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进入寒冬,朔风怒吼,冰天雪地。外出逃荒的饥民,凡是还有口气的,纷纷踏上回家的路。与其冻饿而死暴尸异乡,倒不如饿死自家炕头,尸魂还有个着落。这些天来,尹秀娟除到街上逢人就打听大嫂和大娘的下落外,就是领着士勋兄弟仨,在后面的三个宅院里整理打扫院舍,省得大娘一家和大嫂一家回来时感觉荒凉、寒碜。
实在没事可干了,尹秀娟和孩子们便不出门,相依相偎的挤在床上猫冬。她找出《三字经》、《百家姓》等书,教孩子们读书认字,进行启蒙教育。这天晚饭后,尹秀娟正在听士仁背诵《三字经》,忽听前院里有敲门声,士勋没等娘的吩咐便披衣去开门。原来,是大嫂一家回来了。尹秀娟一下抱住大嫂孙许氏,俩人哽咽着哭过之后,孙许氏说:“二妹,本以为死在外头回不来了,没想到这会儿到家了!”尹秀娟给大嫂擦着眼泪,看着她已经满头的苍苍白发,又忍不住泣不成声。士勋和士星、士仁和士良、士信和士勤牵手相诉。突然,士仁喊道:“怎么没看见士真妹妹呀!”没有人回答,却响起了满屋的抽泣声。尹秀娟焦急地看着大嫂,孙许氏才哽咽着说:“实在是走投无路了,把士真卖给人家,换了半布袋豆饼,我才和士星他兄弟仨吃着豆饼挣扎着回来,要不这样,就全死在外头了!嘤嘤……”屋里又是一阵哭声。尹秀娟沉思了一会儿,像是自言自语却异常坚定的说:“要把士真赎回来,无论怎样艰难,也要找回士真!”她抹了把眼泪,接着吩咐道:“士勋,去拿些柴火来点上炉子,熬一锅糊煮喝了暖和。”士勋按着娘的吩咐,士仁也去打个帮手,兄弟俩煮熟了糊煮盛入碗内,孙许氏和仨儿子喝着热乎乎的糊煮,泪如泉涌,感慨万千!家,无论怎样残破,永远是遮风避雨、享受温馨与安宁的港湾!这一夜,孙许氏和士星兄弟仨,没回自个的屋里,而是留在这里,八口人挤在两张床上,暖暖地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隔了两天,孙文泽和他后娘史氏及孙文龙和孙文香也回到家来。这一家出去后乞讨着到了益都。在益都火车站,孙文泽混在找活干的劳工堆里,每天不定时的被包工头叫去,干些搬运、装卸车的活,多少还能挣几文小钱,能保证家人一天吃顿饱饭。于是,他就和后娘史氏、四弟孙文龙、七妹孙文香,在火车站周围找了个稍能遮雨挡风的墙厦住下来。白天,他就到劳工堆里等活,史氏则领着士龙和士香到街上乞讨,晚上回到墙厦下歇息,好歹这么一天一天的熬着。春去夏来,秋尽冬至,一天酷过一天的寒冷,令他们难以支撑下去,特别是夜间,不小心就有冻僵而死的危险。的确,火车站周围每天都有冻死的僵尸,被抬走扔进万人坑。一旦遇见这样的惨象,史氏就担惊受怕。她想,就是回家里饿死,也不能在这里冻死!经过商量,这一家人便踏上了回家的路。
总算,全家人都安然无恙地回家来,只有孙士真被卖在了异域他乡。这就像块心病,时时令宅院里每个人心痛不已!而尹秀娟听说六岁多的士真,被卖给广饶的一家油坊店里当使唤丫头,她便心如刀绞,疼痛难挨!孙文泽回来的当天夜里,饭后,尹秀娟就叫住孙许氏、史氏和孙文泽、孙士星,商量如何去广饶赎回士真的办法。孙许氏满脸愁苦地说:“怎么去赎啊?家徒四壁、身无分文的。”尹秀娟起身到里屋内,摘下已故母亲的遗像,从墙龛里取出红布袋。当她把里面的银元拿出来放到桌子上,各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她便泣不成声的讲了银元的来历,并把爷爷宁愿自己饿死留下饭食和两块银元给子孙后辈的经过说了说,然后拿出爷爷和婆婆的遗书递给大嫂。孙许氏看罢爷爷和二婶的遗书,扑通一声跪下,两手捧住脸俯身到地上,悲恸地喊道:“爷爷、二婶,您二老舍弃了自个的命,救了士真、救了咱古槐人家呀!”史氏拉起孙许氏,说:“士星他娘,有你爷爷和二婶在天之灵的护佑,一定能把士真找回来的,咱们赶紧商量商量怎么去赎士真吧。”孙文泽自告奋勇地说:“二嫂、大嫂,明早我就领着士星去广饶,不找回士真决不回家!”尹秀娟赶忙说:“三弟,我就是这么盘算的,眼下只有三弟和士星去,要不让士勋也去?”孙文泽摆摆手说:“二嫂,要士勋在家里吧,里里外外的事还得靠士勋跑腿不是!”尹秀娟看着孙许氏问:“大嫂,你琢磨着几块大洋能赎回士真?”孙许氏寻思了一会儿说:“当时和那个油坊老板娘讲好的是,她出一块大洋,让我留下士真,我怕拿着大洋在路上也很难买到吃的,就让她兑换成豆饼,她便给了半布袋豆饼,所以,我寻思两块大洋就差不多,这还不到十天的功夫,如果时间长了就很难说。”孙文泽说:“那就给我两块大洋吧,我和士星来回路上讨着饭,不就省下钱了。”尹秀娟赶忙说:“不行,这样没有把握!咱们的目的是不管花多少钱、付出多大代价,一定要把士真找回来!三弟和士星在路上也不能苦了自己,而是身强力壮的才能把士真安全带回来,一定要保证领着士真回家来过年!我看就带四块大洋吧,这样才保险。”孙许氏抓住尹秀娟的手,又是一阵热泪盈眶,叔伯妯娌俩默默地对视着,此时,任何语言都难以表达那两对瞳孔里的深情厚谊!。
眼看就到腊月二十三小年了,可孙文泽和大侄子孙士星,去广饶已经整整七天未归,尹秀娟着急的天天在古槐树下翘首瞭望;而大嫂孙许氏倒是沉得住气,她只要没见二妹尹秀娟在家里,就知道二妹一准在古槐树下,她便出来把二妹拖回家。孙许氏说:“二妹,天气冷,别到大街上去了,三弟和士星该回来时自然就回来,如果遇到麻烦一时回不来,咱们着急也没用,还是沉住气等着就是。”尹秀娟表面上点点头,其实心里仍然像揣着个小兔子,突突地跳的厉害!她担心的是:世事纷乱,路遥而险恶,三弟究竟太年青,士星还是个孩子,一旦士真找不回来,三弟和士星再遭遇不测,那……她有时不敢往下想!
二十三日小年这天早上,尹秀娟象征性的辞完灶,回到屋里总是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的。一天不见三弟和士星回来,她就一天不得心安,而且随着一天一天的过去,不安的心情愈加沉重。士勋领着士仁到坡里拣柴火了,士信读《百家姓》有不认识的字就问娘,她也难以静心静气的教他。她看天已过辰时,便不由得又逛到古槐树下,庄东、村西的左瞧瞧右看看,视线里总不见那三个期盼的身影,焦急和忧虑像两只利爪又撕扯起她的心来。大嫂孙许氏也出来了,整整十天不见人回来,她也开始着急起来。尹秀娟刚要跟大嫂打招呼,可孙许氏指着东边说:“二妹你看,东边抱孩子过来的好像是四妹!”尹秀娟转脸看去,肯定地说:“大嫂,是四妹!”她俩便迎上去。孙文绣也看到了从古槐树下走来的俩嫂子,她先跟大嫂寒暄了几句,然后急忙跟二嫂说:“二嫂,走,快回家,我有些急事!”尹秀娟接过孩子抱着,领着孙文绣回到家里。孙文绣拉尹秀娟到了里屋,急躁地说:“二嫂,急死人了!”尹秀娟说道:“四妹,别急躁,慢慢说。”孙文绣说:“二嫂,你四妹夫刘广元有四天没回家了,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我在刘尧村问了几个人,都说不知道,我实在没处打听了,才跑来找二嫂给想想办法。”听此,尹秀娟有些犯难,心想:这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三弟和士星去广饶赎士真的事还没着落,这会儿又来了个刘广元失踪案。针对这些纷乱复杂、浑纯不明的情况,尹秀娟只能宽慰孙文绣,她说:“四妹,你先不要急躁!耐心地等等看看,兴许四妹夫出外办事还没回来,等有机会我也找人打听打听!”孙文绣点点头,顺手接过孩子,给八个月大的女儿喂起奶来。尹秀娟看着有些消瘦的孙文绣,心疼地问道:“四妹,这几个月你痩了不少,奶水够孩子吃的吗?”“一天奶两次还行,三次、四次就不够,只好再喂些别的。”孙文绣看了看尹秀娟,接着说:“这大半年,幸亏广元每个月都能从县城买回粮食来,才没饿着,不然……”她顿了顿,又抹着眼泪说:“广元四天不见人影了,他要有个好歹,这以后叫我们母子怎么活呀!”尹秀娟也抹了抹眼泪,接着转身去里屋待了片刻,出来后手上拿着两块银元,说道:“四妹,这是娘藏在她的梳妆台里留下的,你先拿着这两块用着。”孙文绣忙推手道:“二嫂,那家里比这家里的状况好,这钱我不能要!”俩人推来推去的好几个来回,孙文绣坚决不收,尹秀娟只好作罢。下晌,尹秀娟要孙文绣住下,她也不肯,因为她挂心家里的三位老人和失踪四天多的丈夫。
去广饶二百多里路,办事顺利地话,来回六天绰绰有余,可已经十一天了,孙文泽和孙士星还是人影不见、音讯皆无,一种不祥的征兆和恐慌的情绪,又笼罩了古槐左旁的宅院。再有几天年关将至,尹秀娟和大嫂、大娘在一起,只能是面面相觑、泪眼相对,终无找回孙文泽和孙士星的良策。尹秀娟想来思去,还是得依靠组织,让组织的人给出出主意、想想办法,也正好打听一下刘广元的情况。主意打定,她便直接去找孙相田。
冠子虽然还干着伪保长,但通过那次陪法场受了惊吓,并得到共产党的宽待和教育,他便决心悔过自新、痛改前非,宁死不当眼线再为日伪敌特卖命,这样便使村里的组织活动趋于半公开化。孙相田现在家里办公,尹秀娟找到他时,正好六猛子和孙文峰也在。孙相田听了尹秀娟的述说,也感到事态的严重性。六猛子干脆说:“眼看几天就过年了,还是我去找找文泽和士星吧!”孙相田说:“六猛叔,你去是再合适不过,只是没有钱、没有吃的带着,你路上怎么过?”“一路走一路当乞丐要着吃,饿不死人!事不宜迟,我回家拾掇拾掇就去。”六猛子说完,就要起身出门,尹秀娟赶忙说:“六猛叔,我家里还有钱,您等我一会儿,我回家给你拿去。”六猛子说:“二侄媳妇,拿钱倒不必了,不过,你出来一下,我再和你说个事。”尹秀娟想,自己也正想找六猛子打听一下刘广元的事,她便赶忙随着走出门外。六猛子问道:“二侄媳妇,那天是不是文绣来过?”尹秀娟点点头,刚要问四妹托付的事,还是六猛子先开口问道:“二侄媳妇,文绣是不是跟你打听刘广元失踪的事?”尹秀娟赶忙点头,这也正是她要问的。六猛子严肃地说:“这件事,组织要求是要保密的,但是由于你和孙文绣、刘广元的特殊关系,经组织研究决定,要我负责跟你说明刘广元的情况:一是刘广元和沈同福先后被抓,据内线消息,沈同福经过严刑拷打坚贞不屈,在监狱里不几天被酷刑折磨的犯心脏病而死,而刘广元情况不明。二是组织对刘广元的情况要进一步调查核实,因此现在无法定性。”说到这里,六猛子停了停,轻轻地咳了两声接着说:“二侄媳妇,关于刘广元的情况就这些,你对孙文绣不能说出刘广元被捕失踪的真相,她肯定承受不住这些沉重地打击!”尹秀娟满脸惊愕的听完,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既有对沈同福惨烈而死的哀痛和悲伤,又有对刘广元生死不明的疑虑和担忧,更有对四妹孙文绣的怜爱及同情!
尹秀娟头脑里像出现了一片空白,怔怔地呆在那里,直到六猛子连续叫了她三声,她才回过神来。她一把抓住六猛子的胳膊说:“六猛叔,这可咋办啊?文泽和士星的事情还没有着落,这接着四妹的事又让人揪心!待过年了,文泽和士星回不来,这家里这个年怎么过啊!要让文绣知道了刘广仁的事情,而文绣的这个年怎么过啊!”六猛子宽慰她说:“二侄媳妇,放宽心,沉住气!文泽和士星不会有事的,我这就去找他俩。至于文绣那里,就只好含含糊糊地跟她说可能被派去外地了。二侄媳妇,走,我送你回家吧!”六猛子的话,令尹秀娟心里稍感踏实,事已至此,着急上火都于事无补,还是回家恭顺天意吧。
尹秀娟随着六猛子刚出老井那条胡同口,正好撞见孙文泽背着孙士真,拖着疲惫的步伐缓缓走过来。这霎那间忧喜交替的戏剧性变化,着实令尹秀娟和六猛子始料不及!六猛子一拍大腿,高兴地说:“嗨!盼谁来谁就来,想谁到谁就到!”而尹秀娟居然一腚坐到地上哭起来。六猛子打趣地说:“二侄媳妇,你这倒是应了乐极生悲的老话,还高兴地哭起来了。别哭了,快起来回家报信!”尹秀娟破涕为笑,就在她从地上爬起来的同时,孙文泽有气无力的喊了一声“二嫂”后,便和背上的士真一起倒在她的脚下。尹秀娟俯身抱起士真,问道:“三弟,怎么没看见士星?他落在后头了?”“二嫂,你抱着士真先回家吧!有关士星的事容我回家后再慢慢地告诉你们。简直累坏了,我在这里稍歇歇、喘口气后再回家吧。”孙文泽说完,接着翻了个身,舒展开四肢,仰面蓝天,美滋滋的笑起来。好像笑容是风、疲惫是云,风吹便云散。尹秀娟和士真说:“看你三叔恣得,不管他了,咱们回家!六猛叔,您也来家里坐坐?”六猛子笑着摆摆手,说道:“二侄媳妇,我不家去了。突然间人都回来了,有惊无险,我也是一块石头落了地!文泽快起来回家吧,小心躺在地上着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