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转过年来,持续的干旱令庄稼人愁容满面、忧心如焚!人们盼着正月十五雪打灯,结果是晴空朗月,没见着半点雪花和雨星;人们又盼着雨水时节,一场好雨会如期而至,给麦田浇灌透彻的返青水,结果是日日风干气燥,却更加重了麦苗的枯萎……人们盼啊盼,盼过了春分又盼到了清明,雷公仍然不施威、雨神不显形,一顷顷干裂的土地,一片片枯死的禾苗,无情地撕碎了庄稼人麦收的希望。而更令人担忧后怕的是村中老井水位急剧下降,北沟底的暖水河也断流干涸。如果老天爷再不发慈悲下一场透雨,不但春播夏种没有指望,而且严重威胁到人畜用水。
清明过后,县师范讲习所放假一周,要学生们回乡帮助抗旱。孙文源回来后,见家里空无一人,他放下行李,都没顾上喝口水,便心急火燎的出大门,向北坡里奔去。一百多亩地的北坡,有他家的二十多亩。他想,也许家人们都在这块地里忙活呢。可是,当他走到村外向辽阔的北坡望去,却没看到一个人影。他弯下腰拨拉了几丛麦苗,发现已是叶干根枯,这会儿就是来场瓢泼大雨,也是无济与事了,麦苗再没了生还返青的可能。望着空无一人的麦田,他心里明白,这是庄稼人无奈地放弃了对麦苗的拯救!孙文源刚要转身回村里,却远远的望见北沟沿上出现了几个身影,像是挑着水桶的样子,他断定这是有人从沟底暖水河里取水。他沿着田间小路,决定到北沟里看看。当他站在沟沿上向沟底俯看下去,但见低洼的暖水河滩里,俩人一伙、四人一簇的在挖坑蓄水。暖水河虽然断流了,但低洼处还有些浅浅的水湾,所以人们就挖深坑把水集中起来,然后用水桶担水到两侧河岸的麦田里。
北沟底,暖水河北侧的五亩洼地里,麦苗绿油油的,还有保苗生长的希望。只要暖水河里能取到水,这些麦田就不会受旱,因此,本着能保多少保多少的原则,家人们便在暖水河滩里挖坑取水保苗。
家里的女人都在这里。孙文源走到正在舀水的娘身旁,边拿过娘手里的水瓢边问道:“娘!我爷爷、大哥他们去哪里啦?家里没有人。”他娘答非所问地反问道:“文源,你怎么回来了?”他跟娘说了师范讲习所放假抗旱的事。接着将舀满水的水桶挑起向麦地走去。孙文菊停下手里的活计,走到尹秀娟身后拍了拍她的肩膀说:“二嫂,你的身子这样沉就歇歇吧,你这样干,让二哥以为我们虐待你呢!”尹秀娟扬脸微笑着说:“臭妮子,你还不了解你二哥,他才不心疼我呢,他早就说孕妇干些轻快活活动着,比整天坐着、躺着强,这是科学!”“科学是什么呀?读书人说个话叫人不明白,嘻嘻!”孙文菊嘟囔着、笑着。孙文源挑着水桶远远的搭话道:“老五妹哎,叫你读书你不读,什么是科学都不懂了吧!科学,通俗的说就是对事物最正确的看法和解决办法。”孙文菊撇撇嘴,大声说:“二哥,听不懂!”惹得众人“嘻嘻、哈哈”的大笑起来。
傍晚,收工后回到家里吃过了晚饭,尹秀娟感觉特别劳累,身子也愈加沉重,她懒的漱洗,就躺到床上歇起来。孙文源从厨房里打来一盆热水,放到床跟处要给妻子洗脚。尹秀娟一下子侧着身子坐起来,拿开丈夫正给她脱鞋袜的手,急急地说:“都是女人伺候男人洗脚,哪有反着男人给女人洗脚的道理?你还是到娘那里伺候她吧!”孙文源挣脱出双手,又要给妻子脱鞋,并说道:“娘那里有俩妹妹伺候着呢。我现在就是要改改这些规矩,提倡男女平等,不能总是让女人附庸伺候男人!”尹秀娟把两手搭在丈夫的左右肩上,略低首向丈夫抛个媚眼,说道:“本小姐就娇气一回,享受享受男人给洗脚的滋味!”孙文源撩着温水在妻子白嫩的脚面上搓揉着,抬首感慨地说道:“看来你娘家老一辈的人还是很开明的,没有把这双大脚板子裹成小脚,不然啊,丑而吧唧的不说,还不能下地劳动,本人也不会娶个裹脚老婆,咱们都好幸运嘛!”“要说老一辈人开明,听说还是我嫲嫲开明,爷爷却有些顽固,据说我叔家大姐和二姐小时候,爷爷非要给她们缠脚,是嫲嫲硬是阻挡才没有缠成,打那以后尹家的女孩子就没有裹脚的啦!”尹秀娟把右手放在丈夫的短发上轻轻捋着,接着说道:“我十岁那年嫲嫲去世的,我记得她的脚就是放脚,据说小时候给她缠脚时,白天缠好,晚上自己偷偷的放开,结果缠了几年也没有缠小,拿她没办法就算了。”
孙文源给妻子洗好脚,倒掉洗脚水后,接着尹秀娟刚才的话茬问道:“你爷爷是个老顽固,是封建思想的卫道士,怎么娶了你嫲嫲这个大脚老婆呢?”尹秀娟回答说:“据说,我嫲嫲娘家很富有,在当地开着好几家商号,而我爷爷年轻时就在嫲嫲娘家的商号里当伙计学徒,能娶到东家的小姐,多大的福份呀!还能在乎脚大脚小?”尹秀娟扯过薄被往身上盖了盖,接着说:“据说,我嫲嫲在娘家为闺女时,没有一点娇小姐的派头,在家里、商铺里和佣人、雇工一样的干活,地里的累活、苦活也都去帮忙干。……”没等尹秀娟说完,孙文源就说道:“我说嘛,你们尹家的小姐、小爷们就是承袭了你嫲嫲的光荣传统!本人娶了尹小姐当老婆,真是一举数得啦,既不用再请管家,也不用找佣人雇长工了。”尹秀娟佯怒地扯起枕巾,向丈夫扔过去,压低声腔恨恨地说:“你个坏蛋!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我嫁到你们孙家,刚进门不几天,你就躲进县城里读书,这一摊子家务事和地里的活,我不干谁干啊!?幸好本小姐不是娇生惯养的料,从小就受了磨练不拘束干活。”
孙文源到门口处,又到院子里走了走,各处里看了看,居然发现各房都关门熄灯歇着了。他想:这些天因为抗旱,家人们都累的够呛,特别像娘、妹妹们这些女人,以前没干过地里的活,这回受着秀娟的影响,也都跑到地里干活了。他由衷地为娶到秀娟这样会持家、又能干的妻子感到欣慰,又不免为身怀有孕的妻子,还这么为家事操劳而痛感内疚。
家人们因为累了一天,都早早的歇息了。孙文源又到前院里,看了看街门也已关严插拴。他折回来后又特意瞧了瞧爷爷的房门,那边悄然寂静的夜色里,不时的传来爷爷的咳嗽声和的鼾声。在抗旱保苗的这些天里,爷爷带领全家的男丁肩挑车拉,给东坡、南坡里还有返青生长希望的麦苗,浇灌了一遍井水。而近几天,老井的水位下降,爷爷又协助村保长孙鲁,组织全村里的青壮劳力挖掘井底的淤泥,以此加大泉水流量提高水位。孙文源不由得掂着脚靠近了爷爷的窗前几步,那咳嗽声、鼾声令他既感到亲切又倍觉心疼!他也深为自己堂堂五尺男儿,不能替老人家分些担当而深深自责!这时,尹秀娟悄悄地来到他的身后,拽着他的后衣襟,要他赶紧回屋去。
小两口回到屋里,尹秀娟已把床铺拾掇好,孙文源在后面关了房门又拉起窗帘。罩子灯暗红色的光亮,一种朦胧又温馨的感觉,俩人躺到床上,尹秀娟轻轻拍了拍隆起的肚皮,美滋滋地说道:“小家伙在里面踢腿呢!”孙文源笑了笑自豪地说:“有个能文能武的爹,还有个多才多艺的娘,儿子自然是承继着父母的基因,在娘肚子里就练开拳脚了,说不定还学着吟诗唱曲呢!”尹秀娟嗤嗤地笑着说:“你就胡编瞎吹吧你!他娘还下地劳动,不当剥削阶级哩。”说着,伸手在丈夫的脸面上搓揉了几下,怨声哀气地说:“还多才多艺、吟诗唱曲的,先让你尝尝这搓板手的滋味!”妻子结满老茧的手掌就像搓板似的,所到之处,孙文源便感觉抓挠般的痒疼。他拿过妻子的手仔细的端详了一番,说:“这双弹琵琶、拿绣针的手变成了轮镢头、握锨把的手,变化很大呀!这才是劳动人民的双手,……”没等丈夫说完,尹秀娟在丈夫胳膊上拧了一把,愤愤地说:“叫你站着说话不腰疼!”孙文源“哎呦”一声,赶紧握住妻子的手。尹秀娟忧心忡忡地说道:“说些正经的吧!唉,快四个月了,老天爷滴雨未下,要是十天半月的还不下场大雨,年前和这些天浇过水的麦苗也难保不旱死!”“这些浇过水的麦地,一共多少亩?有咱家的几亩地?”尹秀娟回答说:“南坡洼子地八亩,东坡里有十亩多,再加上北沟里暖水河滩头那五亩,一共也就二十多亩地的麦苗没有旱死。年前虽然分了地产,但遇到这样大旱的年景,爷爷说这些保住苗的麦地不管谁家的了,大家一起来抗旱保苗。”孙文源侧侧身望着妻子的眼睛说:“这样的大旱之年,就是颗粒不收,咱家地库里的存粮也够吃个两年三载的,只是那些佃户、贫民可就挨饿受苦了!这可怎么办呢?”他像是问自己,又像是问妻子。尹秀娟未加思索地说:“到时只好开仓放粮啦!饥荒年,你不放粮,那些成伙结队逃荒要饭的,也得把你的门挤破了!”妻子的回答,也正是孙文源的心声。他深情地望着妻子,深深地为自己拥有这样一个既美丽坚强、又有菩萨心肠的女人,感到无比的幸福和自豪!
村里那口老井,经过几天的挖掘清淤,总算提高了一些水位,村民们恐慌的心里得到些许的安慰。孙老太爷吃完早餐后,就吆喝着孙文清和孙文源到水井上去。孙文清又到后院里叫了几个丝场的工人,一起来到水井上。水井周围已经聚集了好多的人,有青壮劳力,还有些老人、妇女和半大孩子。孙相春、孙相田,孙文庆也在人群中,他们几个见到孙文源便聚拢过来打招呼。今天聚集这么多人来水井上,主要工作就是安装水车。南园里孙洪常会锔锅、锔盆的手艺,还会些修理、打铁钉马掌的活,安装水车也是行家里手,所以,他自然便成为这次安装水车的总指挥和技术指导。他首先安排村保长孙厚挑选了十来个青壮劳力,把四十多尺长已经穿好铁链子的水管抬到水井旁,接着将吊装架上的绳索套到水管的一端,然后十几个人一起拉着绳索的另一端,齐心协力的吊起水管下进水井里。……大家伙正干得起劲,水车安装也近尾声。一时间,天空居然阴沉起来,像是要下雨的样子。孙老太爷仰面望着阴云密布的东南方,激动地吆喝道:“老天爷呀,您总算要开眼了!今日里您要下场大雨,明日里老朽我就宰猪杀羊拜祭您!”就像是苍天有眼似的,孙老太爷吆喝呼唤的大雨,不多时就“哗哗”的下起来,……人们尝尽了久旱不雨的苦头,豁然间大雨淋头,人人都兴高采烈的欢呼雀跃着,任其淋成落汤鸡也情愿!
一场好雨,淅淅沥沥的下到傍晚。孙老太爷打着油纸伞,北坡、东坡、南坡里转了一圈。一镢头深的雨,对于浇过水的麦苗,更有了活下去的保障;而麦苗已经旱死的地块,只能适时的改种些杂粮、瓜果、蔬菜等,争取秋后有些收成。当他转到去小埠山的路口,正要折回村的时候,从小埠山那条弯曲小路上,走来一个头戴苇笠、身披蓑衣的男人。天色蒙胧,那人的苇笠又压的极低,直到那人来至跟前,他也没有看清那人的面目。倒是那人近前了压低声音跟他说:“大叔,我是兴贵!您别声张,我扶着您快回家里。”听此,老太爷先是一呆,紧接着便明白过来,他小声说道:“咱俩顺着这条地头垅转到村后,从场院里进家。”虽说是天黑人稀,但为了避人耳目,还是选择这条泥拧的地头垅回家较妥当。孙兴贵的行踪还是要保密的,绝不能大意!
叔侄二人,更确切地说是主仆二人,也就两袋烟的功夫,便到了后场院炮楼东侧的角门处。孙老太爷拍了几下木门,又大声咳嗽了几声,炮楼三层窗口处探出个脑袋,吆喝道:“爷爷,我下去给您开门!那个戴苇笠的人是谁呀?”老太爷见是小孙子孙文泽在炮楼上,就问:“文泽,你和谁在楼上?”孙文泽的身子早缩回去了,回答问话的倒是孙文清:“爷爷,是我!文泽下去给您开门了。”
角门开处,七岁的孙文泽闪在一旁,孙兴贵离去时他才三、四岁,所以他不记得这个人。他待爷爷和陌生人进门后,随手又关起来。他听爷爷嘱咐道:“文泽呀,这是西石峪你大老姑家的大表叔,要有人问啊,你就这么说!”他半信半疑的点头答应了。
孙文清听到下面爷爷领着陌生人来,也是纳闷,他便下来想看个究竟。他对小弟孙文泽说:“你自个先到上面玩着,我去前院里看看。”他说完便去追赶已拐过墙角的爷爷和陌生人。一直跟到爷爷的堂屋,他才认出摘下苇笠的陌生人竟然是孙兴贵。
孙老太爷见大孙子孙文清也跟了进来,便说:“文清呀,你来的正好,你去厨房里跟老谭说加两个菜,一块把文源也叫过来,咱们爷们几个喝两盅。这些日子我这身子骨也太乏啦,有些撑不住了的感觉。”说完咳嗽了两声、吸了口烟袋后转脸看着正在脱蓑衣的孙兴贵,笑着说:“兴贵呀,一块把湿裤、湿鞋脱了,换上我那干净的。别的话咱爷俩待会儿再慢慢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