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如果人能够在跑步的时候拥抱自己,那么在洛蒂跑步穿过巴顿巷前边的树林回家时,她肯定会这么做。
一天之内交了两个新朋友!
在经历了学校可怕的孤独之后,交了两个新朋友!
在一天之内!
当然,对此,这两个新朋友都没有选择权。其中一个是她偷的,另一个是她闯进了他的家。尽管如此,她还是高兴得快要晕过去了。
小巷的坡越爬越陡,洛蒂停下来喘口气。当费德里科一路向前狂奔时,她感到一阵恐慌。
要是它继续跑下去,不回来了,怎么办?
要是它根本就不是她的朋友,怎么办?要是……
汪!汪!汪!
费德里科沿着小巷飞快地跑了回来,一头扎进她的怀里。
“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你!”它似乎在用它那欣喜若狂的、扭来扭去的身体告诉她。
“永远,永远,永远!”洛蒂紧紧地抱住它,回答道。
树林间开辟出一条道路,通往开阔的山坡。这是洛蒂的父母在世时最喜欢的散步路线。洛蒂、泰奥菲勒和伊泽贝尔曾一起踏过冬天的积雪,流连于春天盛开的荆豆花,躺在夏天的草地上听云雀唱歌。在回家的路上,如果洛蒂累了,爸爸就把她背起来,他还像小马一样刨着地面。洛蒂喜欢巴顿莱西周围的每一棵树,每一块石头,每一片起伏的山峦。但此时她没空停下来看一眼。如果她要像她舅妈所喜欢的那样整洁有序,赶在晚饭前回去,她就得抓紧时间了。
然而她的脚步却慢腾腾地往前挪着。
“他们阻止不了我的。”她之前对本说。自从她计划营救费德里科的时候起,她就坚信自己要这么做,因为她真的很想把它救出来。但她离家越近,就越没信心。爸爸肯定会庆祝费德里科的获救,他喜欢动物。妈妈也肯定会感到高兴,因为她讨厌任何形式的残暴行为。可是休伯特舅舅和薇拉舅妈呢?
她想,与费德里科一起闯进去可不行。她必须选好时机,还要编好故事,对偷窃的事避而不谈。在洛蒂看来,她对费德里科的绑架更像是一种解放,而不是偷窃。但是休伯特舅舅和薇拉舅妈可能不会这么看……
“我得把你藏起来一会儿。”她告诉费德里科,“可是藏在哪儿呢?”
费德里科舔了舔她的手。
他们爬到山顶,映入眼帘的是巴顿莱西,一栋坐落在花园和树林中的方形的蜜色房子。当洛蒂和费德里科开始下山,朝它走去的时候,东边的围墙门口有一道光在闪烁。洛蒂心头一颤。
她知道那道光是什么——扎奇在外面抽烟斗!
她所偷的撬棍的主人——扎奇,是他,曾责备她没等水果成熟就把它摘了,却总是把最好的草莓留给她;是他,让她拿着自己的小泥铲,跟在他身后去挖花坛植物;是他,敬慕自己的妈妈,从小看着洛蒂长大……
扎奇住在巴顿莱西庄园边上的一个小屋里,那是她舅舅和舅妈从未去过的地方……扎奇非常不喜欢内瑟伯里——他会帮忙的。
洛蒂朝山下的光亮处狂奔去,费德里科跟在她身后。
扎奇是个可爱的人,正如她对本说的那样。一看到洛蒂和费德里科,他那张布满白胡子、皱得像胡桃一样沧桑的脸就不禁绽开了笑容,他和小狗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对方。洛蒂让费德里科舒服地窝在扎奇小屋壁炉前的箱子里,而这个老园丁给它准备了面包和牛奶。
“我只要向舅舅和舅妈解释一下它的事就可以了。”她对扎奇说。他咕哝了一声,好像在说祝她好运。但现在已经马上要七点了,莎莉即将要为洛蒂端上晚餐。自战争以来,巴顿莱西庄园仅剩她一个室内仆人了。
当洛蒂从扎奇的小屋出来时,正如埃尔西所料,天空开始下起了雨。当她跑步穿过庄园——跑过菜园和果园,跑过爸爸教她骑马的山毛榉小巷,跑过妈妈最喜欢在那里读书的林中空地,跑过小溪,跑过小桥,跑过精致的大草坪时,她已经浑身湿透了。她像只老鼠一样悄无声息地溜进了洗碗间。如果她能轻手轻脚地走过走廊,然后到她的房间换衣服、梳好头,再偷偷地回到厨房……就万事大吉了。莎莉也像扎奇一样,喜欢洛蒂,讨厌她的雇主。她之所以留在巴顿莱西,是因为她的未婚夫已经从战场回来了,她正在攒钱和他一起在肯特郡的家附近买一个酒吧。莎莉会替她打掩护的……
“夏洛特?”
当洛蒂走上楼梯时,客厅里传来了她舅舅的声音。洛蒂愣住了。
“请进来,夏洛特。”
或许,要是洛蒂适当地道个歉,休伯特舅舅就不会那么生气……或许薇拉舅妈就不会注意到洛蒂那湿漉漉的衣服、水手服上的破洞、被风吹雨刮后凌乱的头发……
她慢慢地走向客厅。
休伯特坐在火炉旁爸爸的椅子上,手里拿着一杯雪利酒。一看到他那张薄薄的、抿得紧紧的嘴,洛蒂就知道他很愤怒。但他什么也没说,连看都没看她一眼,只是在等她支支吾吾地说出一个借口。
“我刚刚出去散步了。”洛蒂一边说,一边盯着地毯。如果本看到现在的她,该多惊讶啊——这个营救小狗的洛蒂,破门而入的洛蒂——几乎说不出话来了!
这正是她最讨厌她舅舅的地方,他总让她觉得自己很卑微。
“对不起,我迟到了,我忘了看时间。”
“夏洛特,你的衣服……”薇拉用责备的口吻低声说,仿佛看到洛蒂就引起她生理不适一样,“你的头发……”
洛蒂抬头看了舅妈一眼,顿时气得满脸通红。薇拉披着妈妈最喜欢的披肩,那是一件奢华的蓝色羊绒披肩,上面绣着蝴蝶,还有长长的丝绸流苏。披在可爱的伊泽贝尔身上,看起来是那么美丽动人;披在卑鄙的薇拉身上,却显得如此可憎和可笑。
“我淋到雨了。”洛蒂低声含糊地说,不带一丝的歉意。
休伯特摆弄着他的雪利酒杯,然后非常优雅地把它放下,非常刻意地弯了弯手指。洛蒂回想起在大巴顿车站的那一巴掌,退缩了一下,又看向了地毯。
“你可要小心点,夏洛特。”她舅舅轻声说,“否则我可能会改变主意,送你去另一所学校。”
“对不起,舅舅。”洛蒂小声说,“我不会再迟到了。”
“料你也不敢了。赶紧滚出我的视线吧,你看着可真丑。”
洛蒂仓皇而逃。
洛蒂回到自己的房间,一头倒在床上,猛锤床垫。短短几句话怎么可以让她感到如此可怜呢?她错了,大错特错,她就不该回家!她就该待在学校!除了……环绕着巴顿莱西的可爱山峦,爸爸妈妈留下的回忆……现在还有雀鹰号和本,以及最重要的费德里科。费德里科,现在已经成为她的责任,而她却让它失望了,因为她在舅舅和舅妈面前表现得如此狼狈……要是她被送去上学了,它该怎么办?谁会来照顾它?
“穆恩。”这个念头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但这肯定是希望渺茫的,因为除了穆恩远在法国之外,还有一个既糟糕又可怕的事实,那就是她的背叛……
噢,她该怎么办好?
门开了,莎莉端着个盆子走了进来。
“现在把这些衣服脱下来吧,小姐,我去生火。”她利落地说,“我已经给你端来了热水,你可以好好洗个澡了。先生说不准你吃晚饭,让你直接上床睡觉。我说,好吧,不用担心,我没时间照顾一个生病的孩子,起码在我独自看管整个家的时候没有。他太小气,不肯出钱雇人。如果你不吃饱穿暖的话,你就会生病的。来吧,洛蒂,快快快,收拾干净。我去给你拿吃的。哎哟!哎哟!你在干什么,你这个疯孩子?”
洛蒂伸出双臂抱住了莎莉的腰。有那么一瞬间,这个女佣的脸色柔和了下来,她也抱着洛蒂。莎莉目睹了洛蒂在车站挨的那一巴掌,并在事后安慰了她,然后愤愤不平地给未婚夫写了一封信,告诉他都怪休伯特太老了,不能去打仗并死在战场上,这真是一个遗憾。
“别担心,洛蒂。”她说,“生活总会好起来的,到最后一定会这样。”
一个小时后,洛蒂洗刷得干干净净,肚子里塞满了煮鸡蛋、烤面包、干梅子和蛋奶糕,然后躺到了床上。壁炉里生着火,脚边放着一块热砖,洛蒂感觉好多了。
在树林里看着小狗冲进她怀里的样子,抱着小狗时,感受它温暖的身子在她怀里扭来扭去——回家当然是正确的!自从父母过世之后,除了已经去世的老猫维多利亚女王、不在身边的穆恩和即将离开的莎莉之外,洛蒂就再也没有拥抱过任何人。
抱着那只小狗的感觉是多么美好啊。这是多么完全、绝对的正确啊。
而费德里科并不是她今天唯一觉得正确的事物。洛蒂想到了雀鹰号,想到了与本、埃尔西和费德里科坐在一起看落日余晖。这是如此简单,却是她最想要的——平静,被需要,有朋友。
还有归属。
莎莉说过,生活总会好起来的。好吧,莎莉通常是对的,但有时候生活也需要帮助。现在洛蒂必须要做到的是不被送回学校,这意味着她要在舅舅和舅妈面前表现得完全绝对地无可挑剔。她能做到的!从现在开始,她要成为一个有用之人的模范。她不会给舅舅和舅妈丝毫不悦的理由。很快,一旦时机成熟了,她就会好好解释费德里科的事,一定要把它留下来。
同时,明天下午,她和费德里科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雀鹰号上……
在雀鹰号上,本也在床上躺着,但他觉得饿了。
他试着热一罐汤当作晚餐,但厨房的炉子和内森工作室的炉子都只冒出几缕烟,他连火都没能点燃。最后,他只能喝冷汤,但几口下肚后他就放弃了。现在他躺在自己的床上,把所有能找到的毯子都盖上,依偎着埃尔西取暖。他的脑子嗡嗡作响。
雀鹰号的状况比他想象的还要糟糕,单是稍加擦洗和刷点油漆是不够的。船上所有的窗户都需要重新修补缝隙,金属制品上布满了锈迹,他甚至都不敢去检查发动机。要花多少钱才能把它全部修好呢?
“明天早上第一件事,”他告诉埃尔西,“就是去找份工作。”
他去船坞打听,自从和默西一起生活以来,他就在那里做一些零工,跑跑腿,送送信。经营船坞的人约翰·斯内尔认识内森,他们俩关系很好。他还可以给本一些关于雀鹰号的建议,比如先从哪里下手让它恢复原状,这样当萨姆回家时就一切可以准备就绪。
当萨姆回家时……
事实是,本并不知道他哥哥什么时候会回来。他对默西撒了谎,现在也对洛蒂撒了谎。对洛蒂撒谎要难得多,因为她身上的一些东西让他想对她坦诚。但秘密就是秘密,这个秘密是不能告诉任何人的。陆军部一直都没有来信,如果被艾伯特警官发现了,本就会再次被送进孤儿院,并和埃尔西分开。至于雀鹰号,他想,要么会被卖掉,要么会留着任其腐烂。
问题是,他还能撑多久不被人发现呢?