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01
我又梦见了我爸。
并不是一个多美好的梦。
时间是在我五岁那年的夏天,艳阳高照下的世界白晃晃一片,空气似乎也要被高温融化,凝固成隐约可辨的飘浮状。就在那条童年走过千万遍的柏油马路上,我扯住爸爸粗糙的大手掌撒娇道:“爸爸,我想吃冰棍!”
“别吃了,回家吃西瓜吧,家里西瓜还没吃完呢。”
“不嘛,我不爱吃西瓜,我就要吃冰棍!”
“七喜乖,听话。爸爸明天再给你买好不好?”爸爸摸着我的额头,梦中的他逆着光,始终只有一个黑色剪影,看不清脸。
“那好吧,明天一定要买喔……”明知是个谎言,我还是噘噘嘴假装相信了。一直以来我都是个很懂事的孩子,大多时候我并不是真的想要冰棍、芭比娃娃和连衣裙,我只不过希望爸爸能多哄下我,就像刚才那样。
可他并不知道。
“爸爸,你抱我回家吧……”很快,我又任性起来。半梦半醒中我告诉自己,没事的,艾七喜,你才五岁。你可以这样做。身边的男人一定会将你高高举起,让你坐上他宽阔的肩膀,再带你回家。
男人转身,朝我张开双手,就在这时梦醒了。
我窝在柔软的沙发里,胸前盖着一条薄薄的羊毛毯。
最先有的感觉是难受,从喉咙一直延伸到胸口,整个呼吸道都火烧般干疼。我咧着嘴,揉揉太阳穴,集中精力思考,毫无疑问,我又喝酒了,而且喝了个烂醉如泥。
依稀记得昨晚是在酒吧打工,兼职啤酒推销员的我陪着几位顾客胡吃海喝。作为交换条件,我喝一瓶人家就买一箱。起初我没有答应,要知道,在酒吧这种借机揩油的人渣我见多了,作为一个刚满二十岁的祖国花朵起码的节操还是要有。可事实却是——当那肥头大耳的胖子将一打人民币霸气地甩在茶几上时,我的节操立马掉地上了。
地球人都知道,“向钱看,向厚赚”一直是我艾七喜的座右铭,见钱眼开则是我的最高行为准则。抱着“每喝一口都是钱”的觉悟,我跟那几个脸长得像提款机似的客人死磕了起来,后来似乎给灌醉了,晕倒前最后一丝理智驱使我匆匆拦车回了公寓。
用钥匙开了门,客厅正亮着灯,接着我看到了两张脸,一张毫无疑问是越泽那张万年不变的面瘫脸,而另一张妖娆的锥子脸我不认识,反正跟之前越泽从夜店带回来的那些女孩差不多。她似乎刚洗完澡,裹着性感的浴袍,动作亲密地靠着越泽,一边用毛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一边意乱情迷地盯着越泽精致的侧脸。
当时情况是这样的,作为越泽的妻子,以及这间房子的合法拥有人我本想大方友善地上前跟美女打声招呼,告诉人家我是他的“表妹”,并不忘叮嘱表哥越泽:今晚动静小点,这房子隔音效果真心差评啊。
可惜刚来得及走到他俩跟前就“哇”的一口吐了,混杂着大量胃酸、酒精以及半碗来不及消化的酸辣粉就那么呕到美女的浴袍上。我刚想道歉,可也不知道为什么,一见到美女花容失色的脸蛋,胃里翻江倒海的呕吐物就争抢着往外涌,死活打不住,第二口顺利吐到了她的脸上。那一刻,在美女的尖叫声中,我感到神清气爽,有一种便秘终于被老中医治愈的圆满。
……
我盯着天花板发呆,还想继续回味一下,却被一只一点也不温柔的大手拽起来。
“疼、疼疼……”我有气无力地斜坐在沙发上,越泽递上一杯解酒的热茶。我愣了下,好怕他会在茶里下老鼠药。毕竟共处一室的这些天里,他高傲冷漠得就像只吸血鬼,这种偶尔出现的小关心还真叫人受宠若惊。
“就不能轻点吗?人家脖子都要断了。”我心虚地接过茶杯,并暗暗在心底发誓,要是越泽问起昨晚的事我就果断装失忆。
“别装了,昨晚干什么去了?”果然他还是问了,一副严刑拷打的架势。
“卖啤酒,赚钱呀。”我装傻。
“艾七喜你这人是掉钱眼里了吗?!作为一个中文系的大学生你不应该去跟老师同学们畅谈诗词歌赋人生理想吗?整天宿醉得像个糜烂女青年有意思吗?”
“哎哟,什么大学生啊,我可是你的合法妻子啊亲爱的。”我咯咯笑了起来,温柔地反击道:“倒是老公你,最近是怎么啦?带回家的女人档次真是越来越那啥了,你看看昨晚那位,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看到她,我的胃就抑制不住开始翻滚……”
“你知不知道,昨天那位是我客户。”
“客户?”我夸张地惊呼,“哇,那应该是很大的生意吧越总,还得专门回家洗个澡才能谈!我估计至少两个亿。”
越泽不生气,淡淡一笑。
永远是这样,无论我如何冷嘲热讽奚落打击,眼前的男人始终能保持初次见面时的从容优雅。但这一切只是假象,相处的这段时日我早看透了他隐藏在好看皮囊下花心又自大的渣男本质。当然他也从不会让着我,我甚至怀疑他最大的乐趣就是跟我吵架,毕竟每次无论我多么尖酸刻薄他总能轻松地赢我。
果然,他好看的眉毛微微一挑,线条好看的嘴角抿成微微上翘的“一”字,“几亿倒是没有,也就一个六位数的投资项目。不过就算只是六位数,也够你去酒吧卖个几万箱啤酒了。”
我知道,越泽打从心底瞧不起我这种为五斗米折腰,利欲熏心到恨不能把自己按斤称卖掉的穷光蛋。而我明知他在故意戳我软肋,偏偏还没法还嘴。于是我只能咬牙切齿地瞪着他那张臭脸。
可下一秒问题又出现了——偏偏这张脸一点也不臭,还很好看。深邃的眼窝和浓郁的剑眉,眼角下那颗恰到好处的黑痣更像一个温柔的陷阱,多看几眼就完全生气不起来了。“你颜好你说什么都对”这句话简直是为他量身定做的。
很遗憾,这次我依然没能敌过自己无药可救的花痴癌,在眼神对战的几秒里仓促败下阵来。我只好虚张声势地抓起抱枕扔他:“越泽你个王八蛋!人渣皮!老娘受够你了。事成之后咱们立刻离婚,从此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求之不得。”他依旧微笑。
02
求之不得。
早在两个月前,我那道貌岸然的辅导员也对我说过同样的话。那应该是我单薄的二十岁生命里,所有乱七八糟的事情的开始。
大二开学没多久,我被他用电话叫去了办公室,可我记得那天下午明明没有课。当时的办公室里没有开灯,光线昏暗,辅导员当着我的面从那一打贫困生补助申请表里找出了我的那份,略微严肃地查阅起来。
我心头一紧,立马说道:“老师,我真的很需要这份贫困补助。表格上的情况绝没半点虚假,您要不信我可以找人证明……”我就那样紧张又诚恳地说了好多话,我的手心不停冒汗,天知道我有多需要那笔钱。最后我认真地看向他,声音几乎在哀求:“老师,您会帮我的吧?”
“求之不得。”他有些捉摸不透地笑了。
“谢谢老师。”那一秒我竟然天真地相信了。可紧接着他的一只手却悄无声息地摸到了我的大腿上,要换平时我早已经尖叫着一巴掌扇过去了。可那会儿我只是一怔,本能地强忍下来——我很清楚拒绝意味着什么。
“老师知道你家里现在的情况,当然很愿意帮你。一级贫困补助每学期都有几千块呢,数目不小呀,很多同学都很想要呢。老师我平时对你怎么样你是知道的吧?”
“我知道,那些我都记在心里,可是……”
“你也知道,这世上不会有无缘无故的好,所以这次呢,只要你乖乖听话,一切都好商量……”
他语调怪异,笑容暧昧,手没有停止摩挲,隔着丝袜那恶心的触感让我浑身痉挛。
一恍惚,我觉得自己掉进了深水中,整个人都变得迟钝而缓慢。
可能是第一次如此直击到人性的丑恶吧,脑中竟然一片空白。他轻而易举便抓住了我的软肋,“几千块”这几个字在他嘴里仿佛是带有魔力的定身符,让我动弹不得,另一只手已经得寸进尺地揽住了我的后腰。
“老师,别这样!”
“老师真的很喜欢你,只要你听话我什么都会帮你……”他一点点逼近,在我终于意识到危险时他那臃肿的身体已经欺上来,满是胡茬的下巴刮疼了我的脖子。
我想大喊,他用力捂住我的嘴。
我慌了,真的慌了,我比任何一次都更加清醒地意识到:原来自诩女汉子的自己,在男人全力的压迫下,竟是如此地脆弱。
屈辱的泪水夺眶而出。
王璇璇。
这个从初三认识我后就再也没有分开过的好闺蜜,这个经常被我羞辱成“胸大无脑”的妖孽,及时出现了。
其实直到后来我还不太明白她是怎么弄开了办公室反锁的门然后杀到辅导员身后的,只记得那天当她彪悍地抄起办公桌上的台灯往辅导员的后脑勺砸去时,眼也没眨一下。那一记很给力,台灯支离破碎,肥胖的辅导员哀嚎一声抱头滚进了桌底下,她拽起我往外跑。
跑出门口时我才醒悟过来,忙拉住王璇璇说:“等下,把你的高跟鞋借我下。”她想都没想脱下来塞我手里。我抓起鞋帮子朝办公室的玻璃窗砸去,一边砸一边骂:“去你妈的死变态,我叫你吃我豆腐,叫你吃……”
王璇璇在一旁都急哭了:“艾七喜你给老娘住手,我昨天才用信用卡在专柜刷的鞋,坏了你赔得起吗?”
后来我俩便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回宿舍,关上寝室门的王璇璇先是扶墙喘了两口气,接着一巴掌就刮我脸上了,很轻,她从来不舍得真打我。
她吼起来:“艾七喜你丫脑子进水了吗!你命是有多贱啊,为了那点贫困生补助你至于吗?你要真想走那一步好歹去咱大校门口逮一辆奔驰宝马啊,你一大学生有点追求行吗?”
我想认错,可一开口却是满嘴的逞能:“我就是想把自己猪肉价贱卖了怎么样?老娘我爱找谁你管得着吗?你个臭婆娘,连你也欺负我……”话没说完,眼泪就稀里哗啦地流出来,其实我真没想要哭的,可女人的泪腺压根不归大脑管。
“好了好了,不哭了。”一见人哭,王璇璇那巨蟹座的母爱立马泛滥成灾了,她心软地搂住了我,“姐姐这不是心疼你吗?刚才要不是我跟着去了,你给那王八蛋生吞了都不知道,真没想到,那死胖子平时看起来挺好讲话的,没想到骨子里那么猥琐。”
她突然又想到了什么:“欸,不对啊!七喜你欠的学费我不是帮你垫上了吗?你又哪里缺钱了啊?”
我一愣,哭得更凶了,将下巴搁在她的肩窝里不再说话。
即使是再好的朋友,也有难以启齿的秘密吧。
我该怎么告诉她呢,我的生活早已沦为一个无底洞,就连自己都不清楚还需要多少钱才能填满。在那些最难捱的时期,我只差没套上丝袜抢银行了。有时就连我自己都不清楚,这些年自己是怎么一次又一次地撑过来的。
自哀自怨可不是我艾七喜的风格,我重新振作,抹干眼泪从闺蜜的怀里跳出来:“王璇璇,明天陪我去发传单吧。”
“传单?我的姑奶奶你又想搞什么啊!”王璇璇震惊地后退一步。
“家教。”
03
我决定当家教。
首先要做的就是打印传单,毕竟在网上找不但不靠谱还要付中介费。传单上我当然没敢写自己是个大二学生。我很不要脸地把“艾七喜”下面的简历改成了:A师范大学中文系硕士生,正攻读博士。英语八级,普通话一级甲等,曾连任学生会主席三年,在任期间多次组织文艺活动。性格活泼开朗,为人真诚热情,有多次家教经验。
杜撰完这些我有点不好意思地问王璇璇,会不会太夸张了点啊?王璇璇当时正在敷面膜,顶着一张白骨精的脸凑过来瞅了一眼:“我去,你也太谦虚了吧。”
“是吗,我也这么觉得。”我又立刻再加上了几条——品德优良、多才多艺、容貌清秀、曾荣获A大十佳优秀学生,市青年唱歌比赛冠军等。身后的王璇璇扑哧一声笑了:“亲爱的,我看你这不是去当家教,是去聘小三的吧。”
“去你的小三,你全家你隔壁家都小三!”
……
转眼,我便顶着七月天的烈日满大街发“小三”传单了。至于一大早还信誓旦旦要帮忙的王璇璇,这会正捧着大杯加冰可乐躲在树荫下偷懒,并不时对我投来肃然起敬的目光。哪怕认识这么多年,在她眼里我依旧是个不要命的怪物,她对我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艾七喜,你哪天要是死了,一定是累死的。”
是的,我很辛苦。
除了要做好大二中文系学生的本分,我还接了很多乱七八糟的兼职。比如在一家酒吧进行廉价的驻唱——吉他是高中时自学的。同时又是某个片区的啤酒推销员。原本每个双休我还得去KFC打钟点工,但是自从上上星期我信心十足地提交了《贫困生补助申请表》后便辞了这份工作,心想着终于可以偷个懒。直到昨天王璇璇将辅导员打趴在办公桌底下时,我才意识到自己太天真了,我生活中那个巨大的漏洞依旧没能补上,亡羊补牢的我想到了做高中生家教。
传说,这份工作又轻松又赚钱。
抱着试试无妨的心态,我在A大附近的各个路口蹲点,逮着人就发传单,连拄着拐杖的老婆婆和玩着滑板的小学生都没放过。后来一旁的王璇璇实在看不下去了:“我说七喜呀,你这样发根本没用,咱们应该去找小区的公告栏张贴,绝对事半功倍。”
我一想觉得说得对啊,忙夸王璇璇冰雪聪明,不忘附赠了她一个飞吻。
很多年后我总是会想,当时若不是王璇璇的馊注意,后面的事情大概也就不会发生了吧。而我的生命也应该是另一番模样。可惜生命没有如果,所以那个炎热得像是末日来临的夏日午后,我还是走到了某个路口,遇见了某个人。于是紧随其后的命运就像列车一样轰轰烈烈地碾过来,它不由分说地带走我,却缄口不言开往哪儿。
之后的半小时,我们两个柔弱女子便靠着一把秀气的遮阳伞绕遍了大街小巷。而王璇璇口中的公告栏始终没有出现。
“王璇璇啊,要不咱们贴电线杆吧,再不然还可以往高中附近居民房的信箱里塞。就像那些什么办假证啊、找公关啊之类的万恶小广告。说不定真有人看呢?”很快我有了另一个建议。
王璇璇早给热得只剩半条命了,开心得直点头:“好啊好啊,我建议咱们分头行动。”
三分钟后,我明白了所谓的分头行动就是王璇璇果断杀去了星巴克喝冷饮吹空调,死活不再出来;而我抱着厚厚一叠传单继续顶着烈日孤军奋战。往下的时间里我一边往各种地方抹糨糊、贴传单,一边用毕生所学的脏话赞美王璇璇。
就在这时,一位城管大叔出现了。
没错,就是传说中无坚不摧所向披靡的城管。当时我就纳闷了,这么大热天的城管叔叔您不应该待在办公室里吹空调吗?您犯得着这么敬业顶着40多度的高温来跟一个贴传单的小女孩较真吗?
他一把揪住我的手:“违规张贴广告,影响市容,罚款200块。”
“What!200块!”我的第一反应不是被勒疼的手腕,而是皮包里那干瘪瘪的两百多块钱,这可是我下个月的伙食费啊。我当即开始死皮赖脸撒娇卖萌,我说城管叔叔啊,您放过我吧,我上有八十岁的老母,下有刚满月的小孩。你去找那些月收入上万的夜宵摊吧,何必欺负我这么一个可怜又娇柔的小市民呢。
为了配合气氛,我还努力挤出了一个自认为“楚楚动人”的笑容,可惜城管叔叔丝毫不为所动。
当他第二次喊出“200块”时,我真急了。
“老娘没钱,你怎么不去抢啊?!”我疯子一样对他拳打脚踢,却死也挣脱不开,脑子一热便一口咬向了他的手臂,城管大叔吃痛“哇”地大叫一声推开我。
我连连后退,一个踉跄摔倒在马路上,地表灼人的高温仿佛瞬间把我的手和屁股煎出了铁板烧的味道,接着是一道划破空气的刹车声,与此同时我的背后袭来一股流动的热风。
扭过头,入眼的是一个硕大的雪佛兰标志,随后黑色轿车头的轮廓渐入视野。我不无失望:为什么不是奔驰宝马啊,这样我一定倒地不起玩碰瓷了。
“你没事吧?”声音干净有力又不失温柔,像一股沁人心脾的清泉穿透了燥热的空气迎面而来。
我怔怔地回过头,是一个相当抱歉的美好笑容。眉弓骨的形状,眼眸的色泽,皮肤的质感,挺直的鼻梁,下颚到下巴的轮廓,以及略显几分轻浮的薄唇……总之一切都刚刚好,我的意思是,一切都符合偶像剧中那些能让女主女二女配甚至是女主老妈们一见倾心二见脑残的男主角。
那种感觉,怎么说呢?
我突然觉得,眼下这辆黑色的雪佛兰轿车,比奔驰宝马酷多了。
04
之后的两天里,我不厌其烦地向王璇璇描述当时的场景,恨不得拉她坐上时光机回去亲自感受下这历史性的一幕。
那位没有报上姓名的白马王子,那位替我交了罚款解围的白马王子,那位开车陪我去附近高中贴完了所有传单再送我回大学寝室的白马王子,是如何惊艳了我乏善可陈的青春。
原谅我恶俗的形容,可是作为一个到现在为止还保留了初恋、初吻、初夜……各种初的少女,作为一个曾经把《蓝色生死恋》看了不下十遍还是很纠结到底要睡宋承宪还是玄彬的纯真少女,除了“白马王子”外实在没有什么能够形容这位高富帅闯入我生活时所带来的震撼感。
“没错,那一刻我知道,爱情来了!”洗完澡的夏夜,我裹着一件廉价浴袍,脚踩包租婆风格的红色人字拖,披头散发,以一个极度不雅的姿势抱着寝室上铺的床柱转圈圈,深情款款地说出了这句话。
“你知道吗?作为你的朋友,我尴尬得真想吞枪自杀。”对于我那股骚劲儿,正抱着手提刷淘宝的王璇璇如此评价。
我当然不在意,继续刷新着自己可怜的下限。反正我比谁都清楚,自己再也见不到那位开着黑色雪佛兰的高富帅了。我清楚记得那个分开前的傍晚他只是淡淡说了声拜拜,便驱车离开了,作为一个伪矜持的姑娘,我始终没敢主动问人家要手机号码。
下车后,我看着马路尽头消失的黑色轿车,失了神。
我并没有在这种夸张的意淫里沉沦太久,当夜幕降临时,多年的自卑感又涌上了心头。我咬牙在心里跟高富帅做着最后的诀别:我知道你的绅士大方优雅从容都不过是出于你良好的家教,所以赶紧滚蛋吧,给老娘彻底消失吧。你这种男人啊我从没指望过要高攀,能成为我向闺蜜炫耀的资本已足够。
我发誓,我当时就是这样想的,所以我才能在王璇璇面前跟个浪女一样把这事念叨了几百遍。
可我万万没想到,一星期后自己会再次见到他。
事情是这样的,那天我刚结束了上午的零工,正窝在寝室上脚指甲油,上到第三个脚指头时手机响了。虽然是陌生来电,但第一句话我便听出了是他。某种程度上,我喜欢一个人的声音要胜过他们的颜,我甚至时常会不负责任地凭借声音去判断一个人的性格好坏。
而他的嗓音,酷似那些午夜电台的主持人,深沉、磁性、轻缓,每一个音节的转变和停顿都透着话剧台词般的抑扬顿挫,却又是那么漫不经心。
“你怎么有我号码?”这是我的第一个问题。
“那天城管收罚款时,不是登记了你的姓名和联系方式吗?我偷偷记了下来。”对方谦谦有礼。
电话这头我早已乐得花枝招展了,却强忍住喜悦问:“那么长的一串手机号码你是怎么记住的呀?”
好吧,我不过随便接个话茬,可爱的是他居然一本正经地回答了:“我小时候学过珠心算,对数字的默写能力很强。”电话那端停顿了几秒,随即补充道,“请问,今天下午有空吗?我想约你谈谈。”
我抬头看了一眼墙上贴的课程表,下午正好是班主任的主修课,她有一个非常可怕的外号在系里流传,名叫“葵花点名嘴”。
“真巧,下午闲着呢。”我面不改色。
见面时间是下午一点,地点就近约在我大学附近的一家西餐厅。
进门时我光顾着打量玻璃旋转门中的自己够不够漂亮,全然忘记店名叫什么了。“白马王子”今天的装扮依旧优雅得体,干净的休闲白衬衫,扣子开到领口的第二颗,好看的锁骨配着性感的喉结分分钟能把人苏倒,我打赌他一定深谙时尚杂志里成功男人的那一套。我还注意到他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以及手腕上的手表——是优雅的银色。
王璇璇曾教过我,男人看女人分三种,低档次的看胸,中档次的看臀,而真正有品位的男人看腿。说完这句后她还不忘穿着高跟鞋在我眼前风情万种地走上两圈,用自己的大长腿证明该真理的不可撼动。然后她又说:“女人看男人呀,蠢的看房子,聪明点的会看车,真正有品位的女人,都是看他戴的手表。”
于是为了表现自己是个有品的女人,我足足盯着他的手表研究了半分钟。悲哀的是我压根不识货,在我眼里这些金属块都差不多,便宜货和专柜货唯一区别就在价格上。他察觉到什么,伸手在我面前晃了晃,我才“啊”的一声反应过来。
他微微一笑:“有心事?”
“没没没。”我赶忙挥手。
我们一边喝咖啡一边寒暄着,没多久就转入正题。
他说他叫越泽,目前是一家IT公司的技术科研部部长,但从事更多的工作却是去跟客户谈项目,尤其是难搞的女客户——对此我是表示理解的,我要是他老板我也会物尽其用。这次他冒昧约我出来其实是有个不情之请。我说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你尽管开口,上次的事情我一直想找机会答谢你呢。
他抿了口茶,双手合十放在桌上,目光真诚地望过来。我紧张地端起咖啡假装品尝,只为掩饰内心的小鹿乱撞。我告诉自己:艾七喜,如果下一秒他要跟你表白,立马拒绝。轻易到手的女人都不值钱,切记切记,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跟我结婚吧。”
“噗……”我一口咖啡喷出来。什么淑女气质瞬间成了浮云,我感觉受到了惊吓,一边惊魂未定地瞟着他一边手忙脚乱抽纸巾抹嘴,现在的高帅富撩妹都这么直接了吗?
“先生你好幽默啊,不是真打算两百块钱就让我以身相许吧……”
“我知道这很唐突,但我并不是跟你开玩笑。”他边道歉边解释。因为很喜欢听他的声音,从头到尾我都没有打断。十分钟后,我基本搞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简单说,眼前这个多金男在星城有一套旧宅子,是如今已经移民美国的父母留给他的。现在城市在建地铁,城市建设规划局很快要征收这块地,他可以得到赔偿,这个赔偿是按照人头算的,所以如果他大陆有直系亲属或者合法妻子的话他可以分到更多补偿金,而这笔钱精确到数字的话就是一百六十万。
“什么!一百六十万。”第二次,我嘴中的咖啡喷了出来。
“是的,也就是说你只需要跟我结婚半年,我就可以多拿到八十万。然后我们马上离婚,到时候我可以给你十万的补偿费……”
“可是你为什么找我?”我不信有这种好事。
“我直觉——”他试探性地盯着我,“你很缺钱。”
“好吧,你直觉挺准。”是的,很缺,远比他想象的要缺,“但是……这样真的好吗?我的意思是,那些赔你钱的人也不傻吧,肯定知道你在钻空子。法律漏洞想钻就钻,就不怕人生的小船说翻就翻?”
“这不用担心,我有一个律师朋友,会帮我搞定这一切。”
“等等!”我已经财迷心窍,“如果你抓紧时间再造个孩子,是不是又可以多拿八十万?”
这次轮到对方喷茶了:“半年内造完一个孩子,不太科学吧?”
“开个玩笑嘛瞧你吓的。”我笑嘻嘻地挥手。
“那么,你是同意了?”
“当然同意啊,这么好的事……”我捏紧手中的咖啡勺,狡黠一笑:“不过我们必须在婚前签署有效的合同,合同注明我只需要和你拿结婚证而不需要履行其他任何夫妻间的义务,半年之后我们必须和平离婚——而且事成之后,我要三十万。”
“二十万。”越泽目光流转,一副吃定我的从容微笑。奇怪的是,明明此刻是在讨论赤裸裸的金钱问题,却还是丝毫不影响我对他的好感。我就那么出神地久久地盯着他,眼前的男人相比初次见面时的英俊优雅,还多了些神秘和精明。我看着他漆黑如墨的瞳仁,里面藏着太多我所不知道的秘密。
后来我总是想,如果当初我能提前知道他那优雅绅士皮囊下的真面目,如果我能有机器猫肚兜里的时光机随时窥知未来,我还会上他这条贼船吗?
答案是,会。
一直以来,我始终坚信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是注定的。所以不管你们信不信,在看到越泽的第一眼我就认定了彼此之间会发生些什么,好或坏,安静或激烈,欢喜或悲哀,只是我没料想到,会是以这么荒诞的方式展开。
那个内心的挣扎并不长,我为眼前这个让人莫名着迷的男人,更为……那笔我做梦都不敢想象的好比从天而降的二十万巨款,轻而易举地,“卖掉”了自己。
“成交。”
我微微一笑,放下了大拇指和食指之间的咖啡勺。
05
有钱能使鬼推磨,古人说的话总是那么真相。
在那二十万的驱使下,我的生活变得疯狂而不可思议。越泽只花了几天,就把一切准备妥当,带着我低调地闪婚了。整件事情我甚至没敢告诉闺蜜王璇璇,她要知道了一定会把我分尸成三段分别挂在宿舍、食堂和教学楼吧,谁让我曾经信誓旦旦跟她保证要穿着伴娘装亲眼看着她嫁人。
在大家眼中,我多了一个“男朋友”。
越泽偶尔会开车停在A大的校门口等我下课,他的雪佛兰在众多豪车当中黯然失色,可他整个人绝对是方圆十里内最耀眼的。最好的证明就是,当他第一天出现并接走我时,那恩爱的一幕戳瞎了包括王璇璇在内众多女生的双眼,整个过程中,我风光无限地享受着来自她们各种恶毒的白眼和诅咒,虚荣心满满地甩上了车门。当然,我们不是真的去约会,只是找个方便谈话的地方跟越泽一起商量着计划的下一步——如何对付那些精明的审核人员,确保赔偿金一事能万无一失。
那些天里,我一方面做着半年后就可以天降巨款的黄粱美梦,另一方面继续着我艾七喜的艰苦卓绝的打工生活。直到有一天越泽在“约会”结束后送我回宿舍,下车时他突然喊住我,塞给我一串钥匙,并附上一张写有家庭住址的名片。
“我明天要去上海出差,这是我的住址,万一审核人员这几天上门拜访,你就先住进来帮我应付下。”
“呀!这算是丈夫对妻子的盛情邀请吗?”我吐着舌头接过了钥匙。
“你怎么想都行。”他只是笑。
“放心啦,有那二十万我已经很满足了。哪里还敢觊觎你的新房子呀。历史总结的经验告诉咱,贪心的女人是没好下场的。”其实那会我是认真的,我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住进“丈夫”的家,且一住就是一年。
所以说,计划赶不上变化。
事情是这样的,第二天,一朵奇葩占领了我的寝室。
那天下午我选修课归来,刚推开寝室门便闻到一股扑鼻的狐臭味。要不是看到王璇璇正趴在上铺捏着鼻子使劲朝我做鬼脸,我差点就以为自己进错了房。
只见一个身形魁梧的女人正站在镜子面前扭捏着赤裸的上半身,对着镜子试穿着她的蕾丝文胸,而她那粗壮的小腿下踩着一双红色的细高跟鞋,隔远看上去特别像一对红烧猪蹄——这导致后来很长一段时间,下馆子时谁敢点红烧猪蹄我就跟谁急。
“嗨,你好,我叫许梦蕾。”我还愣在门口,她已经用很嗲的声音打起招呼,长到要翻到头顶的假睫毛眨呀眨,大浓妆那叫一个惨不忍睹。
——猛雷。
这是我的第一反应。
她不由分说冲上前握住我的手,依旧是赤裸着上半身,而我很不小心地瞄到了她腋窝下那一撮浓密的黑色毛发,难看的笑容就那样僵在脸上,那一刻我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一切:难道是我打开寝室门的方式不对,这才误入了什么异次元世界见到了什么异次元生物?
总之,噩梦就此开始。
后来我才知道,这个浑身都是雷点且异常自恋加神经质的许梦蕾同学,是播音主持系的大一新生,因为宿舍资源紧张而临时分到了我们中文系宿舍。在这之前我和王璇璇都怀疑她一定不是地球人。
首先,她真是我见过最话唠的一个姑娘。不管我和王璇璇爱不爱听,有没有在听,她都会以一分钟两百字的速度持续轰炸我们的耳膜。内容通常极度无聊,无非是最近又有哪个男生在追她,被她冷淡拒绝。然后对方如何哭着求她给自己一次机会,她毅然拒绝。于是对方开始下跪、闹自杀,极尽脑残之所能。
往往这时我和王璇璇都很想发自肺腑地问上一句:“究竟是哪位兄台这般有眼光看上了你啊,他家里条件一定不好吧,不然干吗要放弃治疗啊?”
然而善良的我们没有拆穿,选择了笑而不语。谁知我们的纵容让她变本加厉,到后来我俩简直要被折磨得神经衰弱,用王璇璇的话说就是:“老娘我一听她讲话就蛋疼,如果我有蛋的话。”每每这时我都会非常邪恶地扑过去突袭她的C罩杯大胸:“没关系,宝贝儿没有蛋你还有胸嘛,你可以乳酸啊哈哈哈……”然后两人抓着枕头打闹成一团。
其实以上都不算什么,真正的爆发是在两星期后。
要知道,在39度的高温夏天,这位叫许梦蕾的室友居然连续两天待在上铺没下过床。每天赤裸着上半身抱着笔记本跟网上的各种猥琐大叔语音聊骚,用一副嗲到不行的声音不分昼夜地调情。而吃剩的零食袋子以及各种没洗的内衣统统堆在自己床头,发出一股跟她的狐臭不相上下的异味。
当晚熄灯后,我照旧在自己人中处涂上一抹风油精用以抵挡她强大的狐臭攻击。正要入睡时却听到“哒”的一个细小声音,像是一块软绵绵的东西坠落在地。出于好奇我悄悄起身,并手贱用手机照亮了。
结果那一幕让我往后的三天都没好好吃下一口饭。这块不明坠落物,居然是一坨使用过的卫生巾!明显就是上铺的许梦蕾刚换下来的。而她本人依然抱着个笔记本聊得正嗨,完全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我真的到极限了,只觉得自己随时会炸掉!我踮起脚一把扯下了许梦蕾的麦克风,吼道:“许梦蕾,你出生时真的没被脐带勒住过脖子吗?”
王璇璇也被惊醒了,赶紧起床拉我:“七喜,怎么啦?”
我气得直跺脚:“王璇璇,我实在受不了了。你看看我床底下这是什么!这姑娘脑子一定有病。你也知道的我本来就有点洁癖,这些天里她狐臭口臭什么的我都忍了,可她连刚换掉的那啥都要扔我床下,还让不让人活啊……”
“什么狐臭口臭啊?我哪有啊?!你这人怎么说话的啊?不就是卫生巾吗?待会扫掉就是了。”许梦蕾不开心了,阴阳怪气地反击道,“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货色,瘦得跟个竹竿儿样,要胸没胸,要屁股没屁股,一副穷酸相,一看就是黄脸婆老处女,活该没男人要……”
果然播音主持系的就是牛啊,一到吵架时还真是不同凡响,被戳到脊梁骨的我气得差点没冲上去掐死她。王璇璇一见我给人欺负立马发飙了,指着她鼻子骂道:“臭婊子,你有种再说一次!信不信老娘今晚让你爬出去?”
“哟,合伙欺负人啊。告诉你们姐不怕,我表哥可是混黑道的,我倒要看看你们谁敢动我一根指头!”
那一刻我心力交瘁,已经不想再跟这个成天意淫的女人浪费时间。我转身开灯,收拾起东西,王璇璇拉我:“七喜,你要干什么?这么晚了你上哪去?”
我骄傲地一扬头:“找我男人去呗。”
当然这话是说给许梦蕾听的,一听到“男人”她脸都绿了,眼里满是妒忌。那一秒我知道自己赢了,而在这之前忍受的委屈都不算什么了。女人果然都是爱慕虚荣的生物啊,在我们眼中,虚荣它可以解渴可以充饥可以胜过一切漂亮衣服和高级香水,哪怕明知道,为了虚荣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我把换洗的衣物和生活用品三下五除二地塞进行李箱,潇洒地摔门走了。没人知道,我会毅然离开其实还有一个理由,当然现在我不能说。
我撒谎了,我不会去找越泽。他不仅不是我的男朋友,抛开合约夫妻这层关系,我们可能连朋友都还算不上。
摔寝室门的那一刻我有多潇洒,拖着行李箱杵在校门口外的这一刻我就有多落魄。我望了一眼左边低矮的旧房子,那一带都改成了实惠的家庭旅馆,大学的情侣们会偶尔去那过夜,还有些住不惯宿舍的同学也会选择长租。
我正犹豫着要不要去那睡一晚,马路对面的大排档里走出几个醉醺醺的中年男人,其中一个色眯眯地盯着我,还吹起了口哨。我假装没听见,他们竟然朝我走过来。
我有些害怕了,不确定他们只是回家,还是有意走近我。
就在这时,一辆出租车开过来。我立马拦下,钻了上去。
“去哪?”司机慢悠悠地扶下计费器。
“随便哪,离开这。”我惊魂未定。
车开动的那一刻我狠狠松了一口气,心中竟然产生了一种特别过瘾的奇怪感觉,像是摆脱了什么。这些年里,我一直有种想要从一个地方逃离到另一个地方的冲动,我常常会幻想,有朝一日我也可以像电影里的那些文艺青年一样,拍拍屁股就潇洒地转身,昂首挺胸远走高飞,不用担心下一站会是饥饿和寒冷,颠沛与流离。
十分钟后,司机把车停在一条陌生的街上,我灰头土脸地下了车,立刻回归到冰冷的现实,原来我什么都没逃离,什么也摆脱不了。
我打起精神,开始找旅馆,刚走了几十米,行李箱的一个滚轮就“啪嗒”一声坏掉了。我试着装回去,但发现根本不行。没办法,我只好双手提着它走。
其实也没带什么东西,也不知道行李箱为什么那么沉。就这么走了十分钟,还是没找到有房间的旅馆。当我失望地从第六家旅馆离开时,行李箱上生锈的锁扣毫无征兆地断裂了,我只感觉手上一轻,“哗啦”一声,衣服和日用品就那么洒了一地。
“不是吧……”我累得都没有力气抱怨了,赶忙蹲下来把衣物胡乱往行李箱塞,塞着塞着我停了下来,我无法再控制自己的身体,委屈和难过就像鼻涕一样堵在我的鼻子里。我抹了一把头发,用力拍了拍脸,不行,还是想哭,真的忍不住了……
“艾七喜?”
听到有人叫我,我赶忙把眼泪憋回去,猛地抬头:“谁?”
然后我看到了越泽。
他穿着黑色西装,拉着一个行李箱,正站在我前方不远处的路灯下面,身影挺拔而修长,带着一股悠然的落寞。后来我才知道,那晚的越泽刚出差回来,下飞机后打出租车回家,结果半路看到了一个女孩蹲在地上收拾衣服,觉得十分眼熟,就下车了。
“还真的是你。”越泽慢慢走过来,“你怎么在这?”
“我……我睡不着,散步啊。”我慌乱又尴尬,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带一箱衣服散步?”越泽玩味地笑了,“爱好还挺别致。”
“不可以吗?我上次还背着床单散步呢。”我豁出去了,仰起头,“心情好的时候还会唱歌呢,少见多怪!”
“你开心就好,不打扰了,再见。”越泽转身。
我愣了愣,这也太好骗了吧。也好,走吧走吧,快点走。他的背影很好看,他的腿那么长,应该不到二十步就可以消失在前方的转角吧,我就那么默默数着他的脚步,忽然就较上劲来了,我对着他的背影大声唱起来:“我是一只小小小小鸟,想要飞,却怎么也飞不高啊,我寻寻觅觅,寻寻觅觅,一个温暖的怀抱——”
我没唱了,因为越泽停下来。
后来我已经无从判断,他那个停顿有多久。我只记得自己一直在心里咬着牙祈求他:别转身!别转身!不要转身!千万不要转身!
他转身了。
那个叫越泽的男人,放下了行李箱,缓缓走到我跟前,低头望着我:“你是不是没地方去了?”
一瞬间,所有的伪装前功尽弃。我不再回避,就那么歪头看着他:“是啊。”
“不回家?”
“家?”我笑了,眼泪哗一下涌出来,“哪有什么家呀。”
“这样啊。”越泽微微眯眼,目光从注视变为了凝视。良久后,他若有似无地温柔地笑了,“跟我回家吧。”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一晚,永远。这个男人轻易戳破我的伪装,却又立刻说出了那句话。不是礼貌的邀请,不是绅士的征询,不是贴心的商量,而是平静、自然和温柔的:跟我回家吧。
我松开了紧抓在手里的一件衣服,像是放下了长久以来的提防和倔强。
我想我是疯了,我上前一步,静静抱住了越泽。他很高,我需要踮起脚,下巴也才能勾到他的肩。他比看起来还要瘦,但胸膛却宽阔,让人感到安全。
“越泽啊,对不起,我没别的意思,让我抱一会就好。我现在有点难过,你不要问我为什么。我不想说,你也不会想听。”
“好。”越泽什么都没问,一只手轻轻地放在我的后脑勺上,往自己的胸口摁了上去。
06
我不会忘记那个长达三十秒气氛暧昧的拥抱,尽管之后再也没有过。
我也不会忘记那晚他作为一个大方的主人收留我时赐予我的礼貌、关心和温存。
我也不会忘记自己那一刻的感动,我觉得自己真的再差一点点、一点点就沦陷了,从此带上“妻子”这个称号死缠他一辈子。
然而,生活永远比小说精彩。
关于我跟越泽的“剧情”,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变。
第二天学校没课,我早早起床,很用心地去厨房给他做了一顿丰盛的爱心早餐——后来这被我列入了自己生命中做过最蠢的事情之一。
他起床后闻着香味过来了,但因为赶时间,叼着两片吐司匆匆出门。当天晚上,我又做了生命中第二件最蠢的事情,用心为他准备了一顿丰盛的晚饭。
他准时回家了,却带回来一个女孩。
那个女孩除了胸比我大一点,下巴比我尖一点,也没有好看到哪里去嘛。开门后我愣半天没反应过来,蠢兮兮地问:“越泽,这位是你同事呀?”
“不是的。”
“噢,那——是你的妹妹?”
“不是。”
“噢,那,是你的……初中同学的……”
女生不耐烦了,一把搂住越泽的肩膀:“我是他女朋友,你谁啊?!”
“她是我表妹,在A大读书,寄住在我这。”越泽抢在我前头解释,笑了笑,还是那种舒服得体却没有太多情绪的笑。那一刻我幡然醒悟,原来他对所有女孩都是同样的态度,看似温柔却拒人千里。
我不再自讨没趣,识趣地闭嘴,乖乖当了一晚上的好表妹。
直到越泽把女孩领回房后,我才自觉地去厨房洗碗。一边洗还一边觉得哪不对劲,最后一拍脑袋恍然大悟:艾七喜,你这是在干什么?!你怎么心甘情愿就沦为人家的小保姆了呀?有这功夫你怎么不去KFC做钟点工啊,你脑子是被门夹坏了吗?
那夜,我失眠了。
我想着,要不,就现在偷偷离开吧。收拾着自己少得可怜的行李回到那个被许梦蕾污染得面目全非的大学宿舍。可现在要是回去,她一定会笑得脸部抽筋吧,若要被她瞧不起还不如让我去死,进退两难的境地,让我委屈得想掉眼泪。
可转念一想,我又突然明白了——艾七喜,你干吗难过啊?其实一直都是你在自作多情好吗?你跟越泽从头到尾都不过是纯粹的利益关系,为了二十万而假结婚,钱一到手就拍屁股走人,这些白纸黑字说得清清楚楚。你现在委屈个什么劲啊,就算他每晚换一个女人,就算他睡遍全天下所有的姑娘唯独不染指你,你也没什么好委屈啊!
这么一想我好过多了。
毛毯一卷,睡到了大天亮。
没过几天,他果然又换了一个女人领回家。后来我便也习以为常应对自如了。笑容满面地跑上去给他们开门,然后主动介绍:你好,我是越泽的表妹。目前在A大就读中文系,暂时寄住在表哥家。你是越泽的女朋友吧,嫂子你真漂亮,跟我表哥真是配一脸呢。
往往这时对方就会笑得花枝乱颤,她死也想不到,这番台词我已经一字不漏地对着很多女人背诵过了。不知为什么,我就爱看她们给越泽这个渣男欺骗了还毫不知情地以为自己是全天下最幸福的女人的傻样,一想到当她们醒悟过来的失望愤怒不甘等等,我就会兴奋得浑身战栗。
艾七喜,你真的好歹毒呀。
要在短短一分钟内,还是喝断片后的一分钟内,回顾完几个月的事情可不容易,但我确实做到了。在越泽对着我摆出他的招牌微笑,在他满脸嫌弃地对我说出“求之不得”时,我就不受控制地掉入了记忆这个大坑,挣扎了好久才爬出来。
现在想想,当初的我是多么天真无知啊。竟然以为自己能人财两赚一石二鸟,其实是掉入了这个大尾巴狼的狼窝。
越泽没空再应付我,走到镜子前开始打领带,他要去上班了。而我在骂完他后也没了力气,身体内的酒劲还没退,我一头栽倒在沙发上,打算睡个天昏地暗的回笼觉。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下午不是要去当家教吗?”越泽漫不经心的声音传过来。
“……啊!对呀!完了完了,全忘了。”我连滚带爬下了沙发,直奔越泽,“渣男,一会开车送姐姐一程吧,不然得迟到了。”渣男是我强加给他的昵称,虽然他从未同意。
“不行,我一会要去见个客户。”
“求你了!亲爱的老公你最好了……”话未说完,一阵恶心感又涌上来,我“哇”的一口吐到他刚从干洗店拿回来的西装上。
“艾!七!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