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这天夜里又下了一场小雨。雨露滋润下的古槐树,枝叶更加翠绿。一个月前,孙兴贵从山上回来后就留起了胡子,尹掌柜还给他弄了幅眼镜戴着,经过这一番装扮,就是很熟悉的人,不仔细辩认也认不出是孙兴贵。另外,尹掌柜还提议给孙兴贵改改名子,他说:“以前的孙兴贵已经在山上啦,咱家里这个应该改个名子才行。”老太爷和孙兴贵也感到有道理,老太爷不假思索的说:“我看就叫孙贵新吧,身份是西石峪村老亲戚。”
清早,孙贵新到水井上挑了几担水,走在大街上,一些乡亲向他投来陌生的目光,有老者干脆问他道:“看着面生,哪里来的?”他笑着说:“大爷,晚辈是山那边西石峪村的,叫这家里老太爷表舅。”进进出出好几趟,没有认出他的,他和老太爷心里那块石头落了地,踏实了。
眼看就要立夏了。这一春天雨水比往年偏少,经过几次浇过水的二十多亩麦子,总算拔节抽穗长势还算尽人意。不过,全村保住苗的麦地也就几十亩,有些村庄情况更严重,还有些缺水的村几乎绝产。四周坡里赤地片片,家家户户人心恐慌,饥荒年景已成定局。
这天清早,孙贵新在后场院给牲口添完料,接着拾掇准备麦收的家把什。孙老太爷逛到后场院,看见孙贵新就吆喝他说:“兴贵呀!啊不,总是忘了改口。贵新呀!咱爷俩到坡里转转去。”孙贵新答应着,收拾起家把什,就跟在老太爷的身后向北坡走去。爷俩从北坡沿着沟沿转到东坡,又从东坡经过南坡转到庄西头回到家里,已经是日上三杆,近晌午时分了。在老太爷的堂屋里,孙贵新伺候老太爷点上烟袋锅,自己也卷了根纸烟吸着。老太爷满脸忧虑地说:“地里的麦子东一片西一片的不集中,再有个十天半月的就差不多熟了,我就是担心急红眼的饥民合伙抢收那些麦子!”孙贵新说:“叔,以往的荒年,饥民抢粮是常有的事,再过两天我想组织七八个青壮年,夜里巡逻护粮。”老太爷说:“这倒是个好主意,只是咱们那些麦地东一块南一块的,北沟里也有,真要有饥民来抢收就不是十个八个的人,往往是几十、上百人众,咱们八九个人是护不住的!不过,组织几个人去巡逻护护,总比不巡逻不护强。”孙贵新就应承下来。饭堂里晌午饭已上桌,爷俩去用餐不提。
转眼间到了芒种。尽管全县的麦收基本是绝收的局面,县师范讲习所还是放了十天的麦假。孙文源回来后,爷爷就让他参加孙贵新组织的巡逻护粮队。这支十来人的护粮队,其成员基本是孙家五服内的兄弟和丝场的几个工人。孙文源跟着护粮队巡逻了两个夜晚,了解了地里的情况后,他做了一下分析,感觉巡逻护粮根本就没有必要。第三天傍晚饭后,孙贵新正招集人的时候,孙文源拉他到一旁,说道:“贵叔,我认为但凡来抢麦收的就不是一二十的人,应该都是几十人甚至上百人,这么多人真来了,我们这些人也挡不住。”孙贵新笑了笑说:“你爷爷和我也都这么认为。确实大批人来抢是挡不住,但是也得防备那些小股趁机来偷割的人。”孙文源又反驳说:“那就更没必要了,个把人来偷点麦子也无所谓,但凡来偷麦子的肯定是实在揭不开锅的贫民,咱就权当发些救济就是。贵叔,您说是不是!?”“你这孩子从小就心善,真是秉性难移!”孙贵新拍了拍孙文源的肩膀接着说:“文源,咱们地里的麦子再过个四五天就能割啦,咱爷们再辛苦几晚,权当夜里到野外凉快凉快,真正遇大股的来抢咱也没办法,如果遇到小偷小摸的贫穷人来割点,咱就挣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让他们割就是!”孙文源竖起大拇指说:“贵叔的怜悯之心,也是秉性难移呀!”
在南部山区卧虎峪村附近的几个村庄,村址地理位置极为特殊,这里崇山峻岭、沟壑纵横。山是沙石山,滴水不存,寸草不生;沟是断裂层,水漏裂缝,泉干无流。几个村的村民生活在常年缺水的状态,山脊薄田种些庄稼只能听天由命。风调雨顺年景也温饱不足,遇旱之年不但颗粒不收,人畜用水也只能外出十几里求水。今年大旱,刚入夏,几个村的村民就联络起来,商量着如何寻些生路。几个村里有些名望的老人开腔发话:“甭商量,还是老黄历,抢麦收!”于是,当即挑选十几个精明强干之人,撒网似的到那些土肥水足的地方搜索目标。孙家小埠这几十亩小麦刚结穗时就被他们标记在册。
孙家小埠有麦收的十几户人家就像商量好了一样,不约而同地都定于明日(农历五月十五日)开镰收割。
十四日这天,宅院里的男劳力都忙碌起来。场院里的事项,孙贵新和几个雇工两天前就准备就绪。今天主要是磨镰刀、备扁担,找绳子、雇短工。虽然,今年麦子少的可怜,但也要集中力量快割快收入库。连续几夜的巡逻,南坡、东坡和北沟里都风平浪静,既没有大股的灾民来抢收,也没有小股贫民来偷割。就剩今晚了,各人都认为好几个夜晚都平安无事,今夜还能有事吗?可孙贵新不这么认为,他想:今夜更不可大意!几个夜晚都过去了,还差今晚吗?!晚饭后,他叫来孙文清和孙文源,要他二人去通知巡逻队的其他成员,到坡里巡逻。
都说是十五的月亮十四圆。果然,那一轮月,玉盘圆满,银辉皎洁。夏季的燥热风,经过月光的筛滤,变的柔软而凉爽。孙贵新带领巡逻护粮队,踏着明亮的月光,行进在麦田之间。巡逻队来回转过几圈后,已是月挂中天、夜深人静之时。孙文清说:“贵叔,估计下半夜也没有来偷的,如果咱们回去的太晚了,明早起不来怎么办?!”其他的人也附和着说:“就是,明早就开镰了。”孙贵新心想:这些人都是明早开镰的主力,太晚了回去可别耽误事。他望了望四周,月辉下的田野深远而宁静,只有不时轻拂的夜风,沙沙地和麦浪私语。孙贵新吆喝道:“掉头回去吧,明早都早起呀!”
那一轮明月已经西斜,高高地站在了小埠山顶上。也就三更时分,在通往南部山区的大道上,呼啦啦地涌来一群人,那阵势、黑压压的不少于几百人众。一色的青壮劳力,有握镰刀的,有扛扁担的,有推独轮车的,来到孙家小埠的地界,涌进有麦子的地块,就像蝗虫蚕食一样,不到三个时辰的功夫,一片片麦杆倒地,又绑捆装车、肩挑,呼啦啦向南大路涌去。
……
十五日晨时,古槐树下。孙贵新把人分为三伙,一伙去南坡,另两伙一伙到东坡、一伙下北沟。分配完毕,孙贵新高声说:“大家伙行动吧,争取一天割完!”大家的脚步刚要挪动,忽听得东庄有人哭喊:“土匪强盗呀——我的麦子呀!”不多一会儿,南庄里也哭声一片。这群就要去割麦子的不明就里,便异口同声地问:“这是咋啦?”“怎么啦?”“……”冠子正好散步到这里,听到议论声,就大声说:“地里的麦子全没啦!”孙贵新“唉”的大声叹了口气,摆摆手,无奈地说:“大家都散了吧!”
孙文源的假期已到。他回到县师范讲习所,就把孙家小埠几十亩麦粮被抢的事告诉了高齐民。孙文源叹了口气,说:“全村几十亩麦粮,有我家的二十多亩,其余那些基本是佃户和小户人家的,我们家二十几亩的麦粮被抢不足惜,只可惜那些佃户和小户人家,这以后的日子咋过啊?太可怜啦!”高齐民笑了笑说:“不足为奇,今年春季大旱,全县百分之七八十的麦田颗粒不收。你等着瞧吧,再过一两个月,要有多少饥民走上逃荒要饭的道路!”孙文源不无忧虑地说:“真要出现那个局面,看来就要回去动员爷爷开仓放粮了,咱管不了普天下的事,但保证本村的饥民撑一阵子还行。”高齐民也叹了口气道:“我家的田产、家资远远比不上你家,好年头保证自家吃用还稍有富余,可这样的饥荒年,情况就不乐观了!”
上课的铃声响了。孙文源和高齐民步入教室,同学们没有到齐,有三个空位子摆在面前。可能是临时调整了课程,本来是语文课,但来上课的却是时事政治课的宋子铭老师。宋老师不到三十的年纪,是来自省城的高等生,思想进步,博学多才。他身着小站领白色衬衫,国字脸,浓眉秀目,薄唇轮廓分明,小分头梳的一丝不苟。他端正了一下讲义夹,立正着身子,微笑着讲道:“同学们,这节课我借用同学们半个小时的时间,主要是讲一讲当前的时事,目的就是面对上半年严重的旱灾所造成的饥荒,我们青年学生该如何作为,该如何尽一点绵薄之力助饥民度过难关!”他停顿了一下,咽了口唾沫,接着讲道:“同学们,我们每个同学的家庭,基本都较为殷实,所以,希望同学们为我们的贫困乡邻奉献一片爱心。虽然,我们每个人的力量有限,但是,点滴之水汇成海洋!让我们行动起来吧!”课堂里爆发出久久的掌声。
宋老师挥了下手,掌声静下来。他打开讲义夹,拿出一叠表格举起来,说道:“同学们,请把自己助困的意向、方法如实填到表格上,并填写籍贯、姓名等。”孙文源拿到表格后,毫不犹豫的在相应栏目里填上:“开仓放粮!”而高齐民填写为:“捐资三十块大洋!”下课后,从同学们的议论声里,孙文源和高齐民得知:那三位缺课的同学,是因为在自己家的麦粮被抢时,与盜寇搏斗被打伤。高其民打趣地说:“救济救济灾民又如何!非得去护粮,这正是——粮丢体伤,得不偿失!”孙文源鼓掌了两下,赞道:“世人都如老高一样,乐善好施,扶危济困,岂不善哉!”
……
幸好,麦收过后,倒是雷闪不断,雨水连绵。家家户户点种的棒槌子,株齐苗壮,预示着秋后有个好收成。但离秋收还有两个多月的时间,这段日子里仓空肚饥,也是煎熬难持。要饭的成群结队,已经出现在大街小巷里。
这天是星期日,孙文源回到家里,第一件事就是跟爷爷商议开仓放粮、救济乡邻的事情。在老太爷的堂屋里,孙福常、孙寿常、孙贵新、孙文清、孙文源各持己见,争论不休。开仓放粮的事,孙文源是提议招集人。他首先把讲习所宋老师的课堂动员跟大家叙述了一遍,然后提议自家留下半年的粮食,其他的全部放给贫困乡邻;另外,在庄头大路上支摊熬粥,救济过路饥民。他大爷孙福常、三叔孙寿常,首先不同意;哥俩不约而同的表达建议,意思就是:放粮可以,不过只能放出三之一的粮。并担心说:“谁能保证明、后年就是丰年?再说今春天肩挑车拉浇麦子,各人受了那么大的累,结果全部被抢走,颗粒没收。”孙贵新基本同意孙文源的提议,他说:“我是外人,本不该发表建议,但叔和文源非要我过来,那我就说说,麦收到现在不到一个月,连续下了几场大雨,看来秋后棒槌子肯定是个好收成,有这季棒槌子和半年的麦粮,起码明年不用担心缺粮。”老太爷听了这两种不同的建议,在铜痰盂里磕了烟袋灰,看了看孙文清说:“文清,你也说说?”孙文清不假思索的说:“爷爷,还是您老定吧,我听您的!”老太爷便果断地说道:“留下一年的用粮,剩下的全部放出去。咱们放粮只能放给家无粒粮的人家,我粗略算了一下,咱村真正缺粮的不到七十户、三百多人,一口人俩月的口粮也就七升麦子,放一万八千斤足够,有外村来的少给点,库里的粗粮拿出些来熬粥。就这样吧!”
孙老太爷拍板,各人只能认同。接下来,跟村保长孙鲁确定放粮程序,并由孙鲁及两位甲长负责落实领粮的人头。于是,宅院的男人们负责运粮,女人们负责支摊熬粥。尹秀娟拖着孕身也不想闲着,日日在粥锅前掌勺施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