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传统制陶工艺保护与传承的现状及其发展趋向
20世纪以来伴随着现代化的进程,中国乃至全世界的众多民族的传统文化都不同程度受到冲击,或是历经变迁,或是消退,或是面临濒危的境地,傣族慢轮制陶工艺也不例外。
一 制陶工艺保护与传承现状
我们的调查和研究表明,随着现代化的发展和变迁,傣族传统制陶工艺也发生了种种变迁和消退,但作为民族传统工艺仍然会存续,短期内并不会消失,并局部地走向一定的创新发展之路。主要原因如下。
其一,部分制陶艺人的执着和坚守,是傣族传统制陶工艺能够沿袭至今的重要因素。如曼斗寨的玉勐,2008年我们在曼斗寨调查时,玉勐曾告诉我们,由于制陶的经济利润十分微薄,并且手工制作过程较为繁杂,很多人放弃从事这一传统手工业,而改做其他小本生意。2013年我们再次到曼斗寨调查时,玉勐的儿子也告诉我们:“从1983年开始,整个村寨中就只有我妈一人在慢轮制陶了。我们的远房亲戚波罕莫早先也在村中制陶,后来因辛苦放弃了……以前,我爸爸在边疆武装部工作,经常不在家,我妈又在景洪镇江北的一个制陶厂做陶艺工,我没人看管,受了很多苦,但我妈从未放弃制陶。”曼阁寨的岩罕滇也是如此,他出生于傣族传统制陶世家,1999年被云南省文化部门命名为“云南省民族民间美术师”,其两个女儿不仅学习了傣族传统制陶的工艺,也走向创新发展的道路,并在景洪市工艺品市场开了一家陶艺店,如今其工艺作坊生产的陶器,不仅沿袭傣族传统制陶工艺,而且有了较大的发展创新,其部分陶制品呈现了从传统土陶走向艺术陶的发展趋向。
图1-74 曼阁寨制陶工艺传承人玉章凤的荣誉证书 金少萍摄
其二,南传上座部佛教的因素,从某种意义上讲也是傣族传统制陶工艺传承的一种动力。傣族赕佛要用的土陶器目前没有替代品,而别的土陶生活用品则有诸多替代品。供给佛寺的用品,如滴水壶、小油灯、小火炉、莲花盆等仍然是村民赕佛的重要物品。在访谈中,玉勐本人也谈到除了对制陶工艺感兴趣之外,佛教信仰也是其坚守制陶工艺的重要因素,并说:赕佛用的这类陶制品价格很低,有的甚至是两三元,而且购买者多半是傣族老年人,傣族民间有句俗语“讨来的比买来的更金贵”,老年人来购买时压低价钱也不好说什么,只能低价出售。
其三,傣族慢轮制陶作为国家和地方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项目,政府部门命名了传承人,并给予一定的经济补助,地方政府也做了相关工作和努力,如建立传习基地、传习所、传习户,并组织相关培训学习等,为制陶工艺的传承人带来了荣誉,使其享有更大的知名度,为他们的手工制陶工艺带来了更大的发展空间,并使其获得前所未有的经济效益。这些举措也在一定程度上推动了制陶技艺的保护和传承。
其四,商品经济和旅游业的发展带来市场需求,促使傣族制陶不同程度地走向市场,生产性保护起到了一定的推动作用,已初见效益。岩罕滇家的制陶理念比较符合市场规律,认为需要不断变化制陶的式样来吸引和满足客户,从而走向市场,提高销量。他们还提到鉴于以前曼勒寨制陶的经验,既要保持传统,又要改革创新。值得一提的是,岩罕滇家将所有能够制出的陶罐样式的成品拍照制作成册,供客户挑选,为走向更大的市场做了充分的准备。他们还会根据客户意见改进陶罐的形状、纹饰等。对于当地旅游业的发展,制陶艺人普遍持欢迎的态度,玉章凤说:“如果发展社区旅游,会有游客购买这些(指他们家的陶器),而且游客的观赏、赞叹也是一种很好的推销方式。”在岩罕滇家,我们看到了西双版纳州文化体育局和民族宗教事务局颁发的“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傣族慢轮制陶技艺传习所”的牌子,但从制作工艺来看,其制陶工艺的发展逐渐脱离傣族传统慢轮制陶的技艺,这似乎是走市场路线的必然要求和结果,但是,依然坚持传统手法的话,似乎又像曼斗寨玉勐家那样,难以维持生活,传承负担很重。所以,在某种程度上说,传统与发展之间存在矛盾。由于生活所迫,玉勐家已经在考虑如何向市场方向靠拢,只是苦于目前还没有找到生产性保护与传承这项技艺的具体方式。
二 制陶工艺保护与传承存在的问题
如今,傣族慢轮制陶虽然被列入首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传承人、政府、媒体以及各界学者都在关注这一传统手工艺,但是目前保护与传承的现状仍然存在一些令人担忧的问题。从调查情况来看,个别相关的政府工作人员和传承人之间存在矛盾,如曼斗寨的玉勐因曾经有一次拒绝州文化馆的临时要求去展演慢轮制陶,从此便被贴上了不愿传承的标签。玉勐本人说:“其实,我是非常愿意传承的,而且为了传承付出的代价也很大,但是作为普通百姓,还需要挣钱糊口,这是很现实的问题,政府所给的省级传承人的补助都无所谓,只要能够对传承产生影响就行了。”事实上,多年来前来玉勐家学习制陶的人很多,只是她没有记录,日子久了也就记不清了。
自己昔日辛苦得到的,总能明白个中的辛酸。当有人来找玉勐学习慢轮制陶手艺时,只要有时间、有条件,她都会欣然答应。在访谈中我们也了解到,当地和外地很多学校的学生周末都会来玉勐家学习,西双版纳职业技术学院相关专业的老师也前来请教学习过。玉勐也曾多次给嘎栋初中、景洪市第四中学的学生授课培训傣族慢轮制陶工艺,近期分别是2007年11月、2008年5月和9月、2009年5月。在附近的嘎栋初中教过3次,在制陶基地——景洪市第四中学教授制陶,还获得景洪市第四中学辅导老师的聘书。第四中学的某位老师曾在玉勐家学过半年制陶,原本计划学成后制出的陶罐收入与玉勐四六分,材料由玉勐家提供,并且不收取学费。玉勐和这位老师签订了协议,在制出陶罐后,由这位老师帮助出售到昆明,并且由这位老师负责在陶罐上雕花。由于这位老师当时还在第四中学任教,经过一个月边教书边制陶的忙碌生活后,他最终不得已放弃了协议。之后玉勐还是前去学校进行每周一次的制陶教学,学校给的钱很少,第一次50元/天,第二次100元/天,但是为了将制陶技艺传承下去,玉勐依然坚持去学校。为了传承自己的技艺,玉勐感觉负担很重。2008年4月和7月,橄榄坝的制陶艺人曾来到玉勐家学习了一个月。曼飞龙寨现在的制陶传承人也在2007年、2008年、2009年连续三年都来玉勐家学习过,每次3~5天。玉勐教他们和泥、塑坯、烧陶。
因此,地方政府在保护传统工艺、重视传承人贡献的同时,也应适当考虑传承人的生活。调查中,我们注意到曼飞龙寨制陶的烧制方式和曼斗寨很像,采访中了解到曼飞龙寨的烧制方式是由州文化馆教授的,而玉勐的薄壳窑烧制技术早在2007年中央电视台拍摄时已经发展成熟,尤其玉勐在被评为云南省慢轮制陶传承人后,曾跟随州文化馆做过一系列的展演活动。其制陶的工艺流程州文化馆都有录像、拍照记录。毋庸置疑,曼飞龙寨的烧制方式是从曼斗寨传过去的。这件事本身也说明了玉勐在慢轮制陶工艺的保护与传承中的重要贡献。
与此同时,在曼飞龙寨的玉南恩家,我们看到景洪请来的快轮拉坯师正在快轮制陶,这一日益偏离傣族传统慢轮制陶的做法得到了较大的保护和扶持,而依然坚持傣族慢轮制陶的曼扎寨没有任何支持保护与传承的措施。目前曼扎寨除了寥寥几位制陶艺人在关门节至开门节期间制作一些赕佛用的陶器外,其制陶技艺随时面临失传危险。如果在勐海县制陶的傣族村寨也挂牌一两个传习所、传习基地或传习户,或许更有利于傣族慢轮制陶技艺的保护与传承。建立传习所、传习户等是地方政府在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方面的一种举措,这本身是好事,但其选择的标准是什么?评估的机制和机构如何操作?这都有待于进一步反思和完善。
三 制陶工艺保护与传承的发展趋向
(一)市场化之路与传统技艺保护与传承的博弈
过去,曼阁寨的岩罕滇一直担心制陶技艺失传,但因其在艺术上的天赋,他适应市场需求,在继承传统慢轮制陶精髓的基础上开拓创新。1999年,他被评为“云南省民族民间美术师”,他的作坊制作的陶器因精美细致而深受广大消费者喜爱,而且价格较高,销路也好。他的市场化之路大获成功,不仅赚了钱,扩大了制陶作坊的生产规模,还为发展傣族制陶这一传统手工艺探索出一条新路。于是,有相当一部分制陶艺人在寻思着效仿,如曼飞龙寨,市场要什么他们就生产什么,茶罐、茶杯、烟斗、旅游工艺品等,只要有市场,他们就去尝试。然而,论工艺精细程度远远不及曼阁岩罕滇制陶作坊的陶艺,更追不上建水紫陶的精致程度,如果继续一味地走市场化之路,将来又有多大的市场发展空间?而传统的慢轮制陶工艺又将何去何从?
图1-75 曼飞龙寨用快轮制作的陶坯 金少萍摄
现在就连省级传承人玉勐都深感传承负担太重而不得不考虑在坚持传统制作方法的同时,也让部分产品走市场化之路,从而将这项传统手工艺保留下来。曼扎寨现在只制作赕佛八件套,没有走向更大的市场,只有村寨周边的傣族人购买,随时面临着失传甚至消失的境况。曼飞龙寨得到州文化馆的支持,设立了1个传习所、3家传习户,虽然如此,但考虑到经济利益,目前正向快轮、工艺品市场方向靠拢,不过论精致程度,远远追不上岩罕滇家作坊的陶器和建水紫陶。但是,他们认为,如果不走市场化道路,这项工艺就将难以长久维持下去。
(二)佛教信仰与傣族慢轮制陶互为依托
的确,傣族传统制陶正面临这样一个窘境,试想,如果没有宗教的需要,如果没有玉勐的坚持,也没有岩罕滇作坊的市场走俏,傣族传统的制陶或许真的可能被现代社会所埋没,成为历史记忆。但从傣族宗教的发展历史以及在傣族社会中的地位来看,宗教信仰仍会继续存在,但是玉勐艰难的传承、岩罕滇成功的市场化之路,很容易让其他傣族村寨的制陶艺人放弃传统,效仿岩罕滇家的制陶作坊。如果这一天真的来临,那么傣族慢轮制陶即将消失。因为傣族传统制陶是傣族人民用于日常生活和宗教活动的,现在岩罕滇家生产的陶器主要是面向社会大众的工艺品,虽说是在传统的基础上开拓创新,为傣族制陶工艺寻找到了新的发展道路,但是,这实际上已经偏离了傣族慢轮制陶技艺的传统。所以保护传承与适应发展有时也是相互矛盾的。
有人曾预言,傣族传统的制陶工艺必将在现代化理念的冲击下逐渐消失。但通过对西双版纳诸多傣族村寨文化的调查,也基于上文的论述,我们相信,只要傣族的宗教信仰依然存在,其制陶工艺就不会退出傣族人民生活的历史舞台,或许制陶工艺只会随着社会变迁发生形式上的某些变化,比如,目前,慢轮制陶的产品由日常生活用品向工艺品、装饰品方面转变。
不可否认,傣族的佛教信仰在一定程度上对这一传统技艺起到维系作用。玉勐说,她所制作的陶器多用于赕佛,每年赕佛所用的小陶灯就得要2万至3万个,每年要用好几辆车才拉得完,并且赕佛的小陶灯每年都要换新,这给玉勐的土陶生意带来了不间断的商机,保证了她的生产利润。还有,当地僧侣化缘也多用她所做的陶钵,因为土陶透气性较好,在炎热的地方土钵对保持食物新鲜的确有用。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傣族的慢轮制陶在傣族佛教生活中仍是不可或缺之物。此外,随着民俗旅游的日益兴盛,傣族慢轮制陶技艺也有着新的用途,陶器既可以作为生活用品,也可以用作旅游工艺品,加上其中蕴含的古老技艺和民族文化特色,傣族传统慢轮制陶在现代社会也具有较好的开发前景。
总之,西双版纳傣族慢轮制陶技艺是传统制陶工艺的承袭与发展,是研究我国新石器时代原始制陶的突破口,是傣族优秀传统文化的无形载体,其深厚的历史积淀象征着我国少数民族传统工艺文化经久不衰的强大生命力。这一传统工艺在西双版纳傣族地区的发展一度呈现发展与嬗变的轨迹,从最原始的勐混曼扎寨和勐罕曼峦站寨的露天堆烧,到景洪市曼斗寨的半封闭焙烧,再到固定砖窑的全封闭焙烧,烧制技术所呈现的发展趋势将不会停滞。随着现代旅游业的发展,傣族传统陶器将会开拓新的市场,这一传统技艺的保护与传承也将会有新的方式和更加宽松的环境,正如玉勐自己所言,为了不让制陶工艺失传,她将打破传统习俗,将这门技艺传授给所有想学习的人。政府重视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凝结着傣族人民智慧灵光的传统工艺本身蕴含的强大生命力,再加上制陶手工艺人的坚守,这些因素都将为傣族慢轮制陶这一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承与发展带来新的希望和期待。
(本章执笔人:金少萍)
[1] 西双版纳州民委编《巴塔麻嘎捧尚罗》,岩温扁译,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89,第420~421页。
[2] 西双版纳州民委编《巴塔麻嘎捧尚罗》,岩温扁译,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89,第422~423页。
[3] 徐康宁:《景洪曼斗寨傣族的制陶术》,载“民族问题五种丛书”云南省编辑委员会编《西双版纳傣族社会综合调查》(一),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1983,第45页。
[4] 李晓岑、朱霞:《云南民族民间工艺技术》,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2005,第9页。
[5] 康某某,学习快轮制陶8年,我们调查期间在玉南恩家用快轮制陶坯,包吃包住,月薪3000元。
[6] 西双版纳几乎所有的村寨都种植橡胶树,不能割胶的老橡胶树作为燃料价格更便宜一些。
[7] 徐康宁:《景洪曼斗寨傣族的制陶术》,载“民族问题五种丛书”云南省编辑委员会编《西双版纳傣族社会综合调查》(一),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1983,第47页。
[8] 数据资料为2008年调查时玉勐提供。
[9] 唐立:《云南物质文化·生活技术卷》,昆明:云南教育出版社,2000,第61页。
[10] 徐康宁:《景洪曼斗寨傣族的制陶术》,载“民族问题五种丛书”云南省编辑委员会编《西双版纳傣族社会综合调查》(一),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1983,第42页。
[11] 我们从2008年起虽然多次到玉勐家调查,但始终没有机会碰到她烧陶,这部分资料主要是访谈玉勐的记录,另外,在曼飞龙寨调查时有幸见到了这种薄壳窑点火燃烧的烧制过程。
[12] 勐海的赕佛八件套包括烛台、四个小碗、小油灯、小风炉、水罐。
[13] 张海超:《曼斗傣族慢轮制陶》,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9,第54页。
[14] 冯芳:《原始陶器的审美寄托》,《甘肃联合大学学报》2006年第2期。
[15] 漏金是简称,是一种刻版漏印金水图案,主要作为傣族佛寺梁柱和墙壁的装饰,纹饰精美,带有浓郁的民族地域文化特色。
[16] 林惠祥:《文化人类学》,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第121页。
[17] 徐康宁:《景洪曼斗寨傣族的制陶术》,载“民族问题五种丛书”云南省编辑委员会编《西双版纳傣族社会综合调查》(一),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1983,第4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