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这本书是我对“书学小道”半生的体悟,也可以说是阶段性学习总结。由书法走进古文字,再由古文字反观书法,“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这本小书看似在解读古人,但有不少地方是在“借他人之酒杯,浇自己胸中之块垒”,“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我谓欧阳询,“行书不行”,虽不免訾议古人之嫌,然个人以为,为文当如与友对语,不可不一吐为快,孔老夫子云:“乡原,德之贼也。”舍己徇人,阉然媚世,某不取也。我既推孙过庭的《书谱》为书学第一经典,可又不得不指出,“草不兼真,殆于专谨;真不通草,殊非翰札”这一屡被征引的千古名言前半句大有问题!我还说清代书学巨擘包慎伯论书独具只眼,他称孙虔礼《书谱》“可以仰匹《文赋》”,我虽一向对他十分钦佩,然而也不得不坦率直言,他并未领会《书谱》文眼,他奋笔删改《书谱》,把书学第一的《书谱》精魂整得稀里哗啦,《书谱》经此骟割,已成阉奴,由“妙尽其趣”变成“其趣妙尽”了。
三句话离不了本行,无论什么话题我总会扯上汉字,扯上古文字。若要问这本书有什么特色的话,这大概是最大的特色。谈书法美学去找文字学奠基,前此或未之有也。其他可论者,人称“智果颇似委巷之质”,一百个瞧他不起,可我却要隆重地表彰他,表彰他的《心成颂》:这篇仅有百余字的偈颂是中国书学史上第一篇研究汉字结构艺术的专文,是文有意无意之中触到了书法的本质属性问题,即书法究竟该从属于文字抑或从属于艺术?
小书指出,虞世南的书学成就被严重低估了。且不说虞世南的其他书论,单就270字的“契妙”就足以奠定虞世南书论大家的地位。“契妙”所言,真正触及中国书法的灵魂,诚为不朽之论。
谈书学人总艳称唐太宗,称引唐太宗《王羲之传》、《论书》、《笔法》、《指意》和《书意》,其实后四篇不是太宗笔墨,很可能是中唐之后的伪作,只不过假冒太宗之名拉大旗作虎皮罢了。确是出自唐太宗之手的只有《王羲之传》及《许迈传》中“制曰”那段文字。
本书骇异可怪之论甚多。没有自己的理论体系也不傍依别人的理论体系,应是本书严重缺失之所在。资料多而理论少,套上“美学”这顶大帽子,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另外,个人还有考据癖,这与崇尚理论、崇尚哲学思辨的美学格格不入。本来,“美学”这个概念就是个舶来品,美学这门学问的发明权也毫无疑义归属西方,要套用西方人的学说解释中国的文化,无论如何都有点儿滑稽,可而今的学问纯粹贩卖国货者有几?中国哲学史、中国艺术史、中国京剧乃至祖国医学完全中国化(话)的有吗?若有,则一定乏人问津!就连我们引以为傲的甲骨学也要研究商代的宗教、天文历法、龟甲生态,也要建设协同创新中心之类的学术平台,学术领袖们还呼吁对甲骨进行三维扫描。“三维”“甲骨文”“协同创新”,摆放在一起,是不是很有趣?
这样的“前言”是不是有点儿太另类?
是言,刊之于书前,故称为“前言”,其谁曰不可?
常耀华
2019年11月18日于法国夏斗湖(Châteaurou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