过,他倒是刚刚发现,青吟在“小时候”,原来很有些奇怪的心思。
想必,性格也很奇特罢?
他正有些好笑,忽听到青吟说:“终于有一天,我从这里跳了下去!”
李珣轻“啊”了一声,被青吟当时的疯狂小小地震了一下。
青吟的语气却还是平静无波:“那种感觉很难形容……烟云遮目,乱石横空,还有身上越来越重的压力,到最后恨不能把身体扯碎!那时候我就在想,我完了。”
“可是,我终究还是活了过来。而在我清醒的时候,我对之前一切的记忆都模糊了,唯一清晰的,就是在这里,找不到任何希望时的绝望……刻骨铭心。”
青吟回过头来,看着李珣呆滞的脸孔,展颜一笑:“那种感觉想起来,很开心呢!”
李珣呆呆地看着她,说不出心中是种什么滋味,但他知道,这样的回眸一笑,他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咻!”
尖锐的破空声响起,将他从纷乱的意绪中拉了出来。
只见下方滚滚云雾之中,正有一道银白色的光华,穿云破雾,直射上来。青吟微一皱眉,衣袖微摆,将这光华摄了进去。
“宗门飞剑传讯!”青吟一眼扫过,便没了兴趣,随手一弹,将这把仅有两寸长短的飞剑,弹到李珣手中,“或许是峰下有了什么事情,你去叫钟隐罢!”
“啊?噢!”
李珣闻言应声,正想离去,忽听得青吟唤他。回过头去,却见青吟对他笑了一笑:“看来你要下山了……这段日子,过得很开心,我要多谢你呢!”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便是道别么?李珣看她唇角绽开的笑容,出奇的没有平日的振奋之意。
他沉默了一下,忽然道:“我很像傻子么?”
这可说是李珣这三月来,心中埋藏最深、也最尖锐的念头,突兀说出,青吟一时间竟是怔住了。
李珣却不再说话,他深信青吟必然会明白这话的意思,所以他只是直勾勾地看着青吟的脸,想看她究竟会说出一个怎样的理由。
他可以看得出来,青吟此时看他的眼神已经完全不同了,与之同时,他便看到了青吟的笑容。
这笑容没有半点儿掩饰,完全发自内心,而不像她以往的笑容,本身便是一层迷雾,遮挡住他人的目光。
在这刹那间,李珣认为自己终于看到了青吟心中一角。
然后他便听到了青吟的回答:“下士不可语上,凡人未能指妙,蠢汉无以称智,痴人亦不足言情……你能明白过来,很好!”
看着李珣瞬间收缩的瞳孔,青吟微微一笑,甚至不给李珣说话的机会,衣袖一摆,飒然不见。
李珣看着她消逝不见的地方,怔忡无语。
确如青吟所言,出了事,而且,是出了大事。
通玄北极夜摩之天,妙化宗的宗门所在,终于中断了自天都一案后长时间的沉默。
前日传出消息,以玉散人为首,妖凤、青鸾、古音等人联名发出盟帖,意欲集合天下百万散修,开一个所谓的“散修盟会”。由此引发轩然大波。
“北极散修盟会?这倒是天下奇闻!”钟隐读过飞剑传书的内容,为之一笑,“散修会盟,那还叫散修么?古宗主一生精明,却还不了解她叔叔的性情!”
李珣此时还因青吟的事而有些恍惚,这话听了便罢,也没在意。
钟隐见他的神情,也不多言,拿起放在一边的画笔,继续作他的画,倒把李珣晾在一边。
等李珣发觉不妥,回过神来时,已不知该如何说话了,正尴尬间,外面剑吟声又响,声起人至。
李珣如蒙大赦,忙转过头去,正好看到明玑推门而入。
两人视线相交,明玑先是一笑,李珣忙回以笑容,又微躬了躬身,算是行了礼,转脸又招呼了一声:“明玑仙师到了!”
这话可以不说,但说出来则显出对明玑的尊重,这小心眼儿落在细微处,往往能产生比大动作更有效的作用来。
明玑又冲他笑了一下,方才对钟隐行礼道:“六师叔,方才不夜城又有信到,逆水十妖已过境不夜城,和妙化宗的人马会合。”
“不夜城为阻住这势头,已张开了万里极光壁,天芷上人也亲自出手阻截,但被被妖凤、古音连手重创。”
“此时,北极周边万里极光壁被打开了缺口,每日都有几十名散修、妖物进入,局面有些失控了!”
李珣在一边听了,心中不由打了个突。
逆水十妖的名号他也听过,没太在意,但天芷上人身为不夜城主,一身极光玄真法,天下无双无对,这样的宗师级人物都吃了大亏,看来妙化宗那边可是嚣张得很呢!
而且,他听了妖凤、古音两个名字,有些牙痛。
钟隐却仍是闲闲淡淡的,没有半点儿意外的表示。他放下画笔,看着眼前这幅未完成的图画,微微一笑:“各邪宗反应如何?”
“大部分在观望,但魅魔、天妖、毒隐、极乐、冥王五宗却声明乐见其成。只是未见什么实质举动。”
“宗主是何打算?”
明玑眼眸中闪过一道锋芒无匹的冷光,口中则平静答道:“宗主决意携数名弟子前往不夜城,与各派宗主商议解决之道。”
她满口的商议解决,可李珣分明听到了尾音处铿锵的金戈之音,彷佛有一把宝剑在剑匣中铮铮而鸣。
或许,这才是闪灵剑明玑在通玄界的真实面目罢?
钟隐也是莞尔一笑,显然洞悉了这位师侄女的心境变化,他点头一笑:“那便去罢,若是嫌山上守卫空虚,可知会我一声,我近日虽懒得很,但在山上走动几趟,还是可以的。”
“就烦劳师叔费心了!”
明玑又向钟隐行了一礼,目光却又移到了李珣身上。
李珣被她看得心中发虚,勉强一笑,正想说些什么,便听明玑道:“另外,按着宗主的意思,想让李珣也随我们去一趟!”
“我?”李珣很吃惊地看过去,明玑则很自然地看回来。两下目光一触,李珣有些尴尬。
他刚刚神思恍惚,竟忘了自己此时的身分。按照常理,他这样的弟子能蒙得诸仙师提携,参与要事,理应振奋才是,又怎么露出这种表情?
一惊之下,他这才算真正回神,忙做出惊而后喜状:“弟子自当遵命!”
此话方出,他忽地想到那一道如火焰跳动般的倩影,不知怎地,他右边脸上忽地热辣辣地疼了起来。他脸上肌肉不自觉地抽搐,神情立时便走了样。
屋中两人又是何等眼力,这种变化自然瞒他们不过。只是似乎某人的理解出了偏差。
明玑笑道:“怕什么,若是真有妖凤那样的强敌,也轮不到你上!”
她虽在笑着,但眉目神情中,却自有一道铮铮锐气,直透华盖,显然她这话中的意思,也不是那么简单。
李珣明知这不是针对他,心中也自凛然。
他没有说话,只是低下了头,隔去旁人的目光,眼神刹那间变得幽冷渊深。
轮不到我?
倒也未必……
就明心剑宗来说,清溟亲自出山,自百年前四九重劫之后,还是第一次。这足以显示出北极之事,对宗门乃至通玄界是何等的重要。
虽然修道之人大多不看重各类表面功夫,但一派宗主毕竟不同,在清溟携弟子离山之际,宗门高层除了钟隐、青吟之外,都到止观峰上送行。
就通玄界而言,一派宗主外出之时,总有些表示身分的代步之物。
这些类似于御器法宝的东西,往往有着一些非常明显的标识,以及巧夺天工的架构,远远看去,便能显出一派之尊的威仪,这类事物,统称为“宗门云辇”。
号称东方第一宗的明心剑宗,其宗门云辇在通玄界,也是极有名气的。
这是一件名叫“云楼揽月车”的法宝,收拢时不过是巴掌大小的玉珰,施法展开之时,便生成一团几有半里方圆的云块,其中又疏密有别。
最中央,是由玉白色的云雾生成的一辆垂帘辇舆,四面云气缭绕,飘飘然不类凡物,辇舆四壁缀挂有宗主法印、龙纹宝剑、清心拂尘等七八样了不得的宝物,均是宗主印信,代表着宗门无上权威。
辇舆向外七步,有三十六座虚雾云台,成天星之数,参差错落,将辇舆护在其中,再向外,又是一百零八台散云灵阶,代表周天运转,成为最周边的屏障。
高空朔风吹过,云台灵阶随风飘荡,外力一动,便引发其中互相联结的隐秘气机,很自然的,其中暗藏的精妙阵诀也就随风而起,将整个庞大的云块护在其中。
清溟此行,当然不会让宗门精英倾巢而出,所以,这上面坐的修士只有三十三名,一百四十四座云台灵阶,用了不到四成,乍一看去威势尚可,仔细观察,便有些单薄。
人数虽少,实力却十分强大。
自宗主以下,三名长老清虚、清阳、清越随行;二代弟子中,连霞七剑仅存的六人中,除了洛南川要主持宗门日常运作未随行外,其余五人全数到齐,还有四名旁系弟子,均是通玄界有名的修士。
三代弟子二十人,差不多都是化神篇修到极至,化婴篇初窥门径的水平,而其中三代弟子第一人的文海、其道侣祈碧、及有宗门“三灵”之称的伍灵泉,灵木、灵喆,都已虚空化婴,在通玄界也有了好大的名头。
李珣站在一处灵阶上,垂手肃立,等着峰上的仪式完结。心中则在比较他最熟悉的两个宗门的实力。
一个是东方第一宗,一个是曾经的第一邪宗,双方的名头相近,实力也差不多,甚至是后继人才储备也十分接近,如果双方对上,本是个平分秋色的局面,可是,明心剑宗还有个钟隐!
想到这儿,不知为什么,他轻轻叹了口气。
下方的声息忽地大了起来,留守山上的诸人,齐颂敬辞,恭送宗主登辇,钟磬之音,响彻天际。
看着下方数百人齐齐稽手躬身的壮观场面,李珣也由不住心情激荡,血流加速。
十余道流光闪过,在内侧云台之上,十二名随行仙师纷纷就坐,稍后,清气缭绕,清溟宗主手把玉如意,虚步蹑空,徐徐而上,在辇舆上坐了,云帘垂下,将他的身形遮挡在层层的云气中。
稍停,清溟悠然开口:“清虚师弟,你主持云台诸事,明松为副。”
清虚应声行礼,明松也站起来,默默行礼。
二人一是地位尊崇的长老,一个是随行的二代弟子中,身分最长者。主持三十六云台变化,也是料想中事。
清溟又道:“文海!你主持灵阶诸事,李珣为副!”
文海怔了一怔,方行礼答应。
而李珣那边,则是在听到自己名字的时候,心中一跳,大感意外。多亏有文海的一怔做缓冲,他才及时反应过来,强抑住心中的波澜,缓缓起身,学明松一般,默默行礼。
行礼之后,身子还没直起来,他脚下由云气凝成的灵阶缓缓移动,嵌入了一个新的位置。
诸事安排已毕,随着清虚一声悠悠长吟,四面元气聚合,顺着云辇预设的气机通路,流转不停。云辇四周,一层淡淡的青光一闪而逝,随即云气蒸腾,直没入朗朗晴空。
云辇飞天之后,上面气氛比在宗门时要轻松了许多,与方才庄严肃穆的气氛截然不同,但又非常自然。
李珣对宗门内的情况还不太熟,看到这情形便有些手足无措。这时候,文海移动灵阶,靠了上来,他脸上已经是惯有的从容。
“珣师弟,准备好了没有?这段时间,我们要将灵阶的分布都安排好,还要给诸位同门分派位置,任务很重呢!”
李珣是聪明人,他知道在这种情形下,最忌讳的事情就是不懂装懂,忙露出笑脸,又挠挠头,不好意思地道:“那就要文海师兄多照应了。”
说着,他目光向四面一摆,压低了声音问道:“呃,师兄,这也奇怪了,这么多师兄师姐,宗主怎么会叫到我的?我对这个根本没经验啊……”
他神态上完全就是个惶恐不安的孩子,所有的担心都在脸上,文海见了,又为之一笑。
“不必担心,每个人都有这一次的,我、碧师妹、灵泉他们都有过,开始哪个不是战战兢兢,后来不也做得挺好!”
“倒是珣师弟你,入门不过十余年,便能被宗主指名行事,我们这些师兄师姐,可都比不上呢!”
李珣嘿嘿一笑,还是有些放不开。不过,周围这些同门对这件事反应还算正常,除了几许惊讶之外,并没有什么嫉妒敌视的味道。
要是美差,哪会有这种反应?李珣暗中摇头。
或许这种机会,真的只是宗主历练弟子的常用手段罢?
想到这儿,李珣又有些失望,看来清溟这“另眼相看”的程度,也是有限得很。
其实,李珣是小看了这项工作。
明心剑宗不是幽魂噬影宗那样的邪宗,内部竞争远没有那么激烈,长辈仙师对弟子的培养,均是按部就班,绝少以生死怨怒激发潜力的偏狭手段。
仙师对弟子的修为都有所了解,弟子能干什么,不能干什么,也都了若指掌,一般不会让弟子去解决那些力不能及的难题。
因此,清溟点李珣的名,其实便是对李珣能力的信任,毕竟,这统筹全局的本事,也不是哪位弟子都有的。
所以,这与其说是工作,不如说是一场定位考试,考题就是这一百零八台灵阶的排列变化。
李珣要按照禁法安排,将之一一嵌入轨迹,使之成为阵诀攻防的关节点,万一遇敌时,还要统摄大局,生出各种法度变化,这就要求工作的人对宗门阵诀禁法要有较为深入的研究。
而他每一个行动,又有几十双内行人的眼睛看着,万一出了错,怕就会被传成笑谈,给诸位仙师的印象也会大减,当然,若是做得非常出色,那情况则又会不同。
李珣对其中深意懵然不觉,但这毕竟也是个露脸的机会,在诸仙师面前,表现一下态度也是好的,他抖擞精神,在文海的安排下上下飞掠,以真息导引移动灵阶。
不过,才动了两个,他便觉得有些别扭。
挠挠头,他又飞了回去:“文海师兄,这个,有点不对罢?”
“嗯?”文海没想到这个小师弟如此好问,怔了怔才笑道,“珣师弟有什么意见?灵阶排列有误么?”
便是错了,我又能明着拆你的台么?李珣心中腹诽一下,脸上则露出一点儿还有些羞涩的笑容。
“这倒不是,只是文海师兄,这灵阶禁法应是和云台禁法遥相呼应罢?我们这里排的,万一和仙师们排的搭不上,那可怎么办?”
“珣师弟的想法果然周全!”文海赞了一声,但接着他便用眼神示意,让李珣看向云台的方向。
“只是,师弟你看,诸仙师还都没有动作,其实仙师们便是在等我们这边排列完毕,才开始对应着布阵,这样,自然不会出现脱节的情况!”
李珣登时恍然,然后顺口拍了个马屁过去:“怪不得师兄会布下水、风、云三重禁法,也只有如此,云台布禁时,才可能生成攻防威力最均衡,且又可增速的‘无禁风’……”
文海眉头一动,投过来的眼光登时就不同了。
李珣话中固然是暗捧了他一下,但也透露出自己对禁法的研究,绝不是寻常水平,只这一个讯息,便能让文海变更评价。
这边文海还未说话,一侧忽有人道:“若是这次不再用‘无禁风’,应当如何?”
李珣两人同时转过脸去,一看之下,忙行礼致意。
清虚老道也是李珣的熟人了,这次回山之后,却见得不多。不过自当年攀爬坐忘峰事后,可能是心中有愧的缘故,他对李珣态度便十分和蔼,大异一贯的冷峻作风。
此时他说的话很有考较意味,文海正想开口说话,却被清虚一个眼色制止。文海也是挑眉通眼之人,立时便知道这也是“考试”中的一个项目。
只是,这考题的难度未免有些过了!
文海能明白的事,李珣没理由不明白。不过他没有想当然地开口,而是咧嘴一笑,向清虚道:“仙师不用‘无禁风’,那要用什么?呃,弟子的意思是,仙师是要这云辇防御力更强些?攻击力更强些?还是速度更快些?”
他的模样倒和做生意的商人相彷佛,清虚见了,也为之一笑,继而道:“北极之事,迫在眉睫,自然是要速度更快些!”
李珣眼珠一转道:“仙师的意思弟子明白了,只是对这云辇还不熟悉,能不能容许弟子多看看?”
清虚长眉一动,淡淡地说了声:“便给你一炷香工夫,若你的法子说得过去,这次就按你的意思来。”
李珣并不认为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行了一礼,御剑钻入灵阶云台间了。
文海看着李珣的身影上下穿梭,脑子里面也给绕成了一团浆糊,他转过脸来,奇道:“师祖,珣师弟天资再好,毕竟修道时日尚短,这……”
清虚摇了摇头:“常理如此,可是,这世上毕竟是有天才的!”
文海哑然。
事实证明,清虚说的没有错,这世上真的有天才,而李珣,就是其中之一——至少,在禁法方面是这样。
一炷香后,云楼揽月车上的所有人,除了居中的宗主清溟之外,都动了起来。
十二名长辈仙师,没有一个人对那份由低辈弟子拿出来的方案有异议,每一个要求,他们都一丝不苟地执行,由此可以看出来,那方案的强大说服力。
文海也被说服了,那方案不是宗门内任何一个既定的阵诀,而是李珣在短短的时间内自行创出的一个新的作品。
在李珣随手勾画的禁纹轨迹里,在他随口道来的气机走向中,文海见到的,是充溢着天才闪光的奇思以及严谨大气的架构,在内行人眼中看来,这简直就是令人屏息气沮的杰作。
如果这还不能服众,那么在实际的阵诀整合中,感受着成千上万条气机定位、偏移、交会、互动,既复杂又有条不紊的运作,方圆数百里的天地元气尽数汇拢,为我所用,这种壮观的场面,足以打消任何怀疑的念头。
而制造这一场景的少年,此时只是在一旁微笑,脸上甚至还有些羞涩的红晕。
看着这一切,文海摇头之余,忽地感到了些莫名的紧张。
所有的仙师都用赞赏、甚至是赞叹的目光打量那少年,这其中也包括辇舆中一直没有开口的宗主!
谁都知道,如果没有宗主的首肯,谨慎古板的清虚仙师,绝不会让一个毛头小子来充当这一角色。
经过调整的云楼揽月车,外表已有了很大的改变,除了中央辇舆的位置没有改动,三十六云台,一百零八灵阶,都已经嵌入了关键的气机节点,成为上万条气机流转汇聚的枢纽。
这些枢续的中枢的所在,则正是清溟所乘的辇舆。
以万计的气机汇聚于一点,引动的天地元气,凝实得有如实质。云白色的辇舆已透出隐隐青光,稍一靠近,便有一股怒海狂涛般的威压直逼过来。
“似是稍嫌霸道了……”在确认了诸云台灵阶定位无误后,李珣终于检查到了辇舆这边,看到这跃跃欲动的蓬勃元气,他不免有些汗颜:“若不是这宝贝材质特殊,恐怕早让充溢的元气炸裂了。”
说话又回来,清溟真人不愧是一派之宗,坐在这火山口似的车子里,竟然安之若素,让李珣十分佩服。
既然知道这里出了问题,李珣自然不敢怠慢。
这时修改整个阵诀显然已是不可能了,而且这股巨大的力量也不应浪费,他只好临时设了几个元气流动的回路,生成了一处相对独立的禁制——想来有清溟在旁操控,威力应该还不错。
当他完成最后一个步骤时,辇舆内清溟开口了,语气十分温和:“若是第十四道禁纹以‘震手’布下,效力可能会更好些!”
李珣怔了怔,抬起头来,看着他最熟悉不过的禁纹排列,一时竟是痴了。
“震手?用在这儿?不错,以震手相加,纹路细微处便全然不同。元气流过时……应该会有一次敛缩,如此爆发,威力自然更强,我怎么会没想到的?”
他喃喃自语,手上已不自觉地伸了过去,直想将这手法当场试验一遍。
只是手指刚触到实物,他心中忽地一凛。
“不对,若是单用‘震手’,没有其它手法相加,尾大不掉,这禁制如何能够稳妥?改了么?不对,如此元气运行的法度怎能保证?是了,这一条用‘震手’,接下来便该换种手段……可是换什么呢?”
换什么呢?
这个新出来的念头,绕得他头都疼了。
一直以来,李珣对自己擅长的禁法之道,实是颇为自信,尤其在两年前,破掉回玄宗叛徒的阵诀后,更是信心大增,自觉世上虽然还有他未能解决的难题,但在他强大的推演能力下,总也能找到下手地方,最终破之。
然而,清溟一句看似平常的语句,却引出一片令他惶然至惊恐的新天地。
“震手”不过是一种基础的重手法,平时也都用在技击攻防之时,和施禁布阵的手法几乎没有任何交集。
至少李珣就从未想过,能将这手法运用到禁纹上,但此际,情况又有不同。
这是他从未涉及的新境界。
原本在他看来,禁纹的作用,便是统合制御气机流向,是一条平滑的通道,禁制的威力,便是在信道与信道之间的相互作用中呈现出来的。
然而,在此刻,“震手”却使这通道本身也能发生各种微妙的变化,如此体现于整个禁制之中,其变化之数,提升了何止百倍?
清溟只言词组透出的讯息,掀开了这新天地的一角,让他看到里面一鳞半爪的美景,而其中更深遂的奥妙,却又模模糊糊,看不真切,抓不实在。
这种不得其门而入的痛苦,可以说是天底下最可怕的折磨。
便在李珣心中被焦躁之气占满,几欲发疯的时候,清溟又开了口:“这是回玄宗独步天下的‘回玄妙手’;回玄宗的禁制之道,便因此法,而独掌天下牛耳数万年!”
顿了顿,清溟又道:“你能认识此法之妙,很好!”
“回玄妙手?”李珣喃喃念着这个名称,心中尽是无限向往之情。
能以宗门之名为名的法诀,必定是宗门内独一无二的神通,由此已能想见,这“回玄妙手”的惊人之处。
李珣更想到两年前,在赤城山上,被他轻易送出的那本记载了回玄宗弟子修炼心得的小册子,想到上面可能出现的种种妙法灵诀,心中便如同吃了个苍蝇般,难受得要命。
清溟当然不知他在想些什么,只是继续道:“这世间,也不只是有‘回玄妙手’而已,星玑剑宗的‘化生星典’、不言宗的‘默语篇’,都是修习禁制之道的神品,可惜门派不同,你虽有天资,却不能得见,实在可叹。”
听着清溟闲聊似的语气,李珣心中一动,当即明白了他说这些话的目的,心中颇有些感激。
“禁制神妙之处,无穷无尽,弟子不敢得意忘形,但也不会妄自菲薄。弟子时日还长,又有明师指点,他日未必不能洞彻其中的奥妙!”
清溟没有即刻回话,而是顿了一会儿,方缓缓道:“有这种想法很好,你师父在这年龄上,没有你这种豪气!”
李珣这时才想起来,清溟其实就是林阁的恩师,也就是他的正牌师祖,宗门之内,也只有李珣一人,才算得上是清溟的嫡系徒孙!
原来刚刚那些话,清溟是用师祖的口吻来说,怪不得如此亲和。
李珣心中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儿,但他知道,现在应该做些什么。
他垂下头去,眼圈儿已是红了。
辇舆内,清溟轻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话。
第四节 接触
通玄界究竟有没有边际,这话谁也说不准。
以北方为例,通常所说的“北极”、“极北之地”,事实上就是指广延数十万里的北海之滨。
至于浩渺无边的北海,以及海的那边是什么,即便可御气凌霄、瞬息千里的修士,也从没得到过答案,修士姑且就将这一片模糊的地带,称为极地。
不过极地的天时气候,确实有些极端。气候是冰冷酷厉,万物不生,天色则是永昼永夜,诡异神奇。
北海之滨,是一片永昼之地,自开天辟地以来,已度过了亿万个没有黑夜的日子。
当明心剑宗一行人进入极地的时候,恰是极地周边,日夜对比最强烈之时。也就是说,当云楼揽月车上的修士刚感到天色昏暗、夜色渐起的时候,天空却又渐渐地亮了,没过多久,天地间一片光明。
这奇特的景观,让一些从未来过此地的年轻弟子看呆了眼。
经过李珣妙手安排的云楼揽月车,充分发挥了自身的潜能,在四面聚合的元气作用下,速度已攀升到了一个难以想象的地步。
当然,这并不是说云辇的速度已比修士御气还快,事实上,云辇此时的速度,一日也就是行上三十万里,只比一个虚空化婴的修士全力御剑的速度稍快一点儿。
但是由于它巨大的体积带起的阻力实在太强,以至于当庞大的云辇过后,后方残留的,便是一阵在高空肆虐的风暴。
进入极地之后,风暴的威力更强恐怖,挟带着高空飞舞冰粒生成的两条巨大冰风暴带,比什么法宝都要厉害,就连云辇本体,也撑开了一道青蒙蒙的光屏,挡住外界飙过的飓风。
云辇上众人,几日来对李珣的杰作可说是赞不绝口,这种飞行方式虽说有违宗门“虚静守中,明心见性”的要旨,过于霸道了些,但确实是立竿见影,本来要二十日的路程,硬是给缩短了四天。
李珣也凭借此作,一举奠定了他在宗门的新地位。
而此时李珣还来不及为自己高兴——临近目的地,这个速度飞快的庞然大物,必然要刹车了,否则以这种方式驾临不夜城,强大的冲击波恐怕会将方圆数百里的所有建筑夷为平地!
李珣站在中心辇舆旁边,指挥着众仙师、同门调整气机联结,一百四十四个云台灵阶缓缓移位,在气机导引下,千万股元气发出了连串低沉的爆响,渲泄在漫长旅途中积蓄下来的能量。
当这次调整顺利完成之后,李珣这个才思敏捷的阵诀杰作,便可以功行圆满。
从此以后,明心剑宗的既定阵诀中,便会为它留有一个位子,而阵诀的作者李珣,也将在明心剑宗的典藏中,写下极重要的一笔。
这部阵诀的名称,清溟已代他想好了,就叫“一炷香”!
有“回玄妙手”的刺激在先,李珣对所谓的“名垂青史”,倒不是如何看重,他非常清醒,在明心剑宗以创造阵诀的方式留名,没有什么可值得骄傲的。
若他真的就此自满,也就枉费了清溟的一番劝诫,还有他之前十余年经历的种种磨炼了。
而他这副模样,落在众仙师的眼中,不免又得了一个“宠辱不惊”的赞语,对他的印象,也是越发深刻了。
云辇的速度已接近正常水平,溢出的元气一时间不能完全散尽,在云辇周围,聚合成一波稠密的元气潮汐,彼此摩擦,发出隆隆雷鸣,偶尔闪过的电光,更等于是通知方圆千里的修士——有客来访!
李珣确认气机转换已没问题了,回过身来向清溟躬身交令。
清溟还未回话,忽地咦了一声,与之同时,周围修为深厚的仙师都扭过头去,看向白茫茫的天际。
与众人的动作只稍差半分,一声狂笑声响彻长空,笑声中并没有多少追魂慑魄的杀伤力,但是突兀而来,平空而起,倒好像是从他们中间传出来似的,根本找不到来处。
可想而知,众仙师的目光,也都送到了虚处,没看到半个人影。
这等于是他们集体输了一招。
清溟身为“东方第一宗”的宗主,修为是通玄界公认的“真一”大宗师中的一名,也就是阴散人、血散人那种层次,这种小巧伎俩还不放在他眼中。
等笑声过了,他在辇舆中缓缓开口:“东海鲲仙长,东海水深日暖,北海却是苦寒,你劳动仙趾,到这极地受冻,又是何苦来由?”
说话声不大,却悠远泠清,在高空朔风中一荡,也不知飘出了多远。
笑声再起,只是这次方向却清楚得很,那是从北面传来,离此处也不知有多远。
只听得这笑声如大浪般汹涌澎湃,排空而进,一波更强过一波,强劲的冲击打在云辇的护壁上,发出“嗡”的一声震鸣,整个云辇竟晃了一下,可见这音波的强劲。
李珣吓了一跳,忙变了几个灵阶的位置,气机猛地一错,千万股元气对撞,发出“隆”的一声巨响,云辇急停,四周则爆起一阵乱流狂飙,风啸声有如鬼哭,多少将笑声压下了些。
这个变化并没有影响到对方,笑声方停,便有一个粗豪雄壮的嗓音传来。
“彼此彼此,你清溟道士不也是从连霞胜地到这儿来吃冰?哪日有兴趣,咱们再来一仗!你手段不错,运气也好,四百年前有钟隐,到了今日,你可未必有这么走运了!”
对方的挖苦,清溟并不放在心上,语气也丝毫未变:“难得鲲仙长有兴致,那也好得很!四百年来,没听说仙长出海面半步,今日却动了游兴,想必杀兴也是有的。清溟便恭候了!”
对方不再说话,只是大笑,待笑声渐渐地去远了,清虚移了过来,脸上神情凝重冰寒:“这是东海的鲲鹏老妖!这些年来,他一直躲在深海之中,怎么会到了此地?”
听他说鲲妖,一边的李珣终于恍然大悟,明白那个修为可与清溟比肩的家伙是谁了。
宇内七妖之一,称霸东海的鲲鹏王,竟然到了此处!
这鲲鹏王传说是上古异种鲲鹏所化,本体庞大无比,妖力惊人,自号“海澜妖王”,居于东海,和明心剑宗也算是邻居。
但是数万年下来,两个邻居却积怨甚深,明心剑宗有十几位前辈死在他手里,而他安身的洞府也不知被明心剑宗打烂了多少处,几次死里逃生。
当年钟隐在名声最盛之时,曾花了百年工夫,追杀此獠,虽追得他上天入地,几度陷入绝境,但最终最还是活了下来。可见此妖修为的可怕。
如果说明心剑宗与妙化宗、妖凤的仇怨,中间还横着些尴尬,那么与这鲲妖之间,有的便是倾尽三江五湖之水,也洗不清的怨毒!
此时他出现在北海,不问可知,一定是给所谓的“散修盟会”撑腰来的,只是这妖人最是眼高于顶,是出了名的谁都不放在眼里,又怎么会到这儿来听玉散人的指使?
清溟在云气垂帘之后陷入了沉默,没人知道他现在心中是如何想法,也没有人敢问。
过了好一会儿,方听他道:“此妖前来,必定不是近日的缘由,古志玄谋算无遗,这一着棋,他是早就下了!”
众人不知他为何将话题转移到了玉散人身上,不过李珣在旁却觉得,清溟说这话,似乎是在掩饰着什么。
他没有深想下去,耳边又听清溟淡淡命令:“走罢!”
因意外而停下的云辇,再次启动,这一次便不会再用“一炷香”的阵诀了,而是转换为最利于攻守的“无禁风”,步步为营,向不夜城去了。
李珣向辇舆内行了一礼,自去自己负责的位置坐下,什么时候扮演什么样的角色,他相当有心得。
不过,和鲲鹏老妖的接触让他明白,此次到北极来,碰到的事情,恐怕会相当“精彩”。
明心剑宗宗主的驾临,自然让不夜城好一阵忙活,便是受伤的天芷上人,也抱病出来迎接。
只是让李珣很遗憾的是,还没等天芷上人现身,委羽山虚缈宗宗主聆风子便率门人弟子前来,场面热闹中又有些混乱,他们这些低辈弟子都被另行安置。
这样,李珣也就没法再看到正道十宗中,唯一一位女性宗主的风采。
明心、虚缈两宗的弟子,合起来足有四十余人,其中男多女少,仅有的五位女性弟子自然抱成了团,在一位接待女修的指引下,嘻笑着向一个方向去了。
这一去,至少勾去了四五成男弟子的注意力,却没有人敢跟上去。
剩下三十多名男修,还有不夜城的四名接引弟子,彼此同属名门正宗,平日里也都有接触,很快便各自找到旧友,寒暄聊天。
李珣年龄小,修道日子短,宗内的师兄们怕还没认全,更别提外宗的了,所幸有几位热心师兄代他引介,才将对方的身分搞清楚。
这些名门弟子说起话来很是没趣,说来说去,无非是一些真假不分的别后之情,还有些许外出游历时的趣闻,远不如他在幽魂噬影宗时,结交的几个狗肉朋友,说起话来毫无顾忌,美酒、女人更是永远都离不开的话题。
有时一边说话,一边勾心斗角,到酣处甚至刀兵相向,血溅五步。
李珣当然知道,那是在邪宗近乎残虐的压力下,弟子们做出的一种情绪上的发泄。
不过他可不信这些名门正宗的弟子,心中会没有压力……
“早晚崩溃了你们……”
在极度无聊下,李珣发了一个玩笑式的诅咒。
他这边在走神,那边忽地响起一个高了八度的叫声:“阴阳宗?”
李珣奇怪地回头,正好看到一名虚缈宗弟子张大了嘴巴,衬着一身仙气盎然的道袍,十分滑稽,与之同时,他身边的文海脸上现出极为奇妙的表情:“阴阳宗?他们怎么会来?”
李珣也怔了怔,阴阳宗他当然是知道的,以阴阳双修之术名震天下的宗门,通玄界也只此一家。
此宗在四异之列,行事不分正邪,不过,在很多时候,人们还是将这宗门与采阴补阳的邪道大宗极乐宗相提并论,名声如何,那是不用再说了。
这种宗门,难道也会像在此的正道诸宗一般,急公好义,敢为天下先?
李珣心中好笑,不过他转眼间又想起一件事:“说起来,传说幽二还是阴阳宗的上代宗主呢!只是后来叛宗而出……”
这个传闻是李珣在幽魂噬影宗时听来,说是当年阴散人还当宗主的时候,宗门内一个要紧人物,被玉散人掳去做了鼎炉,炼没了心智,当了现在妙化宗五侍之中的羽侍。
阴散人就是因为这个失了面子,才强修阴符经,走火入魔后,心性转变,最终叛宗而出。
李珣与阴散人相处那么久,也没见阴散人有什么走火入魔的迹象,所以一时把它当逸闻故事来听。
现在想来,难道真有其事?那这样,阴散人和玉散人,还是生死仇敌来着!
正想着,他颈后汗毛忽地倒竖而起,一道凛凛寒意从尾脊直透后脑。他身上一僵,立时明白,这是一个修为精深之人看了过来!
他脑中瞬间转了一圈,脸上便露出些茫然来,转脸四顾,表示出他确实发现了不对劲儿,不过心机不深,诸般感应均形之于色。
然而,这一番做派之后,寒意却没有半点儿消褪的迹象,依然缭绕不去。
李珣心中凛然,知道暗处那人心智坚定,不会轻易被他骗过,无奈之下,他只有将戏做到底,脸上现出疑惑不安的神情,轻撞了一下身边伍灵泉的手臂。
伍灵泉是明心三灵之首,明松的大弟子,也就是单智的嫡系师兄,平日里最体贴后进,又有单智这一层关系在,对李珣一向是很照顾的。
更关键的是,伍灵泉性情疏朗,心思纯正,最不可能有什么想法。他见李珣异样,便奇道:“师弟,不舒服么?”
李珣摇了摇头,老老实实地说道:“不知怎么回事儿,总觉得有人在背后看我!”
声音压得很低,但唇形清晰,却是给暗处那人看的。
果然,此话一出,背上寒意立时消褪。
伍灵泉被他的话弄得哑然一笑:“看你?师弟是不是没和这么人多在一起过?没事的,别紧张,也许是哪个宗门的师姐师妹,看你长得俊罢!”
似是抵不住伍灵泉的玩笑,李珣赧然低头,心中却如蒙大赦。究竟是谁,会对他感兴趣?
正想着,前方人声传来,李珣方抬起头,便被伍灵泉轻扯了一下,避往路边,紧接着便有七八个人影相向而来。
李珣搭眼一看,险些便要低头回避,幸好他这两年心思越发沉稳,记得自己此时已不是幽魂噬影宗的百鬼,而是明心剑宗的李珣,这才定下心来,与身边同伴一起,向来人行礼致意。
一张张似曾相识的脸容闪过,李珣记得很清楚,两年前,在赤城山,他意气风发,在必死之局中,挟持洛玉姬为质,从容脱身,当时与他作对的,不就是这些人么?
李珣印象最深的,便是那个矮胖的东阳山人,当初被他一指打穿胸口,还是以不动邪心的手段方才避过。
还有外貌粗犷的龙首狂客,背后那把阔剑,也令人入目难忘。
这些人自他身前疾步走过,简简单单地颔首回礼,没有人认出来,与他们近在咫尺的弟子群中,便站着那位两年前让他们丢尽颜面的百鬼道人。
李珣正想吁出一口长气,忽地感到一道目光在脸上顿了一下。
他心中一跳,迎着这目光看去,入目是一位颇具风姿的女修,李珣依稀记得,此女正是在赤城山时,被他支使扶住洛玉姬的那位……
两人四目交投,李珣脸上微红,又低下头去,那女修微微一笑,倏乎间远去了。
李珣背上冷汗浸衣,便在此刻,那一道已逝去的寒意,又再度侵扰过来。
李珣心情大坏!
第五节 劫数
北海不夜城与天星海千帆城、极西翰海大千光极城、以及最神秘的玄海幽明城并称“四海四城”,是通玄界难得的四座宏伟建筑。
城中所有的建筑物,都是以极地特产的雪金硫石为原料,此石颜色纯黑,但表面却生就无数白金色的小点,光芒一照,如黑夜耀雪,十分美丽。
在这永昼之地,这广及数百里的偌大城池,在阳光之下,更是得美丽得如同一个奇迹。
说不夜城是“城”,大概是来自于四方耸立高有十丈的城墙,这四面城墙,圈住了至少有五个嵩京城那样大的范围。
在巨大的城区中,建筑其实并不多,目测不过七八百,放在这样一个大城里,实在少得可怜。
但各建筑之间,都有密林活水,奇花异草,在城中隔绝外界寒气的禁制之下,生机勃勃。
不夜城分内外两城,内城位于中心,也就是平日里宗门弟子居住之所,而在内城最中央,是一座宫殿模样的建筑,乃是不城夜之枢纽“光极正殿”,雄伟之姿,较人间远胜。
李珣这群外来客人,在城中稍一游览,便被安排到内城居所。
李珣以远来疲惫为由,一头钻进静室,总算绝了那如附骨之蛆般的盯视。
没有了这一压力,李珣身上一松,心中却更加沉重。他哪里会想到在这八辈子没到过的不夜城,竟然会有这种麻烦。
他在静室中坐下,身形不动,心情却渐渐地有些烦躁,那道暗处传来的目光,便如同一个无声的幽灵,从外界的空气中,直渗透进他的心里。
李珣甚至想唤出两个傀儡,从中汲取一些安全感。
便在此刻,敲门声响起。
李珣想也没想,便叫了一声“进来”,出口忽觉不对——万一是那个“幽灵”,又该怎办?这个念头让他全身的肌肉一下子绷紧起来,他刚想改口,门已经被推开了。
“珣师弟?”
李珣连忙将绷紧的肌肉松弛下来,恢复了平日内向羞涩的模样,轻声细语地招呼道:“祈师姐。”
招呼的同时,他心中也有些奇怪。
虽然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和祈碧是真正的生死患难之交,也是在明心剑宗里,少数几个有过较深交往的同门。
但是出于某种不宣而明的理由,他在回山之后,一直和祈碧保持着距离。
不只是他这样,祈碧也是如此,否则止观峰就这么点地方,两个同住在此峰上的同门,又都没有什么闭关之类,数月之内,才见了一两面,见面又都是点头便过,这本就不正常。
此时的祈碧与两年前又有不同,两年前的她,是一个沉浸在爱河中的小女子,虽具有师姐的风范,也懂得照顾人,但在某些细节方面,总有些放不开的青涩。
而如今她举手投足之间,已是一个完整的女人,她略显丰满了些,在梳妆的细节方面,也比之前要精致很多。
这一切都揉进了她温柔和煦的气度中,让人感觉到一阵扑面而来的成熟女性气息。
从某些方面来讲,她现在更接近李珣所熟悉的另一类人——像阴散人、阎夫人之类!
不过,还有一点不同,那就是她现在看过来的眼神,李珣微怔了一下,那不是其它的什么,而是有些怜悯,也有些更隐晦的东西。
祈碧走到他身边,跪坐下来,温言道:“珣师弟,听说你精神不太好?”
作为一位师姐,关心爱护小弟自然是应该的,不过,这个理由听起来,可是突兀得很。
李珣心念一转,忽地想到了什么。他支吾了一声,含糊应了,随即又露出一脸的颓色,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祈碧微蹙眉尖,竟伸出手来,在李珣额头上一触。
李珣被她的动作吓了一跳,但看她理所当然的神情,不由苦笑。难道嫁人的女子,母性便一下子增了这么多?
李珣不是没见过比祈碧更美丽的女子,可是不知怎的,被祈碧的手掌一触,他脸上竟有些红了。
或许是已婚妇人更敏感些的缘故,祈碧也注意到了他的神情变化,只是她的反应也出乎了李珣的预料。
她只是面上一红,伸出手掌轻拍了下李珣的额头,微笑道:“小鬼头,面皮真嫩!”
我不是小鬼头!李珣想了想,终还是把这既真实又有些肉麻的话吞进了肚子里。
他没有说话,只是做出最符合他现在性格的动作,他有些尴尬地笑笑,往后挪了挪,额头上甚至渗出了些汗珠。
把这些动作做足,他有些辛苦地开口道:“祈师姐,其实也没什么,我就是心里面有些怪……”
看着祈碧脸上神情一动,他便知有门,忙又道:“自打到了这儿,我就觉得浑身提不起劲来,也不想出门,不想说话,心里压得很难受!”
他说了这么一串,全都是废话,可在同样心中有事的祈碧耳中,这味道又不同了。
果然,祈碧幽幽一叹,脸上的容光也黯淡下来,在李珣隐秘的探视下,她苦涩一笑:“我知道,是因为妖凤罢!”
李珣微微睁大了眼睛,而这一细节看在祈碧眼里,便成了“承认”之意。
她微微摇头,语气中涩意越发浓重:“珣师弟,这几个月,你一直避着我……不用摇头,其实你的心思我明白,便是我,也免不了这样。”
祈碧的心情显然已很难平静下来,而李珣则是一个最合格的倾述对象,在祈碧的眼中,也只有和她有同样遭遇的李珣,才能真正的理解她。
所以,当她说了开头之后,便再也停不下来。
“我知道你在怕什么,你在怕天都峰上那些事,怕我因为这个嘲笑你,是么?”
看李珣脸上一阵挣扎之后,艰难地点头,祈碧苦苦笑了,“怎么会呢?其实,我真的是很害怕!我从来没有见过像妖凤那么可怕的人……”
她浑然不知自己的口误,只是在一次停顿后,更不可抑止地说下去。她的声音也在颤抖。
“当时,我被锁在山壁上,全身一点儿力气也使不出来,却听到妖凤的声音在响,我也不知为什么,明明耳朵里全是嗡嗡的杂音,为什么能把她的话听得那么清楚!后来我才想到,她必然是强迫让我听的!”
祈碧脸上的血色已渐渐消了下去,变得异常苍白。
“我还听到上面齐师妹的哭叫,也听到了珣师弟你的……当时,我也想哭的,偏偏连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李珣看她身上都已经在发抖,若不是有只手撑着,说不定便要软在地上;他心中一动,竟也伸手,按在她手背上。
祈碧没有拒绝,身体的颤抖反而因此稍缓了一些。李珣知道,自己赌对了。
祈碧甚至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这才道:“在我被妖凤摄上去的时候,我心里根本就不知道在想什么。一会儿是‘我不要死’,一会儿又是‘快让我死罢’,还有,接下来的事……”
那种事实在不好开口,她只能含糊过去,但越是这样,她心中的积郁便越是深重,后面的话,也就越说越深。
“那个时候,我以为我已经疯了,那种场景,这两年来,我根本就忘不掉!往往在夜深的时候突然跳出来,血红血红的,还有漫天的飞灰,还有燃烧的枫林,还有那个女人!”
“而妖凤,她就在这儿啊!一进入极地,我就觉得难受,我甚至可以感觉她在呼吸,在看着这里,在笑!只看着那片黑暗,我就根本喘不过气来……”
说到这里,她再也讲不下去,看上去简直就是神魂离窍。
李珣一边要语无伦次地劝慰,另一边又悄然握紧了她的手,只觉得她的手掌冰冷,但在他的动作下,却没有什么反抗的表示。
如果是单智在此,李珣已可以想象他会干些什么。但李珣不是那种精虫上脑的笨蛋,他只是为自己洞悉了祈碧的心中弱点,而感到隐隐兴奋,然后,他也会做点什么……
或许是因心情过分渲泄的缘故,祈碧觉得自己的头有点儿晕,她本能地运转真息,这才觉得好了一些。
而这时,她才发觉,自己本来是来劝慰李珣的,怎么自己反倒陷进去了?
想想刚刚的语无伦次,她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
一念既生,她有些不好意思,旋即她又发现,自己竟然紧攫着李珣的手掌,虽然珣师弟年龄还小,但这样毕竟不好,她忙借着拭泪的机会,将手抽回来。
而这时候,李珣可怜兮兮地抬起头来,眼中也有泪光:“祈师姐,我是不是很没用?可是妖凤真的很厉害……”
祈碧知道李珣心中正是动荡时候,不能受什么刺激。想想她这两年虽然也是精神不振,但毕竟还有师父、有文海在一边照应,恐惧之际,也有人安慰,而这个在外流浪的师弟,又是怎么熬过来的?
这个念头一起,她满心的母性慈念便都给引发出来,她又伸出手去,这次却是轻按着李珣的肩膀。
“珣师弟,妖凤是天下最顶尖的那几位之一,我们抵不过她,是再正常不过的,哪有‘没用’的道理?真是败在她手下,也是天经地义……”
她脑中忽地闪过一道亮光:是啊,被这样的绝世强者击败,不正是天经地义的事么?
在妖凤这样的人面前,她哭泣、恐惧、绝望,岂不是最正常的事情?那她还在苦恼些什么?珣师弟又在苦恼什么?
是了,弱肉强食,天地至理,她那样斤斤计较,耿耿于怀,岂不可笑?
莫说她现在没有碰到妖凤,便是碰到了,力拼不敌后,认命就是。又何必在这里自寻烦恼?
她一点儿都没有发觉,她脑中生出的这种念头,才是真正的没有道理!
至少,这念头是大大违逆于她平日接受的教导,可她偏偏就觉得,这实在是再自然不过!
这也许就是一个小小的弯路,可是她终究没有绕过来,就顺着这个弯,转到了另一个方向,慢慢地向前去了。
所以,她真的笑了,然而,她又有些急不可待,她想将她的新发现告诉给别人。
而此时,眼前只有一个李珣。
她匆匆地转过眼去,却没有发现,李珣的唇角处,正有一丝微微的弧度,转眼间消失不见。
李珣长吁了一口气,起身送祈碧离开,看着她婀娜的身姿走出门外,忽地涌起了一个冲动,他举起那只接触祈碧的手掌,在鼻间轻轻一嗅,让上面残留的芬芳直沁入肺腑,一笑摇头。
“怪不得,单智那小子会做出那种事来……”
对祈碧动的手脚,并不像对单智那种“指路幽灯”般阴损,只是一种较深层次的心理暗示而已。
他并不是要从祈碧那儿得到什么,也没存什么害人的心思,只是,能借此机会拉近与祈碧的距离,为日后在山上找一个掩护,又何乐而不为呢?
就算是他为祈碧“打开心结”的报酬罢……
他苦笑着抱头,又躺到地上。
他为祈碧解决了麻烦,可是自己的麻烦才刚开始。
难道他能反锁到这静室里,直到那“鬼影”自动放过他么?
李珣闭关的妄想终究还是没能实现,只因为万里极光壁上,上千公里的缺口,没有人巡查显然是不成的。
此事已不再是不夜城一个宗门的责任,而是所到的各宗共同分担,轮流负责。
这一日轮到明心剑宗当值。
作为除了不夜城之外,对此事件最用心的宗门,明心剑宗派出的是有八名二代弟子在内的十六人强大阵容。
十六人分成四组,即两位仙师带着两位弟子,分段负责,中间也能够再行分派,机动灵活,效率应当更高。
作为入门不过十年,正规修炼不过三载的弟子,李珣能够入选这十六人名单,也能说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奇迹。
而从另一方面来说,他简直就是幸运儿——他被分在了脂粉味最重的一组:领头是明玑、明如两位仙师,弟子中除他之外,便是前几日刚和他有过交流的祈碧。
这个小组很诡异,理论上最强的三人,全部都是女性,万一有交手,第一要被照顾的,怕就是这位唯一的男修了。
但这也没办法,祈碧是明如的弟子,而李珣……他修习的就是“灵犀诀”,整个二代弟子中,只有明玑可以指导他,如此,他和明玑的弟子又有什么分别?
出城后,四人沿着海滩一路向西。
极地景色果然与众不同,在陆地这边,远眺时只觉得天地一色,一眼望不到边,阳光在地面的冰雪层上散射,对人们的视力也是很大的挑战。
而在海上,视线所及,离海边不过七八十里,仿佛亿万年不变的光明便猛地塌陷进去,成为一片同样不变的黑暗。
光暗的转化可谓毫无道理,却分外令人感觉到天地伟力的瑰奇。
这黑暗中便是北海上已知最大面积的极地冻土,北极冰原。也就是通玄三洞天之一的北极夜摩之天所在。
同样,也是现今通玄界风头最劲的妙化宗宗门。
在李珣这个方位看去,那浓浊的黑暗好像一头伏身沉睡的巨兽,随着呼吸,庞大的身躯也有着微微的起伏。看得久了,更像是一波徐徐涨缩的黑潮,有着令人屏息的压迫力。
而在距海岸线一里处,借着阳光与黑暗形成的夹角,李珣能够勉强看到有一层闪耀如波光的透明障壁,立在海天之间,上下东西,根本看不到边际。
这应该就是鼎鼎大名的“万里极光壁”了。
传说中它自生禁制,阻天隔地,化天地元气为极光元磁,专破一切飞剑法宝,护体真息,是一件难得的宝物。
只是在二十天前,被妖凤、古音等人连手打破了一个长达千里的缺口——也许天芷上人那身受的重创中,还有些心疼法宝被毁的成分。
四人很快便到了极光壁的缺口处,此时远方也传来了其它小组发过来的长啸声,明玑同样作啸相答,表示这边已经就位。
李珣抬头打量,在极光壁的缺口处,气机抽动伸缩有如活物,正有一股异力,扯动气机,缓缓地将裂口修复。
当然,若是以这种速度,一千年也未必能成功,可是李珣却是第一次见到这样能够自我修复的禁制,一时间好奇心大起,早把一切烦心事抛掉,恨不能趴到极光壁上去研究。
一旁祈碧看了好笑,走过去轻咳了一声,将李珣唤回神来,方笑道:“这宝贝走不掉的,师弟何必这么紧张?你看,这满地的示警禁制也不知还有几个完好的,我们的禁制大师不去看看?”
看着祈碧巧笑倩兮的模样,李珣便知她的心结已是完全解开,而这也是他求之不得的事。
他也是一笑,摸了摸脑袋,四处望望,估计了一下缺口的形状。
“师姐难为我了,有极光壁的干扰,方圆数十里,元气分布都很混乱,就是设了禁制,没过多久,也会给扯乱的。”
“嘿嘿,这几天巡查的人一定都很辛苦,这些示警的玩意,误报数可不会少呢!”
刚一说完,他身后便是一声“锵”的鸣响,声音远远传了出去,正是示警禁制响了。
但看四面数十里内,哪有半个人影?李珣耸耸肩,看祈碧的神情已显出赞叹之意来,便知她是信服了。
能让一位美人儿对自己服气,对男性来说,也是个颇大的成就。
李珣心中大快,却知道见好就收,将目光移向不远处的明玑、明如二人,道:“四师叔,七师叔,今天我们怎么安排?”
两位女修对视一眼,都是一笑,最后还是由明玑道:“也没什么好主意,先去海上守着罢,示警声虽不可靠,但也只能依仗这些,七妹,如何?”
明如轻轻点头,并没有什么意见。
在山上众弟子眼里,明如这位仙师也是神仙一般的人物。若纯论姿容,她轮廓温润柔和,五官精致无瑕,就是明玑也要给比了下去,平日喜着裙装,仪容端庄,神采灿若云霞。
她号“落霞剑”,衣装也往往以霞光纹路相饰,是山上诸多女修争相模仿的对象。
她姿容绝美,修为亦深,更难得的是性情亲和,温柔知礼,与明玑犀利明透、锋芒毕露的性子截然不同。
也只有这样的师父,才能教出祈碧这样的徒弟。
两位仙师性子各异,私交却是极好,心意更是隐隐相通,两人相处时,都是以明玑为主,明如为副,犀利与温厚相辅相成,最是契合不过。
明玑说的,其实便等于是她说的,当然不会有异议。
四人正要御剑飞起,耳边又是“锵”地一声,只是这次传音方向离得却很远。四人还在疑心,是不是又是一次误报,明玑、明如却又同时一震,已察觉到那边元气涌动的异处。
“有敌!”
音犹在耳,明玑剑光闪过,已绝迹不见。
明如微整眉尖,却是稳重地带着两个弟子,向那边赶去。
随着距离的接近,那方元气的波动程度,便是李珣也能察觉得到了,而在这时,战斗也到了尾声。
当李珣看到敌人的时候,也是明玑的剑气将对方震毙之时。
地上有三具尸身,让李珣看得牙缝里直冒寒气。才多长时间,三个敌手尽数倒毙,明玑的修为竟是这么强么?
脑中才闪过这个念头,他便知道错了,若是这里没有旁人,先前出现的打斗时的元气震荡,又是从何而来?
正汗颜之际,他已有所感,目光转移到极光壁后的海面上,那里正有一人款款踏波而来。
也就是千万分一的瞬间,李珣与那人目光相对,脑子里面便是“嗡”地一声响,便在这一刻,他魂飞魄散!
那是一张多么美丽而又熟悉的脸啊!
在这刹那间,现实的一切仿佛都抛离了开去,只留下那张愈来愈真实、愈来愈接近的脸,仿佛是时光倒错,使他瞬间回到了两年前。
那一张在死亡面前空茫无依的脸,又是怎样和这现实中的美丽娇庸重合的呢?
恍恍惚惚间,他听到明玑她们与那人招呼,那人也以笑容响应,但李珣只觉得,对方的眼神完全集中在他的脸上,其中透着一丝非常奇特的意味。
李珣脑后生出寒意,也在这刹那间,他明白了,原来那阴魂不散的眼神,正是来自于她!
李珣知道,自己的脸色一定非常非常难看,但这已经没什么了,他干咽下一口唾沫,听着喉咙里咕咕的怪响,脑子里面出奇的一片死寂。
呼吸、心跳、甚至是血液流动的声息,以至于毛孔开闭的微响,都清晰地反馈到他心中。
黄庭金丹的质性,开始一点一点儿地改变,在缈不可测的虚空夹缝里,红白二色气芒交织闪亮,两尊强大无匹的傀儡,已感觉到即将到来的血腥,开始发出森森死气。
“我的这段生活,完结……咦?”
他敏感了不知几万倍的感知忽然发觉,所有人的目光都变了,或者说,是她们的目光越过了自己的肩膀,看向他背后。
然后,他看到祈碧微微地张开了嘴,眼神中全是惊恐失措。
这一切的变化都放慢了,他正惊奇于祈碧朱唇的分离速度,耳中却贯入了一声疾速如箭的断喝——
“趴下!”
李珣的身体快过思维,明玑话音才起,他的身体便像一截朽木,轰然倒地。
后背上先是一凉,紧接着便是火辣辣的疼痛,他本能地吸了一口凉气,然而,气息入腹不过半截,他心中已是警钟长鸣,完全来不及考虑情况缘起,他腰腹一绷,猛地侧翻。
便在他翻滚的同时,地面上一道刺目的火光喷出,任他如何快捷,也被这火光边缘扫到了半边脸。
疼痛、恐惧、惊怒,种种情绪齐齐涌上心头,瞬间击破了他所有的矜持,他还没落地,便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至的嘶吼。
“铮”的一声,明如的长剑刺入坚硬的岩石地面,再拔出时,剑尖已是血红,灼灼剑气又转眼间将血渍蒸发干净。
她这边方一得手,不远处明玑也收剑而回,两个隐藏得极好的妖物,被一击致命,但不论怎样,李珣还是受伤了。
而且,伤的是脸!
也不知这火里有什么古怪,伤口的疼痛远超过李珣对火伤的认识。
而且,眼见着第一波痛苦过去,又有一波难以形容的麻痒,自伤口处迸发出来,一直侵入骨髓,他忍不住伸手去抓,才至半途,手腕便被架住。
李珣低吼一声,本能地要挣开。
“若你还不想破相,就别动!”
明玑的嗓音是从未有过的严厉,只是李珣被攻入体内的火毒烧得有些迷糊了,脑子似乎也不太清醒。
他一反手,反倒是抓着了明玑的纤手,喘着气想说话,却在喉咙里噎着,半个字都吐不出来,急得脑袋嗡嗡作响,外界的声息也都变得模糊了。
似乎那人与明玑说了些什么,明玑也回了几句,李珣的心脏已经被恐惧填满,因为也许就是下一刻,明玑的宝剑,便会刺穿他的胸口!此时唯一能给他安慰的,就是明玑那一只温润纤长、至今仍没有半点儿发力迹象的手掌了。
便在此刻,一只冰凉的手掌,放在了他未受伤的半边儿脸上。
说也奇怪,当对方手上的凉气沁入皮肤之后,另半边脸上的痛苦便退下许多。
李珣狂燥的心情开始回落,外界的声音也再次进驻。
“……幸好毒性没有伤到骨头,不过,这绿莹离火十分厉害,会不停地腐蚀新生肌肉,虽然有灵药拔毒,但是想完全长好,怕不是一年半载所能做到的。这段时间,这位怕是真要破相了。”
那熟悉的柔弱如水的嗓音,却因为语气的沉静,还有话尾处活泼的一个变奏,完全呈现出两种不同的味道来。
只听这声音,便能销魂蚀骨,让人生出无限的遐想来。
李珣咬着牙,睁开了眼睛:秦妃、秦婉如,你还没死么?
入目的正是那张给了他无数次快感与无数次恐惧的面孔,优雅而柔弱,沉静却温和,无论从什么角度看过去,她都有着可使天下男子为之效死的风华,这一点,在她不再掩饰能力、风度之后,越发地明显了。
李珣在睁眼之前,心中甚至还抱有一丝侥幸,他期盼着眼前的女子,不是他在人间界碰到的那位,或者,他曾经种下的惑神之术,在两年后的今天还能发挥作用。
然而,在双方目光再度交击的时候,李珣终于死了心!
他不知道,当时已确认为死亡的秦婉如,为什么还能再活转过来,但对方眼中流露出来的微妙眸光,只透露出一种意思——
“小国师,好久不见!”
不知为什么,秦婉如并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用嘲弄、讽刺的语句,将他送下十八层地狱。
他所见到的,只是轻柔温和的护理和治疗,当生肌灵药均匀地散在伤口上时,清凉的气息几乎抹去了所有的痛苦,便是李珣对丹药的认识极度匮乏,也知道这药物的效力惊人。
猫戏老鼠么?
李珣的心境越发地冷澈了,他的目光看似没有焦点,却始终注意着秦婉如的一举一动,只是直到治疗告一段落,秦婉如依然没有显露出任何对他不利的倾向。
“好了,伤口倒是处理得差不多了,只是伤口愈合前,不能伸手去挠……”
那个“挠”字仿佛有着一股无形的魔力,李珣只觉得伤口上又是一阵奇痒,忍不住便要伸手,只是才一动,便被明玑扯住。
一旁祈碧见状,便要撕下裙袂,给李珣包扎上,却被秦婉如制止:“衣物毕竟不够光滑,稍有磨擦,又是麻烦。”
祈碧闻言停手,看着李珣脸上抽搐的肌肉,俏脸上尽是痛惜之意。
明玑微一整眉,道:“如此要回城包扎才行。”
秦婉如抬起脸来,微微一笑道:“先送他回城罢,回了城,我那边倒有一副‘无颜甲’,是以深海龙须针编织而成,外镀软银膜,里面还垫着一层柔丝编网,护着面部伤口是最好不过。”
明玑在此时展现出她大气的一面,也不拒绝,而是向秦婉如道谢,然后便低头对李珣道:“是个男人,就忍着!”
接着,李珣手上轻震,她将手抽了回去。
李珣先是颇感失落,然后才发觉,自己似是握得太久了,也不知旁人看在眼中,会是什么感觉。
他脸皮不自主地红了,忙低下头去,应了一声。这个时候,他觉得脸上的麻痒也不怎么厉害了。
不过,面具?李珣忽然打了个寒颤,目光瞥向秦婉如,只见她眸光流转,看似在看明玑,实则将余光瞥向这里,会说话的眼睛,又透出一丝令李珣心中生寒的味道来。
那边明玑则已向秦婉如提出了请求。
“秦仙子,他今日怕是不能再随行了,我们这边又要巡视缺口,分身不得,能否请秦仙子帮忙,送他回去调养?”
明如和祈碧神情都是一动,如果李珣没猜错的话,她们都知道了秦婉如的身分,也由此有些顾忌。
李珣低着头,对明玑的话一点儿也不感到吃惊。
事实就是这样,分不开身当然是个理由,可另外,如今秦婉如为他治伤,又要借他“无颜甲”,这样毫无嫌隙的态度,若她们还要左右顾忌,那也太瞧不起人了。
当然,这也有可能是明玑根本不认为,秦婉如会对李珣别有所图。
然而,她却没有看出来,她眼前这对男女之间涌动的滚滚暗流。
第六节 机运
李珣盘坐云朵上,目光瞅过,盯在秦婉如脸上,却不发一言。
秦婉如的修为十分精湛,应不在明玑等人之下,这从她驾云之术的举重若轻处,便能看得出来。
按常理来说,若是两人翻脸,李珣绝不是她的对手。可常理毕竟也仅仅是常理而已。
没有了明玑等人的掣肘,也不需要保命求全的演技,面对的更是知根知底的死对头,李珣胸怀间一股阴冷冰寒的凶厉之气,便逐分逐毫地透体而出。
不过,他还没蠢到即刻生死相搏,而是将心情酝酿得足了,方冷笑道:“秦妃娘娘安好!两年不见,风采更胜往昔,可喜可贺!”
“小国师能回归师门,进修大道,也是可喜可贺!”秦婉如的语气则是真诚得很,这也分外使人感觉到她胸中深不可测。
李珣是见识过她的演技的,也不以为意,微一抽嘴角,单刀直入地道:“那种名称叫起来已没有意义,换个罢。如你现在,阴阳宗?秦婉如?”
秦婉如浅浅一笑,福身行礼道:“阴阳宗,月华长史,秦婉如!”
“月华长史?”
李珣这次是真的被震了一下,他顺理成章地猜到了对方的宗门,却绝没有想到,秦婉如占的竟然是“月华长史”这一敏感的职位,这不得不让他表示惊讶。
日曜书官、月华长史,这两个不伦不类的职位,看上去不起眼,在阴阳宗内,其实就是下任宗主的候选人!
日曜为男,月华为女,分别统御五嫔七卿,可说是宗主之下,最关键的一个职位。
这也就是说,现在站在李珣眼前的,便是阴阳宗数百年后的宗主?
李珣只觉得世界变得无比荒谬,想一想在嵩京的那段日子,在倍感荒唐的同时,也有一点儿本性的虚荣,缓缓地膨胀开来。
出于这种心态,自见面后,李珣第一次认真的打量眼前的美人儿。李珣忽觉得,此时秦婉如的装束,他以前好像见过的。
白衬青纹的袍服,青翠欲滴的长春藤纹路,还有那别致的层纱广袖,这一切打入李珣脑海,使他在恍若时空倒错的迷离中,恍然大悟。
记得那时初见……不,已不是初见,但却是他一生中最恣意的轻狂日子,当时,正是他亲手剥下了这层衣衫,将眼前的美人压在身下,宣告他的强势地位。
如今想来,当时的轻狂实在可笑,以至于再见时很有些讽刺的味道。
然而,从另一个方面来说,轻狂的回忆,也是一团灼热奔放的火,虽不知道它能够点燃什么东西,但李珣血管内,确实是沸腾了!
“原来是阴阳宗未来的宗主当面!”李珣冷冷地看过去:“小子何幸,竟然值得秦长史动这样的手脚!”
“也不甚难,只是要控制那几个小妖,确是费了一番工夫,但能帮小国师消去一个麻烦,也是值得的。”
麻烦?李珣心头一跳,他有什么麻烦?
秦婉如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的神情十分动人,她这个神情,倒和阴散人有七八分相似,李珣见了,心中不由一悸。
只见她做出一脸惊奇状,道:“小国师莫非忘了?这世上,知道百鬼道人这个名号的,可还不少呢!”
这轻飘飘的一段话,便如一阵降隆的惊雷,猛轰在他的头顶!
沉默!在这一刹那,李珣只能用这种最笨拙的方式,来抵挡来自对方的侵袭。
但是,嘴可以不说话,眼睛却是瞒不过人的,他不知道自己的眼睛泄露了什么,他只看到,秦婉如脸上绽放出来的美丽笑靥。
“果然,没错呢!”
中计了!李珣睁大了眼睛,原来,这件事秦婉如也不敢确定的,李珣不知道她是从哪里得到了这些蛛丝马迹,但这一切都不重要了。
只此一变,他心中刚刚升上来的气势便被打掉三分。
其实,转过来想想,秦婉如在受制前,显然已有警觉,从他施展的功法上推论,他和幽魂噬影宗的瓜葛是瞒不过人的。
对了,还有那个代表百鬼身分的竹牌,秦婉如也是见过的,再加上前两年百鬼实是大大出了一次风头,只要转过这个弯儿来,并不怎么难猜。
然而,她只知道这些么?
李珣隐隐间觉得有些古怪,而此时秦婉如已幽幽开口:“不愧是九真之首,第一邪宗……”
她前面的话还在赞叹,后面却话锋一转:“果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人们都以为自冥火阎罗之后,贵宗后继乏人,难复昨日风光,却不曾料想,贵宗竟还有这般手段!”
这关幽魂噬影宗什么事?
李珣一时间被弄懵了,他忽然发现,秦婉如的想法,似乎有了些偏差。他不知道这是好是坏,一时间也想不了太多,他只能凭着感觉,瞬间定下了一个方案来。
他眼中射出了森森寒光,身上也做出跃跃欲试的模样。
然而,秦婉如却没有半点儿回应,反而悠悠地道:“是鬼灵转生罢!”
李珣怔住了,秦婉如则继续说了下去:“本来我也奇怪,你一个明心剑宗的弟子,未到二十,怎么会有如此精纯的功力,而且,竟通晓幽魂噬影宗的惑神之术!便是你天资再好,在连霞山上,又有谁来教你?”
“如此,便只有鬼灵转生术了,传闻贵宗此类大法,可使寿元当尽之人,携一线灵念转生夺胎,从头修道。”
“想必这一次,道友看中的是这副元胎道体罢!”
“凡间小儿,必是争不过的……可笑血散人,却不知他算计的人物,已经变得全然不同!是又不是?”
李珣完全听傻了,鬼灵转生他是知道的,其中确实也有这夺舍重生的一步,但那也是在冲关失败后不得已为之的手段。
难得秦婉如见识广博,又想象力丰富,竟然可以想到这上面去。
他这种表情,看在秦婉如眼中,则是另一种表现,她笑容愈显自信:“嵩京之事,想必是小国师你早有谋算,里应外合,又能是以有心算无心,我们败下阵来并不冤枉。”
“只是小国师终究还是疏忽了,百鬼道人算什么,区区一个末流货色,早已死无全尸,他又有什么能耐拜入第一邪宗的门下?也只有小国师你……元胎道体、转世鬼灵合在一处,才有这种资格!”
李珣心中泛起止不住的荒谬感,他总算明白了,为何世上有“聪明反被聪明误”之说。
秦婉如无疑是个绝顶聪明的女修,可就是她太聪明了,聪明到在无法解决某个疑惑时,竟然凭空想出这样一个离奇古怪、偏又丝丝入缝的身分来!
她怎么就没有想过,这世上还是有“奇遇机缘”这样的事情呢?
不过……这样实在是太妙了!
他脑中转得极快,听秦婉如的语气微妙,当即再一次调整态度,他先露出满眼杀机,但很快又软化了下来。
他举起双手,苦笑道:“秦长史饶了我罢,看在咱们还有点儿姐弟情分上!当年的事情,也说不出谁对谁错;再说,大家也都没什么损失,不是么?”
他露出一副极无奈的样子,实际上却是死死盯着秦婉如每一丝神情变化。便在他说出“都没什么损失”的时候,他分明看到,对方眼角处闪过的一丝精光。
很快的,秦婉如便微扬起眉毛,露出一个又好气又好笑的表情:“没损失?”
见她这副表情,李珣恨不能当场狂笑,一泄心中的郁气。是啊,没损失,两散人已经丧失神智,沦为他最忠诚的狗,这又算什么损失呢?
他肯定自己已经把握住了秦婉如的思路,心中大定,脑子里显得分外清晰。
他极快地改换口气,做出一副智珠在握的模样,从容笑道:“当年冲突,大家都不好过。但怎么说也没有什么不可挽回的损失。小弟只看秦长史的姿态,便知师叔应是贵体无恙,不是么?”
秦婉如白了他一眼,却没有说话。
李珣微微垂下目光,不让她看到自己眼中的狂喜之色,待心绪沉静下来之后,方低声道:“不瞒秦长史,小弟此次在明心剑宗,确有要事。师姐当然可以给兄弟难看,不过,这对我们大家都没有什么好处不是?”
说着,他便露出一个非常坦然的笑容,却不小心抽动了脸上的伤口,疼得一声闷哼,笑容也变成了鬼脸。
秦婉如笑看他一眼道:“请小国师放心,这种事情,却轮不到我去管,阴阳宗对这事没兴趣。”
“噢?”李珣先是面露疑色,后又在秦婉如的盯视下迅速转变,露出坦荡的模样来:“那就多谢了……当然,小弟也不能欠这个人情,若秦长史有什么要求,只要力所能及,小弟必将做到!”
“婉如不会和小国师客气!”秦婉如轻言浅笑,竟是微一福身,优雅之后,说不尽的温婉柔媚,看得李珣心中一荡。
但接下来的话,却不能让他这么轻松了:“说起来,婉如真还有事相求。”
果然!
李珣自从确认了秦婉如的身分,便知她从数日前起,便在一直算计,若她此时不提出点什么要求来,才是真正可疑——虽然,她的真正目的早已达到。
他深吸了一口气,做好姿态之后,这才应声:“秦长史请讲!”
“就是……咦,现在没时间说了呢!下次罢!”
此时下方已是不夜城的地界,可李珣也非常明白,这是她又在玩弄心理战的把戏,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秦婉如则微微一笑,从怀中拿出一方折得方方正正的布巾模样的东西来,迎风一招,即刻变成了一块闪烁着金属光芒的面具,看上去质地非常坚硬,显然是一件不俗的宝贝。
“无颜甲?”
秦婉如浅笑颔首。
李珣哼了一声,他并不奇怪这宝贝在这儿,秦婉如说谎做戏的本事,他见多了。刚刚说无颜甲不在身上,恐怕就是为了增加与他接触的机会罢?现在话都说开了,自然也就无需如此。
秦婉如抬起双腕,眸光顾盼间,竟是示意要亲自帮李珣戴上。
李珣倒很想体会一下,被未来阴阳宗主服侍的滋味,不过,这显然不符合现在的情势。
他嘿嘿一笑,道声“不敢当”,伸手接了过来,看面具里面,竟还敷着一层药膜,显然是早有准备。
他目光一瞥,也不迟疑,向脸上一敷,正如秦婉如所说,面具虽是贴着脸上的伤口,却没有丝毫的痛楚。这面具果然是件宝物,虽然只露了两眼在外,口鼻均被挡住,但却没有半点儿不透气的感觉。
李珣不冷不热地谢了一声,秦婉如则操控浮云下移,继而回眸一笑:“嗯,这算不算又一个人情呢!”
“何必斤斤计较!”李珣口上这么说,却没有真的拒绝的意思。
一方面,“落入下风”的他,没资格拒绝,此外,在即将送来大礼之前,付出一点儿小小的报酬,又能怎样?
“哈、哈唔……哼哼哼哼……”
李珣强抑着即将喷口而出的大笑,在面具和衣袖的双重阻隔下,将它变成这样的怪音。
没办法,他不得不笑!他在笑秦婉如的自作聪明,也笑自己的好运道。
他想,他现在终于明白这事情的前因后果了。
当年,秦婉如在“惑神”之法的箝制下为李珣所用,最终被阴散人亲手除去——现在看来,当时阴散人显然是留了一手,使她最终活转过来。
然而,在“惑神”的作用下,她已失去了最关键时段的记忆,也就是说,她根本就不知道,阴散人和血散人最终的命运如何!
别说是她,就是当时唯一存有神智的青鸾,在幽玄大法的强势攻击下,也未必能知道两名“难友”的结局。
想必秦婉如作了最坏的打算,毕竟,成为傀儡的阴散人不会和她联系,这两年通玄界也再没有阴散人的踪影。
但是,她也不会就此死心,所以,她盯上了李珣。
李珣之所以敢大模大样地回到明心剑宗,所依仗的就是通玄界没有人会在他这样一个小角色身上耗费精力,就算是号称“无所不知”的雁行宗也一样。
只可惜,这世上之事,最怕的就是“用心”二字。
终于,秦婉如查到了李珣的“根底”,她必是想从李珣身上,得到阴散人的确切音讯。
可以说,她之前做得很好,突如其来的现身,疗伤、赠面具等事,做得是滴水不漏,也因此才能获得明玑的信任。
而之后的心理战术也非常出色,当时李珣的心神已经被她打出了缺口。
然而,很不幸的是,在最紧要的关头,她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嵩京的变故,关幽魂噬影宗何事?
她看低了李珣!她以为李珣没能力制造出这样一个惊天动地的局面,李珣的背后,一定是有人暗中操控,而可能性最大的,就是当年的第一邪宗。
孰不知,在这件事上,李珣瞒过了天下人!
一步错,步步错。她自以为是的判断,让李珣顺势扭转了局势,让她误以为阴散人还活在世上,这样,事情就好玩了!
待整个胸腹间都给震痛了的时候,李珣终于止住了笑声,他轻抚着冰冷的面具,心中浮起了层层算计。
毫无疑问,秦婉如恐怕是这世上,对他最知根知底的一位,是对他身分隐秘的最大威胁——如果她真的毫无顾忌地做下去的话。
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她会毫无顾忌?
要么,是她知道了阴散人的“死讯”,在绝望之中,自然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要么,就是李珣本人完全丧失了利用价值,她也不会吝啬于放上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所以,李珣给了她最想得到的消息,同时,也友情赠送一个可供她使用的“把柄”。
既然是“把柄”,危险性当然是有的,不过李珣也有极大的信心,将这“把柄”变成“鱼饵”,诱这个美人鱼上勾!
“幽二啊,这次便要看你的了!”
口中轻吟这个名字,李珣的身子激动得甚至颤栗了起来。
“现在当然还不行,可是再等上八年、十年!有了幽二,秦婉如算得了什么?是了,她也是一条狗!听我的狗的话的狗!哈……”
想象着秦婉如伏首贴耳的模样,又记起两年前那销魂蚀骨的记忆,还有那似乎猛然拉近的整个阴阳宗、幽魂噬影宗,甚至还有明心剑宗。
一个宏大到近乎于空想的计划,渐渐在李珣心中具备了轮廓……
自受伤那日起,又是两日时光过去。
这两日,极地的局势变得越发紧张,就在昨天,西极禅宗的弟子当值时,突然遭遇到一波妖物的大规模袭击,猝不及防之下,死了七名弟子!
西极禅宗在此的主事者,有“幻无僧”之称的摩信大师往去支援的时候,却倒霉的地碰到了对方阵营中最强者之一:东海鲲鹏王!
这个万年老妖隐匿在海中,暴起突袭,只用了一击,便让摩信大师吐血重伤,然后便在清溟与聆风子两位宗主的夹击之下,长笑从容遁去。让这边诸宗门人,面上无光。
而就在今天稍早些时候,最后一个正道宗门,离极地最远的镇魂宗,其宗主厉斗量,携弟子从落魂海赶来。
闻听此事后,这位以豪情杀伐名动天下的宗师也不多说,扯了清溟、聆风二人,越过北海,直杀到北极冰原,纵横千里,将对方有头有脸的妖物散修杀了七八个,方长笑而归。
对方古音、妖凤、鲲鹏王齐出,也没法奈何。
至此昨天被对方打掉的士气,勃然而起,且不管各宗高层如何计议,下面这些三代弟子,却都是欢天喜地,彷佛已经打垮了妙化宗一般。
“厉宗主不愧是号称‘正道杀伐第一’,行事干脆利落,对付这些妖魔邪修,本就该如此才行!”这是个回玄宗的弟子。
回玄宗与镇魂宗同处南国,比邻而居,关系素来是很好的,自然不会吝啬赞美之辞。
坐在他身边的一位镇魂宗弟子,虽还有些风尘仆仆的模样,又做出谦和之态,但满面红光是什么都挡不住的。所谓扬眉吐气,不外如是。
周围的十多人都称是,厉斗量今日雷厉风行,尽显他一代宗师气魄。在年轻的弟子群中,评价自然高了许多。
这时又有人说:“今日在外海,我还看到三位宗主与三个妖人的比斗来着,厉宗主的镇海八法,正对上鲲鹏老妖的海天八变!那场面说是移山倒海,绝不为过!”
众人都是点头,今天他们在不夜城中,也感觉天摇地动,海啸山崩,此人的话,自然信得过。当下又有人要他说出细节。
李珣扫了这人一眼,暗忖今日当值的正是三皇剑宗,这人也就是三皇剑宗的弟子了,倒是面生得很。
当然,就算是三皇剑宗的人,他也没必要都认识,只要别人认不出他来便成。
那人已开始细说当时的情况,说得是口沫横飞,不过讲得倒是很好,各种细节都很到位,并没有什么浮夸之处。
有些修为高、见识广的,还有李珣这样推演之术杰出的,从这人的口述中,几乎可以将当时的场面重现出来,并颇有所得。
三皇剑宗果然名不虚传,一个弟子竟然也有这般眼力、见识,李珣又盯了此人一眼,将其面貌暗记在心,而与之同时,也有不少人将目光放在他脸上,更确切点儿说,是看着他脸上那块闪动的金属光泽的面具。
城中几乎每个人都知道,眼前这戴着面具的古怪修士,便是明心剑宗某位倒霉的年轻弟子。
在大部分人的眼里,李珣这年轻人运气虽不好,为人却不错,初时还有些内向害羞,但一旦混熟了,却是妙语如珠,每每一语中的,当然,他还是个小孩子,偶尔有些稚嫩的举动,也很可爱。
也就是这两天的工夫,李珣便结识了三四十个各宗门的同辈弟子,并成功打入了他们的圈子,闲来无事时,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谈古论今,比较剑法玄功,现在正是如此。
那个三皇剑宗的弟子说完了厉斗量,又说到了清溟,对清溟的剑道修为也是赞不绝口,这就牵扯到明心剑宗弟子身上了。
这个圈子里,除了李珣之外,明心剑宗还有一位灵喆,也就是宗门三灵之一的那位,个性飞扬跳脱,十分健谈。
见那人说到清溟,很是高兴,与他说了几句,便互通名号。
李珣这时才知道,那个三皇剑宗的弟子,叫洛无昌。这名字倒有些怪,不过既然是洛姓,难道和宗主洛歧昌有什么关系?
“洛无昌?这名字倒怪得很!”
忽听到耳边这个声音,李珣也笑还有和他一样想法的,回过脸来看去,正见到一个瘦小的修士低头着在嘟哝些什么。
感觉到李珣的目光,这修士也抬头看来,两人目光相对,都是一怔。
李珣奇怪的是这人面目清秀柔和,肌肤晶莹如玉,眉目间颇有阴柔之气,显然是个女扮男装的雌儿,而且还非常美丽,果然怪得很。
修道人不比凡俗,重男轻女,除个别宗门外,在通玄界,女修实是和男修同样地位,甚至受到的尊重、照顾还要强些。这种情势下,女扮男装实在有些莫名其妙。
当然,莫名其妙不等于没有,可是,更让李珣奇怪的是,这样美丽的女修,又喜穿男装,在不夜城里应该是很出名的罢?
“明心剑宗的珣师弟是罢?久闻大名!”
倒是这女修先开口招呼,听她嗓音,婉转悦耳,女人味十足,这样的女修,会喜欢男装?
不过,对方开口就叫他的名字,倒让李珣有些尴尬,他还不知道对方的名号呢。
幸好他的年龄就是资本,可以毫无顾忌地装嫩,摆天真。他先应了一声,又开始搔头,露出了些为难的模样。
对方果然冰雪聪明,一笑之后,自我介绍道:“水镜宗,颜水月,你可以叫我颜师姐!”
李珣心中一动,看着这女修眼中一闪而过灵动慧黠,有些迟疑。
这世上既然有他在装嫩,便应该也有人在装老成!这位女修的性情,可不一定是现在所表现出来的那样……
不过,他也不信这里还有比他年龄更小的修士,这声师姐叫了也不冤。这些念头在脑中一闪而过,他点了点头,低声叫了句“颜师姐”。
这下他也终于反应过来,既然是水镜宗,莫非眼前这位颜师姐,就是昨日听到的那位,跟着水镜宗的玉岚道人前来的唯一弟子?
水镜宗虽然被列入正道十宗,但实际上整个通玄界,多数人还是把它看成是一个严守中立的门派。
除了因不分正邪的水镜之会的缘故外,同时也是因为水镜宗平日里烂好人的行事风格所致。
此宗有可探知天机的神算谋断,也不敝帚自珍,而是遍施恩惠,经常给各宗通报一些大小劫数,几乎每个宗门都得了许多好处。
又因少有能独当一面的宗师高人,对各宗的威胁极少,一来二去,各宗各派都给上了几分尊重。
这一次水镜宗能响应参与这极地之事,让人很是惊讶。虽然只来了两位,却没有人会轻视她们。
在自己这方有能够趋吉避凶的谋算之士,无论如何都是桩好事。当然,也没有人会让她们去拼死拼活。
知道对方的身分,李珣也不敢怠慢,和她寒暄两句,又将话题引回到她刚刚叫怪的事情上。
“颜师姐,你刚才说那位洛师兄的名字怪,是什么意思?”
颜水月抿唇一笑,却不即刻回答,目光又瞥向那边讲得越发开心的洛无昌,然后才低下头,掰着指头数。
“三皇剑宗姓洛的人一共是十七人,其中六女十一男,三代弟子男修只有四个,而这四人的名号我虽都不知,可是三代弟子是玉字辈,他怎么是‘无’的?”
李珣听得发呆,又见她像孩子一样掰指头,不由失笑,忽然间,他很想逗逗这个装老成的女修:“颜师姐究竟是水镜宗的,还是雁行宗的?人家宗门中事,你管他做什么?”
说着,他敲了敲自己脸上的面具,发出“叮叮”的声响:“再说了,宗门内的名号也不会分得太清。像我,我是灵字辈,名字里却没有‘灵’字,上一辈是‘明’字辈,但二师叔的名号中,也没有‘明’字……”
“好像也是!”颜水月对自己的推断也不太有信心,便暂时听信了李珣的解释。
不过越是这样,李珣反越是觉得怪怪的。而这个时候,颜水月也对他来了兴趣。
“珣师弟,你既然是明心剑宗的,和钟隐仙师一定很熟了?”
“呃,还凑合罢。”恐怕整个三代弟子群里,也只有李珣才有资格这么回答。
颜水月却不知就里,就是知道了,也未必会放在心上。她变得非常兴奋,一把抓着了李珣的袖子,声音也因为情绪而有些哑了。
“那你快告诉我,钟隐仙师飞升的日子定在什么时候?是十二月初七,还是初八?”
“啊?”
这时候,洛无昌那边正讲到精彩处,几人性子活泼的弟子开始鼓掌叫好,声音很大。颜水月见李珣发呆,以为他没有听清,微不可察地撇了撇嘴,终于露出了她的真性情。
她揪着李珣的袖子,将他拉出人群,找了个僻静的地方,然后一字一吐地道:“我是说,钟隐仙师霞举飞升是在哪一天?十二月初七还是初八?听懂了没?”
“……”
“你这人怎么回事?这事很重要耶!我和师父赌斗,她说初七,我说初八,分不清这事,我就不能进飞烟书榭……喂,你怎么了?”
颜水月其实是极聪明的,否则她也不会拥有与师父比斗的资格,前面只是她兴奋过度,一时忘形,现在再看李珣的神情,她哪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喂,不要告诉我,你……根本就不知道罢?”
李珣直勾勾地看着她,毫无表情变化的面具让他看起来像一具活尸。
颜水月不由退了半步,然后她就看到李珣胸膛急剧地起伏两下,最终又归于平静,紧接着,她的手腕一紧,已被李珣扣住了。
李珣的声音彷佛是由地底深处吹来的冷风:“这件事在水镜宗,都知道了么?”
颜水月只觉得呼吸都不顺畅了,只能猛点头。
李珣又盯了她一眼,然后松开手,转身就走。
颜水月怔了怔,急赶两步追了上去,大着胆子问道:“难道你们都不知道?”
“没错,都不知道!”李珣毫不犹豫。
这一点,他可以肯定,否则,清溟绝不会将大半精英都拉下山来,诸位仙师也不会在这离宗门千万里之遥的极地,为别人担这份心思!
颜水月一脸的困惑:“为什么?”
“是啊,我也想知道为什么!”
要想知道,去问钟隐罢……李珣心中这么想,却没有说出来,只是步速加快,他现在要赶紧见到清溟,把这件事告诉他。
这样的事情,他小小一个三代弟子不想扛。
也扛不来!
颜水月不知道是不是还要跟上去,眼看着李珣已走出五步之外,周围景物忽地一暗,她仰头看天,却见到整个天空都阴沉了下来。
“天黑了……不,阴天下雨了?”
她才想到极地日夜不分的事,又想到此处干燥少雨,像这样瞬间阴下来的天气,怕是绝无仅有。
这样的怪事让她一呆,紧接着,四面变故突生。
第七节 开战
连续不断的惨叫声几乎连成一体,四面迸发出来,颜水月骇然向后看去,原本还意兴飞扬的各宗弟子,这么一转眼的工夫,就倒下了十多个。
没有人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直到四五个人影直窜上天,才有人回过神来。
“奸细,奸细,那些人是妖怪扮的!”
四面登时大乱,诸宗弟子纷纷拔剑,想追上去,哪知又是连声惨叫。
也不知这弟子群中混入了多少妖怪,趁众人注意力都在天上的时候,再下杀手,又是七八个弟子倒下。
这下弟子群真的乱了,他们彼此之间大都不过是点头之交,也有不少是第一次见面,此时慌乱之下,只觉得周围之人全都是可疑的面孔,每个都是潜伏进来的妖怪。
场中一时间剑拔弩张,每个人都顾忌周围的危险,也就是防备周围的所有人。便像是一个火药桶,稍微有一点火星进去,便是令人粉身碎骨的大爆炸。
可以想象,潜伏进来的妖怪,是绝不会吝啬于再加上一把力的。
颜水月处在变乱的周边,正是旁观者清,将场中的局势看得清清楚楚。
然而她自从修道以来,都是在宗门内诵风朗月,布卦推演,何曾见过这种场面?饶是她心中转过了至少十种消解此局的方法,紧张恐惧之下,却是半个字都吐不出来了。
在这一刻,她急得想哭。
便在此刻,她身后响起一个爆喝:“闭嘴!”
颜水月睁大眼睛,回头看去,事实上,整个场地的人也都同她一样动作。
人们眼中看到了这样一个人影,他戴着金属面具,拔出长剑,指向天空,醒目得很,刺眼得很!
李珣仿佛没看到这数百道目光,他长剑指天,口中连珠地说话,却字字清晰,没有半点儿模糊之处——
“明心剑宗弟子集合处在此,依长幼顺序,报名过来。至此刻起,各宗弟子举起双手,有妄动、妄言者死!”
稍停,又有一句话从他牙缝里一字一字地挤出:“都运气护体,从此刻起,受袭者不许还手,否则,二人同诛!”
最后四字,其硬如铁,其冷似冰,真如一桶冰水,当头泼下,弟子群中的嘈杂声息被这一喝尽数压下,一时间,整个场地静寂若死!
而静寂只维持了眨眼工夫,然后便有人以一句粗话做出响应:“你他妈……”
众人瞳孔中青光一闪,那人来出口的半截话,便永远说不出口了,他斗大的头颅飞上半空,脖颈处鲜血狂喷。
颜水月看得清楚,这正是那位叫“洛无昌”的修士。
也在这一刻,她恍然大悟:“洛无昌、洛岐昌……哪有门下弟子会起这么犯忌的名字的?”
整个场地再次堕入了冰窖,众弟子眼中只听到李珣冷冷的话音:“我有钟隐仙师刑天法剑在此,谁有异议?”
钟隐之名,震古烁今,当然不会再有间题。当下数百弟子双手高举如林,人群中的文海高声喊道:“文海在此!”
说着,他飞身起来,见李珣无异议,便飞落到他身边。
紧接着伍灵泉、灵木等人依次招呼,不一会儿的工夫,便都聚在一处,各宗女弟子也聚了过来,天幸无事。
即使如此,清算人数时,也还是折了一个。
便在此时,不远处剑光人影连闪,不夜城中的诸位宗主、长老都已赶到,现在的情势,自然更乱不起来了。
当下还有两个妖人想做垂死挣扎,却被天芷上人虚空发力,生生震毙。
众弟子一起欢呼,这时候,颜水月却看向李珣,只见他已放下剑来,正收剑入鞘。
虽然看不清他的面部表情,但他举止之中,沉静如水,和周围那些弟子兴奋之情,可谓截然两样。
这人好奇怪,前后像换了个人似的!
她也仅想到这儿而已,后面事态的变化之快,实在令人目不暇接。被天芷上人震毙的两个妖人,尸体还来倒下,阴沉的天空中,仿佛被泼了墨,转眼间便黑了下去。
万年不改的光明被瞬间抹去,任谁也要发一回呆。
但比这黑暗更可怕的,是造成这黑暗的缘由。
“北溟有巨鱼,身长数千里。仰喷三山雪,横吞百川水。凭陵随海运,悼赫因风起。吾观摩天飞,九万方未已。”
颜水月只在宗门的典籍内,见到过这样的形容,当时她的脑子里,还非常辛苦地在想,数千里的巨物,在天空中飞行的感觉,会是怎样。
而如今,她真的见识到了。
虽然天空中是似乎永无止境的黑暗,但眼尖的修士们都可以看出,这黑暗的天幕,正在缓缓地蠕动,那是生物式的呼吸,以至于方圆千里之内,都响动着一波奇特的呼啸声。
“吭……吭!”
天空、大地、海洋都在颤抖着,整个不夜城都在呻吟,城外的光芒开始闪亮。
这是城体的防护禁制启动了,更早一些,北海边上的极光壁已经发动,两边的光亮遥相呼应,暂时分开了黑暗的空间。
然而,便是海边绵延千里的极光壁,在这巨大的妖物面前,也只能成为一堵中看不中用的琉璃墙!
“吱吱咯咯”的扭曲碎裂声,从遥远的海上传来,从不夜城看去,可以见到大片大片的极光壁破碎剥落,上面爆射的极光元磁,打在这片黑暗的“天空”中,也只是弹动了几点火光,便消失不见了。
“鲲鹏老妖!”
一声高亢入云的啸音曳空直上,这是镇魂宗宗主厉斗量的邀战,这宏大的啸声便如同一记冲天巨拳,猛轰在漫漫“天幕”之上。
“喀嚓”一声,城外初建的禁制被破开了一道大缝,紧接便是天空中雷暴般的轰鸣:“吭……吼!”
整个不夜城都亮了起来,由雪金硫石铸就的建筑群落,一个接一个地挥发出蒙蒙的白光,当这些光芒聚合在一处时,整个不夜城已经笼罩在一片茫茫的光雾里,如梦如幻。
颜水月在宗门的典籍中见到过这一记载,她拍手叫道:“永夜极光……”
就在她叫出声来的同时,不夜城的正中心,光极正殿之前,一道紫色的光柱冲天而起,然后便如一把擎天宝剑,左右一摆,然后猛一旋转,霎时间,白茫茫的光雾整个染成了紫色!
没有任何间隔,绿、粉、青、蓝、红诸般颜色,一个接一个地扫射出来,最初的紫光被挤到最上,然后各色光雾层层递进,齐向天空喷射,像一条彩虹,但诸多色彩交错迷离,则又是彩虹所不及了。
这诸色光雾亘空同在的奇观,只持续了半息时光,很快的多种颜色便都淡了去,只留存下一种绿莹莹的光雾,铺洒开来,垂接天地,绵延足有千里。
就在这绿色光雾铺开之时,天空中又是一声嘶吼,只是这一声,比之刚才,要尖锐了千百倍。
颜水月只觉得一声炸雷响在耳边,脑子里嗡嗡作响,口鼻已同时沁出血来。她身子一软,眼看要跌倒,却被人一把扶住。
她回头一看,便喜叫道:“师父!”
扶住她的,正是她的师尊玉岚道人。
这是一个姿色平庸的中年道姑,但眼眸中神采内敛,深不可测,站在那里,便自有一番风度,使人不敢轻侮。
王岚道人看了她一眼,点头道:“永夜极光已经调整好元磁质性,生克之下,鲲鹏老妖已不足惧,只是接下还有古音、妖凤等人,你功力低微,帮不上忙,便去内城元磁中枢处协助布防罢!”
颜水月知道师父平日虽和蔼可亲,但关键时候却是说一不二,不敢在这时使小性子,点了点头,转身要离开目光移动中,却又看到那个戴着面具的小子,此时正有一位容貌极美的女修和他说话,他却只是摇头。
“这个古怪的家伙,功力明明不怎么样,怎么能使出那么一剑的?嗯,难道明心剑宗的剑诀真有如此妙用?”
颜水月有些挫败感,她自从修习水镜之术后,一双眼睛看人修为,都是百试不爽,没想到今天却走了眼。
不过,转过念来一想,她见此人第一眼,便在心中批他为“血瞳厉魄,杀劫无穷”之相,在刚才那次动乱中似乎有些体现,这倒也不错。
“嗯,天机无限,一半一半。这样也就可以了!嗯,还赚了声‘师姐’呢!”
想到这儿,这位年少的水镜门人,便心情一畅,笑嘻嘻地离开了。
这边,明玑劝了李珣几句,见他留在这儿的心意甚坚,也就不再多言。
事实上,李珣这种行为,才是真正合她的心意。
想当年,她也是从一次次生死搏杀中增进修为,在生死在线几度徘徊,才有了今日的成就。
若是李珣真听了她的劝,躲到安全地带去,反会招她看不起。
而两个人的交流也只能到此为止,随着永夜极光的发动,鲲鹏老妖遮天蔽日的身躯正在急速缩小,很快的,天空又恢复了平日的光亮。
然而就在天光闪现的刹那,北海之上,不知有多少道剑光跨海而来。
自妙化宗提出散修盟会之后,与正道宗门最大规模的战斗,就这么爆发了。
永夜极光或许是通玄界最玄奥的禁制阵诀之一,但它的最大威力却仅在于对敌人针对性的攻击。
也就是说,它攻强于守,真正的防护禁制,还是城外的极光壁。而极光壁又怎能抵挡妖凤、古音这样的绝代高手?
天边突现一抹朱红,它从光与暗的交界处闪现,然后在转眼间就延伸至整个海天交界处,海水在刹那间变成了血红色,就如同翻滚的岩浆,在迷离的水气中,一次潮起,海岸上已千疮百孔的万里极光壁,便轰然粉碎。
然后,城中的所有人都看到了天空中那凄厉的红影。
李珣屏住了呼吸,眼睛直勾勾地看过去。
她还是那个样子,仍是那一身火红的裙装,透出的却是冰雪般的冷寂。
与天都峰上唯一有些不同的是,她在脸上蒙了一层薄薄的红纱,遮去了她倾城的姿容,只露出一双本色漆黑,却光火流转的妖异瞳眸。
这算是又见面了罢?
李珣心跳得很厉害,他不知道这算不算恐惧。
曾经有一段时间,妖凤就是他心中的魔鬼,在她的面前,他就是一个包住水的纸袋,轻轻一挤,所有耻辱便都迸射出来。
他甚至可以想象妖凤看待他的目光——就像对一条丧家之犬、对一只软骨虫、对一个可以随意支配的玩具,或者,就像是一团空气!这本没有什么错,如果没有嵩京的变故,他李珣就是一条狗、一只虫子、一个玩具,一团空气!他不会否认这一点。
可是,更不能否认的是,事情还是有变化了!他有了两个也许是史上最强的幽玄傀儡,成为了幽魂噬影宗最有前途的大姓弟子,同时,他也是公认的明心剑宗最有前途的后辈之一!
当这一切都合在一起,他还有什么不能做到的呢?
那他还怕什么?
也许是一百年、两百年,他不确定,但他还有唯一一件可以确定的事情……将来,对妖凤,有机会他一定要“好好”地招待!
看着天空那个身影,他的眼神迷离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风中,似乎飘散着丝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香味,这气息挟着风,吹进他肺里,这是……火的味道罢?
便在这时,他腰眼一痛,这让他猛地回过神来,此时,他也正好看到明玑的眼神,其中有些不满,但更多的是激励:“别丢人了,不会让你去对付她的!”
李珣怔了怔,这才明白了明玑的意思,他心中好笑,但有那么一股冲动,让他拔剑出鞘数分,然后,一字一吐地说道:“早晚,有那么一天的!”
明玑略一扬眉,眸中已尽是笑意:“好啊……不过在此之前,要看我愿不愿意了!”
就在师叔、师侄二人谈笑之时,天空中,妖凤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地面,然后,轻轻一勾!
平地风起,暴炎四溅!
不夜城周边的禁制没有起到任何作用,便在第一波震荡下炸成粉碎。
整个不夜城,刹时间被一波火风暴席卷过去,城中那些坚实的建筑还好些,可是那些树木花草,纵有禁制相护,也是大片大片地被扫成白地。
而在火光乍现之时,众多修士已经御剑飞起,便是反应慢的,也都真息护体,挡住了这一击。
毫无疑问,这看上去漫无目的一击,就是在示威。换个说法,也就是在挑战!
在宗主长老那一个圈子里,有资格有能力一战的,也就是那么三五个人,而其中最合适的……
剑吟声起,清溟周身清气缭绕,直投入空中去。这里没有人比他更适合与妖凤交战,于公于私,都是如此。
在这一刻,所有在场的人都听到了清溟的喝问:“妖凤,当真要与天下人为敌?”
妖凤明眸闪动,火光流转,森然回应:“恁多废话!”
随即,天空中便炸开了一团刺眼的火光。
当剑气与火光交击之时,混战也开始了。
各宗弟子在各自仙师的招呼之下,首要任务便是结阵。
有一个玄妙精微的阵诀,攻防效率必然会提高许多,这也是各宗与散修最大的差别。
明心剑宗此时布下的是“悬空阵”,这是个难度较大的阵诀,诸弟子都要有精深的御剑功力,最起码要有剑光绕体的水平。
阵诀变化,全在虚空中完成,上下四方无处不至,周边又有九位仙师维护,不虞有高人强行破阵。
随着时间的推移,阵形变化渐渐使得开了,彼此之间也有了默契。
但在此时,仙师中已有三人给扯到了别的战圈里面,而这个趋势显然还在继续。
“对方高手很多啊!”
看着明德无奈之下被一个散修缠上,李珣的眼皮直蹦。
此时不夜城已彻底沦为了战场,七八百名修士、妖人在天空、地面捉对厮杀,战圈在不知不觉间,已扩大到近千里方圆,而这个范围还在扩大。
妙化宗那边的实力,显然出乎己方的预料。
这时清溟与妖凤死战,战场已移到海上;厉斗量又对上了鲲鹏老妖,杀了个天昏地暗,却是往内陆去了。
聆风子和古音这一对,最是诡秘不过,双方忽东忽西,忽天忽地,在方圆几百里范围内打了个不亦乐乎。
最要命的是,两人都有飞行绝迹的本事,打起来忽隐忽现,一个不好,就说不定闯到哪个战圈里面,而碰上的人,自然也就倒霉透顶。
可以说,直到这个时候,妙化宗一方也依然没有出尽全力。
谁都知道,同列天下七妖的青鸾至今未曾现身,还有那修为深不可测、位列三散人之首的玉散人,若是他们二人杀至,谁来抵挡?难道是重伤中,发不了五成力的天芷上人么?
所以,就算是战事激烈至此,在诸宗门这一方,仍有包括清虚在内的五位真人级数的高手未曾加入战场,为的就是防备此事。
李珣将周围的形势都看在眼里,而这时候,在阵势周边守护的,仅剩下明玑一人,看情形,也不太妙。
诸妖人、散修虽然修为参差不齐,但被三四十人围在当中,打得时间长了,默契自然增长。
到了后来,敌方或放出飞剑法宝,或轮番近身冲击,远近交迫,显然也形成了一定的套路,偏偏就在这时,明玑在连斩了三人一妖后,被一个高手盯上,双方性命相搏,是绝对顾不上这边了。
“尽力维持,最差也要三人结阵……”
明玑拼着硬接一记,给诸弟子指点关键,也就在她说出此话之后,众弟子辛苦维持的阵势,也终于崩溃。
崩溃之前,李珣刚将青玉剑从一个散修眼上抹过,听着对方凄惨的嘶叫声,他还没来得及高兴,身侧一名弟子被连续三道飞剑攻上,即使有同伴拼死相救,却也只挡了两道,被一剑劈中面门,一头栽下,不知死活。
阵势当即一乱,敌人正是抓住这一点,七八道飞剑,十多件法宝一起攻上,李珣只觉得耳边一震,便被骤然迸发的冲击打飞了出去,打着转撞到地上,所幸凤翎针和玉辟邪及时反应,护住了他的内脏,这才幸免。
明心剑宗已经是少数几个将阵势运转维持到现在的宗门,此时阵势一被攻破,场中更是一乱。
李珣一眼扫过,在那一乱的空档,宗门弟子至少又倒下一个,但其它人还是及时结成了小阵,甚至还能够护住地面上两个不知死活的同门。一起一落中,尽显大宗本色。
不过,李珣自己的情况便有些糟糕了。
刚刚敌人合力一击的冲击实在太大,李珣虽有宝物护身,却被打出老远,再加上之后的移位,他和宗门的人之间隔了起码三百步!
若在平日,这距离不算什么,但现在一团乱战,只是眨眼的工夫,这三百步的距离便被七八个捉对厮杀的修士冲过,迸射的劲气余波,让李珣不自主后移了一些,再看时,宗门弟子早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不会罢……李珣不由有些慌张,他抬头四顾,却忘了这种行为,实在就是挨宰的蠢样,他脸刚抬起来,至少有三道要命的重压分别攻来。
“娘的,天下的散修妖怪何其多……”
李珣腹诽一声,青玉剑一振,发出一声如金玉交击般的震鸣,青雾般的剑气绕体而飞,便如同山间环绕的烟岚,如虚似幻。
攻击他的有一把飞剑,一团看上去不是什么好东西的黑雾,还有一道十分强劲的剑气。
李珣目光一转,很快就将三个对手看在眼中,心中急速计算。
飞剑无根,可以不论;拿着招魂幡的大胡子是个硬手;那个发虚空剑气的,才是要命的高手!
既知强弱,剑气便随心意流转,猛然一涨,青玉剑煞气惊人,一个涨缩,先将黑雾撑开,李珣身形移位,避过遥空而来的剑气,旋又剑芒暴闪,那把飞剑发出一声尖鸣,剑刃崩缺了一个口子,光芒也急速黯淡下去。
解决了小麻烦,李珣身形不停,排空直上,似要去和那个放出虚空剑气的高手比拼,但才到半途,身形却是一转,手上甩出了一样东西。
这是一根簪子模样的暗器,才飞到半途,速度便蓦地一缓,簪子周边两三分处,光芒扭曲,倒好像是火光一般。
簪子的外形也迅速变化,簪尾两面铺开,一点嫣红迅速蔓延开去,直至染红了大截簪子,簪尖渐渐褪去杂色,显露出白玉般的本体。
此时,一阵风吹过,簪子轻轻一抖,竟随风翻滚,飘飘悠悠升上一截。
这哪还是簪子?分明就是一根火红色的羽毛!
也在这时,一点金光自红羽中央闪亮,这是指甲般大小的金斑,便如同在红羽上开了一个金色的眼睛。
在典籍上,红羽金斑当然不叫红羽金斑,它有一个权威性的称呼。
凤翎!
金光闪耀,便好似在虚空中撕出一道裂缝,缝隙中,透出的是金色的火光——大光明火,可炼魂烧魄,化一切污秽,破一切邪法,所过处鬼神辟易,无物可挡。
金光一闪,五十步外,那个持幡的大胡子,幡折、头飞、人亡!他摧发出的黑雾只要是沽了点金光,便都虚空蒸发,再不见半点儿踪影!
“凤翎针!”
上空中那能发虚空剑气的散修,见识也算不凡,看到他先是迷茫,后又恍然的眼神,李珣森然一笑。
“想明白了?可惜,让你不明白的在后头!”
李珣速度陡增,趁对方分神的机会,他身影一闪,已欺近那人身边,一剑挥出。
这种攻击那人还不放在眼里,只是随手挥洒,便有千百剑气纵横,李珣若敢上前,必会给斩得粉碎!
而李珣偏偏上了。
转瞬之间,李珣身上一片血红,不知被剑气划破了多少处。
那人先是一喜,但又很快发觉,李珣中了几十剑,却处处都只是皮外伤,绝无伤筋动骨之处,真正要命的几剑,却都是石沉大海,没有半点儿反应!
他睁大眼睛,正要再起剑势,手上一震,宝剑竟然挥之不动!
他骇然望去,却见得一只素白纤长的手掌,用两根手指,轻捏着剑刃,视其上迸发的剑气如无物,晶莹剔透的肌肤,没有半点儿变化。
“这是什么功夫?”那人脑子里先进出这个念头,然后才猛醒:“这是谁的手?”
便在此刻,李珣与他擦身而过。他额头、胸口先后一痛,两处要害均被灌入怒涛般的剑气,刹那间撕裂了他每一处内脏,最终重重轰碎了他初成的紫府元婴,没给他任何机会!
怎么会?
这个修为比李珣高了一个档次的散修带着这个疑问,一头栽下。
李珣吐了一口淤血,嘴上也骂了一声。
对手的实力之强超出他的估计,最后还要强行唤出幽二帮手,而这瞬间的质气转化,让他的内腑受创不轻。
而更重要的是,没有人看到罢?
他做贼心虚,四面扫了一眼,见并无异状,这才放下心来,接着便将凤翎针收回。
刚刚那一手还是他最近才发掘出来的,威力虽强,却只能用一次,便要缓冲上三五日!
他吐了一口气,接下来只要小心一点儿,挑几个软柿子捏,便应该没问题了!
他四面一看,挑中了一个目标,正准备上前,一股浓重的危机感袭上心头。
“怎么?”
李珣仓卒之下,剑芒绕体的效果大减,被人从后方一举攻破,余势未竭,又重重地轰在他肩头。
清脆的骨胳断裂声响起,李珣肩胛至少裂成了四半,半边身子的真息运行更是乱成一团,这还是他强行移位的结果,要不然,绝对是后心中拳,当场毙命。
他踉跄转身,只见到一张还算熟悉的脸——这不是那个使飞剑的半桶水么?李珣一房之后,便是苦笑。
不错,使飞剑未必擅长飞剑,人家用拳头更厉害!
而且此人心机颇深,应当是一直隐在他身后,在他转移注意力的刹那,出手偷袭,果然一击见功!
这算不算阴沟里翻船?面对狂风暴雨般的拳法,李珣右肩受创,只能换手使剑,凭借着青玉的锋芒,再挡了五拳之后,终于在内外交迫之下,一跤跌倒,摔在地上。
“半桶水”趋身直上,又是一拳轰下。
“你他妈做死!”李珣心中羞怒交并,正想使出杀招,将这扮猪吃老虎的家伙撕碎,眼中忽闪过一个人影。
他呆了呆,然后做出一个最拙劣的动作——横剑护胸!
“笨蛋!”
“半桶水”耳中忽地贯入这明显的女性嗓音,他也是一愣,然后他便骇然发觉,自己一往无前的拳头,竟被人扳着肩膀,硬生生地拉了回来!
不可能!他脑中闪过这个念头,而这也是他最后的想法。
前冲、后挫两种大力并发,就算是千锤百炼的钢铁也要给扭成麻花,逞论他的身体?
只听得连串骨骼爆响,他半边身子的骨头齐齐粉碎,紧接着头上被硬物一撞,整个脑子给撞成了烂泥!
地上,李珣吁出一口长气,但当他看到明玑微挑的长眉时,也只能尴尬笑笑。
明玑叹了一口气,又恢复了平日镇静自若的神态。她伸出手,将李珣扯了起来。
李珣被肩伤折磨得龇牙咧嘴,但在这种乱局中,也没法得到有效的治疗——就在明玑拉他起来的空档里,她至少发出三剑,斩了一个想占便宜的散修!
李珣扫了一眼四周的情况,现在战局正是方兴来艾,交战的敌手随时都有可能变更。像明玑这样名声在外的,不知有多少人想找她麻烦。
“呃,四师叔……”
“环着我的肩!”
明玑只一句话就让李珣睁大了眼,但明玑显然已不给他考虑时间,抓着他的手,也不管他身上血污,将他搀了起来。
她几战下来,身上还是洁净无尘,只这一下,便溅了半身血渍。
更要命的是,李珣伤在右肩,明玑若想架住他,必须要左手使剑方可。
李珣在山上时,可从来没有见过她练过左手剑的!
李珣心里一时间不知是什么味道,感激当然是有的,但更重要的不是这个,真正使他难忘的,是一种难以言述的充实感。
这感觉相当复杂,一时间也没法分辨。
但是,当明玑的手臂环过他的腰,手指扣在他腹侧时,他分明感觉到了使血液沸腾的刺激,还有……明显的罪恶感。
所以,他环在明玑脖颈上的手臂,已经有些不知所措。稍高一些,会放不牢,稍低一些,又可能会碰到某个不该碰的地方。
他只觉得手背上已有些紧张的抽搐感,指头更像是扭了筋,不知道该怎么怎么摆放。
“抱紧些!”
明玑并不认为她的话有什么暖昧之处,她现在正向李珣展示,一个功力高深的修士,左右双手的平衡,会是多么容易的一件事!
她架着李珣向东走,一路上经过不知多少战圈,却没有一个能阻她分毫!
“灵犀诀”不是那种具备非常威势的法诀,讲究的是气若游丝、英华内敛,所以,明玑发剑,绝没有半点花俏,一剑就是一剑,却也不是以拙破巧的手段,而是在看似平实的剑影中,生出精微不可捉摸的变化来。
一路上,想趁乱讨便宜的对手纷纷惨呼退却,交手二十余人,竟没半个能挡她一剑!
两人的目标,是由清虚等五位高人布下的防御圈,那里全是在恶战中受伤的弟子,距此不过百丈!
便在这时候,真正的麻烦来了。
“明玑仙子,带着你的姘头往哪儿去?”
就在某位旧识得意于吐出这伤人毒言时,剑气破空而至,没给他任何反应的机会,直入他的眉心。
与之同时,地面炸开!
如果没有李珣,明玑甚至可以在地面炸裂之前,便远遁空中,还能顺手一剑,刺穿他的脑袋。
而现在,她的反应尚在,动作却迟不了不只半分,她只觉得脚踝一痛,已被人一把抓住。
相较于疼痛,生性爱洁的她,对那狗爪子的主子反倒更在意一些,剑气嘶啸,直贯入地下那人的肩头。
对方吃痛,本能松了一些,此时第二剑又至,直接贯顶而入,而明玑也借势直冲天上。
即便她反应迅速,出剑解围并无半点错处,但她脚踝罗袜也已被扯得粉碎,露出一截洁白如雪的肌肤,上面还有数道血痕,触目惊心。
李珣如何不知,只是他刚想表示一下关心,便被明玑一眼瞪了回来。
明玑并没有受到这伤势的影响,剑气越发凌厉,然而,就在她去势一挫的时候,真正的硬手已经趁机发动。
对手发力的时机,正处在明玑出剑、飞天,并调整姿势的时候。
她锐气方泄,注意力又全放在空中,偷袭者从三十步外发动,十步之外方气息外烁,而当明玑注意到他时,那人已欺入五步之内了!
而对方的目标,是李珣!
剑芒入目,李珣只觉得头皮发炸。
那人采用的是最狠辣的近身剑法,身剑合一,剑气锋芒尚在三步外,他的脑袋便已像针扎般痛苦。
李珣有心想躲,但他身受重伤,又被明玑架着,根本动弹不得。有心想唤出两个傀儡,但事发仓卒,又哪来的时间?
他只来得及转过脸来,眼睁睁地看着那剑光闪耀,切肤而入。
他脖子上方觉得一痛,却猛地天旋地转,眼前的景象忽地就来了个大变样。然后耳中便传入一声低哑的剑鸣,几滴血液溅起,洒在他肩上。
“四师叔!”李珣低叫一声,偏过头来看时,见到明玑脸上溅了些血渍,却依然是从容自若的模样,但是,她左臂已经被鲜血染红了。
匆忙一瞥间,只见那剑痕从左肩起,斜划而下,至手肘处方止,也不知有多深。
对方攻的是右侧,明玑却伤在左肩,这只有一种可能。那便是在他即将中剑的刹那,明玑向左猛力旋身,带着他将剑锋避过。
躲避的方法至少有三四种,却只有这样,才能使李珣完全脱险,但代价却是用她的后背接下对方的剑锋!
任李珣有怎样的城府,看到此景,眼中也有些涩意,他胸中血气一涌,叫道:“莫管我……”
“闭嘴!”明玑冷冷一喝,接着便用目光示意:“那边那个穿杏黄道袍的家伙,看到了没?”
说话间,她剑上威力竟然丝毫不减,又将一个冲上来的妖人震毙。只是她手臂的伤口也再次迸裂,鲜血已染红了整个手臂。
李珣不知她何意,急急一眼扫过,见对方是个面目阴沉的中年道士,脸侧也受了伤,此时将要飞到千尺以外。
确认无误后,他点了点头。
明玑唇角竟是一弯:“很好,盯着他!他刚刚给我一剑,我只削掉他半边耳朵……不要让他跑了!”
李珣为之气结。
他何尝不知这是明玑变向的安慰,可是明玑话中却有一股令人忍不住心折的凛凛锐气,让他再也开不了口,只能恶狠狠地盯着那黄袍道士的方向,聊做心理安慰。
而这时候,他耳边贯入一声低啸,这是清虚见明玑这里为难,跨空而至。他养精蓄锐半晌,状态正值巅峰,只一波攻势,便化出千百剑气,四面攒射,这方圆数十丈,竟因为他的出手,呈现了一块短暂的空白。
明玑顺势发力,将剩下这段距离一冲而过。
李珣只觉得腰上一紧,已是被清虚拦腰抱着,将他从明玑身上卸下,李珣并无准备,本能地手上用力,这一下手指弯曲,指尖擦着明玑的脸颊,抹了过去。
指尖的感觉非常美妙!李珣奇怪自己怎么还有这份闲心,不过,在意外之余,他更感到丝丝的兴奋。
而这时候,他明白自己应该干些什么,他伸出手,指着那黄袍道士的方位,大叫道:“在那里!”
明玑微笑回眸,同时剑交右手,掌指一震,那把毙敌无数的宝剑化为一道贯空长虹,刹那间穿越了至少一千五百尺的距离,呼啸而去。
那个黄袍道士似也知道危机来临,手上长剑剑气暴涨,化为层层剑雾,千层百迭,将身前封得密不透风。
这是“雾隐长空”的高明剑诀!
剑光闪过,在那瞬间,宝剑似乎已经虚化了,像一个虚而不实的影子,没入密实的剑雾中,转眼之间又重新化为奔雷掣电般的剑光,破障而出,自道士胸口一穿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