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雾都孤儿
“叫我余离忧吧,柳夫人。”公主陆离忧是这样介绍自己的。她穿着和上午一样的外套。只是夹克没有再胡乱披在身上,里面的短衫也换成了能盖过裤腰的黑色衣衫,多少显得严肃一点。
“好的,余小姐。我们目前暂时还没有资金来修建活动设施。因为前期的捐款我们主要用来支付买下这个道观的尾款了。最初卓老先生只为这里的地皮和建筑支付了首付,剩下来都是他用他的信誉为我们在旭虎银行拉来的无息贷款。”柳夫人领着大家走进正殿。她口中的这位卓老先生应该才是门口题字的那位。
她指着摆着几盆散尾葵之类植物的空旷大厅:“这里之前的神像请人弄走都花费了一大笔钱。这些支出待会儿各位都可以在账房查看到。”
陆离忧瞪大眼睛:“采光太差了吧,而且这么空荡荡的,墙壁上也不挂点名人画像或者名言什么的?我们帝……他们帝都都有。”
陈言长看着柳夫人黑着脸,差点笑出来。院长说得还不够明白吗?没钱啊,公主。
柳夫人用鼻子喷出一口气,并让这个声音大家都勉强听得到。
虽然陆离忧的问题并没有给院长什么面子,可是柳夫人面对金主这样把情绪写在脸上还是让陈言长觉得颇具玩味。他只跟在大家的身后,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毕竟现在还不是他的舞台,他需要静观其变。
顺着长廊走过去,显然这个殿内的结构也是重新改过的。来到一间教室门口,正有一位老师在给孤儿们授课,讲的内容是语文。陈言长探头看了一眼,那些孤儿们都目不斜视地看着讲台上的老师,口中此起彼伏的读书声,甚至有不少错字错音。他不禁暗暗摇头。
林吾道看了一眼陆离忧,抢先说:“孤儿院是这样,教学水平不可能和普通小学相提并论。而且这里收入并不高,也请不来什么名师。”林吾道也换了一身行头,和上午的中州风打扮不同,下午他也是呈现出了西装革履的胡风。
似乎为了印证他的话,老师的下一句领读声中就出现了一个错别字。陈言长小心地环视一周以后,发现所有人都面色如常,想来只有他那个沉不住气的人。孤儿院嘛,能要求多高呢?
陆离忧“哦”了一声,并没有如此作出任何评判,只是脸上的不屑和嫌弃也显得十分明显。
一行人又走到下一间教室,依然是在讲同样的语文。陈言长照理探头看了一眼,发现水平和上一个班差不多。抑制住想要摇头的冲动,他只是来装装样子的,没有必要太较真。
他不较真,自有人较真。果然,陆离忧高高在上地说:“你们分得什么班?前一个班和这个班都是学生年龄参差不齐,放到帝都,相同岁数的才进一个班。”
“余小姐,我们是孤儿院,不是学校。我们首先需要解决地是这些孤儿的出路。”柳夫人声音冷冰冰地,丝毫不客气。
陆离忧也沉下脸来:“林吾道,除了我父亲,不管是我母亲,还是我的七个哥哥,更别说叔叔了,。都没有人敢教我做事。我第一次被人指导了常识。”七个哥哥,说的当然是当今的七位皇子。
林吾道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殿……内的环境确实没有我们想象的好。但是柳夫人这里财力不足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余小姐,或许今天参观以后。这里正需要借助你的声望来为他拉来一大笔赞助。”算是从中稍作调和。
陈言长注意到他第一句话的言不由衷,显然林吾道是知道她身份的。只是这段话明显有点帮着柳夫人,不知道陆离忧听了会什么反应。他甚至打好几句腹稿,考虑合适的时候说出来。
只是他完全多虑了,林吾道又接着说:“柳夫人,余小姐是真正慈善家。她想要这些孤儿得到更好的生活环境。这也是她的慈悲和怜爱之所在,作为院长,你应该乐于接受这样善意的劝谏。”
他对于自己白构思了一阵说辞却没有得到发挥空间感到十分遗憾,余光里注意到一直跟在后面默不作声的莉蒂娅此刻也偷偷发笑。后者发现自己被注意到以后,将头探近他,极小声地耳语说:“算了,别想了,大情圣。你有什么比别人强的?连说话都没别人反应快。”
为了压住声音,只得细细的气息吐在陈言长耳朵上,弄得他痒痒的。他抑制住自己想要一把推开对方的想法。他倒是心甘情愿接受现在这样的人设,这是一个不错的伪装。若是都以为自己跟着公主的目的也是和面前这小子一样,想要追求公主的话。即使他最外层的伪装暴露了,也不会给他惹上太大麻烦。
各自都带着暂时抑制的不屑,大家一同在柳夫人的带领下来到下一处。“饭厅。”比较生硬地介绍。
“一般食谱是什么样的呢?”林吾道抢先问出了这个问题,大约是避免双方的不快继续延续。
“十天吃一次肉。五天吃一个蛋。七天吃一次白米。平时间隔粗面馒头、糙米饭。大部分时间土豆。”柳夫人说这话的时候,眼睛死死盯着陆离忧,想来是要看对方又会说出什么来。
“我比你们先来,我刚刚看院长的账目。能做到这样,真的不错了。说实话,这比我们内曹郡穷苦人家的菜单还稍好一些。”这次接话的是陈言长。沉默了这么久,他觉得是使自己引起所有人注意的时候了。更何况他说的是实话,这场的访客中,可能唯有他知道的实话。
“是吗?穷人又没肉又没有蛋,连饭菜都没有。柳夫人,你以后多买一点鱼吧。”陆离忧难得地没有挤兑,只是很认真地感慨了一番。
莉蒂娅这次终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陈言长在笑声一发出,就抢先剧烈咳嗽起来,以压住所有人的声音。在把肺都咳痛了以后,他用被泪水模糊的双眼看着大家:“北宸的雾太让人难受了。或许我永远不适合在这里定居。”
这种略显拙劣的表演至少不会骗过莉蒂娅和柳夫人。柳夫人因为他的好话,此刻看他的眼神稍稍柔和一点。
陈言长一边喘气一边举着手杖去指向远方的一个偏房:“我们下一处要参观的地方是那里吗?”
“不是,”柳夫人作出了否定,“我们往这边折回来,去看最后一个班。”
“那里是做什么的?”陆离忧的问题和陈言长猜想的一样。甚至说这个问题就是他故意创造出的机会让她问的。
“杂物室。可不是怕被批评,杂物室又脏又乱到我都难以接受。不过,杂物室嘛……”
“我理解,这在宫……公共设施里简直无法避免。确实没有去看的必要。”陆离忧的这个回答倒是让他始料未及,看来出身高贵的女孩总是避免这样的环境。
虽然他想去看看,可现在只是微微颔首,只他一个人没有反对的可能。
这个孤儿院的诡异,他已经察觉了不少。故意要求看那间房间只是他的一次试探。
院长对金主一点都不客气,那么说明他们背后还有更大的金主。否则没有造血功能的孤儿院凭什么给金主们甩脸色。院长一来就强硬的安排他和莉蒂娅查账,大约是为了作一番布置给他们参观。
布置的想必就是安排所谓的上课,一团糟的课。上课是背书,但是不论是老师还是学生都对此极为生疏,甚至错误连篇。很难相信他们每天都会这样学习。分班的问题已经被陆离忧直接指出了。柳夫人甚至给不出一个像样的借口,借着发火来拖过去这个话题。
即便如此,仍可以假设她有某种特殊的分班理由。而事实上两个班都在背同一篇古文,这样的分班有什么意思呢?孤儿们背书不行,却都目不斜视地看着老师,显然训练得就像是猎犬一样执行命令。考虑到陈言长目测这些孤儿最小的不过四五岁,放到正常人家这正是最胡闹的时候。那么孤儿院让他们学会服从的方法不会太温文尔雅。
相比较之下,这里有一个游客止步的房间,反倒是再正常不过了。只是这一切对于他来说,找不到一个探究下去的契机。那位心地善良却又幼稚可笑的公主并不可能和他心有灵犀,帮他提出什么请求。
第三间教室再次印证了陈言长的推断,同样的课文,同样的目不转睛。唯一不同的是陆离忧作了一句点评:“看了所有孤儿,就只有那个小眼睛的男孩还挺英俊。”她没有用手指,但是陈言长立刻就确定是哪一位。公主殿下没有说错,那个大约十岁的男孩确实要显得鹤立鸡群一些,倒不是相貌的原因,而是一种英挺的气质。也许他成为孤儿并不太久,身上还有过往优裕生活带来的朝气。
“为什么只有他看起来与众不同呢?”陆离忧好奇地发问,没有特定的对象。
“大概因为好看的都被领养走了吧。”这次林吾道作了一个严丝合缝的精妙推断。
只是这在陈言长看来很傻。当然他在心里嘲笑别人的时候,显然忘记了他经常自以为是的推断也是一戳就破。
结束了参观了以后,陆离忧并不愿轻易结束:“我们是不是应该等着下课再与民同乐……和小朋友近距离接触一下,才能算今天真正来过吧。”
“余小姐想得很周到。”不论是出于哪种考虑,此时陈言长都需要拍这个马屁。
“是的,我也是这么想的,柳夫人。”林吾道微微颦眉,对于陈言长逐渐开始的竞争行为略有不悦。不过他这么说也算是为此事定下最终的基调。
柳夫人犹豫了片刻,答应了众人的要求。四个人在大院里等待着,两两一组。陈言长隔陆离忧二人很远。莉蒂娅只是友好地提醒他:“我觉得你没有什么机会。你以往的情人里有这么高贵出身的吗?”
“多高贵?”他其实真的只是试探对方对陆离忧的认知。
“那你尽管去试。”然后,她黑着脸扭开头。只留给陈言长一个侧颜和一颗黑痣。
过了一阵,一群小孩被三个教师领了出来。走到空地,他们不笑也不闹,只是三两成群,低声聊着天。
当陈言长把手提箱放在一旁,握着手杖走向他们的时候,他们只是痴痴地看着他,旋即又投入自己的对话中去。对这样一个陌生人并没有多少兴趣。
陈言长心里一声叹息。这些就是北宸的孤儿院,里面装满了来自整个雄州的孤儿。说起来,他和他刚刚去世不久的哥哥,也是孤儿。
或者说,他的哥哥是孤儿。他有哥哥,所以他不算。
那么现在,他又算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